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
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
趙(蘿蕤)譯: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乾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
葉(維廉)譯: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逬生長
紫丁香,從死沉沉的地上,雜混著
記憶和欲望,鼓動著
呆鈍的根鬚,以春天的雨絲。
冬天令我們溫暖,覆隱著
大地,在善忘的雪花中,滋潤著
一點點生命,在乾的塊莖裡。
杜(國清)譯:
四月最是殘酷的季節
讓死寂的土原逬出紫丁香
摻雜著追憶與欲情
以春雨撩撥萎頓的根莖。
冬天令人溫暖,將大地
覆蓋著遺忘的雪泥
讓枯乾的球根滋養短暫的生命。
查(良錚)譯:
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
回憶和欲望,讓春雨
挑動著呆鈍的根。
冬天保我們溫暖,把大地
埋在忘懷的雪裡,使乾了的
球莖得一點點生命。
趙毅衡譯: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在死地上
養育出丁香,擾混了
回憶和欲望,用春雨
驚醒遲鈍的根。
冬天使我們溫暖,用健忘的雪
把大地覆蓋,用乾癟的根莖
餵養微弱的生命。
李(俊清)譯:
四月這殘酷的季節,滋育
紫丁香於乾旱土地上,混合
記憶和希望,一陣春雨
擾亂半死根莖的平靜。
寒冬卻令人溫暖,飄灑
忘憂之雪掩飾險巇,而以
乾球根飼育少許的生氣。
裘(小龍)譯: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哺育著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裡,混合著
記憶和欲望,撥動著
沉悶的根芽,在一陣陣春雨裡。
冬天使我們暖和,遮蓋著
大地在健忘的雪裡,餵養著
一個小小的生命,在乾枯的球莖裡。
劉(象愚)譯: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在死去的
土地裡哺育著丁香,混和著
記憶和欲望,又讓春雨
撥動著沉悶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把大地
覆蓋在健忘的雪裡,用乾枯的
球莖餵養著一個小小的生命。
1948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略特(T.S. Eliot, 1888-1965)的成名作〈荒原〉(Waste Land),最初發表於1922年10月文學季刊《標準》(The Criterion)創刊號上,公認是二十世紀英美文學的一部劃時代的作品,也是西方現代詩的一個里程碑。
第一個中文譯本是在十五年之後,1937年6月,由「新月派」詩人陳夢家的夫人趙蘿蕤所完成。促成這件大事的是當時主持《新詩社》的戴望舒,由他策劃、約稿、仔細審閱譯稿,將這部翻譯列為《新詩社叢書》的第一種出版。在《新詩》月刊上的「出版廣告」可能出自戴望舒手筆,聲稱這部「附以三萬餘言的注釋」的翻譯,「譯筆流麗暢達,注釋精細詳明。卷首有葉公超先生序言,對作者做精密的研究,並附有作者肖像,均為此譯本增色不少。」可惜這個譯本當初只印三百五十冊,而且在1937年6月正值抗戰爆發前夕,早已絕版。趙蘿蕤四◯年代在芝加哥大學深造,四◯年代末回大陸之後就不得不與「資產階級作家」艾略特「劃清界線」;在大陸對艾略特的介紹從此中斷(註1)。
臺灣最早的〈荒原〉譯本,也是第二個中譯本,是1961 年正當臺灣詩壇大力推展現代主義運動時,由詩人學者葉維廉所翻譯,發表在《創世紀》詩刊第16 期。第三個中譯本是我翻譯的,發表在1966 年《現代文學》第28 期。當時在臺灣是看不到趙蘿蕤的譯本的。
第四個中譯本是由四◯年代「九葉詩人」之一穆旦,本名查良錚,在七◯年代後半期秘密翻譯的。查良錚於1948 年赴美,在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1953 年回國之後,致力於翻譯工作,到1958 年五年之內,譯有普希金、雪萊、拜倫、濟慈等人的詩集十餘種。1958 年12 月被判為「歷史反革命」,受勞動改造,且被剝奪了著譯出版的權利。1977年12月病逝。他在文化大革命後期,翻譯了當時無人過問,事實上被禁的艾略特的作品十一首,一直到1985 年才收入於《英國現代詩選》(註2)作為遺著出版。
〈荒原〉第五個中譯本的譯者是趙毅衡。他原任職於北京社會科學院,1985年5月出版的《美國現代詩選》(註3)包括艾略特的作品〈荒原〉等十二首;序文寫於1983年5月,說明這本詩選的編譯工作前後斷斷續續地進行四年,可見大約譯於1980 年前後,當時他到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攻讀比較文學博士。他後來任教於英國倫敦大學。第六個中譯本是臺灣東吳大學李俊清教授於1982年6月在臺北出版的譯註《艾略特的荒原》(註4)。第七個中譯本的譯者是裘小龍。他在1985年9月出版《四個四重奏》(註5)一書,是艾略特詩的全譯本。他原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工作,1988年到美國深造。第八個中譯本譯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劉象愚,收入於陳敬容主編的《中外抒情名詩鑑賞辭典》,1988年8月出版。(註6)
受限於時間和篇幅,本文無法對〈荒原〉這八種中譯本的特色和優劣詳加評論。為了論證文學翻譯的特色和文學翻譯人才必備的幾個條件,我們只能以〈荒原〉開頭七行兩句為例,略加比較和說明。
艾略特在1948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對艾略特的作品推崇備至,其中指出,〈荒原〉這部作品,當它那晦澀而嫻熟的文字形式,最後顯示出它的秘密時,沒有人不會感到這個標題的可怕含義,並認為,這篇淒涼而低沉的作品,旨在描寫現代文明的枯燥和無力,而全詩只有四百三十六行,但它的內涵大於同樣頁數的一本小說。在我看來,〈荒原〉這部作品的主旨和內涵,更是具體而微地包含在開篇這七行之中。
