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我所關心的,都不是這些,我關心的是,你們的心,懸著的心,是否平安。
聲演者:阮煒楹
親愛的外婆:
我並不知道此後要再見一面是那麼難的事。
前年七月,四處硝煙,我因著純粹的思念,懷裡收著一部甚麼也沒有的手機北上看你,恐防在邊關被查到洶湧的照片。其實探望也沒有甚麼可做,便是坐在你旁邊看你摘菜葉、燒水、煮飯(你連碗也不讓我洗),夜裡坐在你身旁輕聲問候你肌肉的勞損,想給你撫摸以及擁抱,以鄉音與你交談那些小事小事,一盤燒茄子的造法、你日益疏落的髮。離開的時候,你念念說不要跟壞人較勁,不要讓壞人傷害到自己,壞人,你念著,要愛惜自己,然後塞我一張皺巴巴的紅紙(那張紅紙,早幾天又在抽屜裡掉了出來),再見說了又說,眼眶紅了又紅。
火車遙遙,越過山嶺跨過深圳河,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有比壞更壞的事在遠方等著我們,一切的思念都被邊界所框限。
後來的事是此處愈發嚴峻的局勢,過年前我考慮著還要不要回來,結果母親回了,我留了在香港。上一次在團年飯桌上缺席的時候我在懷孕,一個人留了在香港,孤寂的晚上去了旺角(離開後不久街頭上有火光和槍聲,有些人就此入獄),我並不知道那只是序幕,開始,如同這一次,我錯過的不只是你深夜煎得油鍋滋滋作響,只有我一個人愛吃的年糕。
年末時母親說公公的身體愈來愈不好,遲緩而昏沉,我在往工作的途上給你們打電話,公公每一次都想匆忙掛我線,我每一次都在他切斷以前說,給外婆聽吧。你接過電話,就嘆氣,說公公咳嗽、頭暈、記性不好、雙手發抖,你自己腰骨疼得無法彎腰,連洗頭都會頭暈眼花,早幾天還暈倒過去,我忍著眼淚,問你們有沒有就醫,你說公公每天去醫院,我聽到心頭又一驚,問你們有沒有口罩,市內有沒有確診個案。
你們一定說物資都夠,一定說很安全。為了不想讓我擔心。
但其實我所關心的,都不是這些,我關心的是,你們的心,懸著的心,是否平安。
我愈來愈害怕給你們打視像電話,你們時時問我為甚麼不打免費的視像,而是打長途電話,我不敢告訴你那是因為我膽怯,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看見你們花白的頭髮(你長年染黑的頭髮,幾乎讓我忘了歲月),每當我說很是掛念的時候,外婆你失落著眼神說可惜又見不到面,我的眼眶就發紅,模糊的畫面聚焦不到思念的重量。我說,我給你縫一個小袋子好嗎?在布箱裡翻出一片大紅灑金的花布,一面金紅一面紺青,我一面踏著衣車,一面送布,想著小時候冬夜,你怕我雙腳著涼,一針一針勾出毛冷鞋子,勾了一大袋讓我回去可穿,你勾織冬衣時,是否也是懷著同樣的思念,比我能夠想像的還要深邃,在陰冷冰涼的寒日裡,讓我可觸你手及你溺愛的溫度(我歪曲的針黹)。
我想像會有那麼一天,那樣一個小手挽袋,讓你帶上市場的時候,可以跟那些老街坊老閨密說,這可是我大孫女親手造的(你責怪我郵費那麼貴,家書抵萬金,我以為這樣)。然而我知道,疫情無盡,你早已許久沒有上市場了,往日你平常晨起漱洗穿衣,或在我連夜趕車回來的時候挽你的手,提著菜籃在攤販上翻來覆去,挑著嫩的葉菜,抓一把我最愛吃的菇菌(往常別人問起我是誰,我都笑笑說是小女兒),這些時光都因為老去,都因為疫情的區隔而被竊走。
有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問你一兩道菜的做法,說著我也要學著你的手勢,不為了嘴饞,我怕時間太快分離太久,抓不住味兒,便是永久。公公搶著說蒜醋排骨怎樣做,排骨要裹粉泡油,炸兩遍後拌入一半炸得酥脆一半切得細碎的蒜粒,澆上白醋、砂糖(白砂糖,廚房裡那搪瓷罐子,跟我小時候的一樣)、醬油,我一邊做一邊拍照片,做了排骨又炸酥蔥油,公公說看起來似模似樣,但要吃過才知道有幾多成真,我說等我多練習,往後煮給你吃。
往後是在哪裡。
語言無法呈現愛與悲痛,但至少,語言、描述,我們可以一起再逛一遍街市,再燒一鍋熱油,在遠處期待,有些滋味,或者可以模製、重現,雖然並不相同。
我也許久沒有見我的父親,如同其他異地而處者、流遷者,對於距離,我又有了新的理解。從前綠皮火車,長途巴士,我在顛簸裡睡了一覺又一覺,站站停靠才來到你身邊,我們總在想像未來的路愈來愈平順,未來地圖上的山巒彎曲都拉成一條直線,我不再需要跋涉,只是我沒有料到直線易折,一場瘟疫在點線上擴散,而瘟疫背後總帶著暴力,不盡天意。
瘟疫、暴力,天冷了我給你打電話,問你衣衫厚薄,你當然說都夠。一年容易,艱難地來到歲末,窗外寒得發白,我在田裡種下的蘿蔔不懼冬日,我又想念公公熬的一口蘿蔔湯,薑辛椒辣,我大概是無法吃到的了,胃裡糾結的冷一直積壓,但更多的人面臨一場不預告的永別,我們在現世兇險裡各自流亡,茫茫不曾相會。或會再見,我一定要這樣期待,所有的別離都終將重逢,如同苦難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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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煒楹
