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節錄自《極權主義的起源》譯者導讀〈如果辨識我們時代的極權元素〉。
李雨鍾/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博士後研究員
無根困境:中東歐的泛運動與無國者
分析至此,我們可以將本書三部分的關係重新理解為:催化劑的調製→各元素的匯集→極權結構的出現。下面我們再對這背後的論述線索,稍微做一點整理。
可以說,貫穿「反猶主義」與「帝國主義」兩部分的客觀歷史線索,實為歐洲民族國家系統的衰敗,而在猶太人處境與四大極權元素背後的深層結構則是「無根」(rootlessness)。鄂蘭式的「無根」跟通常的理解有所不同,它主要指人們未能在相對固定的空間裡建立起共同世界,並在其中擁有自己的位置。民族國家結構本是為「扎根」提供條件的重要基礎,然而當殖民強權不安於扎根,試圖利用失根而多餘的暴民來向外擴張時,就跟種族主義經驗一拍即合;在鄂蘭的界定中,種族主義恰恰也是無根的,因為「根」不應該扎在血緣妄想之中,而是應該扎在人力構建的共同世界當中。而長期失根、沒有自身國家的猶太人,則在失去民族國家保護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陷入種族幻想,甚至迎合了猶太人祕密掌控世界的陰謀論傳說,因此本就無根的猶太人就這樣成為了匯聚各大元素的催化劑。
不過與這種無根的種族幻想直接呼應的,不是第五章到第七章所分析的海外帝國主義,而是第八章所討論的大陸帝國主義。大陸帝國主義主要發生在奧地利(別忘了希特勒可是奧地利人)與俄羅斯,分別發展為泛日耳曼運動與泛斯拉夫運動,實際上,它們正是極權主義的直系先驅。
作為海外帝國主義在歐洲內陸的對應物,大陸帝國主義吸納了全部四種極權元素,發展出所謂的部落民族主義(tribal nationalism),部落民族主義實為一種無根的種族意識形態,它以充滿偽神秘主義色彩的語言,宣稱本民族的神聖受選性。弔詭的是,這種以大型母國(德國與俄羅斯)為依託的部落民族主義,又恰恰是對前述猶太種族幻想的一種摹仿,只是前者更能夠以現實的廣大國土為基礎,積極尋求向外擴張,渴望把所有被認定為血緣同胞的人民都納入統治。
在中、東歐蔓延的大陸帝國主義的另一面,則是第九章分析的民族國家衰亡與人權終結。貫穿第一、第二部分的民族國家衰敗過程,終究在第九章迎來頂點,其標誌不僅僅是外在制度上的崩解,更是內在理念的挫敗,這就是由難民與無國者現象所引發的人權理念的終結,而人權終結的原因,又正是無根的徹底化。
如果說第八章的主角是中、東歐未能形成正常民族國家的大國,那麼第九章的主角則是同地域中未能形成正常民族國家的小民族。從歷史條件來說,第九章緊承第八章的線索,且已邁入二十世紀。正是俄羅斯(帝俄)與奧地利(奧匈)這兩大傳統多民族帝國在一戰後的崩解,催生了其治下各少數民族獨立建國的浪潮。然而由於各少數民族建立的國家仍然不可能完全由單一民族構成,因此其境內少數族裔的處境就比以往在帝國統治之下還更為艱困,因為小民族新建的民族國家具有更強烈的民族同質性要求。在此狀況下,大批少數族裔流離境外,成為無國難民,但各國根本不想將他們置於國內法律保護之下,於是無國者就淪落法外,成為警察暴力的對象。
在經過上述現象分析之後,鄂蘭提出了或許是本書最震撼、最影響深遠的一項主張,就是導致現代難民困境的,恰恰是高舉天賦人權的人權宣言。缺乏國家法律保護的難民,看起來是人權最典型的保護對象,然而事實證明他們根本毫無權利可言。原因在於,人權宣言主張人的天賦權利只能源自於人(Man)自身,而非任何具體法律制度,然而這種過於抽象的權利來源最終滑坡為民族/國民的權利,反而剝奪了早先較有彈性的保障空間。因此,在整個世界都變成要以民族歸屬來確認權利主體的狀況下,一個人一旦離開了家鄉、祖國,就變得無家可歸,不再有任何地方能夠接納他,從而實現了最徹底的無根。
在此基礎上,鄂蘭反向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概念,亦即「擁有權利的權利」(the right to have rights),也就是說,一個人唯有從屬於一個共同體,從而擁有了發聲與行動的位置,才能夠真正擁有人權,而不是因為擁有天賦人權而有權發聲。實際上,這也是對於「反猶主義」部分的一個回應,猶太人長期依附於各個國家的政治體之中,自以為可以永久享受特權,到頭來卻成為最典型的無權利者,成為集中營的第一批實驗對象。
第九章就算不是本書最深刻的一章,也是最常被當代學界討論的章節。因為本章分析的難民問題與人權困境,顯然仍在當今世界一再重演,與鄂蘭的時代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而鄂蘭所提出的「擁有權利的權利」,實際上也已經預示了她後來在《人的條件》中會予以充分論述的正面出路。
除了具有最明顯當代性的第九章外,前面其餘八個章節都各有其當代意義。比如,從近期發生的烏克蘭戰爭來看,第八章分析的大陸帝國主義無疑已成為當代世界極為現實的威脅,而近年來在性別議題、種族議題上發生的「反挫」現象,似乎也能在第三章社會反猶主義所揭示的悖論結構中找到迴響。甚至一些二十一世紀已不再可能發生的現象,比如鄂蘭在第七章分析的殖民種族經驗,讀起來也具有驚人的衝擊性。
究其原因,鄂蘭對於各種歷史經驗的反思,每每觸碰到了人類在共同生活中無法超克、一再重複的行為結構,因此就算不會再以完全相同的具體形態發生,也能夠讓我們覺得醍醐灌頂、恍如今日。
極權統治與孤棄經驗:我們時代的深淵
當民族國家系統最終崩解,無根之民到處流亡,通向極權的道路也就鋪展開來了。今天所見的「極權主義」部分有四個章節:〈無階級社會〉、〈極權運動〉、〈極權掌權〉、〈意識形態與恐怖〉。如前所述,「極權主義」與「反猶主義」、「帝國主義」之間存在著某種斷裂,實際上在「極權」四章之間也存在著某種斷裂,因為本書第一版於一九五一年出版之後,鄂蘭才在一九五三年左右寫出了最後一章,並在一九五八年的第二版中添入。換言之,前三章已構成了〈極權主義〉部分的原本完整面貌,而第四章則是數年後補寫增添的,可謂是對極權主義的理論性總結。