艾略特在原註中說,這首詩的題目、計畫,以及大多的象徵表現都受到韋絲頓(Jessie L. Weston)女士所著《從祭儀到傳奇》(From Ritual to Romance)一書,有關聖杯傳說的啟發,同時也取材於另一本人類學名著《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關於豐年祭或繁殖神的崇拜儀式。有關聖杯傳說和繁殖神的文化背景,對了解〈荒原〉的題旨,至關重要。
中世紀傳說中有一位漁王(Fisher King),他的城堡坐落在河岸;他所統治的是一塊受詛咒的土地,一片乾旱不毛的荒原,而他本人也是殘廢不育的。這土地的命運和統治者的命運分不開,除非他的殘疾治癒,否則這土地永遠受詛咒;莊稼不長,百畜不生。只有當一個尋找聖杯的騎士歷經重重難關,來到漁王的宮堡,經過考驗,解答各種問題之後,聖杯顯現,詛咒才消失,漁王的病才能得治,他的國土和人民才能恢復生殖能力。聖杯原指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時,聖徒用來承接他的血的杯子,另有一說是指基督及其門徒在最後的晚餐上用的杯子,後來丟失;中世紀騎士的最高榮譽便是找回聖杯,但須經過許多險阻,歷經各種考驗。
《金枝》中關於繁殖神崇拜的神話,主要是敘利亞、埃及、小亞細亞一帶的,有關的祭祀儀式是慶祝繁殖神死後再生,大地由枯寂凋萎中復活,恢復生機。將尋找聖杯與繁殖神崇拜結合在一起,可以說是受基督教化的原始崇拜,其象徵意義猶如生民失去繁殖神,大地失去生機變成了荒原;尋找聖杯是為了救治漁王的殘疾;慶祝繁殖神再生,為使荒原復甦;對西方現代文明而言,其救贖在於找回宗教信仰。
〈荒原〉開頭七行所描寫的便是這樣一個世界的浮影:荒廢、無能、愛死不活、雖生猶死、不生不死、非生非死、亦生亦死的生存景象或精神形象。以下讓我們逐行討論原詩的含義和各家翻譯的差異。
〈荒原〉一開頭,詩人故作驚人之筆,說:四月最是殘酷的一個月(「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四月正是大地回春,草木復甦,欣欣向榮的時候,怎麼說是最殘酷的呢?對荒原外的人來說,這是有悖情理的;可是對荒原上的任何生命來說,正是如此。對於一個了無生機的荒地,或生機殘廢的生命,硬要他展示生機或萌生春心,知其不可能而強迫其所不能,這何等殘酷!這句原文,翻成「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趙譯),或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葉譯、衡譯),或「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裘譯、劉譯),都沒錯,「信」而且「達」,但是不夠「雅」,缺少詩的韻味。查譯翻成「四月最殘忍」,將「一個月」或「月份」略去了,不夠「信」的標準,但是有道理的─他一定也認為「一個月」或「月份」在中文的語感上太沒有詩意了。這正是杜譯認為四月代表春天,因此將它譯成「季節」的理由。此外,杜譯不將「is the cruelest」直翻成「是最殘酷的」,而翻成「最是殘酷的」,也是基於詩的感受性。有些讀者一定會聯想到李後主「最是倉皇辭廟日」,或是徐志摩在〈莎喲娜拉〉那首詩中的名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徐志摩不愧為詩人,將「那一低頭是最溫柔的」這九個字的散文,鍛鍊成一字不差的優美詩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杜譯「四月/最是/殘酷的/季節」在節奏上完全呼應英文原句「April / is the / cruelest / month」重輕相間的四個音步。
其次,原詩以三個「- ing」結尾的動詞斷行,說明何以四月最是殘酷,頗有欲斷還續、苟延殘喘的味道。先說「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這個片語直譯成散文的意思是:「使紫丁香從死去了的土地上長出來」。這裡「breeding」是及物動詞,除了「使繁殖」之外,也有「促使」、「導致」、「引起」的意思。四月之所以最是殘酷,在於使乾死的土地長出紫丁香。這種不可能的強迫,勉其所難的酷使,是違反生命和自然之道的。這種不可能的強求,違反萬物本性的殘忍,在趙譯(荒地上/長著丁香),查譯(從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衡譯(在死地上/養育出丁香),裘譯(哺育著/丁香,在死去的土地裡),劉譯(在死去的/土地裡哺育著丁香),或李譯(滋育/紫丁香於乾旱土地上)中,都沒有暗示出來。葉譯(迸生長/紫丁香,從死沉沉的地上),略有勉強長出之意,而杜譯(讓死寂的土原迸出紫丁香)卻強烈地暗示這種天地不仁的殘酷性。「Lilacs」,該譯為「紫丁香 」而不是「丁香」;前者屬木犀科,春季開花,可供觀賞;後者屬桃金娘科,夏季開花,大多藥用或作香料。至於將「dead land」譯為「荒地」(趙譯),不夠準確;譯為「死沉沉的土地」(葉譯),「死了的土地」(查譯),「死地」(衡譯),「乾旱土地」(李譯)或「死去的土地」(裘譯、劉譯),與杜譯 「死寂的土原」比照之下,也顯出譯者對詩語的感受性的差異。
下一個跨行片語,「mixing / Memory and desire」各家的譯法大致一樣,將「memory」翻成「回憶」或「記憶」,將「desire」翻成「欲望」(李譯翻成「希望」諒是誤植),唯有杜譯別出心裁,翻成「追憶」和「欲情」,在語感上更有抒情詩的意味。這種帶有強烈感性的情緒也正是生命痛苦和煩惱的根源,是讓荒原人難以忍受的。
