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游靜/不寫游靜/寫的是不(只)是游靜……〔註1〕節錄
〈香港的紅嘴鷗〉
有些生命的存在
是要跟生命比大
──2013
讀/看游靜的作品,總覺得她人如其名:有一層游移不定,變動不居,「好郁」;另一層寧靜、冷靜:冷靜留下空間,容讓拖慢速度,不輕易定義/判斷他人,也不輕易接受別人定義/判斷自己。這是一種溫柔。由於她說話總是快狠準,看論戰看散文聽她演講,不知有多少人與我有同感:我總迂迴地感到「游」之中,總是安靜緩慢地長著一棵「柔」。〔註2〕
1.有一種溫柔叫幽默
讀游靜的詩總覺著一種幽默感,怎麼說呢?好像有人在遠處向你發了十支箭,飛到你面前停下來,你發現箭頭全是怪形怪相的小丑正對著你發出怪笑,然後箭沒有插向你,只是憑空消失了。就在那嚇一嚇與呆一呆的瞬間,你獲得了笑一笑的能量。
分享兩首游詩節錄:
〈比喻的練習〉
醫生來了
全體小人起立排隊站樓梯底下
打預防針 不用上課
〔中略〕
病毒 為了排拒更大的
病毒 而我日益善良
不鍾情病或毒或自相
殘殺〔下略〕
──1988-1993初稿,2020-2021修訂
〈論自由〉
在這樣一個社會
談自由
有甚麼意義
所有沒市場的
做不了
〔中略〕
呼吸着毒氣
臉上身上發紫
再慢慢緩過來
甚麼都會適應
底線不斷拉扯
偶而陣痛
讓人記得呼吸
這是辯証法
但做不了
無所謂痛
何來呼吸
因為痛跟
辯証法都
沒有市場
2020.6
像這樣的文字,尖銳又頑皮,會心微笑,笑中有淚。讀到「病毒 而我日益善良/不鍾情病或毒 或自相/殘殺」時心裡不免叫了句「好!」掩卷彷彿有種獲得安慰的感覺。整本《史前紀》,我幾乎都是用一種每天求一簽的遊戲心情,每天隨手翻一頁而讀完的。讀游靜的詩歌,就總感到,好像有個孩子在對世界做鬼臉,喊話道:「好叻咩!」或者「你捉我唔到!」。〔註3〕
2.「你捉我唔到!」
〈收你的毛〉
你問我寫散文是否比
寫詩容易我不想就
笑了怎麼說呢詩
是一種需要不是選擇或
策略即使看似
對於各種笨拙的表達──不
對於你這有點
現代有點傳統有點中有點日西
菲律賓有點後現代的
城市為了忠實對於我
只好放棄突然面對面的
雙頭筆畫出黑白明朗分隔你
我──搖搖頭只好
就寫成了
詩〔下略〕
──1989.2.4初稿,2020-2021修訂
我想,沒有什麼話能比游靜這首詩更能表達「為何游移」了。因為抗拒被簡化被定義被標籤,強調要回到現實的複雜性那裡去,面對現實中的每一個獨特個體的尊嚴。
現實生活中,被簡化被標籤,往往不只是一個稱呼,而是意味住一整套權力網絡將如何展佈於你身上:你不是一個異性戀者就代表你一定是同性戀者?在香港,如果你有同性伴侶意味住你若有一天昏迷要做手術,你的伴侶將不可以為你簽字救你。在香港,如果你有同性伴侶,而他/她過了身,你不可以為他/她操辦後事,也無法領取遺體。不說同性戀者好了,假如有人選擇獨身,但想與知己好友(非戀人)一起生活,他們無法共同報稅,也不能一起排隊輪候公屋(在租金超貴的香港這個對窮人來講十分重要),而單身人士輪候公屋卻要輪到天荒地老,彷彿又窮又不結婚是一種須被懲罰的罪。
在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上,大量隨著標籤而來的過度簡化和充滿偏見的刻板印象,更是嚴重妨礙人之間的互相認識和理解。主流的權力,其展佈的方式,不單在明文體制上,更在日常生活不明文的各種細節之中。因此,避開這些主流標籤,不接受簡單二元對立(直/孿;黑人/白人等等),便成為一種還原和尊重每個人的複雜性的策略。後現代的思考,是提醒我們不要以為自己手握另一套真理去取代主流宰制位置就等於革命,而需要的,可能只是大家去騰空一個讓所有人都能活的空間。
最新的詩集《史前紀》中,有一首〈非(不)反〉,裡面大致講述了對於「反抗」、「運動」和「游移」的關係,節錄如下:
〈非(不)反〉
世愈框愈談破框
愈多框愈要減框
這是傅柯還是我說的
界在哪裡在你眼珠透明底湖泊
是他是妳和我的心還是眼的邊
緣撲撲作響可能冒著泡沫的那裏
喘息
〔中略〕
然後明白
所謂不服從
不關乎身份
走過或彎或直
不易不明的路以後
願意看見每一個妳
與我每一個分身每
一次突然呆呆
直面眼底每一片湖的
波動身的每一個拐彎
處低低尖尖的
叫。喘息與服從
──2018.8
讀到最後幾句,怎能不感受到在這一切的尖銳、前衛、批判的下面,其實是一片「願意看見每一個妳/與我每一個分身」的柔靜?
3.游移這個概念本身也是游移的
談到游移、變動不居,可能都會容易聯想到「好動」、「跳脫」的感覺。這種活潑跳脫,如上所述,大量存在於詩歌裡,語言有點辛辣,意象和意義的轉換總是如魚得水,順溜順溜的。不過,同時間,我又從中讀到大量「猶豫」。〔註4〕
游移不是一刀兩斷式的暢快瀟灑,而往往是弱勢的個體在巨大無比的體制和上層政治大歷史單方向巨輪下,一種求有尊嚴地活的方式。
人有情,而生活有數不清的絲線脈絡。在不同的身份或認同之間的游移,有時是主動,有時是被動,有時是逃逸,有時是被壓迫,有時游子不歸,有時不斷來去循環,有時看似主動,其實也是被動……。游靜在久久之後為久久以前的文藝評論集《游於藝》寫序時,有提及過,本想把大量雜文分成文字和視覺藝術類,結果又發現大量文本互涉到不同的文類。她為自己總結為「不擅分類」,我讀來就覺得:太謙了,怕是不喜歡分類吧?讀她的詩,總感到她特別依戀那種上句黏連下句的開頭,下句黏連著上句的結尾的書寫方式,句子與句子之間互相依存,不斷地提醒著大家,她拒絕恆定分割/分類的生命態度。
游靜又拍過幾齣有關各種身份認同(之不可能)的實驗性紀錄長/短片,包括《另起爐灶之耳仔痛》、《流》、《雪仙的妹妹》等,看了就很有這種「不能/願確定在哪裡」的黏連感。當中以來自上海,後長居美國的藝術家侯文怡與游靜傾私偈〔註5〕的影片《流》,更為明顯。
《流》用了《詩經・檜風》的〈隰有萇楚〉以及唐人街舞獅的鏡頭來帶引出兩個話題:一開始的文革話題,以及後面的有關「女子生不生小孩」的討論。〈隰有萇楚〉如《詩經》中許多詩一樣,都被賦予過各式各樣的解釋。嚴肅儒家佬朱熹的解釋是指國政難忍,百姓見到生長茂盛的羊桃,嘆不如做一棵什麼都不知的草更幸福。現代文人聞一多的解法則指,此詩是特意描寫未嫁人的女子;其後又有人認為是未嫁人之女子向男子表達愛意。而看看詩的每一段結尾:「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哇,真是可以多向度無限解讀。
大概看到這些多義的解釋,便能明白導演為何選擇這首詩:既是有家國難待下去,只能出走;又有對未受到主流異性戀婚姻制約的女子的欣羡。當然,引伸到重視酷異解讀的游靜手裡,這個「對未受到主流異性戀婚姻制約的女子的欣羡」當可作多重解讀吧?
