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口的二人》在香港上映前,我們早已明瞭何謂末日,在一個被濃稠的末日感籠罩著的城市之中努力生存、生活、或是反抗。《火口》的故事其實一句話講完:準人妻在結婚前與舊情人偷腥。可電影還是細細的拍,細細的描述,細細的將藏在深處的一一剖開。究竟《火口》是一齣失敗的 AV 或是溫柔的文藝生活小品?重點並不是偷腥,而是末日——在末日前相濡以沫。
就如導演荒井晴彥所言一直想拍「散發出死亡與性愛氣息」的電影,二人每次做愛時愛、慾、絕望甚至羞恥交纏著,在知曉末日的來臨/富士山火山爆發之前,男女主角心中的「火口」一直存在。內心的火山或會隨時爆發,時常提醒著二人不值得擁有俗世所定義的幸福。男主角賢治說:「我有想過終有一天會與你分開,自第一次和你(直子)做時就這麼覺得了。」這種宿命感以及末日感曾經令兩人相約殉情、認命、分開,不過也是同樣的末日感令二人決意要再次在一起。這種無常,令賢治和直子抓緊生命的一分一秒,再次順從身體的意願。因為二人只有現在,也只有對方。
「遲早會死/現在就活著吧」——插曲《この世の夢》
這種無常之感最為日本人熟悉。日本的地形由一串彩型火山列島組構而成,常發生地震,生命、財產與文物頃刻間消失。美好的事物就這麼容易毁於一旦,島國人民因而習慣擁抱生命的無常,順從不可抗衡的大自然力量。電影的背景設於311大地震後數年的日本,而小說則於2012 年,即地震後一年出版。島國人民再次活於天災地變的陰霾、傷痕之下。在電影中,二人多年前曾相約殉情,那一個晚上,也正好是賢治出軌之日,直子當晚便察覺了。在時鐘酒店偷腥後,賢治跟另一個女性說我們結婚吧;賢治多年後在時鐘酒店跟直子說,那時卻絕望得想死,於是邀約直子在富士山火山殉情,他們在火山海報前身體貼著身體拍了張照。堂兄妹的二人依賴著彼此的身體,在愛慾之中,卻夾雜著羞恥,以致兩人常選擇於後巷等地方做愛,他認為他們只配這些地方。賢治在那天晚上突然明瞭到,一句能輕易向一個普通女人吐出的承諾,卻輕得令他窒息,因為他與直子注定不能長相廝守。賢治結婚、生子後又失婚,而直子亦準備結婚、生子,二人離開彼此後努力過不越界的生活,扮演符合社會期望及道德的角色。直子認為不生子再找不到自己的意義。
二人到秋田去了一趟短途旅行,看了西馬音內盆舞,又稱「亡者之舞」。兩行一字排開的群舞者象徵著現世與彼岸的交界點,亡者之舞又正好呼應著電影的命題,散發著末日、死亡的氣色。二人牽著手,跨過舞者,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儼如游離生死之間。因「火口」而分開,也因「火口」而決定 fuck it——我們在末日前就廝守在一起吧。二人的偷腥本來在直子的未婚夫回來前便要結束,保衛隊成員未婚夫卻因處理火山爆發的工作而需將婚禮延期。直子坦白道出如果世界快將終結,她亦意會到無法跟保衛隊待在一起。火口若這般熾熱,死亡若如斯近,二人選擇了短暫而永恆的當下,活在當下,在封閉的二人世界享受著彼此身體帶來的歡愉,靜待世界的瓦解、社會道德的崩潰。
若世界在明天結束,一切歸順最初最原始最基本的:飲食,男女,食色性也。吃飯、睡覺、做愛。若生命這般脆弱,專注做這幾件事,到超市買菜做飯然後做愛,腦海一片空白的往窗外看,讓陽光傾瀉到被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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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中央政法委長安劍悼念了吳孟達,不久之後又重溫了他和周星馳在一次TVB台慶時的相聲,表演內容並不婉轉地諷刺了TVB待薄員工。不想細說長安劍是怎樣的平台,但那樣的悼念顯然與吳近幾年的好幾條社媒po不無關係。一個創作者被如此釘在那裡,而他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它或者會被淡忘,卻不容辯駁。喜劇演員的反叛成為現在的奢侈品,這肯定是最壞的時代了。
我們為什麼笑。以及,為什麼讓人發笑是如此值得尊重的表演藝術,這兩件事已經模糊了。我們在嘲笑誰,還可以嘲笑誰。諷刺的勝利建築在哪裡?喜劇是不能粗暴搬運的,也無法脫離那種反叛的生長慾望。香港的很多喜劇橋段北移之後讓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失去了反叛和嘲諷的根基。我們的笑真的只是因為那些文不對題,那些俗諺俚語,那些屎尿屁無厘頭嗎?這些文不對題俗諺俚語屎尿屁無厘頭換了並不重要的對象瞄準之後,它們當然不好笑了。不僅僅是喜劇演員們跨過地理上的河,笑聲本來不該以此為障礙。這肯定是喜劇最壞的時代了。
當他們試著要擁抱些什麼的時候,觀眾們就笑不出來了。是的,他們曾經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當年想要唾罵或嘲諷的對象說不定還在,重要程度不同了,普通人更卑微了。在他們想要面對明天的時候,笑也不能成為支柱。
吳孟達曾經有許多精彩表演,嘲諷官僚,嘲諷教條,嘲諷拜金,嘲諷好色,嘲諷虛偽。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敬業的跟稿,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利用的符號。這既是喜劇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黃偉文給梅艷芳寫過一首《笑》的歌詞:我不笑就會哭,因此我無法停下笑聲。
笑的的確確在慢慢絕跡。我們啊沒有明天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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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聲演者:張利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不一定會以為這封信是給你的。你並沒被發現,並沒被送走。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幾乎是安全的。幾乎。過去的每一天,就是學習維持這種,隨時可能被發現,可能被送走的安全。
你好嗎。你最憎人這樣問你。你最憎人講這種似問非問只為門面的話。認真回答會得罪人,不認真就得罪自己。人說,認真就輸了。你不懂如何不認真,你不懂為甚麼人們要發明各種不認真的方式來存活,為甚麼必須存活得,這般苟且。你瞧不起這樣存活。尤其是你的校長、老師、父母那種。