下一個片語,「Stirring /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各家的翻譯差別較大,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對詩意的感受不同。「stir」的含意包括「攪動」、「使微動」(cause something tomove slightly) 、「激起」;翻成「催促」(趙譯)、「鼓動」(葉譯)、「驚醒」(衡譯)、「擾亂」(李譯)都不夠準確,不如「撩撥」(杜譯)、「挑動」(查譯)、「撥動」(裘譯、劉譯)庶幾近之。「撩撥」和「挑動」隱含春雨撩人的誘惑,更具感情色彩。「Dull roots」翻成「遲鈍的根芽」(趙譯)、「呆鈍的根鬚」(葉譯)、「呆鈍的根」(查譯)、「遲鈍的根」(衡譯)都沒錯,只是略嫌呆鈍,不夠生動。李譯翻成「半死的根莖」,過於強解。杜譯為「萎頓的根莖」,含有性無能的暗示,尤其是在惱人春雨的撩撥之下,形成極大的反諷;這種暗示力即使超過原詩,只要不違背原詩的含意和「荒原」的主題,該是可取的。裘譯和劉譯翻成「沉悶的根芽」,是違反詩情的,因為荒原人深知追憶與欲情所帶來的痛苦,對春雨的撩撥採取否定的態度,雖然愛死不活,萎靡頹廢,但在主觀上對這種生存狀態是認同的,不該覺得沉悶 。這種了無生趣、無所作為、安之若素的生命觀,在以下三行表現得更為明顯: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
荒原人認為「冬天使我們溫暖」;所謂「溫暖」不僅指溫度上冷熱適中,更指心理上的溫馨舒適。正像前一句描寫對春天的反常心理,這一句對冬天的描寫也是違背常情的,而在句法上,同樣以跨行片語對這種反常的心理感覺加以說明。第一個理由:冬天「將大地覆蓋在遺忘的雪泥」。所謂「forgetful」,趙譯翻成「助人遺忘的」,葉譯翻成「善忘的」,杜譯翻成「遺忘的」,查譯翻成「忘懷的」,李譯翻成「忘憂的」,衡譯、裘譯和劉譯翻成「健忘的」,語意不盡相同。就我的理解而言,雪本身無所謂善忘或健忘,更無所謂忘懷或忘憂,也許因趙譯翻成「助人遺忘的」,比較合乎常理。然而,英文「forgetful」也有「不掛在心上」或「不在意」(not thinking about something, or neglectful of something)的意思。亦即,雪對外界「遺而忘之」,漠不關心,不受牽掛或干擾,因而保持覆雪下與外界隔絕的寧靜。翻成「忘懷」或「忘憂」似乎顯得過於超脫和瀟灑。李譯「飄灑/忘憂之雪掩飾險巇」,過於浮誇;將「覆蓋」變成「掩飾」、「大地」變成「險巇」,語意不同,都顯得不夠信實。
最後一個片語,「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各家譯法大同小異,但對「A little life」的不同理解卻值得一提。趙譯翻成「少許生命」,葉譯和查譯翻成「一點點生命」,杜譯翻成「短暫的生命」,衡譯翻成「微弱的生命」,李譯翻成「少許的生氣」,裘譯和劉譯翻成「一個小小的生命」。這裡該指荒原上的一般生命現象,翻成「一個⋯⋯生命」,不足取;翻成「短暫的」或「微弱的」是解釋,也不可取。「生氣」作為「飼育」的受詞,不無勉強。荒原上的生命不是朝氣蓬勃的,而是臨死前僅存的一點兒生命,因此翻成「一點兒生命」最為適當。冬天讓埋在雪地下的枯乾的球根滋養一點點兒生命,極言生存的極限狀況,而荒原人卻認為「冬天使我們溫暖」,可見他們甘於苟延殘喘,對這種奄奄一息的生存狀態並無怨言,然而只要一息尚存,應該仍然有希望獲得救贖的。
從以上的解釋中,我們可以對〈荒原〉的主旨有了較明確的了解。在荒原的世界裡,春天是殘酷的,他們規避欲望,拒絕回憶,不願生命力的復甦,固然是逃避的心理,也是對現實的消極反抗;他們喜歡冬天半死不活的狀態,無為無欲,如果不能獲得救贖,是寧死勿活的。然而,這首詩的主題,並不在於讚揚或歌頌這種反常的生命觀。詩中涉指聖杯傳說的象徵意義,主要在於尋找聖杯以救治漁王的殘疾而使不毛之地恢復生機。因此,繁殖神崇拜的象徵意義,在這首詩中更為重要。換句話說,生與死是〈荒原〉的兩大主題,其根本意義在於,漁王的傳說象徵由生到死的頹廢,而繁殖神的崇拜象徵由死到生,乃至由死達到生的救贖。〈荒原〉開篇這七行的主旨在於前者,極言荒原世界的頹廢心態。若不能獲得救贖,這種生是不如死。這也是〈荒原〉這首詩在詩題之下那段引文的主旨:
「在庫瑪耶我親眼看見那位女巫被吊在甕中,每當孩童問她:女巫姑,你想怎樣?她總是回答說:我想死啊。」
這段題辭引自羅馬詩人佩特洛尼厄斯(Petronius, ?-86)作品。在希臘神話中,阿波羅愛上女巫西比爾,她向阿波羅要求永生,但卻忘了要求青春,因此她的生命只能老而不死,最後衰老萎縮成一個瘦小的軀殼,被吊在甕中或瓶子裡。這種老而不死的生命,簡直生不如死,因此她但求一死,以得解脫。這個題辭用來喻指荒原上的生命,奄奄一息,不死不活,其實是,這種生不如死,甚至可以說,生命荒廢到如此地步無異於死,這題旨是相當明顯的。
從以上的比較論述中,可以看出,翻譯不只是散文意義的傳達,尤其是翻譯詩。詩的語言,不同於散文,有特定的色調、節奏、暗示、聯想、象徵等等語言藝術的要素,也是詩之為詩的特質。能將這些要素或特質,在另一種語言中重現或再創造,才是優越的翻譯。因此,文學作品的翻譯,包括原文語意的理解,文學特質或詩意的把握,以及以另一種語言的再創造。這是文學翻譯人才必備的三個條件,亦即,外國語文(包括文化)的理解能力,本國語文(包括文學傳統)的學養,以及文學的感受性。這三者表現在翻譯作品上,亦即,對原文語意理解的準確性,曲盡原意的表現力,以及再創造的藝術效果,也就是一般所謂的「信達雅」這三者合一的翻譯的理想境界。
從實踐中,我深知翻譯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要達到這種理想境界是不可能的,包括上述八種〈荒原〉的中譯本。然而,這無礙於我們在理論上探討理想的翻譯。我曾在〈談翻譯〉的一篇文章中,認為「翻譯是一種藝術,也是一門學問。理想的翻譯者應具有創作者的感受性和表現技巧,以及學者的學養和為學的態度。」優秀的翻譯必備的「信」、「達」、「雅」,也可以解釋為作學問的信實態度、語言的感受和表達能力,以及藝術效果再創造的技巧。「從事翻譯和作學問一樣,在態度上最重要的實實在在,不虛不巧⋯⋯以作學問的態度從事翻譯,則尊重原作者的意思與原著的尊嚴,遇有疑難之處不致隨意增刪或出於不負責任的猜測⋯⋯對原作的文學特性,藝術風貌,或者立論旨趣,典故象徵等等,經過研究有了確實了解之後,翻譯起來才能得心應手。」就語言的感受和表達能力而言,對原文的感受能力和以另一種語言的表達能力一樣重要。「詩的翻譯者應該具有詩人一樣的匠心,必須也具有詩人那種感受性和表現技巧。有了敏銳的感受性才能了解原詩中的『詩』;有了優越的表現技巧才能將原詩中的『詩』再創造出來,而達到同樣或相應的藝術效果。」「翻譯與原作該是不同語言的雙胞胎,不同國境的形與影。」就藝術效果的再創造而言,「翻譯不外乎是以另一種語言表現原文所表達或暗示的一切;這一切在文學作品,尤其是詩中,包括語意、句法、語氣、象徵、暗示、聯想、風格,以及整體的藝術效果等等。」「由於語言的結構不同,譯詩與原詩中字句的組合方式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不同的組合所放射的光芒應該是一樣晶瑩輝煌的。」(註7)