影片一開始,應該是唐人街舞獅,配合著〈隰有萇楚〉第一段的字幕;然後畫面為特效處理過的舊紀錄片段,配以侯文怡用一聽就知有口音的英語講出在中國時文革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據游靜所述,這個舊紀錄片段並非文革片段,而是國共內戰時國民黨軍隊處決解放軍的畫面。這是導演有意刻畫其歷史脈絡,以畫面去與被拍對象對話的一個創造性處理。
之後,忽然侯文怡出現了,穿了一身透視蝴蝶衣〔註6〕,裡面明顯是日常衣裝,還穿著短小白襪子,站在狹小的廚房裡邊聊天邊煮飯,視覺上可謂非常古怪:又不是前衛象徵性的處理,又非全盤訪問式紀錄片處理。想一想:透視蝴蝶衣應該是個拍攝設計吧?由於一開頭都用了古文學《詩經》,就會聯想莊子,加上游靜這個人,蝴蝶的意象就很難不去聯想另一傳統民間傳說:《梁山伯與祝英台》。雖然,為了這個文章,我特意問了一下游靜,就知是當時她與侯文怡共同決定的一件「戲服」,游靜說只喜歡那衣服不中不西。我作為觀眾就覺得,因為蝴蝶在中外文學裡都包含者一種變身(transformation)的象徵,大概也很適合這種移動、變動的主題吧。在影像上,游靜似乎比較喜歡用一種讓你不能舒服消費其影像的方式,時常丟出你意想不到的意象,讓你不能不思考其用意。就好似,在一條路上舖滿了大小石頭,讓你不得不放棄把這條路當作純粹的通道,而只能,低頭看清每一步路上的石紋、野草、野花,之類。
對於主角侯文怡的處境,游靜曾寫道:「……那個放逐者用那種她的本國人不再能夠完全明白的語言說話。她有一部份已經不能再回去了。這部作品只可以在國外拍攝(當人不再在『家』)的事實,點出了『家』的限制。她的記憶糾纏她阻止她,使她不能融入美國社會。她卡在兩個世界之間……」。侯文怡在片中說道:「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份就是沒有身份」,到美國生活後,上海話說不了,普通話又自覺不標準、英語說得不算很好,廣東話不會,然後,再談到,祖上是客家人,千年以來都還是「客」。
可是,卻又是這㮔無法定義,讓侯文怡看到一種很特別的視角,而談及這個視角時,攝影機的角度也很特別。有一個角度,是從玻璃桌底下向上拍的,見到穿過玻璃桌子,是玻璃碗,碗上面有葡萄,再上面是侯文怡。這一段在談生命的時間感,侯文怡談到,人都是用自己有限的視角去感受時間,但宇宙萬物的時間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而第一個人又是怎樣來的呢?也許就是從葡萄來的呢?邊談著,鏡頭已經在拍攝侯文怡做紙的仔細過程,讓這一連串生產創作的鏡頭,伴隨著有關生產小孩的思考。到後面有一個點還滿感動的,侯文怡說:藝術是很重要的事情,怎樣重要法呢?就是你做,然後等待,並不十分肯定會是什麼樣子,最後作品出來了,然後你覺得:對了。是的,說得像生小孩一樣。欣然接受這個不確定,其實也是對自己的創造的一種尊重──當你想到許多好想控制小孩的怪獸父母,便一定明白這個尊重的重要性。
4.女子馥郁,女子移動,為之《好郁》
游靜這個電影,英文叫做Let’s Love Hong Kong,這個中英語片名指涉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但又互相指涉的做法,很好玩。〔我假設,大家都看得明白Let’s 也在語音上暗帶了Les(bian)?〕
女主一陳國產在其中一段點題,鏡頭中的她好像有點暈眩,她對母親說,覺得世界「好郁」,只有自己一個「唔郁」。初時聽到覺得有一點奇怪:周圍都在動,自己會暈,通常就是因為速度跟不上。一般來講,可能會說,覺得周圍「好震」、「好快」、「好亂」,甚至「好嘈」,或者自己「好暈」。可是,想來這些一般主流用語,可能形容不到陳國產面對著的環境及導演想講的內容,因此,她說了一句,大家都聽得明是廣東話,懂廣東話的都大概聽得明白,但又一般好少會這樣說的形容:「好郁」。
這個「郁」字用得奇,但創作就是求創新,這奇也是一種新。而且,「郁」又可解「馥郁」,廣東話可解「移動」。且,陳國產這名字聽起來就是她的出生地不是香港,因此,作簡體字的「鬱」解亦無不可。再者,古字而言,「郁」解「鬱」亦非「簡體字」。而多重解讀,全都有可能,也是一種游靜特色吧。
同時,《好郁》用了既實驗又寫實的方法,去表達一個半科幻半寫實式的香港。電影的官方簡介大概已說得差不多了:「當中的慾望、愛、科技與身體的故事。亦真亦假的頹廢之城,四名實實在在的女子之間疑幻疑真的性愛/感情。當空間愈來愈少,我們愈來愈窮,科技愈來愈快,溝通愈來愈難,我們如何表達慾望與愛?Zero不斷做工又轉工,陳國產有口難言,Nicole只享受電腦玩伴,阿姐最知道自己要什麼。四名女子之間的窺視、試探、跟蹤、戀慕、情與性,互相映照間也許建構出一片已過去又未來的香港鏡像?」
不過我好奇的是,為什麼官方簡介沒有提及陳國產的媽媽?整齣影片當中,父親的形象都是不關顧,近乎冷漠,只想著自己的需要(當女兒不舒服要睡覺時卻在旁邊開大電視聲等),在女兒的照顧中也完全缺席。相反,媽媽的角色十分重要也挺讓人感動的:她不是操控型媽媽,自己有點粗粗魯魯,打扮有點出格,也不是最典型的賢妻良母,面對丈夫不會怕但也沒什麼堅持,面對女兒的成長她有一堆疑惑,但仍是無保留地以她的方式付出關愛。有一幕我覺得是陳國產這個角色十分重要的一幕,就是影片近尾聲,她從上格床爬下來睡在母親身邊,而母親本來面向牆側面而睡,這時就轉過身來抱著女兒。值得注意的是,這整組鏡頭裡,同住的父親在哪兒呢?我們只看到父親睡著在另一張床上的腳。這對香港觀眾而言是很熟悉的畫面,因為居住空間的嚴重缺乏而帶來的畫面。只是在《好郁》裡,這個空間不足的畫面卻放置了有限條件下的好多愛,以及對角色內心的重要交代。另外一個超溫馨的畫面,是母親教陳國產做蘿蔔糕,我不知導演有沒有暗示,因為這個從後抱著女子做轉圈手工藝的動作,好像當時的十年前的另一齣荷里活片《人鬼情未了》〔台譯《第六感生死戀》〕裡,鬼丈夫和妻子做陶瓷的經典畫面,我自己對《人》片無甚好感,因此過度解讀為:這樣顛覆一下也不錯。是誰說母女間的依戀情感一定不及情人重要?在我看來陳國產全片中唯一真正愛的只有母親,雖然同時,也有不被理解的困惑。
然後整齣影片中另一個陳國產依戀的人,是那個一般為人鄙視的,來自大陸的企街性工作者。阿姐第一次出場是片頭介紹角色的畫面裡;第二次出場就是大特寫,一副愛憐的樣子摸著陳國產的頭臉。有趣的是,這一場是和陳國產母親在街市買菜的鏡頭做了平行剪接,很難不懷疑這當中有著某些關連。陳國產喜歡一個年長而會照顧她的女性,而且,這位阿姐,是她在全片中唯一可以對其暢所欲言的人,大概因為她們都從事著不能隨便告訴別人的工作。另一個很有趣的片段,是阿姐穿著全是流蘇的內衣幫陳國產按摩,陳國產卻一直在談長頸鹿,阿姐似乎有點無癮,便起身上廁所。陳國產問她去那裡,這時,導演給了阿姐一個近鏡,她轉個臉來說:「疴屎呀」。我也忍不住笑,這樣的關係真的很普通,很日常,很溫馨。導演也安插了一個簡短的段落,是阿姐做男性客人生意,就是純粹無感的性交易。相比之下,她對陳國產很明顯是有些感情的,一般性工作者向客人提及不收錢,都有這個意思。不過,由於陳國產的不安,她不願意接受,因為她無法確保不付錢的部份是不是她的。香港第一個關注性工作者平權的團體紫藤於1996年成立,雖然我猜游靜對於性工作者的認知和理解未必是因香港的性工作者平權運動而開始,但無論如何,這電影在影像中對性工作者的描述,就完全突破了一般性工作者的形象,亦發掘了性工作者的客人其實也可能很多元化,性工作者本身的性傾向也可以很多元化這一點。雖然,最後,這位性工作者不知為何不見了,可能因為存夠錢回鄉見兒子,或者因為其他因素:被警察抓捕了、被遞解了……或,遭遇不幸了。陳國產在她昔日企街的地方候著她,同時也,直接間接地拒絕了另外兩名女子。