這種時間先後順序並非無關緊要,因為鄂蘭在完成本書初版之後,已開始因為蘇聯的緣故,開始思考所謂馬克思主義中的極權元素,進而對整個西方政治思想傳統進行重新思考,這些新的方向可以在新寫的最後一章中看到明顯跡象。(註1)
這其中有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如果我們想要知道鄂蘭究竟提出了什麼樣的極權「理論」,很可能會直接閱讀最後一章而後快。不過最後一章固然極具理論價值,但是只有放回到它與「極權」前三章的關係當中,才能夠真正理解其現實意義,不然的話,我們雖不至於是買櫝還珠,卻也只取走了一小半珍珠。下面筆者提出一個三層次的架構,來說明這種關係。
且讓我們先跳過前三章,看一看最具理論性的最後一章到底講了什麼。先前說過,鄂蘭在寫這一章之前已開始關注西方政治思想傳統,因此我們在其中可以很明顯感受到她是在這一傳統的架構下來重新對極權進行理論反思。最直接的跡象就是她直接參照了孟德斯鳩的政體論,來建立本章的分析架構,也就是說,鄂蘭認為極權政體也跟暴政、共和制、君主制等傳統政體一樣,具有其政府本質、行動原則以及基本生活經驗這三種要素。
必須強調的是,鄂蘭一開始就提出,極權政體乃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現象,因此參照傳統政體的分析方式,乃是為了辨認這種全新的政體。極權政體的新穎之處在於,它打破了守法與不守法的二分架構,將政府運作原則直接繫諸(大寫)自然(Nature)或歷史(History)的法則。實現這種更高法則的方式就是「全面恐怖」,鄂蘭認為「全面恐怖」就是極權政體的本質。「全面恐怖」的要旨在於,它要掃蕩的是阻擋自然或歷史法則的「客觀敵人」,而非有任何具體罪行或反抗行為的敵人,它不是有特定對象可循的恐怖威嚇,而是無處不在、無人可逃的「全面」恐怖。通過「全面恐怖」,極權政府得以將具有複數多樣性的眾人(men),密實捆綁成單一之人(One Man)。
與此同時,鄂蘭認為在最完善的極權統治達成之前,極權政府除了「全面恐怖」外,還需要為被統治者提供某種行為原則,以便讓他們配合極權統治,這種原則就是意識形態的內在邏輯性。值得注意的是,這不等同於意識形態的觀念內容,而是指向其中的邏輯性,是具有嚴密一致性的演繹過程;邏輯的強制性在此扮演的不是消極性的避免矛盾,而是積極性地消滅矛盾,是強迫極權臣民們自發性地去抹除不符合邏輯的現實,從而讓邏輯的一貫性得以維持。
最終,在全面恐怖與意識形態邏輯性之下,鄂蘭進一步探問極權統治背後的具體人類經驗為何,她給出的答案是「孤棄」(loneliness)。(註2)「孤棄」不同於「孤立」(isolation),也不同於「孤獨」(solitude)。「孤立」對應的是暴政,是眾人被外力切斷了相互聯繫的機制,無法共同行動,然而「孤棄」則是連一個人默默創作的行為都不再可能,他與整個人類世界(不單包括他人還包括物)的關係完全被切斷。「孤獨」對應的是哲人的思考活動,思想唯有在獨處的狀態下,才能藉由自我對話的方式展開,然而「孤棄」則是連可以與之對話的自我都喪失了,他完全陷入無聲的原子化狀態之中。
鄂蘭認為,這種孤棄狀態已在現代社會中,開始成為一種大眾日常經驗。正是在這種「孤棄」的狀態下,人們才會迫不及待地要擁抱意識形態的邏輯性,以獲得某種虛假的固定位置,並臣服於全面恐怖的統治,毫無抵抗意志。
順著對極權政府本質的追問,鄂蘭似乎最終觸及了更為普遍的現代處境,從而也使這一極權理論有了更為寬廣的理論意義。不時陷入空虛寂寞的當代人,多少都能在鄂蘭的描述中找到一些與自身經驗呼應的影子。然而筆者要提出的是,雖然就理論架構來看,上述三個面向似乎處於一種平行相應的關係,但是就實踐層面來說,卻並非如此,換言之,我們不能僅僅因為在上述各面向中發現一點呼應之處,就妄稱極權已經再現。實際上,我們如果將上述政府本質、行動原則、基本經驗這三個面向,轉換成三個更寬泛的說法,就會發現它們實際上對應著「極權」前三章,這就是:民眾基礎、虛構邏輯與統治方式。筆者姑且稱之為極權三層次。
首先,第十章〈無階級社會〉的核心主角正是大眾人,也就是「孤棄」經驗的擁有者,它在理論探討上是最後一個環節,而在形成極權政體的實踐層次上卻最為初始。大眾與暴民不同,他不像後者那樣具有暴力性與進取心,而是看似中立的政治冷感者。在冷感背後則是一種孤立無助的原子化狀態,這種狀態讓人對各種政黨主張漠不關心,卻甘心拋下一切,響應意識形態動員,成為運動的一份子。可以說,大眾正是支持極權運動的最主要的民眾基礎。
第十一章〈極權運動〉的兩大元素宣傳與組織,實為一體兩面,它們皆是極權運動在其支配力所未逮的地方,對民眾進行動員的手段,而這兩者的核心實際上就是虛構。宣傳的要點在於它總是針對某個外部世界,旨在維持極權運動內部虛構世界的一貫性。然而宣傳的真正目的或實質,則是組織。鄂蘭令人驚嘆地將極權運動劃分成由五種人組成的洋蔥式結構:同路人、普通黨員、菁英黨員、高層小圈子、領導人。這五個層次,越往裡面就越遠離現實世界,也越是不會輕信那些欺騙一般民眾的宣傳內容,而他們實際相信的內容也越是「高級」、越是「核心」。(註3)
這種洋蔥式組織結構的關鍵在於,在任意兩個層次的群體中間都形成了一道保護極權世界的保護牆,於是通過這一層層的深入,極權世界與非極權世界之間的鴻溝就被逐漸弭平了,極權運動的巨大虛構也得以維繫。
第十二章〈極權掌權〉是全書最龐大的一章,它的標題直接告訴我們,它討論的正是極權獲得實際統治權力之後的運作方式。它所要首先面對的問題就是,極權運動掌權之後,要如何在接管既有國家機器的狀況下繼續維持不斷「運動」的激進特質。其方法是通過機構的多重疊加,讓人們永遠搞不清楚真正的權力中心所在,進而只能服從出自領導人意志的絕對權力。