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獲藝術學士(一級榮譽)學位,主修表演。曾代表院校到訪多倫多及西澳洲演出,更三度獲頒校內傑出演員獎。至今已參與超過四十個專業舞台製作,憑新域劇團《陳耀德與陳列室》獲第二屆小劇場獎優異女演員提名,並憑同流製作《聖訴》獲第二十二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女配角(悲/正劇)提名。
現為自由身戲劇工作者,主要工作包括舞台演出、學校巡迴演出及戲劇導師。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看到中央政法委長安劍悼念了吳孟達,不久之後又重溫了他和周星馳在一次TVB台慶時的相聲,表演內容並不婉轉地諷刺了TVB待薄員工。不想細說長安劍是怎樣的平台,但那樣的悼念顯然與吳近幾年的好幾條社媒po不無關係。一個創作者被如此釘在那裡,而他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它或者會被淡忘,卻不容辯駁。喜劇演員的反叛成為現在的奢侈品,這肯定是最壞的時代了。
我們為什麼笑。以及,為什麼讓人發笑是如此值得尊重的表演藝術,這兩件事已經模糊了。我們在嘲笑誰,還可以嘲笑誰。諷刺的勝利建築在哪裡?喜劇是不能粗暴搬運的,也無法脫離那種反叛的生長慾望。香港的很多喜劇橋段北移之後讓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失去了反叛和嘲諷的根基。我們的笑真的只是因為那些文不對題,那些俗諺俚語,那些屎尿屁無厘頭嗎?這些文不對題俗諺俚語屎尿屁無厘頭換了並不重要的對象瞄準之後,它們當然不好笑了。不僅僅是喜劇演員們跨過地理上的河,笑聲本來不該以此為障礙。這肯定是喜劇最壞的時代了。
當他們試著要擁抱些什麼的時候,觀眾們就笑不出來了。是的,他們曾經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當年想要唾罵或嘲諷的對象說不定還在,重要程度不同了,普通人更卑微了。在他們想要面對明天的時候,笑也不能成為支柱。
吳孟達曾經有許多精彩表演,嘲諷官僚,嘲諷教條,嘲諷拜金,嘲諷好色,嘲諷虛偽。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敬業的跟稿,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利用的符號。這既是喜劇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黃偉文給梅艷芳寫過一首《笑》的歌詞:我不笑就會哭,因此我無法停下笑聲。
笑的的確確在慢慢絕跡。我們啊沒有明天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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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聲演者:張利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不一定會以為這封信是給你的。你並沒被發現,並沒被送走。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幾乎是安全的。幾乎。過去的每一天,就是學習維持這種,隨時可能被發現,可能被送走的安全。
你好嗎。你最憎人這樣問你。你最憎人講這種似問非問只為門面的話。認真回答會得罪人,不認真就得罪自己。人說,認真就輸了。你不懂如何不認真,你不懂為甚麼人們要發明各種不認真的方式來存活,為甚麼必須存活得,這般苟且。你瞧不起這樣存活。尤其是你的校長、老師、父母那種。
你不好。但世界更壞。你把自己關起來。世界把你關起來。今年之前,你至少可以用上學或溫習或課外活動的名義,在所謂學校與所謂家之間,浪。太陽下山,幽暗延宕不斷。你在幽暗𥚃沒有影子,走過的地無痕,就叫安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仍活著。如貓,你憑觸鬚感應前行。只有這個幽暗未黑的時間。很快你又要憑觸鬚步步回去父母的家。幾乎是陌生,人的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只有很少的時間,屬於你自己,不需要按照陌生人的指令,擺佈自己的身體。有時你摧殘自己的身體,這樣讓你感覺活著,知道這個身體還是你的。
但今年,彷彿這些自由的縫隙也沒了。你被困在房間在桌子旁在牀上。沒有離開的理由。人們愛問理由。現在,連上學、吃飯都不是一個出門的理由。你被困在一個所謂,家的地方,整天被家,人所監視。網絡新聞上每天都有人被捕有人上庭有人被判有人被加刑。被捕的那一刻你被懷疑乜嘢乜嘢跟你被鎖起來的原因不一樣。任何事情好像是有一個程序但你逐漸明白程序只是用來阻隔像你這樣的人。當你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乜嘢乜嘢時她就說這不符合程序。現在的社會仍然有各種看似繁複平等而且大部分時候極其無聊的程序但最後一切又都可以被推翻。推翻不需要理由。有人可以不按程序作任何事但那不是你。特權不需要理由。家不需要理由。何況國。