不知不覺,這電影竟已過了二十年,對當年在香港電影來講,算是一個非常異軍突出的前衛電影,而現在的科技發展和越來越少居住空間,皆已超越這影片可以想像了。Zero所居住的地方,是個毫無私隱的舊戲院座位,兩旁都是男性,她只有養了些寵物作伴聊以慰藉。這個舊戲院作為居住場所的場景,是曾在某些歐洲電影中見過的難民居住的方式,但相信只有香港人能想像只能住一個座位那麼小作為一個象徵手法。而我感到影片中可與Zero對讀的,是有錢的Nicole。這兩人,作為女同志,一個有青春一個有錢,共同點是她們都沒有被陳國產看上,而只能以各自的方式暗自依戀,或者做試探。而由於這兩位角色的配置,及她們會遇上的不同人,她們各自的生命狀態,就把電影放大,看見香港的一些較為整體的狀況和轉變。
至於為何眾人的愛/慾望都要繫在這個有口難言,覺得四圍都「好郁」,不付錢就無法確知什麼「是不是自己的」,被問到:「咁你係邊個架?」會有一點點生氣的,陳國產身上呢?這個被名命「國產」,但又四處尋覓著可居之家所,因為工作邊緣而不能跟人說太多話,因為工作所以自己的「真實存在」是最不為人所慾的人──到底,是誰呢?
這個電影看畢,只覺愛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不是好的便愛不好便不愛,而是因為日常的接觸,發生各種和諧與不和諧的事,漸漸發生的情感。Let’s (Les) Love Hong Kong。〔註7〕
5.流動與根生的辯證
看網上資料,《流》在外地放映時曾引起不同的爭論,其中一個,便是上述以國民黨殺共產黨人片段配合侯文怡英語口述文革故事的片段,被批用錯片段之類。以我觀看、拍攝和放映了廿年紀錄片的經驗,大反應的觀眾,大概有四種,一種是太喜歡那個影片因而講不停;有一種是非常關心影片中的人所以很想了解,或質疑導演的拍攝倫理;有一種是純粹想發表,又或是有強烈感覺但本身的語𢑥無法清楚表達所以令人感到「純粹想發表」;還有一種,是影片觸及了他/她的個人認同感,或是懷疑或感到遭冒犯,或是反過來,認同感獲得極大的同溫層鼓勵或安慰。
我想,《流》的內容和手法,在我們這個歷史語境下,本身就很容易引出最後一種觀眾。今次由於寫這篇文章與游靜談了幾句,這才知道,過去寫《流》的人都不是香港人,我竟做了「第一」!
這種「第一」令人傷感。
《流》在很多國家放過,但從未被香港人報導。某策展人曾跟游靜說,外國人看《流》,不會知道是香港人拍的。游靜指,如果她「不是在香港長大,如果父母不來自廣東,如果父親不是選擇來香港的廣州知識分子,她不會對侯文怡的歷史這樣有興趣,並用這些方法呈現」,「中國熱冷戰與緊隨的文革跟香港的關係在哪?《流》完成近三十年後,今天重想,過去二十年中共治港政策正與這段經歷息息相關,港人昨天的自以為是與今天的失語,也受大家與這段歷史的關係所主導。」
與游靜簡短的對話後,非常感慨,因此在已寫完的文章中加插了這一段。游靜談到的,是近年的熱門話題,「身份認同」之中的不熱門部份:「歷史脈絡」之「流動性」。
香港民間近年都在強調本土身份認同,而這個認同的內容,無論是自我論述或是向外展示時,都似乎趨向越來越狹窄和兩極化。為什麼無人覺得《流》與香港有關?其實像游靜這個背景的人,在香港實不在少數,包括筆者。筆者都看過許多強調「香港」的書,只感到很多人想大力打造自己一派的歷史脈絡、淵源。這種「再發現」本無不可,「歷史」本就是不同意見的人爭奪有關「過去」(亦即「我們根生何處」、「我們是怎樣走過來的」這類故事)的場域。因此,重點不在於是「什麼故事」,而是「能有幾多種故事」。問題在,不同的故事之間,有沒有共存及互相看見、聆聽的可能呢?
身份認同,能給人一種安全感,是人的生活所需,因此,在認同面臨挑戰時,人的反應和感受也最強烈。同時,伴隨著安全感的,時常就是框限、界線,安全感需求越大,框限和界線就越頑固。說句老話,過猶不及,太嚴重的「安全」,就往往是另一些不安全感的同義詞,譬如監視、譬如把「不安全份子」孤立隔離。「自由」與「安全」是圓形扣的兩端,可以打開,也可以扣死。
其實,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日積月累,這個地方的模式、時空感都會塑造生活其中的個體,以及社會關係。這當中就有無數的故事和情感,因而會發展出像《好郁》裡所表達的「愛香港」。一個人對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有所關心,有所參與,是自尊自重,也是人與四周發展連繫的自然情感。因此,無須「敵人」或「面臨挑戰」,其實也可以愛自己生活和成長的地方,聆聽同一地方的不同歷史脈絡,明白這些脈絡在當下各自的發展,因而育成一種既流動又根生,既能集體互助亦能開放包容的地方認同感,讓「自由」與「安全」並存。
故,像侯文怡所自述的「沒有身份的身份」,在我聽來或許太過悲觀,因為她在影片中的情況,只是沒有「家國」身份,但感到她有很強烈而當下存在的女性身份和藝術家身份認同。不過,客觀地講,當所有人都將「家國」身份置放為定義一個人的首要標準時,個人想把其他身份認同設置成自我定義的重點,的確非常困難。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複雜的小宇宙,都同時具有多重身份,那麼,如何才能回歸到每個個體的自由開始思考:如果社會該是「自由人的聯合體」的話,那應該是什麼樣子?我想游靜未必會用同樣的語𢑥和路徑來思考這些問題,可是看她的作品,我就經常會發生這些思考。
寫到這裡,想起游靜另一首詩,〈返工與家國〉:
〔前略〕
要民主首先係
要想像國唔係
家 國唔係你
老母也唔係你
老闆但我真想
係 先有可能想像唉呢
〔下略〕
──2014.10
6.願意看見每一個你眼底每一片湖的波動身的每一個拐彎
以前辦過的放映會裡,曾邀請過游靜放映她的紀錄片《壞孩子》。我個人覺得,游靜的寧靜和冷靜,帶出一種溫柔,在這齣影片特別地明顯。
我想,看過這影片的人,都不會忘了那堆NG19次一刀不剪的鏡頭。
我自己也有為不同的基層/邊緣社群辦過很多錄像工作坊,這是我最初對這影片好奇的原因。以我曾經歷過的,我能想像每次到了少年院,如果又希望讓孩子們發聲,又不希望他們只以市面上流行的影像去表達自己,又可能要頂住監管人員的某些監管等等,一定不是簡單的工作。第一次看到那19次的NG鏡頭一刀不剪,滿震撼的,因為我可以馬上想像到為什麼不剪,也能想像到其他人會對這種不剪有什麼說法(果然在放映會裡還是有出現這類問題),但游靜還是這樣做了,很勇敢。
那位男孩子,自己對著錄像機,NG了19次,因為很想流利講述與女朋友和家人去看日出是一生最開心的事。這麼普通的事,竟就是其他人都不會想像,或扣連在「問題少年」這個群體身上的事。那個十九次的過程,內心的急切、壓抑和痛苦,難道不值得其他人一起經歷一下嗎?