繼而祕密警察則是極權統治的實質權力機構,我們也可以說它正是執行全面恐怖、貫徹意識形態邏輯性的主要力量。著名的「客觀敵人」概念就出自這裡。所謂「客觀敵人」不再是依據「犯罪嫌疑」來抓捕罪犯,而是根據邏輯推測出「犯罪可能」,而這種可能又會依據客觀形勢而不斷產生新的類型,抓捕更多的人。祕密警察的徹底之處在於,它不僅會讓被抓捕者生死不明,甚至還要徹底從倖存者世界的記憶裡抹除這個人,彷彿他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鄂蘭在〈極權掌權〉的最後部分探討集中營現象,並令人震驚地提出集中營才是極權支配的真正核心。這乍聽起來並不容易理解,因為集中營的存在畢竟是非常祕密的事情,它似乎跟對大部分民眾的支配統治並無直接關聯。然而在鄂蘭筆下,集中營是一種實驗室,是對終極的全面支配狀態的預演測驗;在與世隔絕的集中營世界中,人變成活死人,不單單喪失了法律人格、道德人格,甚至連最基本的人類個體性都喪失殆盡,於是任何屬於人類的自發性行為都不再可能,剩下的是一種與任何動物都毫無區別的人類物種。在此我們看到,活死人隱然呼應著最後一章的孤棄大眾,所謂個體性的喪失正是喪失自我的極端化,只是兩者之間仍然隔著極權從運動到掌權的一連串實踐操作。
進一步來說,如果我們再將活死人、孤棄大眾與第九章的無國之人聯繫起來,那麼鄂蘭的思路就更為清晰了。顯然,無根、無權利且處在警察統治之下的無國者,正是活死人的預備,而唯有通過集中營那極端非人的實驗操作,我們才真正理解了現代大眾孤棄狀態的危險之處。如果再往前回溯一步的話,那麼「反猶主義」部分的猶太人,正是這三者的先祖。在鄂蘭看來,猶太人最大的錯誤,就是未能建立自己的政治共同體,妄想以特殊、乃至特權的身份依附於主流社會。這一錯誤乍看起來無傷大雅,然而眨眼間的風雲變幻,就會讓猶太人淪落為最典型的無國、無權利者,最後成為集中營中最慘烈的受害者。猶太人最終幾乎在歐洲滅絕,而他們的無根魔咒則迴盪在現代大眾的孤棄深淵之中。
不過在這一步步走向深淵的過程中,鄂蘭仍為我們保留了希望的火種。鄂蘭絕不是悲觀主義式的現代性批判者。在全書最後一段提到的新生與新開端,實際上跟本書在追溯歷史時的不連貫「缺陷」是同一件事情。極權的出現,並非必然,它是從反猶主義到帝國主義的一連串鬆散環節所鋪成的,甚至若十九世紀猶太人的選擇稍有不同,後來的情形也可能也會大不一樣;而極權要維持自身,也必須不斷撲滅那不斷來到這世界的新生,不斷維持懸浮在現實之上的龐大虛構。只要我們仍對與他人的溝通懷抱信心,愛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那麼極權的火焰也並不那麼容易蔓延起來。
筆者最後希望再提出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在本書最後一章提出的「普遍理論」中,最「普遍」的可謂就是大眾孤棄經驗的分析。由於這種孤棄/寂寞經驗,幾乎構成了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徵,也很容易讓我們感同身受,因此我們也很容易將極權視為與現代社會根本共生的事物,進而將鄂蘭的極權分析視為一種現代性批判。更有甚者,既然極權的基本經驗潛藏在現代社會本身中,那麼無論是民主或非民主國家,都隨時可能出現極權的危險,極權甚至是一種無處不在的誘惑。
然而這種在當代批判理論中頗為流行的想法,恐怕偏離了鄂蘭真正的立場了。鄂蘭在本書中一再描述的是在實踐層面真實發生的經驗,而非理論上的潛在可能性。極權不是一種觀念、一種學說,而是要實際經過一個個步驟才得以建立的統治體制。因此當我們將目光望向現實世界時,有些政體是否極權,或哪些政體更接近極權,都是有明確事實性依據可討論的問題,絕非深奧弔詭的哲人玄思。
在這個理論困窘的時代,現實往往讓理論錯愕,讓「左」、「右」判準失效,而「深刻」的理論,有時反而「深刻」地脫離了現實。因此我們不應該讓理論預先為我們構造出判斷對象,而是應該回到經驗本身,讓經驗解放我們的判斷能力。鄂蘭這本書正是幫助我們正視自身真實經驗的最佳讀物。
註1:Canovan 就明確主張,要將最後一章與前面各章分成兩個階段來理解;而在Roy T. Tsao 的三階段說中,第三階段也正是鄂蘭寫作最後一章的時候。
註2:該詞的舊譯「寂寞」或許是個較直觀的語詞,筆者在本書正文的譯註中已說明了採取這一新譯的理由。
註3:實際上,在極權運動組織的這個五個層次中,也存在筆者所提出的「極權三層次」的微型結構,最外層的同路人基本上對應構成廣大民眾基礎的大眾,而菁英黨員的特質正是脫離經驗,完全按照意識形態邏輯來行使,至於最核心的領導人及高層圈子則是極權統治的實際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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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日康選書♦
麥樹堅《囈長夜多》
全港互助委員會完成歷史任務,正式解散。公屋究竟是硬件?還是具有深層次、不可目視量化的情感結構?相信麥樹堅開始這本小說的寫作計劃之前,仍未料想到有互委會解散之日,但小說既成,不妨於此世、增添一種閱讀角度及語境的提示。
徐頌雯《香港街巿—日常建築裡的城市脈絡》
這本書其中一個最吸引我之處,是書中從論述,以至珍貴的圖片,都嘗試呈現街市之多維與立體。把玩書中圖則,如同走入香港街市森林的微觀宇宙。
♦黃怡選書♦
西西《欽天監》
西西於八十多歲的高齡花上五年時間親筆手寫下的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寫出欽天監周若閎的一生,西洋傳教士來華的歷史,容兒這位女子對知識的想法,康熙的宮廷內中西思想模式的分別和衝突。一切的情感、史料與深義舉重若輕,讀著除了被小說感動,亦被西西一生強大的寫作能量震撼。西西一直努力寫,我們怎能不努力呢。