註1:陳子善,〈《荒原》中譯本及其他〉,《香港文學》第108 期,1993 年12 月,頁70-71。趙譯本後收入袁可嘉、董衡巽、鄭克魯選編,《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第一冊( 上),上海文藝出版社。
註2:查良錚譯,《英國現代詩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年5 月。
註3:趙毅衡編譯,《美國現代詩選》(上),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 年5 月。
註4:李俊清譯註,《艾略特的荒原》,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82 年6 月。
註5:裘小龍譯,《四個四重奏》,廣西:灕江出版社,1985 年9 月。
註6:陳敬容主編,《中外現代抒情名詩鑑賞辭典》,北京:學苑出版社,1989 年8 月。
註7:杜國清,〈談翻譯〉,《幼獅文藝》第273 期,1976 年9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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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日康選書♦
麥樹堅《囈長夜多》
全港互助委員會完成歷史任務,正式解散。公屋究竟是硬件?還是具有深層次、不可目視量化的情感結構?相信麥樹堅開始這本小說的寫作計劃之前,仍未料想到有互委會解散之日,但小說既成,不妨於此世、增添一種閱讀角度及語境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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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其中一個最吸引我之處,是書中從論述,以至珍貴的圖片,都嘗試呈現街市之多維與立體。把玩書中圖則,如同走入香港街市森林的微觀宇宙。
♦黃怡選書♦
西西《欽天監》
西西於八十多歲的高齡花上五年時間親筆手寫下的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寫出欽天監周若閎的一生,西洋傳教士來華的歷史,容兒這位女子對知識的想法,康熙的宮廷內中西思想模式的分別和衝突。一切的情感、史料與深義舉重若輕,讀著除了被小說感動,亦被西西一生強大的寫作能量震撼。西西一直努力寫,我們怎能不努力呢。
西西《動物嘉年華》
中英雙語的《動物嘉年華》,收錄了西西23首以動物為主題的詩,由Jennifer Feeley翻譯成英語,並由27位香港藝術家為詩集繪製插圖,男女老少一起參加紙上動物嘉年華。西西一直關心動物在人類世界的處境,從不把人類當作萬獸之王或宇宙中心,總希望一切活潑生靈都過得自由快樂,不相爭相殺,只互相學習、一起玩耍。在這本詩集繪本中,我們可以走進西西心中的圖像動物自由園,和她心愛的貓兒、猿猴等一起遊玩。
♦陳澤霖選書♦
飲江《於是搬石伏匿匿躱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
作為飲江迷弟,他的詩集當然無條件是年度第一。但若果真的要找些原因來證明它是自己心中的年度之選,我還是能找出一大堆原因說服大家。
首先,單是飲江詩集這點已是品質保證吧!其次,這是飲江相隔十多年後出版的詩集,雖然仍是新曲加精選,但飲江這次為舊作作出不少改動,一如他喜愛在文本上翻出新意的特色。再者,這本詩集加入原生、飲江和一眾小精靈的手工與心血結晶,書中各種裝幀元素都是原生和飲江給大家設下的謎題——估得到,佢地俾亳子你買紅棗。如果讀到這裡,大家不明白為什麼它是年度精選的話,去買一本飲江詩集讀讀看;如果讀完還是不明白,那就買多一本吧!(計畫通)
潘惠森《「潘惠森.露兩手」劇本集》
至於香港話劇團候任藝術總監潘惠森曾於2021年在台灣出版「昆蟲系列」劇本集,當時自己受小西推介而買來讀;說真的,讀劇本文本的確是較難進入狀態,所以自己不是很喜歡閱讀這類文本。幸好這年有機會去看潘氏為香港話劇團編導的《兩刃相交》,劇場表演的張力與節奏深得我心,所以離場時馬上在攤位買了這套劇本集,紀念自己沒有𠝹櫈的一次觀戲經驗,也期待潘氏上任後的香港話劇團繼續推出更多好作品!
♦關天林選書♦
能登崇《不存在的書》
在無數平行時空可能已出版過這些書?先有封面,後有書,二十八則虛構書摘,實實在在證明想像力的存在。
《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時代結集。激盪中、幽暗裡,六十多人交出一份證辭,但不是繁星,而是心頭擦過的隕石,但願痛楚和希望能共享。
♦黃曉彤選書♦
韓文詩集:圖.金斗葉、文.羅泰柱《就像現在這樣》
這些日子有人回來了也有人走了。2022的時間恍惚被來回往返的愁緒沖刷掉,以致人們忘了該如何生活、也忘了未來。
「如果可以/想像十年後的自己/將那副模樣放在心上/這樣的話不知不覺/十年後的你/就會是你所刻劃的模樣」——節錄〈我們的人生〉
文字如黏在冰箱門上的生活短箋般,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閱讀,留言提醒我們的生活需要好好地被祝福。
西西《石頭與桃花》
西西筆下的香港總是有趣,我尤其喜歡〈土瓜灣敘事〉,這像是給土瓜灣的私人書信又像是帶讀者導覽,跟隨西西的文字街道,每次都使我疑問:我,真的認識香港嗎?從個人史到地方史、由實物到想像,《石頭與桃花》體現西西的多重創作世界。
♦張煒森選書♦
西西《石頭與桃花》
《石頭與桃花》輯錄西西未結集的小說14篇,分成近舊作兩部分,既有風土人情,夾雜歷史,亦能科幻。西西的作品耐讀,創作一直都具前衛具實驗性見稱,而最為人留戀的,還是書寫忠於自己的性情志趣,故此,每部作品都夠真誠。
樊樂怡《香港抽象遊戲地景》