另一個讓人特別記得的鏡頭,是游靜忽然被cosplay成日本中學生的樣子出現在鏡頭中,沒有什麼對白,只按照日本少女的要求,擺姿態,被拍攝。據她說,是被要求拍攝,她認為,自己想拍人可以,人家要拍自己當然可以。她學的是批判性的媒體理論,對於「攝影機是敘事權力」這回事,她是有相當的自覺的。
影片看似只是一群青少年在胡亂自拍,但若肯慢下來細聽,細看,是會看到很多很「普通」的故事,普通的願望,普通的心情,不過如此。到底那路是怎樣走,走到被關起來?成年人,尤其有權力的成年人,在這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曾看了一個網上影片,游靜講了一個約一小時的講座〔註8〕,有關《壞孩子》。當中充份感到她對孩子的心痛,和對成人世界的一種無奈和憤怒。不過,在創作上,這憤怒卻非常的克制,作者的情感沒有直接霸佔敘事時間,只有留更多的時間,讓孩子們說話。這樣,我相信,是權力自覺的另一個表現。
游靜也在不同的場景中講過類似的話:你怎樣看待生活,生活就會變成那樣子。如果不同地方的少年院孩子,都能看到這影片,他們會否重新用另一種角度去思考自己的處境呢?影片和工作坊橫跨了日本、澳門和香港三個地方,如果看到這個跨地域的共同現象,孩子們會否不再以「我特別不乖」的單一問題框架來想像自己的處境?會不會思考更多類似「社會如何對待不乖」的系統性問題,或者在情感上連繫到相似處境的人們?這個我未敢估計,但是,影片和工作坊的這項意圖,是非常顯而易見的。
游靜很清楚自己在少年院的角色,是希望提供一個機會和機器,讓孩子們表達慾望,因而思考慾望,思考自己和屏幕的關係,思考自己要表達什麼和怎樣表達。她在講座中指出,這個過程就是創作,而創作就是活著,活著,就是思、慾、言。
或者,如她在1988年評William Burroughs的Queer時談到的:「大抵每一個人退一步看他自己,看他所做的事情的動機、過程和結果,自己活動本身的意義,如果夠真誠,都是動人的。」
7.後記
讓我想像游靜可能會這樣回應我:
〈寫〉
我寫
於你
看不到「我」這個體
看不到「寫」這動作
看不到「我寫」這過程
只看到我寫的
你看到我寫的字
勾起你的欲望
遇上,重新
組合
成為這樣那樣
不再與我有關
你憑這些新
組織推斷我,推斷我
寫因為消耗
時間和空間
連結你以為
明白了
我,點頭,搖頭
慷慨激昂批判拍案叫
絕,你憑這些字以為
接近,或者
對立。你寫
我
怎樣挽救
寫及其所有〔註9〕
矛盾。沉默
虛無。懷疑
以為。對立
流走。接近
這 。一切
──1988.6初稿,2020-2021重寫
讓我建立完又自我破解,也算化了一個緣。感謝游靜多年真誠的用力和創作。
─────
李維怡──2022.10
文字耕作者、社區文化工作者、紀錄片工作者、半杯寮店員……。
◎本文為李維怡應國立清華大學藝術文化總中心主辦「非家非類──游靜 影像與文字創作專題」之特別邀稿,重新回顧游靜的文字與影像創作,蒙作者同意轉載。影展於2022年11月8日至26舉行,詳細資訊請參考清大夜貓子電影院部落格:http://nightcats.blogspot.com
註
1 想文題,馬上就想到這個,然後覺得:這個題目好「游靜」😂😂。
2 廣東話「游」與「柔」二字同音。
3 即接近「有什麼了不起!」和「你捉不著我!」之類的意思。
4 廣東話「游移」與「猶豫」同音。
5「傾私偈」即私密的聊天。
6 透視蝴蝶衣出自侯文怡藝術碩士畢業作品的一部分,是她自己手做,片中有一段很短的侯文怡穿著來舞動的片段,也屬於那個作品的一部份。
7 《好郁》的象徵符號太多,真的要寫恐怕還得大大的篇幅,在此先作簡單的解讀。
8 「一席」演講節目,游靜談「孩子與我」。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ZC_2FGHVY
9 怎麼說呢,我總會把「寫」讀出一個「捨」字,因廣東話「捨」、「寫」同音。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李日康選書♦
麥樹堅《囈長夜多》
全港互助委員會完成歷史任務,正式解散。公屋究竟是硬件?還是具有深層次、不可目視量化的情感結構?相信麥樹堅開始這本小說的寫作計劃之前,仍未料想到有互委會解散之日,但小說既成,不妨於此世、增添一種閱讀角度及語境的提示。
徐頌雯《香港街巿—日常建築裡的城市脈絡》
這本書其中一個最吸引我之處,是書中從論述,以至珍貴的圖片,都嘗試呈現街市之多維與立體。把玩書中圖則,如同走入香港街市森林的微觀宇宙。
♦黃怡選書♦
西西《欽天監》
西西於八十多歲的高齡花上五年時間親筆手寫下的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寫出欽天監周若閎的一生,西洋傳教士來華的歷史,容兒這位女子對知識的想法,康熙的宮廷內中西思想模式的分別和衝突。一切的情感、史料與深義舉重若輕,讀著除了被小說感動,亦被西西一生強大的寫作能量震撼。西西一直努力寫,我們怎能不努力呢。
西西《動物嘉年華》
中英雙語的《動物嘉年華》,收錄了西西23首以動物為主題的詩,由Jennifer Feeley翻譯成英語,並由27位香港藝術家為詩集繪製插圖,男女老少一起參加紙上動物嘉年華。西西一直關心動物在人類世界的處境,從不把人類當作萬獸之王或宇宙中心,總希望一切活潑生靈都過得自由快樂,不相爭相殺,只互相學習、一起玩耍。在這本詩集繪本中,我們可以走進西西心中的圖像動物自由園,和她心愛的貓兒、猿猴等一起遊玩。
♦陳澤霖選書♦
飲江《於是搬石伏匿匿躱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
作為飲江迷弟,他的詩集當然無條件是年度第一。但若果真的要找些原因來證明它是自己心中的年度之選,我還是能找出一大堆原因說服大家。
首先,單是飲江詩集這點已是品質保證吧!其次,這是飲江相隔十多年後出版的詩集,雖然仍是新曲加精選,但飲江這次為舊作作出不少改動,一如他喜愛在文本上翻出新意的特色。再者,這本詩集加入原生、飲江和一眾小精靈的手工與心血結晶,書中各種裝幀元素都是原生和飲江給大家設下的謎題——估得到,佢地俾亳子你買紅棗。如果讀到這裡,大家不明白為什麼它是年度精選的話,去買一本飲江詩集讀讀看;如果讀完還是不明白,那就買多一本吧!(計畫通)
潘惠森《「潘惠森.露兩手」劇本集》
至於香港話劇團候任藝術總監潘惠森曾於2021年在台灣出版「昆蟲系列」劇本集,當時自己受小西推介而買來讀;說真的,讀劇本文本的確是較難進入狀態,所以自己不是很喜歡閱讀這類文本。幸好這年有機會去看潘氏為香港話劇團編導的《兩刃相交》,劇場表演的張力與節奏深得我心,所以離場時馬上在攤位買了這套劇本集,紀念自己沒有𠝹櫈的一次觀戲經驗,也期待潘氏上任後的香港話劇團繼續推出更多好作品!
