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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駿
一直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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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婷的缺席

    2020年10月9日(星期五) 晴

    坐在巴士上層第一排的座位,停站之後,一把女聲在我身後響起,唉,要聽人講電話。

    到底已經多少年了?我們(並沒有)習慣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聽著一方的說話,使得別人的對話生硬地斷成半截,在座位上我們以聆聽者的身分,參與了多少場本應只是一對一的談話。哪怕是被滋擾,或是「花生滿地」的經驗,(根據「香港網絡大典」,「花生」指涉的條目是「食住花生等睇戲」,「原意為一邊欣賞電影,一邊吃花生是最佳享受。其後發展為『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等邊吃花生邊作壁上觀的意思,指網上討論區、新聞組網民在網上發生衝突時(多以罵戰為主),其他網友不插手干預,靜觀其變。」)這情況,早已成為日常。

    說到日常,在巴士上成為被動的聆聽者是一種,「花生」的引伸義是一種,自己跟自己談話是一種,2020庚子年,外出要佩戴口罩是一種。

    女子的聲音在我後方響起。起初她似乎跟「對話者」投訴男朋友的疏忽和缺乏體貼,音量不算滋擾,但一口懶音倒是令我聽而生厭,我在想是否要轉頭看看她,並非想用目光示意她收聲,而是對她的長相更感興趣,可是,當口罩早已成為日常之後,我的擰頭只會徒勞,更甚者會成為不必要的挑釁,一想之下,我只需要忍受她的懶音就可以,這就令我更被動地專注於她的「談話」。

    投訴男朋友之後,話題一下子轉到「聽晚唔想同阿嫂打邊爐」,又突然話鋒一轉講到「有兩個港大畢業嘅男仔,我同佢哋真係傾唔到偈」,而在港大這個基礎上,說到自己數學很差,「唔識用紙筆計除數」。幾個話題之間,更有頗長的停頓。講到除數後,突然就靜了下來,過不久,她下車了。

    她下車後,我竟然在回想著她的說話,並幻想著如果我是港大畢業生,對她的評價有何感覺,但我不是港大畢業生,又懂得用紙筆計算除數等等。正想著的同時,我忽然覺得,她剛才根本就不在講電話!話題的跳躍和之間的停頓,是她意識中的「演算法」而來的。

    很多人在收線前都不喜歡講「拜拜」,她沒有講「拜拜」,她自言自語,純屬我的猜測,這年間,在口罩底下,我們恣意地自言自語的時間又有多頻繁?我大膽估計,幾乎所有人在口罩之下,總會跟自己說話吧?

    我是一個喜歡自言自語,常常幻想有個對話者在旁的人。我們看過 “Fight Club”,看過 “A Beautiful Mind”,近來也看過《幻愛》,我們知道有時自言自語的對象不一定是說話者本人,而是可能真的有個「他者」。個人經驗是,這個「他者」很可能是自己相熟的朋友,因為在自言自語的過程中,可以預計「他者」的反應而將「對話」延續下去,同時亦因為「他者」的虛無和缺席,「對話」可以隨著自己的意識流轉。所以當講到港大學生時,後座女士會聯想到讀書成績,然後隨意想到自己不懂得用紙筆計算除數,這種話題的跳躍,不會受到那個「他者」的質疑,「他者」亦不需刻意跟隨跳躍的意識。

    嘴巴給掩蓋得久了,很多時候說話也不自覺提高音量。以往與人談話,就算音量不足聆聽不順,也可略靠讀唇,甚至閱讀面部表情來協助聆聽,我們更知道,擁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在口罩之下,眼神的唯一變成了單一,表情和嘴唇被覆蓋了,我們的說話還原成為純粹的話語。這情形之下,提高音量就是確保對話順利進行的唯一途徑。

    近來有人問我是否知道甚麼是「壞過凱婷」?我茫無頭緒,可是世上只要有Google,就很難有人說得出一些Google以外的事,根據網絡的「記載」,某天有位學生在社交媒體發文,說「F.1女仔最壞係我同凱婷」,並表示「你連續兩支煙食吾(唔)L到啦」,自此,網絡上只要形容別人很壞,就以「壞過凱婷」來表示。在訕笑「可以連續抽兩支煙」謂之壞的同時,我發現其實凱婷是一個缺席的角色。雖然後來有人公開了撰文者及「凱婷」的資料和照片,這是後話,但至少凱婷在整個「壞過」的語境當中,其真身都沒有出現過,我們絕大部份人都沒有見過凱婷連續抽兩根煙。