作者經歷多年研究,從文獻、實地考察,甚至設計者與大眾的想法與記憶著手,還原了香港遊樂場的全面景觀,記錄了多個196-80年代所興建的遊樂場的歷史與故事,讓這一部分「小兒科」放到香港社會發展的脈絡中,其設計排版的遊戲性亦不能忽視。(寫了先發覺係2021年出版)
鄒駿昇《捉迷藏》
繪本都有迷人的魅力,故事講述兩位相距150年的專家,找尋台灣傳說般的雲豹,在林間探秘多年,同樣一無所獲,卻呈現出台灣各種生態、原住民歷史文化。鄒駿昇細緻的畫功讓讀者有第一身尋幽探秘的感覺,令具文學性的故事、視覺藝術與科學歷史相扣,縱使尋尋覓覓亦徒勞,卻依然保持著能親眼看見的期盼。
♦林凱敏選書♦
The Book of Mother
法國作家Violaine Huisman令人印象深刻的處女作。這部半自傳體小說以三個部分寫成,由第一及第二部分的第三人稱,轉至第三部分的第一人稱,描劃出一個敏感而脆弱、善變又固執、叛逆瘋狂又熱情洋溢的母親Catherine的肖像。經歷了三次極端不同的婚姻,小說第一部分以Violaine(小說第三部分的敘事者「我」)異常的童年開始,回憶錄般講述Violaine與這位當時出入精神療養院的母親相處的故事,她經常抽煙、咒罵他人與世界、不時陷入情緒漩渦……再逐步揭露這位母親受創的童年及青春時代,以及上一代對她造成影響的黯淡過去,交織在大歷史之中。第二部分則寫擁有極端美貌的Catherine從青春期開始與各個情人的生活,及其瘋狂的生活方式,從支持自己開辦舞蹈教室的謙遜而乏味的南部好好先生,到出身自名門望族而家族長期不接受出身自卑微工人階級的Catherine的花花公子,生活充滿破損、悲傷、魅力與誘惑。在Violaine的童年時代,因為母親隨時會爆發的激烈情緒,充滿毀滅性而不穩定的狀態,Violaine和妹妹喜歡卻同時懼怕她,而讀到小說最後,進入第三部分以後,你卻會發現以第一人稱書寫的敘事者、需要像朋友般照顧母親的敘事者,從母親之死,在記憶糾纏與遺忘之間,哀悼同時寫活了一個她無法忘懷的母親,作為人、作為女人的故事。
♦劉平選書♦
黃心村《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
張愛玲同香港的故事講完又講、講完又講,以獵奇心態察看,期待從張愛玲身上發現香港的另一面。
唐睿《異國文學行腳》
唐睿是如何練成的?專欄文章結集,唐粉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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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鄺鉅裁
西西的著作,題材和文類多元,小說、詩、散文、評論,如十八般武藝,題材上天下地,遊走古今,自成多元宇宙。香港書展邀請了何福仁、黃怡、劉偉成和潘國靈,圍繞西西今年出版的四本新書《西西看電影》、《石頭與桃花》、《欽天監》和《動物嘉年華》,分享打開這個紛繁宇宙的鑰匙和他們遊走其中的經歷。
多重宇宙(metaverse)一詞源於史蒂芬遜的科幻小說《潰雪》(Snow Crash),亦被翻譯為元宇宙、後設宇宙和魅他域,西西曾在《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談論到這部小說。何福仁解釋在「多元宇宙」的世界,人一邊生活在真實社會,另一邊又分身進入虛擬的時空。這種分身是否可能,在科學上,還有待探討。不過在科幻小說、電影,早就司空見慣。他舉一些電影例子,例如奇異博士Dr Strange,楊紫瓊的奇異女俠。
《潰雪》這小說講男主人公,多元國籍,父親是美國黑人,母親是韓裔。在現實世界裡是小人物,遞送披薩,也是一個高明的駭客;在虛擬的數碼世界中,他是一個超級戰士,世上最強刀劍手。一次送披薩出事故後,他遇上了送快遞的滑板妹。外賣、滑板,30年前,倒成了我們今天的寫照。「潰雪」原來是一種電腦病毒。它不但攻擊電腦,中了,電腦像灑下雪花死機,更進入人腦。這是一個陰謀恐襲。兩位年輕人合作展開調查「潰雪」,拯救世界。
何福仁認為,西西的確是一位神奇女俠,能在各文類間穿梭自如,亦在小說中書寫虛擬實境,穿越平行時空等題材,如〈桃花塢〉(收錄於短篇小說集《石頭與桃花》)。
關於詩繪本《動物嘉年華》,何福仁提及出版的原因和過程。西西一直很想出版繪本,剛好在整理文稿時,發現「動物」這個大主題,又想到《大拇指周報》中〈大家寫〉的專欄,便生出「大家畫」的想法,邀請了不同人參與插畫的部分。這就是嘉年華精神,不論年齡和身份都可以畫,為詩集融入歡樂氣氛。
尋寶遊戲:詩中的秘密
黃怡認為,閱讀西西的作品就像尋寶遊戲:「雖然表面看似很簡單,但如果我們用尋寶精神,慢慢挖下去,會找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動物嘉年華》是中英雙語版本,由費正華博士(Jennifer Feeley)翻譯。在翻譯過程中,她與黃怡有很多深刻的討論,意外發現詩中的秘密,如另一首詩、畫和生物學知識等。
為了準確翻譯〈狒狒〉這首詩,費正華和黃怡變身偵探,在現實世界尋找西西筆下的狒狒。詩中描寫,狒狒以家長帶領的方式成群,但如果不知道明確的物種,則無法知道領頭的性別,不知道該翻成「he」還是「she」。西西在《猿猴志》中談到,曾參觀位於日本名古屋的動物園,和狒狒玩過拔河。依遁線索,黃怡終於在網上找到相關的影片,破解迷題,看見詩中狒狒的真正樣貌。
在狒狒拔河的影片中,拍攝者炫耀自己肌肉,在贏得勝利後歡呼,這象徵了一種從上對下、人類本位的思維。對照之下,西西則採取了以動物為本位的書寫角度,希望把狒狒從籠中拉出來,重獲自由。
從西西的作品不僅展現出一種看世界的態度,更暗示了她閱讀的深廣。如〈水母與蛞蝓〉啟發自一篇由美國科學家Lewis Thomas在1979年發表的論文,當中提及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灣,有一種擁有共生關係的水母和蛞蝓。水母把蛞蝓吃掉,蛞蝓則變成水母身體的一部分。西西藉此書寫對人類本質的哲理思考,最後從那不勒斯港過渡到維多利亞港。
除了知識的尋寶遊戲,黃怡亦關注西西如何看人生和動物。如〈我不和你比〉以動物為比喻,道出一種做自己、不亢不卑的處世態度,拒絕追隨社會對成功的單一定義,毋須比較和看不起自己。這首詩讓黃怡聯想到西西的短篇小說〈碗〉,展現了在不同文體中,西西貫徹始終的人生觀。