♦關天林選書♦
能登崇《不存在的書》
在無數平行時空可能已出版過這些書?先有封面,後有書,二十八則虛構書摘,實實在在證明想像力的存在。
《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時代結集。激盪中、幽暗裡,六十多人交出一份證辭,但不是繁星,而是心頭擦過的隕石,但願痛楚和希望能共享。
♦黃曉彤選書♦
韓文詩集:圖.金斗葉、文.羅泰柱《就像現在這樣》
這些日子有人回來了也有人走了。2022的時間恍惚被來回往返的愁緒沖刷掉,以致人們忘了該如何生活、也忘了未來。
「如果可以/想像十年後的自己/將那副模樣放在心上/這樣的話不知不覺/十年後的你/就會是你所刻劃的模樣」——節錄〈我們的人生〉
文字如黏在冰箱門上的生活短箋般,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閱讀,留言提醒我們的生活需要好好地被祝福。
西西《石頭與桃花》
西西筆下的香港總是有趣,我尤其喜歡〈土瓜灣敘事〉,這像是給土瓜灣的私人書信又像是帶讀者導覽,跟隨西西的文字街道,每次都使我疑問:我,真的認識香港嗎?從個人史到地方史、由實物到想像,《石頭與桃花》體現西西的多重創作世界。
♦張煒森選書♦
西西《石頭與桃花》
《石頭與桃花》輯錄西西未結集的小說14篇,分成近舊作兩部分,既有風土人情,夾雜歷史,亦能科幻。西西的作品耐讀,創作一直都具前衛具實驗性見稱,而最為人留戀的,還是書寫忠於自己的性情志趣,故此,每部作品都夠真誠。
樊樂怡《香港抽象遊戲地景》
作者經歷多年研究,從文獻、實地考察,甚至設計者與大眾的想法與記憶著手,還原了香港遊樂場的全面景觀,記錄了多個196-80年代所興建的遊樂場的歷史與故事,讓這一部分「小兒科」放到香港社會發展的脈絡中,其設計排版的遊戲性亦不能忽視。(寫了先發覺係2021年出版)
鄒駿昇《捉迷藏》
繪本都有迷人的魅力,故事講述兩位相距150年的專家,找尋台灣傳說般的雲豹,在林間探秘多年,同樣一無所獲,卻呈現出台灣各種生態、原住民歷史文化。鄒駿昇細緻的畫功讓讀者有第一身尋幽探秘的感覺,令具文學性的故事、視覺藝術與科學歷史相扣,縱使尋尋覓覓亦徒勞,卻依然保持著能親眼看見的期盼。
♦林凱敏選書♦
The Book of Mother
法國作家Violaine Huisman令人印象深刻的處女作。這部半自傳體小說以三個部分寫成,由第一及第二部分的第三人稱,轉至第三部分的第一人稱,描劃出一個敏感而脆弱、善變又固執、叛逆瘋狂又熱情洋溢的母親Catherine的肖像。經歷了三次極端不同的婚姻,小說第一部分以Violaine(小說第三部分的敘事者「我」)異常的童年開始,回憶錄般講述Violaine與這位當時出入精神療養院的母親相處的故事,她經常抽煙、咒罵他人與世界、不時陷入情緒漩渦……再逐步揭露這位母親受創的童年及青春時代,以及上一代對她造成影響的黯淡過去,交織在大歷史之中。第二部分則寫擁有極端美貌的Catherine從青春期開始與各個情人的生活,及其瘋狂的生活方式,從支持自己開辦舞蹈教室的謙遜而乏味的南部好好先生,到出身自名門望族而家族長期不接受出身自卑微工人階級的Catherine的花花公子,生活充滿破損、悲傷、魅力與誘惑。在Violaine的童年時代,因為母親隨時會爆發的激烈情緒,充滿毀滅性而不穩定的狀態,Violaine和妹妹喜歡卻同時懼怕她,而讀到小說最後,進入第三部分以後,你卻會發現以第一人稱書寫的敘事者、需要像朋友般照顧母親的敘事者,從母親之死,在記憶糾纏與遺忘之間,哀悼同時寫活了一個她無法忘懷的母親,作為人、作為女人的故事。
♦劉平選書♦
黃心村《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
張愛玲同香港的故事講完又講、講完又講,以獵奇心態察看,期待從張愛玲身上發現香港的另一面。
唐睿《異國文學行腳》
唐睿是如何練成的?專欄文章結集,唐粉必讀!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記者:鄺鉅裁
西西的著作,題材和文類多元,小說、詩、散文、評論,如十八般武藝,題材上天下地,遊走古今,自成多元宇宙。香港書展邀請了何福仁、黃怡、劉偉成和潘國靈,圍繞西西今年出版的四本新書《西西看電影》、《石頭與桃花》、《欽天監》和《動物嘉年華》,分享打開這個紛繁宇宙的鑰匙和他們遊走其中的經歷。
多重宇宙(metaverse)一詞源於史蒂芬遜的科幻小說《潰雪》(Snow Crash),亦被翻譯為元宇宙、後設宇宙和魅他域,西西曾在《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談論到這部小說。何福仁解釋在「多元宇宙」的世界,人一邊生活在真實社會,另一邊又分身進入虛擬的時空。這種分身是否可能,在科學上,還有待探討。不過在科幻小說、電影,早就司空見慣。他舉一些電影例子,例如奇異博士Dr Strange,楊紫瓊的奇異女俠。
《潰雪》這小說講男主人公,多元國籍,父親是美國黑人,母親是韓裔。在現實世界裡是小人物,遞送披薩,也是一個高明的駭客;在虛擬的數碼世界中,他是一個超級戰士,世上最強刀劍手。一次送披薩出事故後,他遇上了送快遞的滑板妹。外賣、滑板,30年前,倒成了我們今天的寫照。「潰雪」原來是一種電腦病毒。它不但攻擊電腦,中了,電腦像灑下雪花死機,更進入人腦。這是一個陰謀恐襲。兩位年輕人合作展開調查「潰雪」,拯救世界。
何福仁認為,西西的確是一位神奇女俠,能在各文類間穿梭自如,亦在小說中書寫虛擬實境,穿越平行時空等題材,如〈桃花塢〉(收錄於短篇小說集《石頭與桃花》)。
關於詩繪本《動物嘉年華》,何福仁提及出版的原因和過程。西西一直很想出版繪本,剛好在整理文稿時,發現「動物」這個大主題,又想到《大拇指周報》中〈大家寫〉的專欄,便生出「大家畫」的想法,邀請了不同人參與插畫的部分。這就是嘉年華精神,不論年齡和身份都可以畫,為詩集融入歡樂氣氛。
尋寶遊戲:詩中的秘密
黃怡認為,閱讀西西的作品就像尋寶遊戲:「雖然表面看似很簡單,但如果我們用尋寶精神,慢慢挖下去,會找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動物嘉年華》是中英雙語版本,由費正華博士(Jennifer Feeley)翻譯。在翻譯過程中,她與黃怡有很多深刻的討論,意外發現詩中的秘密,如另一首詩、畫和生物學知識等。
為了準確翻譯〈狒狒〉這首詩,費正華和黃怡變身偵探,在現實世界尋找西西筆下的狒狒。詩中描寫,狒狒以家長帶領的方式成群,但如果不知道明確的物種,則無法知道領頭的性別,不知道該翻成「he」還是「she」。西西在《猿猴志》中談到,曾參觀位於日本名古屋的動物園,和狒狒玩過拔河。依遁線索,黃怡終於在網上找到相關的影片,破解迷題,看見詩中狒狒的真正樣貌。
