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黃柏熹
近一、兩年來最具象徵性的香港關鍵詞,可能是「消失」,事物在現實裡突然缺席的空寂感覺。但消失不會是全然的,有人就有創造,小說可以是一種記憶與傳遞的方法,在虛構中注入真實;問題是,小說應該通過怎樣的方式去記錄真實?
由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主辦的第十七次「香港文學文化沙龍」,就邀來去年分別了出版短篇小說集《南歸貨車》的王証恒和長篇小說《香港字》的董啟章,對談各自的作品與寫作的心路歷程,乃至對小說如何記憶或記錄地方的想法。
一本是以新界西為主題的小說集,一本是通過追尋「文字」的歷史來書寫的長篇小說,兩人不約而同在對談中提到一個關鍵詞:連結。
王証恒:消失的焦慮,所以書寫
王証恒屬九十後一代,《南歸貨車》裡的短篇小說主要環繞新界西地景,以寫實的筆觸記下低層人物的愛慾和生存狀態。
與新界西結緣,最初源於王証恒自兩歲起搬入屯門的成長經驗。就讀中學時,社會上亦發生反高鐵等社區保育運動,「對社區有一個很大的消失的焦慮」,因而產生了要書寫地方的意識。他認為,在九十後一代來說,以地方作為文學場景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因為過去有很多人做過,這一代人不再需要想像書寫地方是對大論述的抵抗,會很直接地認定這裡是我的家鄉。」對於成長時期讀過不少香港文學的他而言,當中有一個傳承的過程。
但他強調,這種地方意識不全然建基於愛,也可以是恨。所謂社區的形成可以建基於荒謬的條件和政策,人容易陷入焦慮和躁動的情緒當中,譬如〈虫豸〉裡兩個想要逃離城市的年青人,〈狗哥〉裡被教育制度壓迫的少女;他的小說裡,愛之下有一層很強烈的恨。
流徙的人,流徙的地方感
帶恨的書寫,某程度上是希望促成溝通。王証恒提到,學者梁啟智幾年前曾訪問不同香港人的新界西印象,不少人的答案是現在被當成笑話的「新界西有牛」。作為新界西人,他認為有責任藉由書寫地景,使讀者可以代入,乃至介入新界西的社群生活:「(書寫)不一定是好的,可以是很差的,但可以作為溝通的橋樑。」
談到地方書寫,王証恒在對談裡分享了由他自己製作的地圖,點出《南歸貨車》裡不同人物在故事裡的移動路線,範圍涵蓋港九新界。除了部分定點描寫的小說,王証恒亦寫出了人在城市中不斷流徙、逃離的情狀,那種生活在其中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遠遠超出一個有限的社區,或者想要逃離的慾望又構成了與過去不同的地方意識。
以「新界西」命名,是希望把故事裡不同的陌生人連結在一起,進而凸顯新界西的書寫方法。在他而言,新界西的一個特色就是城鄉交界非常接近,「例如繁忙的青山公路,突然會有一個岔口通往嘉道理家族的別墅;要逃離城市,只要轉一步就可以。」作為一個寫作者,新界西無疑是一個很強大的抒情資源和文學地方,藉此反映人的生活,乃至地方與問題的關係。
董啟章:降靈,連結歷史的方法
董啟章寫《香港字》一書的歷程,不少人都耳熟能詳。2020年10月他在文化博物館參觀「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意外碰上19世紀在香港英華書院印刷所開發製造、名為「香港字」的鉛字,在鉛字實物、歷史資料加上印刷品組成的氛圍裡,他形容自己「跟150年前的香港有物質和身體上的接觸」,當刻就萌生了寫小說的念頭。
這個源起,某程度上亦源於一種「消失」。過去,「香港字」曾一度失傳,甚至無人提起,直到展覽策展人偶然接觸到被賣到荷蘭的「香港字」銅模和鉛字,一段隱匿的歷史才得以被重新打開。董啟章認為,「香港字」實物加上其歷史源流,實在是一種在散亂的歷史中連結集體記憶的方向,可供追溯和重構;問題是,如何藉小說書寫出來?