    有時我不禁想,對話者缺席,對話仍可進行嗎?似乎並無不可,至少,後座女士可以對著「凱婷」說話,從而一再審視自己對於男朋友、阿嫂的邊爐飯局、港大畢業生及用紙筆計算除數的個人經驗,雖然這種審視,對其人生未必有甚麼影響或好處,但至少有個機會,讓她可以「攤出嚟講」,然後,一個在巴士上坐在前方的中年男子,半被逼地全盤聽進耳裡。說話穿過口罩衝進我耳膜,但她的模樣給口罩覆蓋得很好,即使日後再遇到她,我斷不會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那個將港大生和除數扯上關係的人,遑論她的男朋友是否還是那個毫不體貼的那位了,更何況,過一段時間我將會完全忘記這件事。

    如果後座女子真的是在自言自語,那她到底是如何構想「對象」的「對答」?或者這其實只是個人意識的流動而已?

    凱婷缺席,但我們從來沒有懷疑凱婷是虛構的,正如自言自語的人,從來都不需要虛構一個談話對象。我是一個會在街上自言自語的人,本來很難自覺,但有天在街上迎面而來的女子對我露出難以形容的笑容之後,直至回到家前我一直在想原因,初時歸咎於我是否正忘形地跟自己說話,(那時大家外出時,口罩還未是必需品。)回到家才發現自己褲鍊沒有拉上,我才知道她笑容的真正落腳點。不過,自此之後,我留意到自言自語這回事,是因為我總是有個真實得幾乎可以觸碰的對象。

    後座女子的談話對象基本上很明顯,要不我不會直至她下車後才猜測她並不在講電話。這個對象,實在得令她說任何一句話時,都清楚預計(或設計)到對象的反應,這本來就正常不過,只是聲量揭露了這場「對話」,口罩令「對話」變得肆無忌憚,如果她真的只在電話中跟朋友對談,那些說話於我而言就變回滋擾。

    原本,不需要佩戴口罩的時候,我們會和「對象」竊竊私語,並非因為在「談」甚麼秘密,而是我們不會透露自己正在跟自己談話,「談」得忘形時,可能會有略大的動作引起別人注意,但總是點到即止,通常都控制得很適當。可是,隨著後座女士的一口懶音,將幸福說成「恨福」,所有事情好像都不需要再作隱瞞,既然樣子都已經給遮蓋了,說話和私事就變得無傷大雅,世事都要衝破口罩而出,即使大家都知道,自己一直只是對著「凱婷」談話。任你真的「壞過凱婷」,但口罩之下,大家都只是「路過蜻蜓」。如果不用佩戴口罩,後座女子的「談話」,又會不自覺地衝口而出嗎?

    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說「自言自語將我變成一頭怪獸。」我想了很久,其實只是圍繞著三數個問題:後座女子真的在自言自語嗎?不管有否佩戴口罩,她的說話,是否真的有一個明確的對象?如果她真的在自言自語,加上不用佩戴口罩的話,我在前座又會聽得那麼清楚嗎?又或者⋯⋯其實我一直沒有回頭望她,她會否只是一個,從頭到尾都缺席的「凱婷」?

    這些問題,我又有否在口罩之下衝口而出呢?

    青嶼幹線的霧

    2020年12月27日(星期日) 晴

    北大嶼山公路車又多起來了,已經大半年沒見過這種景象。今天天氣晴朗,但一過了青馬大橋就煙霧彌漫般,好像有一重霧獨獨籠罩著大嶼山——不,很多時候如果北大嶼山有煙霞,一翻過伯公㘭卻又見天朗氣清,這是大嶼南和大嶼北常見的分別。

    由於外家位於大嶼南,青嶼幹線我算是頻密使用者。青馬大橋上很多車,好像大半年沒見過這景象了,自從機場失去昔日流通量後,青馬大橋和北大嶼山公路一下子冷清起來。昨天送妻兒回外家,說青嶼幹線最後一天收費了,明天去接你們,又會見到免費的第一天。那時還沒有留意到,青嶼幹線免費,是因為「屯門—赤臘角隧道」通車。我竟然一直不知道屯赤有隧道接通這回事,還以為是大橋嗎?怎麼一直以來連個橋墩都沒見到?屯門直通赤臘角?沒那麼快吧?可見這兩年實在有太多新聞,太多資訊,多得令你忘記未來——忘記還有未來。