西西《動物嘉年華》
中英雙語的《動物嘉年華》,收錄了西西23首以動物為主題的詩,由Jennifer Feeley翻譯成英語,並由27位香港藝術家為詩集繪製插圖,男女老少一起參加紙上動物嘉年華。西西一直關心動物在人類世界的處境,從不把人類當作萬獸之王或宇宙中心,總希望一切活潑生靈都過得自由快樂,不相爭相殺,只互相學習、一起玩耍。在這本詩集繪本中,我們可以走進西西心中的圖像動物自由園,和她心愛的貓兒、猿猴等一起遊玩。
♦陳澤霖選書♦
飲江《於是搬石伏匿匿躱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
作為飲江迷弟,他的詩集當然無條件是年度第一。但若果真的要找些原因來證明它是自己心中的年度之選,我還是能找出一大堆原因說服大家。
首先,單是飲江詩集這點已是品質保證吧!其次,這是飲江相隔十多年後出版的詩集,雖然仍是新曲加精選,但飲江這次為舊作作出不少改動,一如他喜愛在文本上翻出新意的特色。再者,這本詩集加入原生、飲江和一眾小精靈的手工與心血結晶,書中各種裝幀元素都是原生和飲江給大家設下的謎題——估得到,佢地俾亳子你買紅棗。如果讀到這裡,大家不明白為什麼它是年度精選的話,去買一本飲江詩集讀讀看;如果讀完還是不明白,那就買多一本吧!(計畫通)
潘惠森《「潘惠森.露兩手」劇本集》
至於香港話劇團候任藝術總監潘惠森曾於2021年在台灣出版「昆蟲系列」劇本集,當時自己受小西推介而買來讀;說真的,讀劇本文本的確是較難進入狀態,所以自己不是很喜歡閱讀這類文本。幸好這年有機會去看潘氏為香港話劇團編導的《兩刃相交》,劇場表演的張力與節奏深得我心,所以離場時馬上在攤位買了這套劇本集,紀念自己沒有𠝹櫈的一次觀戲經驗,也期待潘氏上任後的香港話劇團繼續推出更多好作品!
♦關天林選書♦
能登崇《不存在的書》
在無數平行時空可能已出版過這些書?先有封面,後有書,二十八則虛構書摘,實實在在證明想像力的存在。
《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時代結集。激盪中、幽暗裡,六十多人交出一份證辭,但不是繁星,而是心頭擦過的隕石,但願痛楚和希望能共享。
♦黃曉彤選書♦
韓文詩集:圖.金斗葉、文.羅泰柱《就像現在這樣》
這些日子有人回來了也有人走了。2022的時間恍惚被來回往返的愁緒沖刷掉,以致人們忘了該如何生活、也忘了未來。
「如果可以/想像十年後的自己/將那副模樣放在心上/這樣的話不知不覺/十年後的你/就會是你所刻劃的模樣」——節錄〈我們的人生〉
文字如黏在冰箱門上的生活短箋般,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閱讀,留言提醒我們的生活需要好好地被祝福。
西西《石頭與桃花》
西西筆下的香港總是有趣,我尤其喜歡〈土瓜灣敘事〉,這像是給土瓜灣的私人書信又像是帶讀者導覽,跟隨西西的文字街道,每次都使我疑問:我,真的認識香港嗎?從個人史到地方史、由實物到想像,《石頭與桃花》體現西西的多重創作世界。
♦張煒森選書♦
西西《石頭與桃花》
《石頭與桃花》輯錄西西未結集的小說14篇,分成近舊作兩部分,既有風土人情,夾雜歷史,亦能科幻。西西的作品耐讀,創作一直都具前衛具實驗性見稱,而最為人留戀的,還是書寫忠於自己的性情志趣,故此,每部作品都夠真誠。
樊樂怡《香港抽象遊戲地景》
作者經歷多年研究,從文獻、實地考察,甚至設計者與大眾的想法與記憶著手,還原了香港遊樂場的全面景觀,記錄了多個196-80年代所興建的遊樂場的歷史與故事,讓這一部分「小兒科」放到香港社會發展的脈絡中,其設計排版的遊戲性亦不能忽視。(寫了先發覺係2021年出版)
鄒駿昇《捉迷藏》
繪本都有迷人的魅力,故事講述兩位相距150年的專家,找尋台灣傳說般的雲豹,在林間探秘多年,同樣一無所獲,卻呈現出台灣各種生態、原住民歷史文化。鄒駿昇細緻的畫功讓讀者有第一身尋幽探秘的感覺,令具文學性的故事、視覺藝術與科學歷史相扣,縱使尋尋覓覓亦徒勞,卻依然保持著能親眼看見的期盼。
♦林凱敏選書♦
The Book of Mother
法國作家Violaine Huisman令人印象深刻的處女作。這部半自傳體小說以三個部分寫成,由第一及第二部分的第三人稱,轉至第三部分的第一人稱,描劃出一個敏感而脆弱、善變又固執、叛逆瘋狂又熱情洋溢的母親Catherine的肖像。經歷了三次極端不同的婚姻,小說第一部分以Violaine(小說第三部分的敘事者「我」)異常的童年開始,回憶錄般講述Violaine與這位當時出入精神療養院的母親相處的故事,她經常抽煙、咒罵他人與世界、不時陷入情緒漩渦……再逐步揭露這位母親受創的童年及青春時代,以及上一代對她造成影響的黯淡過去,交織在大歷史之中。第二部分則寫擁有極端美貌的Catherine從青春期開始與各個情人的生活,及其瘋狂的生活方式,從支持自己開辦舞蹈教室的謙遜而乏味的南部好好先生,到出身自名門望族而家族長期不接受出身自卑微工人階級的Catherine的花花公子,生活充滿破損、悲傷、魅力與誘惑。在Violaine的童年時代,因為母親隨時會爆發的激烈情緒,充滿毀滅性而不穩定的狀態,Violaine和妹妹喜歡卻同時懼怕她,而讀到小說最後,進入第三部分以後,你卻會發現以第一人稱書寫的敘事者、需要像朋友般照顧母親的敘事者,從母親之死,在記憶糾纏與遺忘之間,哀悼同時寫活了一個她無法忘懷的母親,作為人、作為女人的故事。
♦劉平選書♦
黃心村《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
張愛玲同香港的故事講完又講、講完又講,以獵奇心態察看,期待從張愛玲身上發現香港的另一面。
唐睿《異國文學行腳》