你不好。但世界更壞。你把自己關起來。世界把你關起來。今年之前,你至少可以用上學或溫習或課外活動的名義,在所謂學校與所謂家之間,浪。太陽下山,幽暗延宕不斷。你在幽暗𥚃沒有影子,走過的地無痕,就叫安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仍活著。如貓,你憑觸鬚感應前行。只有這個幽暗未黑的時間。很快你又要憑觸鬚步步回去父母的家。幾乎是陌生,人的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只有很少的時間,屬於你自己,不需要按照陌生人的指令,擺佈自己的身體。有時你摧殘自己的身體,這樣讓你感覺活著,知道這個身體還是你的。
但今年,彷彿這些自由的縫隙也沒了。你被困在房間在桌子旁在牀上。沒有離開的理由。人們愛問理由。現在,連上學、吃飯都不是一個出門的理由。你被困在一個所謂,家的地方,整天被家,人所監視。網絡新聞上每天都有人被捕有人上庭有人被判有人被加刑。被捕的那一刻你被懷疑乜嘢乜嘢跟你被鎖起來的原因不一樣。任何事情好像是有一個程序但你逐漸明白程序只是用來阻隔像你這樣的人。當你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乜嘢乜嘢時她就說這不符合程序。現在的社會仍然有各種看似繁複平等而且大部分時候極其無聊的程序但最後一切又都可以被推翻。推翻不需要理由。有人可以不按程序作任何事但那不是你。特權不需要理由。家不需要理由。何況國。
以前凡寵物跨越國家邊界就需要被關起來,或所謂,檢疫。今年所有人都成為寵物。被當作寵物自然是難堪的。你不是唯一。你至少不是廢物。一線之差。即使你被當成廢物,你也可以拒絕配合被廢棄的方式。這可能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挑戰。即使如何被安排,也總會有方法讓人們的期望落空。
我小時候被當作考試機器,又不讓出門,長期一個人被鎖在狹小的長方型匣子,於是學會在有限的空間運用有限的資源無限地幹跟考試無關的事情。跟所有死物聊天、跟他們合作演話劇、綑著毛巾在牀與牀之間飛來飛去、尋找及朗讀家裡可見所有中英文字並將之重新拼湊,包括石油氣罐上的與衣物洗滌指引。這些漸漸會成為我往後四十年,面對世界的鍛煉與裝備。仔細看看你周圍每一樣物事,有甚麼方式可以跟它們玩,超出門外人的預期與想像。拒絕配合世界的自我鍛煉與裝備。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可幸那時沒網。顧名思義,天網恢恢。你以為看到全世界,其實是全世界在看你。你以為你是自由的,但你網上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校長訓導主任父母代表的那個世界沒兩樣,一個不斷複製自己的系統。如果你要跳出這個系統,你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找一些你通常不會看,你的網友也不會看的東西。這是甚麼意 思呢。嗯,我在書架上隨手取薄薄一本為例:吳鐸的讀書札記,是紀念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一百周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九月第一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刷,定價0.75元,書厚半公分。你可能很奇怪,這樣過時的書怎會有讀者,還再版。嗯。
看。第九十七頁引《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的話:「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相互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有點意思?作者進一步解析,「國家的形式紛繁複雜。有奴隸制國家,有君主制、貴族共和制和民主共和制等不同形式。但是實際上都是一樣」,「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即使在最民主的資本階級共和國裡,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仍處於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活在當下,你對於不可調和的對立面、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或不算是人的階級,應該都不會太陌生?只有思想不會被困。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然後有一天,可能你會明白,校長訓導父母,他們如何成為他們。這樣,才有可能,超越他們。
自我鍛煉與裝備,你總會找到你喜歡的方法,及你身體喜歡的。總有好玩的。
靜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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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利雄(Holmes)
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主修廣告設計。現為自由身演員、舞者及平面設計師。以多種身份和眼光探索劇場及表演藝術,近年積極投入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作品包括《現場》2019於CCDC舞蹈中心主辦之《二延體》與聲音藝術家劉曉江及編舞黃杜茹共同編創;言吾寺《瑪吉阿米》(香港及台灣版)發表於《不貧窮藝術節×香港》及台灣《恆春現場》。
近年參與演出包括浪人劇場《一劍蜀山》、《大熱幻景》、《自由樂園》;李偉能《出竅》(舞蹈新鮮人系列)、《世界(曾經)是平的》(香港及韓國版);不加鎖舞踊館《身體運動》;言吾寺《尋找哈維爾》;影話戲《一絲不掛》;譚孔文《異質沙城.洞穴劇》;影話戲x斐劇場《誰缺席了》、《誰又缺席了》(首演及重演)。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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