黃怡認為〈想像的動物〉最能貼近動物的處境。詩中寫到,如果詩人變成上帝,會給予動物哪些特質?西西不讓動物變成超人,擁有統治地球的能力,卻讓牠們在背後長出眼睛,能看更多風景,毛髮的顏色能隨心情改變。西西想像的動物善良,充滿智慧和情感。最後,她反省人類可能不會善待善良的動物,但依然選擇如此創造這些動物,提醒我們,在殘酷和艱難的世界中,應保持善良的心。
人類的本相:提醒我們保持善端
劉偉成在分析《動物嘉年華》時,劃分為四個面向:尋找「幾希」、拓展「善端」、映照「本相」和謎之「手邊書」。
《孟子. 離婁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是動物的一種,兩者的差異在於善的特質。劉偉成提到辛波絲卡的〈布魯各的兩隻猴子〉,與西西詩作的語調一樣平易近人,亦隱含對人禽之別和進化論的思考,透過猿猴反思人類。
西西在《猿猴志》中寫道:「閱讀猿猴,其實是閱讀我們自己,可以讀到彼此的相同,也可以讀到彼此的相異。也許只有人類懂得異類依存的道理,道理會講,可是多少人願意實行呢?」
在詩作〈長臂猿〉中,西西代入猿猴的位置,擔心牠們在籠子裡會被曬傷,請動物園管理員幫忙遮蔭。正因為人類有同理的能力,更應該保存善良的部分,透過行動幫助其他動物。又如〈什麼也不是的動物〉、〈可怕的動物〉,揭示世道的問題:善良的人往往在社會中變成異類。
在希臘神話中,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俄狄浦斯提出謎語:「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劉偉成認為,斯芬克斯作為怪物,以人的謎語去考驗人,正反映出人未必了解自己的本相。神話把人的人生壓縮一天(life as a day),正如多重宇宙中時間的跳接,西西的詩壓縮人類和動物演化漫長的過程,反思歷史的結果。
劉偉成說:「西西就像一位智慧老人,看透世情,幫我們穿越時間,說出結果,善端應如何發展。」
如果人類遺失了善端,即會變成怪物,如能保存和實踐善端,便會看見人類的本相。如斯芬克斯之謎,《動物嘉年華》是西西給我們的迷語。而「手邊書」的意思則是,這是一本能以輕鬆的手法引發思考的書,為讀者帶來「小滿的確幸」,適合隨時隨地閱讀。
持續開拓:在小說中上天下地
潘國靈主要以《石頭與桃花》的卷一為討論範圍,分析西西從2015年到2021年的作品,如何令他聯想到西西其他作品的面向。
文學性和創新性始終是西西關注的面向,兩者並重,缺一不可。西西透過短篇小說〈文體練習〉向法國作家格諾的《風格練習》致敬,以六種手法書寫同一條街道。潘國靈認為,西西除了形式上的實驗,內容的持續開拓亦能展現於長篇小說《欽天監》。早在80年代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也是,書寫殯儀對當時的社會來說是禁忌。
形式牽涉到文體,潘國靈指,文類之間的界線是重要的,它們能各自發展成一門藝術,讀者可以獨立欣賞西西不同文類的作品,如短篇和長篇小說運用了不同的手法。但同時,西西讓各文類交雜互滲,串連成多重宇宙,如在小說和詩中皆書寫了動物,讀者不妨互相參照。
除此之外,潘國靈認為西西能以獨特和深刻的角度書寫空間,如〈仿物〉從房子書寫到家族史,為物件注入自傳的成分。又如〈土瓜灣敘事〉,透過一個搬家的故事書寫地區,更寫到主角在圖書館借閱《我城》,認為自己能比作者寫得更好,這種互文性使作品變得更立體。從〈仿物〉的家到〈文體練習〉的街道,最後以〈土瓜灣敘事〉的地區作結,西西透過三篇小說展現出城市文學廣闊的涵蓋範圍。
不只現實生活,西西亦會書寫科幻,如〈星塵〉寫星塵降落在地球,進入電腦與小孩對話。其他對話體的作品有〈石頭述異〉和〈桃花塢〉,皆為旅行小說,前者寫主角到山東觀看漢畫石像,最後以看圖作文的方式,回到公元前二世紀的世界;後者寫人類透過電腦進入歷史現場,但只能去十二小時,不然會變成冬瓜(化用《灰姑娘》中南瓜的典故)。
這些地方西西都沒有親身去過,卻能透過閱讀其他文本,發展成知識體系,融入小說之中,展現豐富的想像力。潘國靈指,這源於西西對萬事萬物感興趣的特質,如對布偶、玩具有濃厚興趣,而寫成《縫熊志》和《我的玩具》等作品。正因為擁有不同的知識體系,西西能在作品中「上天下地,遊走古今」。潘國靈認為,這種消化知識的能力很值得其他創作者學習。
推薦給年輕人的入門書
「西西的作品像游泳池,有深水和淺水區。」黃怡說,西西有些作品需要更深的閱讀經驗才能解讀。因此,最後四位講者為年輕讀者推薦西西的入門書。黃怡推薦《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因為題材多元,亦收錄了很多西西著名的作品;劉偉成和潘國靈推薦《手卷》,書中的寫作手法多變,題材為西西的短篇小說集中最豐富的;何福仁則推薦《欽天監》,西西透過歷史和角色的有機組合,創造出新的歷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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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有一個月,你就過嚟英國。
我隔著電話,像嘴巴仍貼在你耳邊似的說話。我把醫生給的藥放進牀頭櫃裏,關上,再打開。吃或不吃,其實一樣。每隔幾小時,我重新懷疑人生,到底是我意志力太薄弱,抑或它不夠超越冗長的日常。然後每個假期,我都一睡不起;每個夜晚,我都只顧看戲。
你屈就自己,在那個細小得像哈利住過的樓梯底,微微點頭,瞇起眼看我在雙人牀上掩面,淚流不止。你說,我來了妳便會好些,不用食藥。我說,我想寫一份劇本給你,整套戲都關於你。你笑說,唔係掛。我說,連我哋嘈交都要寫埋。你以跟小朋友相處的語氣說,好,寫咩都得,快啲瞓。
很快你會在機場與親朋戚友揮手,與正互擁的陌生人交換眼神,轉身把護照遞給海關。你再三拿出機票,怎也記不住上面印著的閘口編號。你踏上扶手電梯,電話螢幕會彈出幾則新聞,你聳聳肩,關不關注都不構成影響。你來到登機閘口,放下裝滿電子產品的背包,那兩部新買的蘋果手提電腦,在裏頭歎息。
你依然猶豫不決,但人潮越過空橋,蔓延進密封的盡頭。你戴上耳機,聽擴播聲似遠若近。你安慰自己,世界如此的大,不只得你一個無處安身。香港的夜空也有最深藍,你的表態與沉默,你的隱居與撤退,絕望會不一樣?耳鳴、作嘔、愧疚。萬尺高空,你俯瞰燈火零碎的香港,然後將視線移開。