唐睿是如何練成的?專欄文章結集,唐粉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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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鄺鉅裁
西西的著作,題材和文類多元,小說、詩、散文、評論,如十八般武藝,題材上天下地,遊走古今,自成多元宇宙。香港書展邀請了何福仁、黃怡、劉偉成和潘國靈,圍繞西西今年出版的四本新書《西西看電影》、《石頭與桃花》、《欽天監》和《動物嘉年華》,分享打開這個紛繁宇宙的鑰匙和他們遊走其中的經歷。
多重宇宙(metaverse)一詞源於史蒂芬遜的科幻小說《潰雪》(Snow Crash),亦被翻譯為元宇宙、後設宇宙和魅他域,西西曾在《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談論到這部小說。何福仁解釋在「多元宇宙」的世界,人一邊生活在真實社會,另一邊又分身進入虛擬的時空。這種分身是否可能,在科學上,還有待探討。不過在科幻小說、電影,早就司空見慣。他舉一些電影例子,例如奇異博士Dr Strange,楊紫瓊的奇異女俠。
《潰雪》這小說講男主人公,多元國籍,父親是美國黑人,母親是韓裔。在現實世界裡是小人物,遞送披薩,也是一個高明的駭客;在虛擬的數碼世界中,他是一個超級戰士,世上最強刀劍手。一次送披薩出事故後,他遇上了送快遞的滑板妹。外賣、滑板,30年前,倒成了我們今天的寫照。「潰雪」原來是一種電腦病毒。它不但攻擊電腦,中了,電腦像灑下雪花死機,更進入人腦。這是一個陰謀恐襲。兩位年輕人合作展開調查「潰雪」,拯救世界。
何福仁認為,西西的確是一位神奇女俠,能在各文類間穿梭自如,亦在小說中書寫虛擬實境,穿越平行時空等題材,如〈桃花塢〉(收錄於短篇小說集《石頭與桃花》)。
關於詩繪本《動物嘉年華》,何福仁提及出版的原因和過程。西西一直很想出版繪本,剛好在整理文稿時,發現「動物」這個大主題,又想到《大拇指周報》中〈大家寫〉的專欄,便生出「大家畫」的想法,邀請了不同人參與插畫的部分。這就是嘉年華精神,不論年齡和身份都可以畫,為詩集融入歡樂氣氛。
尋寶遊戲:詩中的秘密
黃怡認為,閱讀西西的作品就像尋寶遊戲:「雖然表面看似很簡單,但如果我們用尋寶精神,慢慢挖下去,會找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動物嘉年華》是中英雙語版本,由費正華博士(Jennifer Feeley)翻譯。在翻譯過程中,她與黃怡有很多深刻的討論,意外發現詩中的秘密,如另一首詩、畫和生物學知識等。
為了準確翻譯〈狒狒〉這首詩,費正華和黃怡變身偵探,在現實世界尋找西西筆下的狒狒。詩中描寫,狒狒以家長帶領的方式成群,但如果不知道明確的物種,則無法知道領頭的性別,不知道該翻成「he」還是「she」。西西在《猿猴志》中談到,曾參觀位於日本名古屋的動物園,和狒狒玩過拔河。依遁線索,黃怡終於在網上找到相關的影片,破解迷題,看見詩中狒狒的真正樣貌。
在狒狒拔河的影片中,拍攝者炫耀自己肌肉,在贏得勝利後歡呼,這象徵了一種從上對下、人類本位的思維。對照之下,西西則採取了以動物為本位的書寫角度,希望把狒狒從籠中拉出來,重獲自由。
從西西的作品不僅展現出一種看世界的態度,更暗示了她閱讀的深廣。如〈水母與蛞蝓〉啟發自一篇由美國科學家Lewis Thomas在1979年發表的論文,當中提及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灣,有一種擁有共生關係的水母和蛞蝓。水母把蛞蝓吃掉,蛞蝓則變成水母身體的一部分。西西藉此書寫對人類本質的哲理思考,最後從那不勒斯港過渡到維多利亞港。
除了知識的尋寶遊戲,黃怡亦關注西西如何看人生和動物。如〈我不和你比〉以動物為比喻,道出一種做自己、不亢不卑的處世態度,拒絕追隨社會對成功的單一定義,毋須比較和看不起自己。這首詩讓黃怡聯想到西西的短篇小說〈碗〉,展現了在不同文體中,西西貫徹始終的人生觀。
黃怡認為〈想像的動物〉最能貼近動物的處境。詩中寫到,如果詩人變成上帝,會給予動物哪些特質?西西不讓動物變成超人,擁有統治地球的能力,卻讓牠們在背後長出眼睛,能看更多風景,毛髮的顏色能隨心情改變。西西想像的動物善良,充滿智慧和情感。最後,她反省人類可能不會善待善良的動物,但依然選擇如此創造這些動物,提醒我們,在殘酷和艱難的世界中,應保持善良的心。
人類的本相:提醒我們保持善端
劉偉成在分析《動物嘉年華》時,劃分為四個面向:尋找「幾希」、拓展「善端」、映照「本相」和謎之「手邊書」。
《孟子. 離婁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是動物的一種,兩者的差異在於善的特質。劉偉成提到辛波絲卡的〈布魯各的兩隻猴子〉,與西西詩作的語調一樣平易近人,亦隱含對人禽之別和進化論的思考,透過猿猴反思人類。
西西在《猿猴志》中寫道:「閱讀猿猴,其實是閱讀我們自己,可以讀到彼此的相同,也可以讀到彼此的相異。也許只有人類懂得異類依存的道理,道理會講,可是多少人願意實行呢?」
在詩作〈長臂猿〉中,西西代入猿猴的位置,擔心牠們在籠子裡會被曬傷,請動物園管理員幫忙遮蔭。正因為人類有同理的能力,更應該保存善良的部分,透過行動幫助其他動物。又如〈什麼也不是的動物〉、〈可怕的動物〉,揭示世道的問題:善良的人往往在社會中變成異類。
在希臘神話中,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俄狄浦斯提出謎語:「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劉偉成認為,斯芬克斯作為怪物,以人的謎語去考驗人,正反映出人未必了解自己的本相。神話把人的人生壓縮一天(life as a day),正如多重宇宙中時間的跳接,西西的詩壓縮人類和動物演化漫長的過程,反思歷史的結果。