    青嶼幹線收費廣場的收費亭,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了,濃濃的霧霾鎖著殘餘的收費設施,像海市蜃樓。多年以前,青嶼幹線還是「來回收費」,即從東涌或欣澳出來時,才需一次過繳付路費港幣三十元,後來在港珠澳大橋通車前,才「恢復」單程收費,每次經過青嶼幹線收費廣場,均需繳付港幣十五元。很長一段時間,每每經過青馬大橋進入收費廣場時,不少車輛會自動慢下來,準備繳付路費,或者在讀著那尚算醒目的「不需在此繳費」的大型告示,之後才回過神來進入北大嶼山公路,那就知道那些車「唔熟路」。多年之前妻子買車代步,駛回大嶼南的老家後,車子就一直沒有離開大嶼山,我還笑她是少有沒有繳付路費的青嶼幹線使用者。今天,組裝的收費亭雖被拆除,但仍見到固定的石屎分隔線,只是,巴士站也得立即改名,「青嶼幹線收費廣場」這個巴士站名,很快就會失效。

    今天,北大嶼山公路多車,成為一道既陌生又熟悉的風景。2020年以前,進出機場的車輛絡繹不絕,北大嶼山公路是唯一道路,黃昏下班時間,離開大嶼山往市區方向的收費廣場甚至會交通擠塞。然而,2020年最特別的一道風景,就是來回合共六條行車線,在駕駛者視線範圍內只有不超過十輛車正在行駛,從收費廣場至東涌那大約十分鐘的車程內,一架飛機都見不到。伴隨著飛機升降的行車經驗,這一年間竟然變成回憶。

    北大嶼山公路是香港少有車速可達110 km/h 的公路,以往我頗循規蹈矩,少有超過限制車速,但經常有車(很多時候是的士)從右線「颼」的超過,我就猜測車內人是否「趕飛機」,這也是我多數維持中線行車的原因。對了,沒有超速車輛,也可算是2020年青嶼幹線的罕有景象。今天,很多車跟我一樣遵守交通規則在中線前行,但很快我就心感不妥,看一看儀錶板,前方一行車竟然只行80km/h,我馬上想到一位近來認識的工作夥伴,我們到東涌一間學校工作時,她說那天是她平生第二次到東涌。那些在青嶼幹線只行80km/h的車輛,又有多少是第一次自駕而來的呢?

    這個問題,我一輩子都沒有明確答案,這只是人生中無關痛癢的一個問題,當駛至港珠澳大橋出口前,路牌換上了突兀的「珠海、澳門、屯門」,在青嶼幹線往東涌方向,有個往屯門的路牌,效果幾乎等於干諾道中的「所有目的地」。我緊跟那行堅持80km/h的車隊,當中就有兩輛切線到屯門出口。我又在想,那一重駛過青馬大橋就見到的濃霧,是否忽然聚集過多車輛而排出的廢氣,連風也不忍吹走,好讓青嶼幹線重拾一點昔日面貎?

    進入東涌之後,見到右轉往東涌市中心的行車線大排長龍,我搞不清楚他們是從屯門過來的,還是準備去屯門的,由於目的地是大嶼南,我不至於受塞車所困,只是進入大嶼南禁區前的一段東涌道,亦也擠滿了車,從車速看來,我肯定他們是第一次駕車到此,因為只有怕行錯路的司機,才會在一條方向明確(只有一個方向)的路上以龜速行駛,而新入伙不久的滿東邨,其停車場外竟也排著長長的車龍,那個在停車場門口的「滿」字LED燈牌,我曾經懷疑過它會否因為長年無用而逐漸荒廢,今天竟也發揮了功效。

    大嶼南畢竟是禁區,過了石門甲羅漢寺的路口之後,就是「封閉道路」,車輛數目當然顯著減少,我刻意留意一下回線返東涌的車輛,好像真有不少車頭沒有貼上「禁區紙」的,(大嶼南禁區紙是鮮橙色的,通常都會貼了在車頭玻璃左上方,即使有road block查禁區紙,只要遠遠見到那張橙色紙,交通警就會揚手示意可以經過,不用截停。)我就知道今天應該有不少司機會誤打誤撞,或心存僥倖進入大嶼南。

    沿東涌道上到頂,過了伯公㘭,跟預料的一樣,大嶼南天朗氣清,青嶼幹線至東涌的一片霧霾,好像給大東山和二東山兩座高山擋住了。接了妻兒之後,我提議我們也去湊湊熱鬧吧,回到東涌,那一行從青嶼幹線來的車龍更長,他們都在排隊到東涌市中心,那個時候,大概富東邨和東薈城兩個停車場都爆滿了吧?我避開車龍直接往赤臘角駛去,進入機場範圍,妻子果然說了我心裡的一句:「好耐無嚟過機場喇!」過往幾年到機場時經過的地盤和水馬,一下子消失了,變成一條通往屯門的隧道。