「香港字」的鑄造正值清末大時代,加上大量的歷史材料和人物,大可以寫出一部史詩式歷史小說。但董啟章說,個人不想用常見的歷史小說形式來書寫,一反過去平均二十多萬字的「大部頭」習慣,他希望《香港字》會是一本比較短、看起來不像歷史小說的小說。
「後來出現了一個想法:不如就讓『香港字』在電腦裡自己走出來跟打字的人對話,就像西方的降靈會。」據說在西方的降靈會上,被靈魂附身的人會寫出不同的字跡,靈魂臨在肉身,是為一種連結,「不過是現代化的降靈會,即是以新細明體的形式出現。」他笑言。
對話體的歷史書寫
這個「香港字」的靈魂,在小說裡稱為「字靈」,與生活在當代的女主角賴晨輝持續對話,構成了歷史連結當下的方法。有別於傳統的歷史小說,《香港字》書寫歷史的方法,董啟章形容為「降靈書寫」,是通過濃縮和對話所促成的連結所達成的。他自言,在思考小說如何寫的過程中,這個形式甚至相比故事重要:「找不到適當的形式,可能就寫不到那些故事出來。」
可以說,《香港字》記憶一個地方的方法,就是通過對話體這個形式,當中亦可以細分成字靈與晨輝的降靈對話,19世紀香港少年戴福寫給苦戀對象的書信和自傳,以至生活在當代的晨輝遺書。董啟章形容,小說裡既有集體記憶,亦有個人記憶的部分,兩者通過對話連結起來。顯然,於是次對談的兩位小說作家而言,「連結」、「溝通」都是他們書寫小說的關鍵詞。
寫不寫實
討論如何記憶或記錄一個地方,無可避免要論及小說寫作裡的寫實問題。
王証恒的小說被認為有寫實主義傾向,但他坦言,《南歸貨車》未必是最典型的寫實主義作品:「自己常常希望學魯迅一樣寫尖銳的文章,但最後不知為何寫出了像沈從文、蕭紅或張愛玲的東西。」他沒有刻意要寫得很寫實主義,反而認為在不同文學源流的碰撞中,會產生新的風格。
黃碧雲是其中一個對他影響甚深的作家,特別是大學時讀的《烈佬傳》。他認為,黃碧雲是用記者的方法寫小說,透過對話和了解找尋與內容統一的文體,而非通過個人技巧或才能去處理。「寫小說的真實感不是由我自己去創造世界,而是在交流中創造。」王証恒說,「甚麼是寫實,自己一開始是由主義出發的,後來覺得是一種介入世界的方法,從介入中得我的文學作品,亦令讀者有介入世界的衝動。」
他亦坦言,雖然自己嘗試通過身體和語言來把握基層人物的真實,但小說的角色未必就等同於現實裡的人,就如他不懂寫人講粗口。小說裡比較詩意的部分,他形容是一種可能性:「詩意某程度上都存在於基層心裡,但未經發掘。詩意和寫實之間的張力,可能就是一種潛能。」
時代的文學
董啟章則向來被認為是在知識與體系裡創作的作家,他亦笑言自己是「最大的孤獨精」、「閉門造車的人」。他指,香港一直存在以「寫實」來處理經驗的作家,例如李維怡,雖然自己無法做到,但一直主張香港很需要這種寫作。他更指,在創作裡沒有過時:「如果某個切入點自然地在社會上發展,代表在經驗處理上有這樣的需要。」而其實不同方式之間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在寫香港。
他以由歐洲流傳到日本的自然主義為例,最初歐洲自然主義是指寫實地處理社會題材,但流傳到日本後變成了「自然展露自己的生活」的文體,後來又發展到森鷗外的「歷史的自然主義」,主張自然地把歷史材料展露出來,就是真實。「這很有趣,不應該說哪種東西沒效,它們總有新的時代處境,不同人會有不同的方向,把經驗轉化成小說是沒有限制的。」董啟章說,「文學是有彈性的東西,能屈能伸,當中會有很多空間。」
無論是地方書寫抑或是降靈書寫,只是有人在寫,消失就不會是全然的。