在狒狒拔河的影片中,拍攝者炫耀自己肌肉,在贏得勝利後歡呼,這象徵了一種從上對下、人類本位的思維。對照之下,西西則採取了以動物為本位的書寫角度,希望把狒狒從籠中拉出來,重獲自由。
從西西的作品不僅展現出一種看世界的態度,更暗示了她閱讀的深廣。如〈水母與蛞蝓〉啟發自一篇由美國科學家Lewis Thomas在1979年發表的論文,當中提及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灣,有一種擁有共生關係的水母和蛞蝓。水母把蛞蝓吃掉,蛞蝓則變成水母身體的一部分。西西藉此書寫對人類本質的哲理思考,最後從那不勒斯港過渡到維多利亞港。
除了知識的尋寶遊戲,黃怡亦關注西西如何看人生和動物。如〈我不和你比〉以動物為比喻,道出一種做自己、不亢不卑的處世態度,拒絕追隨社會對成功的單一定義,毋須比較和看不起自己。這首詩讓黃怡聯想到西西的短篇小說〈碗〉,展現了在不同文體中,西西貫徹始終的人生觀。
黃怡認為〈想像的動物〉最能貼近動物的處境。詩中寫到,如果詩人變成上帝,會給予動物哪些特質?西西不讓動物變成超人,擁有統治地球的能力,卻讓牠們在背後長出眼睛,能看更多風景,毛髮的顏色能隨心情改變。西西想像的動物善良,充滿智慧和情感。最後,她反省人類可能不會善待善良的動物,但依然選擇如此創造這些動物,提醒我們,在殘酷和艱難的世界中,應保持善良的心。
人類的本相:提醒我們保持善端
劉偉成在分析《動物嘉年華》時,劃分為四個面向:尋找「幾希」、拓展「善端」、映照「本相」和謎之「手邊書」。
《孟子. 離婁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是動物的一種,兩者的差異在於善的特質。劉偉成提到辛波絲卡的〈布魯各的兩隻猴子〉,與西西詩作的語調一樣平易近人,亦隱含對人禽之別和進化論的思考,透過猿猴反思人類。
西西在《猿猴志》中寫道:「閱讀猿猴,其實是閱讀我們自己,可以讀到彼此的相同,也可以讀到彼此的相異。也許只有人類懂得異類依存的道理,道理會講,可是多少人願意實行呢?」
在詩作〈長臂猿〉中,西西代入猿猴的位置,擔心牠們在籠子裡會被曬傷,請動物園管理員幫忙遮蔭。正因為人類有同理的能力,更應該保存善良的部分,透過行動幫助其他動物。又如〈什麼也不是的動物〉、〈可怕的動物〉,揭示世道的問題:善良的人往往在社會中變成異類。
在希臘神話中,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俄狄浦斯提出謎語:「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劉偉成認為,斯芬克斯作為怪物,以人的謎語去考驗人,正反映出人未必了解自己的本相。神話把人的人生壓縮一天(life as a day),正如多重宇宙中時間的跳接,西西的詩壓縮人類和動物演化漫長的過程,反思歷史的結果。
劉偉成說:「西西就像一位智慧老人,看透世情,幫我們穿越時間,說出結果,善端應如何發展。」
如果人類遺失了善端,即會變成怪物,如能保存和實踐善端,便會看見人類的本相。如斯芬克斯之謎,《動物嘉年華》是西西給我們的迷語。而「手邊書」的意思則是,這是一本能以輕鬆的手法引發思考的書,為讀者帶來「小滿的確幸」,適合隨時隨地閱讀。
持續開拓:在小說中上天下地
潘國靈主要以《石頭與桃花》的卷一為討論範圍,分析西西從2015年到2021年的作品,如何令他聯想到西西其他作品的面向。
文學性和創新性始終是西西關注的面向,兩者並重,缺一不可。西西透過短篇小說〈文體練習〉向法國作家格諾的《風格練習》致敬,以六種手法書寫同一條街道。潘國靈認為,西西除了形式上的實驗,內容的持續開拓亦能展現於長篇小說《欽天監》。早在80年代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是,書寫殯儀對當時的社會來說是禁忌。
形式牽涉到文體,潘國靈指,文類之間的界線是重要的,它們能各自發展成一門藝術,讀者可以獨立欣賞西西不同文類的作品,如短篇和長篇小說運用了不同的手法。但同時,西西讓各文類交雜互滲,串連成多重宇宙,如在小說和詩中皆書寫了動物,讀者不妨互相參照。
除此之外,潘國靈認為西西能以獨特和深刻的角度書寫空間,如〈仿物〉從房子書寫到家族史,為物件注入自傳的成分。又如〈土瓜灣敘事〉,透過一個搬家的故事書寫地區,更寫到主角在圖書館借閱《我城》,認為自己能比作者寫得更好,這種互文性使作品變得更立體。從〈仿物〉的家到〈文體練習〉的街道,最後以〈土瓜灣敘事〉的地區作結,西西透過三篇小說展現出城市文學廣闊的涵蓋範圍。
不只現實生活,西西亦會書寫科幻,如〈星塵〉寫星塵降落在地球,進入電腦與小孩對話。其他對話體的作品有〈石頭述異〉和〈桃花塢〉,皆為旅行小說,前者寫主角到山東觀看漢畫石像,最後以看圖作文的方式,回到公元前二世紀的世界;後者寫人類透過電腦進入歷史現場,但只能去十二小時,不然會變成冬瓜(化用《灰姑娘》中南瓜的典故)。
這些地方西西都沒有親身去過,卻能透過閱讀其他文本,發展成知識體系,融入小說之中,展現豐富的想像力。潘國靈指,這源於西西對萬事萬物感興趣的特質,如對布偶、玩具有濃厚興趣,而寫成《縫熊志》和《我的玩具》等作品。正因為擁有不同的知識體系,西西能在作品中「上天下地,遊走古今」。潘國靈認為,這種消化知識的能力很值得其他創作者學習。
推薦給年輕人的入門書
「西西的作品像游泳池,有深水和淺水區。」黃怡說,西西有些作品需要更深的閱讀經驗才能解讀。因此,最後四位講者為年輕讀者推薦西西的入門書。黃怡推薦《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因為題材多元,亦收錄了很多西西著名的作品;劉偉成和潘國靈推薦《手卷》,書中的寫作手法多變,題材為西西的短篇小說集中最豐富的;何福仁則推薦《欽天監》,西西透過歷史和角色的有機組合,創造出新的歷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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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有一個月,你就過嚟英國。
我隔著電話,像嘴巴仍貼在你耳邊似的說話。我把醫生給的藥放進牀頭櫃裏,關上,再打開。吃或不吃,其實一樣。每隔幾小時,我重新懷疑人生,到底是我意志力太薄弱,抑或它不夠超越冗長的日常。然後每個假期,我都一睡不起;每個夜晚,我都只顧看戲。
你屈就自己,在那個細小得像哈利住過的樓梯底,微微點頭,瞇起眼看我在雙人牀上掩面,淚流不止。你說,我來了妳便會好些,不用食藥。我說,我想寫一份劇本給你,整套戲都關於你。你笑說,唔係掛。我說,連我哋嘈交都要寫埋。你以跟小朋友相處的語氣說,好,寫咩都得,快啲瞓。