劉偉成說:「西西就像一位智慧老人,看透世情,幫我們穿越時間,說出結果,善端應如何發展。」
如果人類遺失了善端,即會變成怪物,如能保存和實踐善端,便會看見人類的本相。如斯芬克斯之謎,《動物嘉年華》是西西給我們的迷語。而「手邊書」的意思則是,這是一本能以輕鬆的手法引發思考的書,為讀者帶來「小滿的確幸」,適合隨時隨地閱讀。
持續開拓:在小說中上天下地
潘國靈主要以《石頭與桃花》的卷一為討論範圍,分析西西從2015年到2021年的作品,如何令他聯想到西西其他作品的面向。
文學性和創新性始終是西西關注的面向,兩者並重,缺一不可。西西透過短篇小說〈文體練習〉向法國作家格諾的《風格練習》致敬,以六種手法書寫同一條街道。潘國靈認為,西西除了形式上的實驗,內容的持續開拓亦能展現於長篇小說《欽天監》。早在80年代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是,書寫殯儀對當時的社會來說是禁忌。
形式牽涉到文體,潘國靈指,文類之間的界線是重要的,它們能各自發展成一門藝術,讀者可以獨立欣賞西西不同文類的作品,如短篇和長篇小說運用了不同的手法。但同時,西西讓各文類交雜互滲,串連成多重宇宙,如在小說和詩中皆書寫了動物,讀者不妨互相參照。
除此之外,潘國靈認為西西能以獨特和深刻的角度書寫空間,如〈仿物〉從房子書寫到家族史,為物件注入自傳的成分。又如〈土瓜灣敘事〉,透過一個搬家的故事書寫地區,更寫到主角在圖書館借閱《我城》,認為自己能比作者寫得更好,這種互文性使作品變得更立體。從〈仿物〉的家到〈文體練習〉的街道,最後以〈土瓜灣敘事〉的地區作結,西西透過三篇小說展現出城市文學廣闊的涵蓋範圍。
不只現實生活,西西亦會書寫科幻,如〈星塵〉寫星塵降落在地球,進入電腦與小孩對話。其他對話體的作品有〈石頭述異〉和〈桃花塢〉,皆為旅行小說,前者寫主角到山東觀看漢畫石像,最後以看圖作文的方式,回到公元前二世紀的世界;後者寫人類透過電腦進入歷史現場,但只能去十二小時,不然會變成冬瓜(化用《灰姑娘》中南瓜的典故)。
這些地方西西都沒有親身去過,卻能透過閱讀其他文本,發展成知識體系,融入小說之中,展現豐富的想像力。潘國靈指,這源於西西對萬事萬物感興趣的特質,如對布偶、玩具有濃厚興趣,而寫成《縫熊志》和《我的玩具》等作品。正因為擁有不同的知識體系,西西能在作品中「上天下地,遊走古今」。潘國靈認為,這種消化知識的能力很值得其他創作者學習。
推薦給年輕人的入門書
「西西的作品像游泳池,有深水和淺水區。」黃怡說,西西有些作品需要更深的閱讀經驗才能解讀。因此,最後四位講者為年輕讀者推薦西西的入門書。黃怡推薦《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因為題材多元,亦收錄了很多西西著名的作品;劉偉成和潘國靈推薦《手卷》,書中的寫作手法多變,題材為西西的短篇小說集中最豐富的;何福仁則推薦《欽天監》,西西透過歷史和角色的有機組合,創造出新的歷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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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有一個月,你就過嚟英國。
我隔著電話,像嘴巴仍貼在你耳邊似的說話。我把醫生給的藥放進牀頭櫃裏,關上,再打開。吃或不吃,其實一樣。每隔幾小時,我重新懷疑人生,到底是我意志力太薄弱,抑或它不夠超越冗長的日常。然後每個假期,我都一睡不起;每個夜晚,我都只顧看戲。
你屈就自己,在那個細小得像哈利住過的樓梯底,微微點頭,瞇起眼看我在雙人牀上掩面,淚流不止。你說,我來了妳便會好些,不用食藥。我說,我想寫一份劇本給你,整套戲都關於你。你笑說,唔係掛。我說,連我哋嘈交都要寫埋。你以跟小朋友相處的語氣說,好,寫咩都得,快啲瞓。
很快你會在機場與親朋戚友揮手,與正互擁的陌生人交換眼神,轉身把護照遞給海關。你再三拿出機票,怎也記不住上面印著的閘口編號。你踏上扶手電梯,電話螢幕會彈出幾則新聞,你聳聳肩,關不關注都不構成影響。你來到登機閘口,放下裝滿電子產品的背包,那兩部新買的蘋果手提電腦,在裏頭歎息。
你依然猶豫不決,但人潮越過空橋,蔓延進密封的盡頭。你戴上耳機,聽擴播聲似遠若近。你安慰自己,世界如此的大,不只得你一個無處安身。香港的夜空也有最深藍,你的表態與沉默,你的隱居與撤退,絕望會不一樣?耳鳴、作嘔、愧疚。萬尺高空,你俯瞰燈火零碎的香港,然後將視線移開。
比你早很多飛抵倫敦的我,會向藝術館請假,到這邊的機場接你。你會推著幾箱行李,來到我面前,鬆綁眉心的結,說很久不見。我拍拍你的鴨嘴帽,埋怨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久得我已經看厭新世界的所有,久得我怎麼也想不起你哪個晚上飛走。
你會跟我回到這嘈吵的房間,後院傳來迷幻的電子音樂。本地的同屋,他們不會為此不好意思。湯姆、史蒂芬妮、安杰羅,他們醉了就會發酒癲,長開的擴音器,以噪音遮蓋虛無。我們關上門,躲進被窩裏,對望到第二天的早上,我說,我會買部更貴的喇叭,可以與他們鬥響。
你會開始適應這國度的規則,習慣新的工作環境,問新的同事借火點煙,學他們吃冰冷的三明治,模仿他們的幽默,和體面的談吐舉止。每頓晚餐,我會學網上的食譜,煮各式各樣的意粉,洋蔥煙肉、白酒青口、蒜蓉焗蝦,你喜歡哪種,最好不要重複。每隻碗碟,你都用洗潔精洗至少兩次,確保沒有投訴,然後跟我睡前看部經典電影,法國、波蘭、俄羅斯,看一半你便呼呼大睡。每個分鏡,都拍得近乎完美,顏色、溫度和角度,連對話都精準無誤,不像我們。我說,還怎開拍我的戲,你半開眼皮,說千萬不要這樣比。