比你早很多飛抵倫敦的我,會向藝術館請假,到這邊的機場接你。你會推著幾箱行李,來到我面前,鬆綁眉心的結,說很久不見。我拍拍你的鴨嘴帽,埋怨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久得我已經看厭新世界的所有,久得我怎麼也想不起你哪個晚上飛走。
你會跟我回到這嘈吵的房間,後院傳來迷幻的電子音樂。本地的同屋,他們不會為此不好意思。湯姆、史蒂芬妮、安杰羅,他們醉了就會發酒癲,長開的擴音器,以噪音遮蓋虛無。我們關上門,躲進被窩裏,對望到第二天的早上,我說,我會買部更貴的喇叭,可以與他們鬥響。
你會開始適應這國度的規則,習慣新的工作環境,問新的同事借火點煙,學他們吃冰冷的三明治,模仿他們的幽默,和體面的談吐舉止。每頓晚餐,我會學網上的食譜,煮各式各樣的意粉,洋蔥煙肉、白酒青口、蒜蓉焗蝦,你喜歡哪種,最好不要重複。每隻碗碟,你都用洗潔精洗至少兩次,確保沒有投訴,然後跟我睡前看部經典電影,法國、波蘭、俄羅斯,看一半你便呼呼大睡。每個分鏡,都拍得近乎完美,顏色、溫度和角度,連對話都精準無誤,不像我們。我說,還怎開拍我的戲,你半開眼皮,說千萬不要這樣比。
週末你穿起西裝,隆重其事地出席我的展覽開幕。我的畫,與其他藝術家的,都被放在同一個閣樓裏,擠得密密麻麻。我不敢肯定,這對我的藝術發展有何重要,但你在人群中對我點點頭,還幫我親手抄寫作品簡介。你的字跡像被釘十字架般,安置在牆上,可是它的存在更像為了給眾人無視。冷氣機不遲不早地失靈,賓客額角都冒著汗,他們逛了個圈,邊笑邊擺出認真看畫的表情,問我價錢。而他們當然不會買。於是由你來慰勞我,請我去倫敦大橋那邊鋸排,我說半生半熟吧,唔該。可我們等了四十五分鐘,侍應才處之泰然地說,噢,漏單了,請再等等。
偶遇公眾假期,你會問我今天是什麼節日,我查了查,好似唔關我哋事喎。你會扮個鬼臉,繼續吃早餐。我們會到攝政公園散步,九月初已遍地黃葉,途人的重量使它們逐片碎裂。你躺下來看書,驚覺上次看的英語小說,要倒帶到中學年代了。你說,這本我看到下年也看不完。我心不在焉,把以前寫過的故事,從手機裏逐篇刪掉。你問,真的不寫了嗎,我答,寫就有意義嗎。你放棄了文字,不想見我重蹈你覆轍,話落之時,文件夾已回歸空白。
忙忙碌碌了半年,我們會買兩張火車月票,透透氣,遊走於英國的沿海城市,記起過去的自己。車廂裏流動的光影,我速畫著你,我說你是戲裏唯一的主角,給我好好演。你跟我鬧著玩,單單眼,說我咁靚仔,無難度。車窗外的海岸線煙雨濛濛,上空有海鷗拍翼盤旋。我說,要是天晴的話,就能見到彼岸的鄰國,可惜現在只能聽浪。
你說,有個程式突然出錯,系統失靈,你正遙距跟進,需要緊急復修。我說,工作要緊,那晚點再拍。後來才知道,那是永遠拍不成的電影,如同時間被車程無止境地拉長、扭曲、逆轉一樣。可能因為我沒寫好對白,亦可能因為場景過份寧靜,你愈來愈寡言。我們選了條輕鬆的行山徑,走了三小時,直至踏足頂峰,你都一言不發。懸崖峭壁之上,我們坐在座標塔下休息,你專注眺望遠處的風景。我揉揉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
我會以為你想保持距離,我會以為這是技術調整。我會給予你更多空間,我會將行程減慢。但你會在民宿裏鬧情緒,與我爭鋒相對。你說我對你心懷敵意,我沒有,但我想拍下這一幕。我在找電池,你順勢指責我,不是什麼都要變成藝術,它們都只是影像而已。憤怒使人自由。我說,沒錯,很好,我扭開媒氣爐,把記憶卡燒溶。數據著火,燒至天亮,薰黑了天花板,便化為烏有,你開心啦。
我的相機、你的衣服,和所有見步行步的家當,都通通被我由二樓扔到街上去。可你別怕,我會持續克制,起碼沒有把自己拋出窗外,你不會後悔。最後一班的通宵巴士靠站,排氣管的咳嗽聲隨引擎中斷。路面陰沉,狐狸直行直過。司機看似失魂落魄,在半睡半醒之間,他重開引擎,搌過我們所有的東西。回不去,也帶不走。天明,巴士左搖右擺地駛往小鎮,繞過迴旋處,抵達空曠無人的廣場。
你捱著廚櫃發抖,對凌亂不堪的衝突現場,面無表情。我們安靜了很久,小腿知覺麻痹,我懇求你,說句話吧。你無動於衷,或者你才對我心懷敵意,因為你搬來英國,為我捨棄香港。我把暖氣調高,讓你去睡,天色藍靛,我來慢慢收拾殘局。
回程後我埋首工作,跟看藝術展的訪客做導賞,這來自英國,那來自法國,這取材自日本。就是沒有任何一幅畫指向香港,亦沒有任何一段影片在乎我的語言。我會查字典,斟酌角色間的對話,唔知廣東話點講呢。觀眾欣喜若狂,激動地說,噢,我的天啊我的神,真難以置信。我保持笑容,附和,是的。但其實不是,但我不能道出心聲,相反我會加入讚嘆的行列,為一群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尤其是他們的僥倖,熱情地拍掌,他們多值得被世界欣賞。
你從午睡中醒來,書桌上有幅我尚未完成的畫作,外面天清氣朗,百鳥爭鳴,一束特別精緻的陽光,落在你側臉上。映入眼簾的卻顯得過份明亮,甚至乎誇張。你目光呆滯,眼角濕潤,低頭對焦朋友失聯的消息,他剛被捕,還押候審。這程度的荒謬,勾起你的新仇舊恨。你把一週的工作提早完成,將檔案理得井井有條,再通知上司,抱歉,恐怕我要辭職了。他驚訝,你暗笑,這生活本來就不屬於我,已勉強自己也勉強別人太多。
你會想起,那個被高樓大廈阻擋住光線的遺城,夏日炎炎,酷熱得連屋宛的鐵閘都焦躁不安。對面街的垃圾站,塞滿一堆運不走的家私,街坊則在轉角閒聊,我的姨甥仔、我的弟弟都出國了,唉,能走就別回頭。你愈想愈難堪,心有不甘,你需要某種掙扎和餘溫。畢竟你們燃點過的火苗,也曾經連夜燒到天台上,剎那間刻畫出三尖八角的輪廓,和你們緊張的模樣。他後來與家人關係破裂,搬到劏房去住,一住便幾年,他做學術研究的錢,交了租就所剩無幾。到你走的時候,他約你在樓下的糖水店見面,他說,我都想轉行IT,不如你教我。你說,好,呢啲網課,呢個,同嗰個,我讀完就銜接到,好快入到行。你把連結發給了他,他眼裏還閃過希望。
可惜人與人的連繫,不至於脆弱,卻沒多堅強。你沒有真的幫到他轉行,他也捨不得論文淪為廢物。你們由每星期的訊息來往,到每個月的一句起兩句止。報章上他的照片,差一點,就是你的臉。你想,或許就是今天,必定是今天——當年僅存的灰燼飄洋過海,兜了幾圈,最後觸及了你貌似結實的心房,領回你完整的靈魂,帶你離開異鄉。
你會像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連紙條都不留,便從此消失。我會寂靜無聲,站在以雨跡記載你背影的窗前,掛念這段經已過去卻仍未發生的裂縫。清晨的霧珠緩慢地滑落、凝聚、蒸發,我會在下一個派對的噪音聲中,記起你。你會成為我夢裏現身的前度,近乎淡漠,請勿靠近,謝謝。我步履蹣跚地落樓,煲水煮公仔麵,這時同屋們蜂擁而上,給我烈酒,安杰羅會說歡呼吧,乾杯吧,讓我們活得像沒有明天,讓我們製造和平,來,我們要重修舊好。我說,你鍾意,其實有咩分別。他向我推薦他的朋友,這是比利,妳要不要跟他約會。