以前凡寵物跨越國家邊界就需要被關起來,或所謂,檢疫。今年所有人都成為寵物。被當作寵物自然是難堪的。你不是唯一。你至少不是廢物。一線之差。即使你被當成廢物,你也可以拒絕配合被廢棄的方式。這可能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挑戰。即使如何被安排,也總會有方法讓人們的期望落空。
我小時候被當作考試機器,又不讓出門,長期一個人被鎖在狹小的長方型匣子,於是學會在有限的空間運用有限的資源無限地幹跟考試無關的事情。跟所有死物聊天、跟他們合作演話劇、綑著毛巾在牀與牀之間飛來飛去、尋找及朗讀家裡可見所有中英文字並將之重新拼湊,包括石油氣罐上的與衣物洗滌指引。這些漸漸會成為我往後四十年,面對世界的鍛煉與裝備。仔細看看你周圍每一樣物事,有甚麼方式可以跟它們玩,超出門外人的預期與想像。拒絕配合世界的自我鍛煉與裝備。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可幸那時沒網。顧名思義,天網恢恢。你以為看到全世界,其實是全世界在看你。你以為你是自由的,但你網上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校長訓導主任父母代表的那個世界沒兩樣,一個不斷複製自己的系統。如果你要跳出這個系統,你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找一些你通常不會看,你的網友也不會看的東西。這是甚麼意 思呢。嗯,我在書架上隨手取薄薄一本為例:吳鐸的讀書札記,是紀念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一百周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九月第一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刷,定價0.75元,書厚半公分。你可能很奇怪,這樣過時的書怎會有讀者,還再版。嗯。
看。第九十七頁引《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的話:「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相互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有點意思?作者進一步解析,「國家的形式紛繁複雜。有奴隸制國家,有君主制、貴族共和制和民主共和制等不同形式。但是實際上都是一樣」,「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即使在最民主的資本階級共和國裡,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仍處於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活在當下,你對於不可調和的對立面、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或不算是人的階級,應該都不會太陌生?只有思想不會被困。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然後有一天,可能你會明白,校長訓導父母,他們如何成為他們。這樣,才有可能,超越他們。
自我鍛煉與裝備,你總會找到你喜歡的方法,及你身體喜歡的。總有好玩的。
靜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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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利雄(Holmes)
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主修廣告設計。現為自由身演員、舞者及平面設計師。以多種身份和眼光探索劇場及表演藝術,近年積極投入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作品包括《現場》2019於CCDC舞蹈中心主辦之《二延體》與聲音藝術家劉曉江及編舞黃杜茹共同編創;言吾寺《瑪吉阿米》(香港及台灣版)發表於《不貧窮藝術節×香港》及台灣《恆春現場》。
近年參與演出包括浪人劇場《一劍蜀山》、《大熱幻景》、《自由樂園》;李偉能《出竅》(舞蹈新鮮人系列)、《世界(曾經)是平的》(香港及韓國版);不加鎖舞踊館《身體運動》;言吾寺《尋找哈維爾》;影話戲《一絲不掛》;譚孔文《異質沙城.洞穴劇》;影話戲x斐劇場《誰缺席了》、《誰又缺席了》(首演及重演)。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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