鳴謝: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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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對瑞士文學不熟悉,但只要讀過一些資料,便會注意到兩個常被提及的名字: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與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儘管兩人都是德語作家,且都常關注道德議題,但作品風格並不相同,尤其迪倫馬特擅長以犯罪情節引出嚴肅議題,更被稱作是「布萊希特之後最重要的德語劇作家」。可惜,弗里施的作品至今仍無繁體中文譯本問世,而迪倫馬特也只有中篇小說《拋錨》(Die Panne)在2001年被翻譯成繁體中文。連這兩位作家都是如此,顯然瑞士文學是一塊尚待開發的領域。
說到迪倫馬特最著名的作品,莫過於《老婦還鄉》(Der Besuch der alten Dame)、《物理學家》(Die Physiker)與《法官和他的劊子手》(Der Richter und sein Henker)。終於,《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繁體中文版2021年底在台灣問世,而這本小說無論對於瑞士文化或迪倫馬特本身的了解,都是相當理想的入門磚。讀者在閱讀這本小說之前,並不需要做任何的功課,因為迪倫馬特會以自己的敘述方式「講課」。即使是對瑞士不了解的人,在讀完這本小說後,都會產生鮮明的瑞士印象(更不用說表面的湖光山色與田園風光)。
有概念的人,聽到瑞士應會想到「多語」與「中立」。「多語」指的是瑞士的四種官方語言:德語、法語、義大利語、羅曼什語。每一種語言都有相對應的語區,而最多人使用的是德語與法語。造成此現象的,正是瑞士的地理環境。瑞士被德國、法國與義大利包圍,長久以來都在夾縫中求生,而他們的生存之道是不介入外部紛爭,亦即保持中立,即使在二戰期間面對納粹也是如此。由此可見,瑞士文化就建立在與德國、法國與義大利「相似卻不相同」的基礎上,而迪倫馬特在《法官和他的劊子手》中,將此發揮得淋漓盡致。
小說故事由一起員警命案展開,而事故現場正好位於德語區與法語區交界的城鎮。為了調查命案,各個角色會在不同的城市間來回奔波,而讀者在對瑞士文化背景毫無概念的情況下,自然會對不同的地名稱呼感到困惑。迪倫馬特把握住了這種困惑,在讀者尚未失去好奇心前,透過角色解釋,許多稱呼指的其實是同一個地點,只是德語區與法語區的命名方式不同。藉此技巧,讀者產生了瑞士語區的概念,甚至角色的台詞還明示了多元文化下常見的認同問題。雖然對許多讀者而言,書中不少陌生的地名在閱讀上會造成困難,但這一方面關乎不同城市的行政階級設定,另一方面在多元文化的架構下也難以避免。
除此之外,類似的細節還有書中提及的「德國新政府」。主角先前在德國警界擔任要職,卻因為賞了新政府官員耳光而丟了飯碗,只得回到瑞士。迪倫馬特看似是在交代主角的經歷,但敏銳的讀者一定能嗅出端倪。當然,迪倫馬特並不想出難題,因此往往會給出明確的線索,而這次是事發年份一九三三年。就算是不精通歷史的人,將這個年份拿去搜尋,也會得到明確的提示。因為這年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希特勒正式成為德國總理。顯然,所謂的德國新政府官員就是納粹官員,而這也對主角「執著正義」的立場產生了襯托的作用。
即使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也不會影響劇情發展的理解,但迪倫馬特仍透過不同元素的層層堆疊,建立了鮮明的瑞士印象,並以此為基礎發展出探討「正義」的犯罪劇情。在不大的篇幅下(繁中譯本還不到兩百頁),迪倫馬特幾乎將劇情的轉折與空間的利用發揮到了極限。儘管角色不多,但透過其中新仇舊恨的糾葛,使單純的故事沒有失去可看性,且能不斷地創造驚喜。然而,《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畢竟是犯罪小說,雖然或多或少有推理元素,但若抱著讀推理小說的心情,仍免不了會有些失望。