隔天上班,酒意未消,我踏著失去剎車能力的單車,像表演雜技般下斜,意外跌損的膝蓋,傷口之大,要貼幾片膠布才能遮掩得住。被單一直踫到撕開了的皮肉,隱隱作痛。你砌過的拼圖依然掛在牆上原封不動,上面的碇真嗣和明日香,沿著血海,奔向未來。他們的浪漫,反諷著幾年前看的電影,當時結束的畫面,交錯著現實裏的凌晨四點。
你記唔記得有次我喺高街跌親,頭破血流地回家,喘不過氣爬上十層梯級,那首片尾曲,耳機裏重播又重播,鼻血流至嘴角,舔起來像一場鐵鏽味的末日慶典。你沒有很驚訝,你只是拉開廁所趟門,手裏一袋棉花球和碘酒,說我們多活一晚好嗎。
不過我們都沒有機會了。
是時候要離開,我多看拼圖兩眼,想著怎樣把它摧毀。我憶起你討論電影時的強悍,其實你有沒有真的理解我。已經不要緊,我轉身,鎖門,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英國只是個中轉站,我只是比你待得久些,對不對。
我會在東歐到處遊蕩,坐平價巴士,跌跌撞撞,看山脈,看湖泊,它們都比人更親切,無風無浪。有時我會找海豹陪我,它們毫無追求,它們比人類自由。我會短暫住進某間青年旅舍,對過往的幻想執迷不悟。想睡時就喝啤酒,起牀後便喝咖啡,隨機問同枱的人,你過得好嗎。他們都會說,沒有太壞,妳呢。我輕輕呼氣,白煙冒起,我說我清醒得日夜不分。
目睹過歷史悲劇的走廊,古老雅致,它會不時跟住客聊天。夜裏我也會對它訴說心事,我問,你知道嗎,碌架床邊有部舊式暖爐,一聲不響,壞了一輩子。它說,不如妳為它寫首詩,又或者畫張掃描。我從爬山背囊裏拿出畫簿,將頁面迎向昏黃的燈光,與物結盟。
我發燒時被著你的羽絨,某個言語不通的人過來,說了一晚我聽不懂的說話。我重複,你的意思是這樣嗎,他只是指手劃腳,滔滔不絕。他的故事,我推敲不出來,我連他國家的名字都捉不到。但我發現他完全沉沒在理想之中,比任何我認識的人都幸福。終於他靜下來,不再說話,他將頭挨近,在我頸上吻下幾塊褐色的傷痕,以英語問,可不可以進入妳。現在,這裏,此時此地。
世界在改朝換代,而我的軀體卻依然無礙。我拜訪羅瓦涅米,芬蘭最北的城市,北極光壯麗得不留遺憾。聖誕老人的鬍鬚原來真的很長,他親切地問我,親愛的妳來自哪裏。我毫無期待,但聲音在顫慄,他聽後笑了笑,說聖誕快樂。他說的是廣東話,我上前抱他一下,感激他學了我的母語,然後我會在冰天雪地裏寫本書,如你所願。你會在某座工廠大廈裏閱讀我,晨曦通透而溫柔,你會再次點點頭。這邊有個冷漠的停車場,心肺都壓在地上,我寫了出來,一切都將被原諒。
如果係咁,你仲會唔會過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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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關於未來的關鍵詞,或來自未來的限時動態。
楚思/林日錦/任弘毅/蔡傳鎮/海海/黃翠穎/羅浩雲/李曼旎
鏡子迷宮
據説,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橫亙著一面巨大的,無法被穿越的鏡子。過去是實像,未來則是鏡中的虛像,投射著過去的形狀,一點點蔓延開它冰涼的幻影。果真如此的話,那麽這面鏡子是存心作亂的哈哈鏡,還是一面溫馴的,誠實的鏡子呢?只能存活在現在這一個瞬間的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我也曾經想要窺知未來,想知道在某時某刻,我會存在於世界的哪個地方,那個時候還會不會有我。年幼的我就這樣走進一間塔羅館,聽人說這裡的占卜總是很靈驗。坐在擺滿水晶和蠟燭的桌子旁邊,神奇的女巫看上去也只是個普通人,她手邊的玻璃球淺淺地染著一層玲瓏剔透的光澤。我問,未來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未來的我呢?女巫溫柔地對我笑了。恍惚間,我看見那水晶球不慎滾落到地上,碎片綴滿一地,化作零零碎碎的,千面鏡子迷宮。回過神來的時候,水晶球卻仍然好好安放在那張桌子上,女巫坐在桌子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我。
夢的殘骸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了那麽多關於未來的事情,我卻僅僅夢見過一次未來。那裡沒有一點聲音,不知道是因爲未來的人們已經心意相通,不再需要用到聲音來交流,還是在那個夢裡,我其實是一個聾子。但是不要緊,只是擁有視覺的世界,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好不容易來未來一趟,我當然是想用這雙眼睛看看,那些我熟悉的事物而今都變成了什麽樣子。走在童年時所走的路上,我看見過去的游樂園已經荒廢,散發出被棄之物特有的,溫馨的甜香。旋轉木馬、袋鼠跳跳車,那些假動物們的眼睛卻都還睜著,它們一直都沒有夢嗎?即使在未來的未來,未來的最盡頭——也就是一切都被毀滅,淪爲殘骸之時,它們也無法閉上眼睛來安睡吧。穿行在這些夢的殘骸之間,我為它們的疲憊感到有一點點難過。
顛倒的記憶
某某寫給某某的信:
喂,不要再沉湎在過去啦,那樣你永遠都不會快樂。如果看到一棵樹就想到,那棵樹下,是我們過去分別的地方,看到一件衣服,就想到當時穿過它的人,現在已離開了我……總是這樣,那不是每天都悶悶不樂,浸沒在懷念當中嗎?就讓我們把記憶顛倒過來一遍,從未來算起,看到喜歡的場景,就想:這是我們未來將要相遇的地方。每天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家,就想這就是我們未來將要擁抱、親吻、共同生活的地方。你肯定又會覺得,我又在說一些不切實際,癡人説夢的事了。可是,我是真的有很認真在想,如果是這樣,我們該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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