很快你會在機場與親朋戚友揮手,與正互擁的陌生人交換眼神,轉身把護照遞給海關。你再三拿出機票,怎也記不住上面印著的閘口編號。你踏上扶手電梯,電話螢幕會彈出幾則新聞,你聳聳肩,關不關注都不構成影響。你來到登機閘口,放下裝滿電子產品的背包,那兩部新買的蘋果手提電腦,在裏頭歎息。
你依然猶豫不決,但人潮越過空橋,蔓延進密封的盡頭。你戴上耳機,聽擴播聲似遠若近。你安慰自己,世界如此的大,不只得你一個無處安身。香港的夜空也有最深藍,你的表態與沉默,你的隱居與撤退,絕望會不一樣?耳鳴、作嘔、愧疚。萬尺高空,你俯瞰燈火零碎的香港,然後將視線移開。
比你早很多飛抵倫敦的我,會向藝術館請假,到這邊的機場接你。你會推著幾箱行李,來到我面前,鬆綁眉心的結,說很久不見。我拍拍你的鴨嘴帽,埋怨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久得我已經看厭新世界的所有,久得我怎麼也想不起你哪個晚上飛走。
你會跟我回到這嘈吵的房間,後院傳來迷幻的電子音樂。本地的同屋,他們不會為此不好意思。湯姆、史蒂芬妮、安杰羅,他們醉了就會發酒癲,長開的擴音器,以噪音遮蓋虛無。我們關上門,躲進被窩裏,對望到第二天的早上,我說,我會買部更貴的喇叭,可以與他們鬥響。
你會開始適應這國度的規則,習慣新的工作環境,問新的同事借火點煙,學他們吃冰冷的三明治,模仿他們的幽默,和體面的談吐舉止。每頓晚餐,我會學網上的食譜,煮各式各樣的意粉,洋蔥煙肉、白酒青口、蒜蓉焗蝦,你喜歡哪種,最好不要重複。每隻碗碟,你都用洗潔精洗至少兩次,確保沒有投訴,然後跟我睡前看部經典電影,法國、波蘭、俄羅斯,看一半你便呼呼大睡。每個分鏡,都拍得近乎完美,顏色、溫度和角度,連對話都精準無誤,不像我們。我說,還怎開拍我的戲,你半開眼皮,說千萬不要這樣比。
週末你穿起西裝,隆重其事地出席我的展覽開幕。我的畫,與其他藝術家的,都被放在同一個閣樓裏,擠得密密麻麻。我不敢肯定,這對我的藝術發展有何重要,但你在人群中對我點點頭,還幫我親手抄寫作品簡介。你的字跡像被釘十字架般,安置在牆上,可是它的存在更像為了給眾人無視。冷氣機不遲不早地失靈,賓客額角都冒著汗,他們逛了個圈,邊笑邊擺出認真看畫的表情,問我價錢。而他們當然不會買。於是由你來慰勞我,請我去倫敦大橋那邊鋸排,我說半生半熟吧,唔該。可我們等了四十五分鐘,侍應才處之泰然地說,噢,漏單了,請再等等。
偶遇公眾假期,你會問我今天是什麼節日,我查了查,好似唔關我哋事喎。你會扮個鬼臉,繼續吃早餐。我們會到攝政公園散步,九月初已遍地黃葉,途人的重量使它們逐片碎裂。你躺下來看書,驚覺上次看的英語小說,要倒帶到中學年代了。你說,這本我看到下年也看不完。我心不在焉,把以前寫過的故事,從手機裏逐篇刪掉。你問,真的不寫了嗎,我答,寫就有意義嗎。你放棄了文字,不想見我重蹈你覆轍,話落之時,文件夾已回歸空白。
忙忙碌碌了半年,我們會買兩張火車月票,透透氣,遊走於英國的沿海城市,記起過去的自己。車廂裏流動的光影,我速畫著你,我說你是戲裏唯一的主角,給我好好演。你跟我鬧著玩,單單眼,說我咁靚仔,無難度。車窗外的海岸線煙雨濛濛,上空有海鷗拍翼盤旋。我說,要是天晴的話,就能見到彼岸的鄰國,可惜現在只能聽浪。
你說,有個程式突然出錯,系統失靈,你正遙距跟進,需要緊急復修。我說,工作要緊,那晚點再拍。後來才知道,那是永遠拍不成的電影,如同時間被車程無止境地拉長、扭曲、逆轉一樣。可能因為我沒寫好對白,亦可能因為場景過份寧靜,你愈來愈寡言。我們選了條輕鬆的行山徑,走了三小時,直至踏足頂峰,你都一言不發。懸崖峭壁之上,我們坐在座標塔下休息,你專注眺望遠處的風景。我揉揉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
我會以為你想保持距離,我會以為這是技術調整。我會給予你更多空間,我會將行程減慢。但你會在民宿裏鬧情緒,與我爭鋒相對。你說我對你心懷敵意,我沒有,但我想拍下這一幕。我在找電池,你順勢指責我,不是什麼都要變成藝術,它們都只是影像而已。憤怒使人自由。我說,沒錯,很好,我扭開媒氣爐,把記憶卡燒溶。數據著火,燒至天亮,薰黑了天花板,便化為烏有,你開心啦。
我的相機、你的衣服,和所有見步行步的家當,都通通被我由二樓扔到街上去。可你別怕,我會持續克制,起碼沒有把自己拋出窗外,你不會後悔。最後一班的通宵巴士靠站,排氣管的咳嗽聲隨引擎中斷。路面陰沉,狐狸直行直過。司機看似失魂落魄,在半睡半醒之間,他重開引擎,搌過我們所有的東西。回不去,也帶不走。天明,巴士左搖右擺地駛往小鎮,繞過迴旋處,抵達空曠無人的廣場。
你捱著廚櫃發抖,對凌亂不堪的衝突現場,面無表情。我們安靜了很久,小腿知覺麻痹,我懇求你,說句話吧。你無動於衷,或者你才對我心懷敵意,因為你搬來英國,為我捨棄香港。我把暖氣調高,讓你去睡,天色藍靛,我來慢慢收拾殘局。
回程後我埋首工作,跟看藝術展的訪客做導賞,這來自英國,那來自法國,這取材自日本。就是沒有任何一幅畫指向香港,亦沒有任何一段影片在乎我的語言。我會查字典,斟酌角色間的對話,唔知廣東話點講呢。觀眾欣喜若狂,激動地說,噢,我的天啊我的神,真難以置信。我保持笑容,附和,是的。但其實不是,但我不能道出心聲,相反我會加入讚嘆的行列,為一群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尤其是他們的僥倖,熱情地拍掌,他們多值得被世界欣賞。
你從午睡中醒來,書桌上有幅我尚未完成的畫作,外面天清氣朗,百鳥爭鳴,一束特別精緻的陽光,落在你側臉上。映入眼簾的卻顯得過份明亮,甚至乎誇張。你目光呆滯,眼角濕潤,低頭對焦朋友失聯的消息,他剛被捕,還押候審。這程度的荒謬,勾起你的新仇舊恨。你把一週的工作提早完成,將檔案理得井井有條,再通知上司,抱歉,恐怕我要辭職了。他驚訝,你暗笑,這生活本來就不屬於我,已勉強自己也勉強別人太多。
你會想起,那個被高樓大廈阻擋住光線的遺城,夏日炎炎,酷熱得連屋宛的鐵閘都焦躁不安。對面街的垃圾站,塞滿一堆運不走的家私,街坊則在轉角閒聊,我的姨甥仔、我的弟弟都出國了,唉,能走就別回頭。你愈想愈難堪,心有不甘,你需要某種掙扎和餘溫。畢竟你們燃點過的火苗,也曾經連夜燒到天台上,剎那間刻畫出三尖八角的輪廓,和你們緊張的模樣。他後來與家人關係破裂,搬到劏房去住,一住便幾年,他做學術研究的錢,交了租就所剩無幾。到你走的時候,他約你在樓下的糖水店見面,他說,我都想轉行IT,不如你教我。你說,好,呢啲網課,呢個,同嗰個,我讀完就銜接到,好快入到行。你把連結發給了他,他眼裏還閃過希望。