週末你穿起西裝,隆重其事地出席我的展覽開幕。我的畫,與其他藝術家的,都被放在同一個閣樓裏,擠得密密麻麻。我不敢肯定,這對我的藝術發展有何重要,但你在人群中對我點點頭,還幫我親手抄寫作品簡介。你的字跡像被釘十字架般,安置在牆上,可是它的存在更像為了給眾人無視。冷氣機不遲不早地失靈,賓客額角都冒著汗,他們逛了個圈,邊笑邊擺出認真看畫的表情,問我價錢。而他們當然不會買。於是由你來慰勞我,請我去倫敦大橋那邊鋸排,我說半生半熟吧,唔該。可我們等了四十五分鐘,侍應才處之泰然地說,噢,漏單了,請再等等。
偶遇公眾假期,你會問我今天是什麼節日,我查了查,好似唔關我哋事喎。你會扮個鬼臉,繼續吃早餐。我們會到攝政公園散步,九月初已遍地黃葉,途人的重量使它們逐片碎裂。你躺下來看書,驚覺上次看的英語小說,要倒帶到中學年代了。你說,這本我看到下年也看不完。我心不在焉,把以前寫過的故事,從手機裏逐篇刪掉。你問,真的不寫了嗎,我答,寫就有意義嗎。你放棄了文字,不想見我重蹈你覆轍,話落之時,文件夾已回歸空白。
忙忙碌碌了半年,我們會買兩張火車月票,透透氣,遊走於英國的沿海城市,記起過去的自己。車廂裏流動的光影,我速畫著你,我說你是戲裏唯一的主角,給我好好演。你跟我鬧著玩,單單眼,說我咁靚仔,無難度。車窗外的海岸線煙雨濛濛,上空有海鷗拍翼盤旋。我說,要是天晴的話,就能見到彼岸的鄰國,可惜現在只能聽浪。
你說,有個程式突然出錯,系統失靈,你正遙距跟進,需要緊急復修。我說,工作要緊,那晚點再拍。後來才知道,那是永遠拍不成的電影,如同時間被車程無止境地拉長、扭曲、逆轉一樣。可能因為我沒寫好對白,亦可能因為場景過份寧靜,你愈來愈寡言。我們選了條輕鬆的行山徑,走了三小時,直至踏足頂峰,你都一言不發。懸崖峭壁之上,我們坐在座標塔下休息,你專注眺望遠處的風景。我揉揉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
我會以為你想保持距離,我會以為這是技術調整。我會給予你更多空間,我會將行程減慢。但你會在民宿裏鬧情緒,與我爭鋒相對。你說我對你心懷敵意,我沒有,但我想拍下這一幕。我在找電池,你順勢指責我,不是什麼都要變成藝術,它們都只是影像而已。憤怒使人自由。我說,沒錯,很好,我扭開媒氣爐,把記憶卡燒溶。數據著火,燒至天亮,薰黑了天花板,便化為烏有,你開心啦。
我的相機、你的衣服,和所有見步行步的家當,都通通被我由二樓扔到街上去。可你別怕,我會持續克制,起碼沒有把自己拋出窗外,你不會後悔。最後一班的通宵巴士靠站,排氣管的咳嗽聲隨引擎中斷。路面陰沉,狐狸直行直過。司機看似失魂落魄,在半睡半醒之間,他重開引擎,搌過我們所有的東西。回不去,也帶不走。天明,巴士左搖右擺地駛往小鎮,繞過迴旋處,抵達空曠無人的廣場。
你捱著廚櫃發抖,對凌亂不堪的衝突現場,面無表情。我們安靜了很久,小腿知覺麻痹,我懇求你,說句話吧。你無動於衷,或者你才對我心懷敵意,因為你搬來英國,為我捨棄香港。我把暖氣調高,讓你去睡,天色藍靛,我來慢慢收拾殘局。
回程後我埋首工作,跟看藝術展的訪客做導賞,這來自英國,那來自法國,這取材自日本。就是沒有任何一幅畫指向香港,亦沒有任何一段影片在乎我的語言。我會查字典,斟酌角色間的對話,唔知廣東話點講呢。觀眾欣喜若狂,激動地說,噢,我的天啊我的神,真難以置信。我保持笑容,附和,是的。但其實不是,但我不能道出心聲,相反我會加入讚嘆的行列,為一群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尤其是他們的僥倖,熱情地拍掌,他們多值得被世界欣賞。
你從午睡中醒來,書桌上有幅我尚未完成的畫作,外面天清氣朗,百鳥爭鳴,一束特別精緻的陽光,落在你側臉上。映入眼簾的卻顯得過份明亮,甚至乎誇張。你目光呆滯,眼角濕潤,低頭對焦朋友失聯的消息,他剛被捕,還押候審。這程度的荒謬,勾起你的新仇舊恨。你把一週的工作提早完成,將檔案理得井井有條,再通知上司,抱歉,恐怕我要辭職了。他驚訝,你暗笑,這生活本來就不屬於我,已勉強自己也勉強別人太多。
你會想起,那個被高樓大廈阻擋住光線的遺城,夏日炎炎,酷熱得連屋宛的鐵閘都焦躁不安。對面街的垃圾站,塞滿一堆運不走的家私,街坊則在轉角閒聊,我的姨甥仔、我的弟弟都出國了,唉,能走就別回頭。你愈想愈難堪,心有不甘,你需要某種掙扎和餘溫。畢竟你們燃點過的火苗,也曾經連夜燒到天台上,剎那間刻畫出三尖八角的輪廓,和你們緊張的模樣。他後來與家人關係破裂,搬到劏房去住,一住便幾年,他做學術研究的錢,交了租就所剩無幾。到你走的時候,他約你在樓下的糖水店見面,他說,我都想轉行IT,不如你教我。你說,好,呢啲網課,呢個,同嗰個,我讀完就銜接到,好快入到行。你把連結發給了他,他眼裏還閃過希望。
可惜人與人的連繫,不至於脆弱,卻沒多堅強。你沒有真的幫到他轉行,他也捨不得論文淪為廢物。你們由每星期的訊息來往,到每個月的一句起兩句止。報章上他的照片,差一點,就是你的臉。你想,或許就是今天,必定是今天——當年僅存的灰燼飄洋過海,兜了幾圈,最後觸及了你貌似結實的心房,領回你完整的靈魂,帶你離開異鄉。
你會像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連紙條都不留,便從此消失。我會寂靜無聲,站在以雨跡記載你背影的窗前,掛念這段經已過去卻仍未發生的裂縫。清晨的霧珠緩慢地滑落、凝聚、蒸發,我會在下一個派對的噪音聲中,記起你。你會成為我夢裏現身的前度,近乎淡漠,請勿靠近,謝謝。我步履蹣跚地落樓,煲水煮公仔麵,這時同屋們蜂擁而上,給我烈酒,安杰羅會說歡呼吧,乾杯吧,讓我們活得像沒有明天,讓我們製造和平,來,我們要重修舊好。我說,你鍾意,其實有咩分別。他向我推薦他的朋友,這是比利,妳要不要跟他約會。
隔天上班,酒意未消,我踏著失去剎車能力的單車,像表演雜技般下斜,意外跌損的膝蓋,傷口之大,要貼幾片膠布才能遮掩得住。被單一直踫到撕開了的皮肉,隱隱作痛。你砌過的拼圖依然掛在牆上原封不動,上面的碇真嗣和明日香,沿著血海,奔向未來。他們的浪漫,反諷著幾年前看的電影,當時結束的畫面,交錯著現實裏的凌晨四點。