    至於進入屯赤隧道之後的事,就似乎沒有故事了。那之前,我在赤臘角駕駛,也不知有多少路是由填海而來,想起每次進入東涌道時見到的那一排舊村,其中一條小路就標示著「赤臘角新村」的路牌,現在世上還有赤臘角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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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無頭緒讀枯毫

    洪慧
    著有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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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枯毫是在觀塘某工廠大廈的一個房間。房間是楊彪出錢租的。幾個朋友們曾在那裡搞過詩會,看邱剛健的電影《唐朝豪放女》。枯毫就在其中一次詩會當中。他在中大應是讀古典文學居多,他的新詩極具個人風格。其詩題材多與政治時事有關,又能結合愛情發揮,而且語調壓抑,同時文白莊諧,風格多變,是極有潛力而優秀的詩人。

      〈街祭〉

      現在開始糧食配給
      在野餐的季節
      叉燒必備鴨肉又時令
      幾炷清香釘在半顆蘋果上計時
      放題,排隊入座,需要計時
      燒衣
      天降橫財
      做又三十六唔做又三十六
      樂土樂土,腳底之下

      這是我第一首讀到的枯毫作品。這裡寫的是群鬼在鬼門關開的鬼節來人間享用祭品,但其用語用字卻令人聯想到香港的限時自助餐。花費高昂的價錢,吃的食物卻只是包裝成美食的次貨:「叉燒必備鴨肉又時令」。叉燒鴨肉只不過是常見的燒臘,卻被奉為「必備」、「時令」。「計時」、「放題」,將本來鬼氣森森,令人不敢亂講說話的鬼節,變成了日常情節。事實上,香港人也真的是活在地獄裡面,天天都是鬼節。政治環境不必說了,工時又超長,工作壓力大,貧富懸殊又數一數二,人生並無一絲半毫的希望。不少人最真切的願望就是「天降橫財」,中六合彩頭獎。做鬼也真確實比人好,每年定期天降橫財,不論你表現如何,鬼門關一開,便人人燒衣給你,「做又三十六唔做又三十六」。詩歌最後一句「樂土樂土,腳底之下」,語言節奏似有戲擬詩經之意。腳底之下的地獄,對香港人來說確實是樂土,人死而為鬼,便再無任何社會工作經濟壓力。這首詩糅合了各種不同的語感,長句、短詞、停頓、日常用語、詩經。題材上既是傳統習俗新解,又能反映社會文化。可以說,枯毫在這首詩作中展現絕大潛力。

      另一首詩〈菩薩蠻〉有詩句:「菩薩/果是野蠻」,化用詞牌名稱:一切習俗理念法律其實是排他而野蠻的,一旦試圖改變體制,體制便以懲罰威嚇民眾。

      〈但我不能牽你〉

      核彈都唔割——大人如是說
      但我不能牽你
      不能互相留下
      輕捏手指的壓印
      昨夜寫過遺書的筆
      不妨各執一端?
      至少傳來
      大海那樣的脈搏
      你也知道
      你也必然知道
      衝鋒陷陣之野
      滿腹冒汗
      沒更多來年可憶
      但我不能牽你
      鐵和血不是你的索引
      直至蘑菇雲下
      我們脫下皮肉相見
      吧。

      這首詩講的是反送中運動時人們投入抗爭時的複雜心情。詩中展現的情感極有層次,恐懼、懷疑、不捨、無力、盼望、克制、愛慕。「大人如是說」,這種懷疑語氣表明發語者並不是大人,或者起碼不以大人這個社會身份自居。事實上,年青一代對香港社會的奉獻和犧牲,早已超越了現今已為大人的香港人。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白先勇改為三年,但三年也真是太多了。一朝半晚的政治和人道災難已經足夠有餘,更何況是持續不斷的逼害?多少人就像詩中角色,每次示威遊行之前都抱著被捕被殺被失蹤的覺悟,預先寫下遺書。人們在一場又一場抗爭當中建立深厚的友誼或者是愛情。蔣光慈有「革命+戀愛」的小說模式,枯毫的處理更好更純粹更深情。「但我不能牽你」,這不是匈奴不滅,何以為家的思路,這是面對愛情時才會有的思前想後,猶豫卻步。一個人敢於「衝鋒陷陣」,不是不怕死,也會「滿腹冒汗」,但面對戀人卻怯於前行。同一時間,他又深知局勢日益惡化,若不鼓勇前行表達愛意,可能再「沒更多來年可憶」。甚或乎即使鼓勇前行,也依然「沒更多來年可憶」。他只能將這份愛意深深埋藏,直至有天,香港人以核爆般的成功取回我們的未來,那時他才願意在「蘑菇雲下」,展露愛意,「脫下皮肉相見」。其愛慕的深情、徘徊,投身抗爭的義無反顧,在在都顯示詩中角色就在事件的漩渦當中,有血有肉,絕非幾句口號式詩作,或者是作壁上觀旁聽生活的詩作可比擬。僅憑此兩首,枯毫已是不愧於香港詩人四字。年青詩人四字,可以休矣。