中文譯本的書名與原文相同,因此能直接看出作者的構想,亦即書中角色若不是有法官與劊子手,就是有象徵性的意義,而這本小說屬於後者。雖然法官常被看作是正義的裁判,但他手不沾血,將奪取性命的任務交給了劊子手,有借刀殺人的色彩。顯然,其中的關鍵是正義的定義,但眾所皆知的是,法律並非總能實現正義,而法官也往往是看證據說話。因此,相較於單純的依法判決,《法官和他的劊子手》更像是在敘述一種私刑正義,只是非以完全違法的手段。雖然書中主角所採取的手段在法律上與道德上有可議之處,但其只是遊走於灰色地帶,並試圖將期待的結果在合法範圍內實現。因此,迪倫馬特並沒有完全地否定法律的功能與重要性,只是突顯出了其中的缺陷問題,並為合法地實現正義保留了可能性。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透過單純的劇情帶出了嚴肅的議題,而劇情的發展與結尾的餘韻使讀者在感嘆人性之餘,也對正義的定義與實現產生了進一步的思考。迪倫馬特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並提供了一種應對方式。這或許不是最佳解方,但每個人都必須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否則只能認命地接受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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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記憶以來就存在的洗衣機今天壞掉了。這是陳述句,不帶半點懷舊式的傷春悲秋;不鼓勵自己擁有等待黎明的希望,只是一杯水,是用透明玻璃杯盛載的那種。
這不是它第一次失靈,但以往失事時我總不在。有關洗衣機失事的領悟:「佢又漏泡泡水」和無限個「點算」、「唉呀真係好煩,周身唔得閒」,全是我從母親口中得到的,就像你也只能從我的文字裡知道這件事。
在近期的一次事故後,母親不斷重申十多年前洗衣機壞掉時用手洗衣服的慘況,我唯唯諾諾敷衍數句,她個人演講的話題從抱怨演變成自豪──我們使用東西的壽命很長,再進化成理解,感嘆長期服務我們的洗衣機是如此厲害。原來人在假溝通中可以來兩個180度U turn。
過了兩天,母親提出了「洗衣機理論」:衣服的重量是成敗關鍵。於是我們再試,我坐在沙發上等待,這個位置能不費功夫地遠距離觀察。母親卻是異常冷靜,坐在房間玩手機。我問她,不緊張嗎?你不用見證一下?萬一出事可以即時應對。她說,未到放水的時刻是不會出問題的。聽著聲音,知道放水了,這次沒有事情發生,成功了,母親氣定神閒,「佢可以頂到至少半年,之前都係咁」。
今天洗衣服,只剩我一人在家。我到廚房燒水時,內心沒有因由地出現了一種引力,使我停下端詳洗衣機。平常和洗衣機相處的日常一點也不享受。不像我對風扇的單向傾戀,就算跟它說話會變成無限斷句,我也未曾停止表達我的瘋狂。也不像我對母親床頭組合櫃的珍惜,就算發黃了的門整塊掉了下來我也會勸說母親,它鑲著鏡子有用呀!然後把它抬進自己的房間每天欣賞。
不,我和洗衣機的相處一點也不和諧。我討厭它運作時的打樁聲,在我腦中鑿洞,什麼靈感呀理性呀都漏走了,然後我會大力關上廚房的門,尋求撿回我所失的一點可能性。
今天我認真看著它,沒有發現美麗,但無可否認的是它真的很努力。一下緊接著一下,如果它是一個人,此刻就會在無間斷的做45分鐘大字跳,想想也覺缺氧。它把我的想像實現了,嘔出白泡。我保持蹲下的姿態,眼見白泡快吐到我那頭,要拔喉嗎?它依舊努力掙扎,不能洗衣的洗衣機將失去價值,我靜靜離開,留下半掩的廚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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