你記唔記得有次我喺高街跌親,頭破血流地回家,喘不過氣爬上十層梯級,那首片尾曲,耳機裏重播又重播,鼻血流至嘴角,舔起來像一場鐵鏽味的末日慶典。你沒有很驚訝,你只是拉開廁所趟門,手裏一袋棉花球和碘酒,說我們多活一晚好嗎。
不過我們都沒有機會了。
是時候要離開,我多看拼圖兩眼,想著怎樣把它摧毀。我憶起你討論電影時的強悍,其實你有沒有真的理解我。已經不要緊,我轉身,鎖門,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英國只是個中轉站,我只是比你待得久些,對不對。
我會在東歐到處遊蕩,坐平價巴士,跌跌撞撞,看山脈,看湖泊,它們都比人更親切,無風無浪。有時我會找海豹陪我,它們毫無追求,它們比人類自由。我會短暫住進某間青年旅舍,對過往的幻想執迷不悟。想睡時就喝啤酒,起牀後便喝咖啡,隨機問同枱的人,你過得好嗎。他們都會說,沒有太壞,妳呢。我輕輕呼氣,白煙冒起,我說我清醒得日夜不分。
目睹過歷史悲劇的走廊,古老雅致,它會不時跟住客聊天。夜裏我也會對它訴說心事,我問,你知道嗎,碌架床邊有部舊式暖爐,一聲不響,壞了一輩子。它說,不如妳為它寫首詩,又或者畫張掃描。我從爬山背囊裏拿出畫簿,將頁面迎向昏黃的燈光,與物結盟。
我發燒時被著你的羽絨,某個言語不通的人過來,說了一晚我聽不懂的說話。我重複,你的意思是這樣嗎,他只是指手劃腳,滔滔不絕。他的故事,我推敲不出來,我連他國家的名字都捉不到。但我發現他完全沉沒在理想之中,比任何我認識的人都幸福。終於他靜下來,不再說話,他將頭挨近,在我頸上吻下幾塊褐色的傷痕,以英語問,可不可以進入妳。現在,這裏,此時此地。
世界在改朝換代,而我的軀體卻依然無礙。我拜訪羅瓦涅米,芬蘭最北的城市,北極光壯麗得不留遺憾。聖誕老人的鬍鬚原來真的很長,他親切地問我,親愛的妳來自哪裏。我毫無期待,但聲音在顫慄,他聽後笑了笑,說聖誕快樂。他說的是廣東話,我上前抱他一下,感激他學了我的母語,然後我會在冰天雪地裏寫本書,如你所願。你會在某座工廠大廈裏閱讀我,晨曦通透而溫柔,你會再次點點頭。這邊有個冷漠的停車場,心肺都壓在地上,我寫了出來,一切都將被原諒。
如果係咁,你仲會唔會過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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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關於未來的關鍵詞,或來自未來的限時動態。
楚思/林日錦/任弘毅/蔡傳鎮/海海/黃翠穎/羅浩雲/李曼旎
鏡子迷宮
據説,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橫亙著一面巨大的,無法被穿越的鏡子。過去是實像,未來則是鏡中的虛像,投射著過去的形狀,一點點蔓延開它冰涼的幻影。果真如此的話,那麽這面鏡子是存心作亂的哈哈鏡,還是一面溫馴的,誠實的鏡子呢?只能存活在現在這一個瞬間的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我也曾經想要窺知未來,想知道在某時某刻,我會存在於世界的哪個地方,那個時候還會不會有我。年幼的我就這樣走進一間塔羅館,聽人說這裡的占卜總是很靈驗。坐在擺滿水晶和蠟燭的桌子旁邊,神奇的女巫看上去也只是個普通人,她手邊的玻璃球淺淺地染著一層玲瓏剔透的光澤。我問,未來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未來的我呢?女巫溫柔地對我笑了。恍惚間,我看見那水晶球不慎滾落到地上,碎片綴滿一地,化作零零碎碎的,千面鏡子迷宮。回過神來的時候,水晶球卻仍然好好安放在那張桌子上,女巫坐在桌子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我。
夢的殘骸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了那麽多關於未來的事情,我卻僅僅夢見過一次未來。那裡沒有一點聲音,不知道是因爲未來的人們已經心意相通,不再需要用到聲音來交流,還是在那個夢裡,我其實是一個聾子。但是不要緊,只是擁有視覺的世界,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好不容易來未來一趟,我當然是想用這雙眼睛看看,那些我熟悉的事物而今都變成了什麽樣子。走在童年時所走的路上,我看見過去的游樂園已經荒廢,散發出被棄之物特有的,溫馨的甜香。旋轉木馬、袋鼠跳跳車,那些假動物們的眼睛卻都還睜著,它們一直都沒有夢嗎?即使在未來的未來,未來的最盡頭——也就是一切都被毀滅,淪爲殘骸之時,它們也無法閉上眼睛來安睡吧。穿行在這些夢的殘骸之間,我為它們的疲憊感到有一點點難過。
顛倒的記憶
某某寫給某某的信:
喂,不要再沉湎在過去啦,那樣你永遠都不會快樂。如果看到一棵樹就想到,那棵樹下,是我們過去分別的地方,看到一件衣服,就想到當時穿過它的人,現在已離開了我……總是這樣,那不是每天都悶悶不樂,浸沒在懷念當中嗎?就讓我們把記憶顛倒過來一遍,從未來算起,看到喜歡的場景,就想:這是我們未來將要相遇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家,就想這就是我們未來將要擁抱、親吻、共同生活的地方。你肯定又會覺得,我又在說一些不切實際,癡人説夢的事了。可是,我是真的有很認真在想,如果是這樣,我們該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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