可惜人與人的連繫,不至於脆弱,卻沒多堅強。你沒有真的幫到他轉行,他也捨不得論文淪為廢物。你們由每星期的訊息來往,到每個月的一句起兩句止。報章上他的照片,差一點,就是你的臉。你想,或許就是今天,必定是今天——當年僅存的灰燼飄洋過海,兜了幾圈,最後觸及了你貌似結實的心房,領回你完整的靈魂,帶你離開異鄉。
你會像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連紙條都不留,便從此消失。我會寂靜無聲,站在以雨跡記載你背影的窗前,掛念這段經已過去卻仍未發生的裂縫。清晨的霧珠緩慢地滑落、凝聚、蒸發,我會在下一個派對的噪音聲中,記起你。你會成為我夢裏現身的前度,近乎淡漠,請勿靠近,謝謝。我步履蹣跚地落樓,煲水煮公仔麵,這時同屋們蜂擁而上,給我烈酒,安杰羅會說歡呼吧,乾杯吧,讓我們活得像沒有明天,讓我們製造和平,來,我們要重修舊好。我說,你鍾意,其實有咩分別。他向我推薦他的朋友,這是比利,妳要不要跟他約會。
隔天上班,酒意未消,我踏著失去剎車能力的單車,像表演雜技般下斜,意外跌損的膝蓋,傷口之大,要貼幾片膠布才能遮掩得住。被單一直踫到撕開了的皮肉,隱隱作痛。你砌過的拼圖依然掛在牆上原封不動,上面的碇真嗣和明日香,沿著血海,奔向未來。他們的浪漫,反諷著幾年前看的電影,當時結束的畫面,交錯著現實裏的凌晨四點。
你記唔記得有次我喺高街跌親,頭破血流地回家,喘不過氣爬上十層梯級,那首片尾曲,耳機裏重播又重播,鼻血流至嘴角,舔起來像一場鐵鏽味的末日慶典。你沒有很驚訝,你只是拉開廁所趟門,手裏一袋棉花球和碘酒,說我們多活一晚好嗎。
不過我們都沒有機會了。
是時候要離開,我多看拼圖兩眼,想著怎樣把它摧毀。我憶起你討論電影時的強悍,其實你有沒有真的理解我。已經不要緊,我轉身,鎖門,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英國只是個中轉站,我只是比你待得久些,對不對。
我會在東歐到處遊蕩,坐平價巴士,跌跌撞撞,看山脈,看湖泊,它們都比人更親切,無風無浪。有時我會找海豹陪我,它們毫無追求,它們比人類自由。我會短暫住進某間青年旅舍,對過往的幻想執迷不悟。想睡時就喝啤酒,起牀後便喝咖啡,隨機問同枱的人,你過得好嗎。他們都會說,沒有太壞,妳呢。我輕輕呼氣,白煙冒起,我說我清醒得日夜不分。
目睹過歷史悲劇的走廊,古老雅致,它會不時跟住客聊天。夜裏我也會對它訴說心事,我問,你知道嗎,碌架床邊有部舊式暖爐,一聲不響,壞了一輩子。它說,不如妳為它寫首詩,又或者畫張掃描。我從爬山背囊裏拿出畫簿,將頁面迎向昏黃的燈光,與物結盟。
我發燒時被著你的羽絨,某個言語不通的人過來,說了一晚我聽不懂的說話。我重複,你的意思是這樣嗎,他只是指手劃腳,滔滔不絕。他的故事,我推敲不出來,我連他國家的名字都捉不到。但我發現他完全沉沒在理想之中,比任何我認識的人都幸福。終於他靜下來,不再說話,他將頭挨近,在我頸上吻下幾塊褐色的傷痕,以英語問,可不可以進入妳。現在,這裏,此時此地。
世界在改朝換代,而我的軀體卻依然無礙。我拜訪羅瓦涅米,芬蘭最北的城市,北極光壯麗得不留遺憾。聖誕老人的鬍鬚原來真的很長,他親切地問我,親愛的妳來自哪裏。我毫無期待,但聲音在顫慄,他聽後笑了笑,說聖誕快樂。他說的是廣東話,我上前抱他一下,感激他學了我的母語,然後我會在冰天雪地裏寫本書,如你所願。你會在某座工廠大廈裏閱讀我,晨曦通透而溫柔,你會再次點點頭。這邊有個冷漠的停車場,心肺都壓在地上,我寫了出來,一切都將被原諒。
如果係咁,你仲會唔會過嚟?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三個關於未來的關鍵詞,或來自未來的限時動態。
楚思/林日錦/任弘毅/蔡傳鎮/海海/黃翠穎/羅浩雲/李曼旎
鏡子迷宮
據説,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橫亙著一面巨大的,無法被穿越的鏡子。過去是實像,未來則是鏡中的虛像,投射著過去的形狀,一點點蔓延開它冰涼的幻影。果真如此的話,那麽這面鏡子是存心作亂的哈哈鏡,還是一面溫馴的,誠實的鏡子呢?只能存活在現在這一個瞬間的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我也曾經想要窺知未來,想知道在某時某刻,我會存在於世界的哪個地方,那個時候還會不會有我。年幼的我就這樣走進一間塔羅館,聽人說這裡的占卜總是很靈驗。坐在擺滿水晶和蠟燭的桌子旁邊,神奇的女巫看上去也只是個普通人,她手邊的玻璃球淺淺地染著一層玲瓏剔透的光澤。我問,未來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未來的我呢?女巫溫柔地對我笑了。恍惚間,我看見那水晶球不慎滾落到地上,碎片綴滿一地,化作零零碎碎的,千面鏡子迷宮。回過神來的時候,水晶球卻仍然好好安放在那張桌子上,女巫坐在桌子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我。
夢的殘骸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了那麽多關於未來的事情,我卻僅僅夢見過一次未來。那裡沒有一點聲音,不知道是因爲未來的人們已經心意相通,不再需要用到聲音來交流,還是在那個夢裡,我其實是一個聾子。但是不要緊,只是擁有視覺的世界,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好不容易來未來一趟,我當然是想用這雙眼睛看看,那些我熟悉的事物而今都變成了什麽樣子。走在童年時所走的路上,我看見過去的游樂園已經荒廢,散發出被棄之物特有的,溫馨的甜香。旋轉木馬、袋鼠跳跳車,那些假動物們的眼睛卻都還睜著,它們一直都沒有夢嗎?即使在未來的未來,未來的最盡頭——也就是一切都被毀滅,淪爲殘骸之時,它們也無法閉上眼睛來安睡吧。穿行在這些夢的殘骸之間,我為它們的疲憊感到有一點點難過。
顛倒的記憶
某某寫給某某的信:
喂,不要再沉湎在過去啦,那樣你永遠都不會快樂。如果看到一棵樹就想到,那棵樹下,是我們過去分別的地方,看到一件衣服,就想到當時穿過它的人,現在已離開了我……總是這樣,那不是每天都悶悶不樂,浸沒在懷念當中嗎?就讓我們把記憶顛倒過來一遍,從未來算起,看到喜歡的場景,就想:這是我們未來將要相遇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家,就想這就是我們未來將要擁抱、親吻、共同生活的地方。你肯定又會覺得,我又在說一些不切實際,癡人説夢的事了。可是,我是真的有很認真在想,如果是這樣,我們該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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