      〈蕃茄炒蛋〉

      廚子多勞
      貪一杯新釀的高粱過冬
      一夢過了人世
      而日出前自必醒來
      廚子也務農的
      接起多餘的雞蛋
      灶邊有蕃茄
      正可一炒寧神
      蛋不必拌勻
      調味是三指抓起的鹽
      蕃茄去蒂斜切
      沒有農藥
      樂予鳥蟲分甘
      下油
      打出漩渦
      勺底蝕得光滑
      茄片平鋪
      紅如冠狀病毒
      惟猛火不能消毒只會焦苦
      緣鑊邊傾下黃泉
      黃泉裡有泡沬
      遇熱成牢
      囚自如的空氣
      拋鑊拋不散
      趁炒燶前上碟
      落蔥花只用蔥白
      也像溪錢
      悼念一切沒出生過的
      蕃茄與蛋緊纏
      合葬廚子口中
      形態永垂
      呷口平靜的啤酒*
      又遙想了華夏五千年一遍
      「哼」
      樂無頭緒

      *摘自也斯《啤酒館》末句

      這是另一首值得討論的作品。我並不是說這首詩如何完美,恰恰相反,這首作品有其好處亦有其短處。此詩最大問題在於前半段頗為囉唆,前戲太長。值得慶幸是枯毫的寫法並不意圖將平淡變成大巧若拙,他只是試圖細緻地寫一個廚子如何蕃茄炒蛋。由「廚子多勞」到「打出漩渦」絕大部分都是無法構成歧義的句子,直至「紅如冠狀病毒」全詩才有了著落。這首詩與疫情有關,寫的是每天都被死亡陰影威脅著的生活。於是「落蔥花」就聯想到「撒溪錢」。無論是新冠肺炎又好,武漢肺炎又好,反正這場疫症起源於中國也是殆無異議。疫症之後,各種封鎖消息,推卸責任,草菅人命。不單中國政府如此,香港政府的抗疫政策也是後知後覺,拒不封關。在這個背景下,香港人除了戴好口罩,自求多福,實在無太多自救之法。「呷口平靜的啤酒」,此句好處並不是因為引自也斯。我們要配合詩歌第四句來看:「而日出前自必醒來」。由此可知,這蕃茄炒蛋其實是早餐。早餐配啤酒,也未必是醉生夢死,再加上第二句「貪一杯新釀的高粱過冬」,廚子就是晚上喝高粱早晨喝啤酒,心有煩擾。全詩最後三句的心事正是好處所在。「又遙想了華夏五千年一遍」,又字表示,中國究竟為何會淪落到如斯田地,這個問題已經在廚子心中想過了千百遍。早餐的蕃茄配啤酒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哼」這字自成一句,下得極好,盡見其不屑、冷笑、憤恨之情。「樂無頭緒」更佳。前一句才是憤怒,後一句卻下一個「樂」字。那就是說,幸好我想不通這個問題,反正這個問題也不是我一個廚子能解決的。進一步言,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法,就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譬如李文亮。再更進一步言,中國淪落至此,香港人本無責任,「樂無頭緒」可謂絕好。因此這首前半段雖囉唆,其後卻漸入佳境,廚子的思維既有層次,其玩世不恭的形象亦非常突出,其好處可謂大大蓋過了前段的不足。可以說這首詩所寫的抗疫日常,令香港詩歌的「生活化」有了新穎的詮釋。

      枯毫對於字詞語言極為敏感。不獨〈街祭〉,這種探索是貫穿其詩歌風格的。譬如在〈限敘令〉中便有這樣的詩句:

      記招話,禁「傘」而應作「수」否則票控
      問署長字散何以敘
      曰:「唔鳩……鳩知!」

      此處以「수」作「傘」諷刺政府的政策吹毛求疵,更兼指政府以言、以文入罪,就連文字上的「傘」也因為字詞結構而票控。「問署長字散何以敘」,此句則是文言語法。政府既留難文字,詩人便以文字回應。末句署長的回應「唔鳩……鳩知!」則以廣東粗口入詩,以顯當權者的理屈詞窮。 白話文言俗語雜用紛呈,是可見枯毫不只題材廣泛,亦用力於語言探索。

      〈吸煙者〉是我最喜歡的作品,收於枯毫的「詩人自道」〈古與今的拉扯〉

      〈吸煙者〉

      我懷念你
      爬到煙囪吸你的遺體

      全詩寥寥兩句,毫無廢話。枯毫自言「想要寫出像〈一代人〉那樣精簡而力量無窮的作品」,因此才有〈吸煙者〉。顧城的〈一代人〉從題目到詩句,皆有所指。題目三字飽含辛酸,首句詩雖屬過渡句,亦巧妙地將黑夜、黑色和瞳孔扣連。末句承上而落,展現了人類渴望扭轉命運的決心。要說〈吸煙者〉達到〈一代人〉自是過譽,但其好處亦不容低估。題目乍看似是香煙,但配合第二句可知此煙乃是遺體火化後所產生的煙。所以這首其實是悼亡詩。因為二人生死永隔,再難相見。瞻仰遺容也並不算是見過最後一面,要確切看見對方灰飛煙滅,消散於茫茫天空,那才算是最後一面。二人的關係,是戰友是情人是親人,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哪怕千辛萬苦,甘冒奇險,也要爬上焚化爐,一睹遺體。一睹遺體也不夠,還要盡力將對方化成煙的遺體吸進自己的身體,以慰思念之情。在對方永遠消失前,將煙吸進自己體內,煙在呼吸系統裡走一遍才回歸冥冥。此詩極為深情,抒情之法別出心裁,篇幅短而層次多,是枯毫的力作。即使是置於悼亡詩這個類別,亦必定是不可多得的作品。枯毫的題材頗為廣泛,而且選取的角度在之前的香港詩裡亦罕見。〈末日前〉寫的是流產的舊情人。〈少年與刀,與遠行〉以打機寫香港前途與香港少年的心境,可與陳子謙的〈十七歲的野比大雄〉對讀。〈需要找出曾共赴黃泉的人〉寫的是反送中運動多宗荒謬離奇的死亡,都是值得細讀的作品。諸君有意,亦當可再作發揮。

      枯毫詩作:
      需要找出曾共赴黃泉的人
      維新——詩四首

      透光


      運動勞損

      漢斯
      家有二貓,家在柏林,喜歡喝茶、看雪和踩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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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當隊伍中有人受到巨大的傷害
        都會有人領頭
        大家圍成一圈
        用概念安慰彼此

        因為同伴的離去
        總令我們想到人類受苦的極限
        未來並不可知 如上一秒
        你才轉身避開對手 奮力一躍
        又或許 你只是騎著單車在馬路上
        在隊伍末端休息
        那是毫不重要的動作
        然而所謂不幸仍如影隨形
        如運動員傷病之不可免
        我不是你但依然明白
        競技過程對生命的浪費

        在每一個路口
        你都有逃走的機會
        走進以乘數歸納的家居中 走進
        樹的比喻
        一再聆聽戰損品的自白
        她們會突然回過神來
        詢問你剛才去了哪裡
        你會說你當上了志工
        在海邊清理風災過後的街道
        考古般的現場讓你想到後代
        街燈只是人造之物
        貓頭人身的雕像是想像力的明證
        你欠缺照明 只好憑著燭影
        在泥濘中 清理出那條單車徑來

        痛苦難當
        在受傷的一瞬 痛苦
        難當
        你墮進了另一條人造的支流
        比你資深的人全部都在
        他們都不能直視你
        這樣一個新鮮的人 如此
        執忍 但無法規避命運
        那不就是生命的本質嗎?
        你想起你愛過的人
        他們都愛這樣說
        縱然他們無法生育 無法
        與你走進泥濘 沉迷幻象 陳義過高

        但你只是一名運動員 生命
        冒受試探 或然率最終催生所有意外
        而你仍騎著單車 在時間之流中 甚至試圖
        放開雙手 即使搖搖欲墜
        亦從沒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