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牆記
1.
大衛考柏菲(這裡說的是美國魔術師而非狄更斯小說裡的主角)在一九八六年曾經有一場穿越萬里長城的表演。當時透過電視轉播,我看著他從八達嶺長城那邊進到一塊蓋在城牆上的布幕之中,布幕轉瞬緊貼城牆,那代表他整個人進到牆身中去了。大概一分半鐘之後,城牆另一邊的布幕上出現了立體人形,就好像有人正要從牆身中走出來的樣子,不過,只一下,像掙扎,布幕又回復平貼於城牆上的狀態,現場的人發出驚呼,布幕後的掙扎又出現了,而且愈來愈激烈,彷彿真的有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要把魔術師拉住,要將他留在城牆夾層之中。當然,最後,布幕撕破,大衛考柏菲重新出現在觀眾眼前。
整個表演不會超過十五分鐘,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演出前播放的紀錄片。大衛考柏菲在紀錄片中煞有介事地詳述了這場魔術的靈感來源,他說他多年前得知,西藏的高僧擁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能夠穿過牆壁。紀錄片先以科學角度,解析分子、粒子在不同空間轉移的原理與可能性,接著鏡頭帶領觀眾走進布達拉宮,這巨大建築群的神秘獨特結構,令這則帶著宗教與異能色彩的「穿牆」傳說,有了可供發生的場景。接著,最可怕也最震懾人的部份來了,那是一幀在牆壁中發現遺骸的照片。據說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由於布達拉宮內有近萬間的房屋,難以逐一保固維修,某天就發生了其中一幅牆壁坍塌的事情,在厚度達兩米的牆壁,竟「鑲嵌」了一副人體骸骨,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這骸骨居然呈現著奔跑中的姿勢……。
觀眾的想像力至此已被全面啟動,完全能接上魔術師投射的內容與畫面。那豈只是一場魔術表演?大家都願意相信真有其事,那就是特異功能。
後來我當了電影編劇,每當卡關、故事寫不下去,就會想起大衛考柏菲展示的那幀牆中骸骨的照片。
2.
《相撲聖域》今年五月在網飛上線,在觀看此劇之前,我對相撲的認識,僅限於相撲鍋還有相撲手驚人的身材。再來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貴乃花和宮澤理惠訂婚又解除婚約的事情,當年很哄動,這才知道相撲手在日本社會地位之崇高及收入驚人。帶著對相撲運動的這一點點刻板印象,我開始看八集的《相撲聖域》。
剛開場,主角小瀨清無論是相貌與行為都難看,挾柔道冠軍實力,但以街頭混混姿態加入相撲部屋,無禮而莽撞,視相撲傳統為無物。未幾女主角飛鳥登場,是放洋歸來卻從政治版下貶到體育版的記者。藉著小瀨清的桀驁不馴,拒絕為序二段的師兄擦屁股(不是形容詞是真實描述,因為相撲手的身形,無法自行擦屁股),然後是飛鳥這女流之輩若無其事踩上了土俵,幾乎被部屋中一眾相撲力士手撕,開場不到二十分鐘,相撲傳統的迂腐與不足為外人道的種種,觀眾一目了然。女生不許踏上土俵,我卻輕輕鬆鬆闖入了相撲聖域。
我就等著看小瀨清與飛鳥顛覆相撲聖域。
接著我看見了小瀨清與父母的愛恨交纏、飛鳥與前上司的藕斷絲蓮;角色的血肉。那邊廂大相撲協會的保守顢頇與對後輩的排斥,愈揭愈多,我等不及看見小瀨清登上土俵,開創相撲界的新面貌。小瀨清終於改名猿櫻,獲得出賽資格。隨著賽事進行,我對相撲這項運動愈發看出興味,同時擔心猿櫻只靠柔道與街頭群架的經驗,無法一直贏下去,他必須老老實實練習四股踏…..
四股踏。
四股踏只是相撲眾多修習項目的其中之一,《相撲聖域》無意成為相撲技藝百科全書,只著墨於四股踏。一如劇中其他關於相撲比賽的材料,雖然充滿行內密碼,但通過編導與角色傳譯,變得顯淺易明。四股踏是以深蹲之姿,輪番將左、右腳高高抬起,再保持平衡重重踏落地面。那看似簡單的動作,一而再地出現,清晰地向觀眾展示了相撲的獨特性與專業,令我對食量驚人體型龐大的相撲手刮目相看。
當女記者飛鳥流著淚勸告猿櫻必須練好四股踏,而猿櫻終於老老實實練起基本功,甚至帶動了部屋內的其他師兄弟。梳起了相撲手「丁」頭的猿櫻,與開場時的小瀨清,整個氣場都不一樣了。隨著師兄猿谷因傷引退,舉行了拆「大銀杏」的斷髮儀式,這場戲長達十二分鐘,令我徹底對相撲傳統與相撲手生出敬意。
最後猿櫻重新面對曾讓他極度害怕的重量級對手靜內,猿櫻贏了嗎?我不知道。鏡頭回到小瀨清與靜內的童年,曾經,相撲帶給他們爛漫無邪的正向與快樂。初心。
就是這樣,觀眾深深被相撲這充滿傳統色彩的運動技藝折服,《相撲聖域》成功穿越觀眾心中堅牆。顛覆個屁。
我是一個編劇老師。很多人問我,編劇老師教什麼?我都忘了跟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在我心裡沒說出來的是,穿牆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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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字005|「倚音 Appoggiatura」專欄
左手之思
詩作 ───── 西西
音樂 ───── My Little Airport
作畫 ───── 高立
原畫可於即日起到獵人書店觀賞,展期至9月25日。
地址:深水埗黃竹街 1C 地舖
〈左手之思〉
三十年來,癌症沒有復發,可是一條右臂受鐳射的侵蝕,漸漸枯萎。
單獨一隻左手
再不能綁鞋帶
(穿不用鞋帶的鞋好了)
無法替錶上發條
(根本不再戴錶)
要擰乾面巾只好纏在水管上
(用更小塊的面巾就是)
朋友想和我握手
(我伸出左手,抱歉
要朋友也參加左撇子陣營)
感謝醫生的照顧
(有人埋怨醫生做得不妥善
不對,當年已做到最好了)
書寫,早應該由另一邊接手
(右手服務許多年,讓它榮休)
有了不用電腦,不用手機的理由
握匙吃飯
起初不習慣
但慢慢,慢慢就慣了
(對了,這是自然而然的慢活)
看人,看物事
我開始有了不同的角度
(多長一隻眼睛)
開始聽到不同的聲音
(多長一隻耳朵)
不再以為一邊的風景獨好
這時代,患的可不是絕症
(不諱疾,總有辦法的)
不過因為牢牢堅持
一隻手,一種目光
*完整內容請留意《字花》104期(即將出版),收錄林阿P與混音師的創作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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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
每踏一步我都裂開一些
胸腔漏出數隻溶進夜色的蝙蝠
而心跳
是推開渠蓋的小手
夜深,深得很快因為腳掌擦傷
巡邏員在我身上
搜出許多包未開封的憂鬱
「眼鏡有霧,但我站著如圖釘」
我如此自辯
大海比他們更適合
把我的毒充公
假若他們把我制服於燈柱
我將轉世為燈籠魚
為白晝拉票順道把海擦傷
✦
那又是另一種意義的死亡
清晨乾裂
我是油站害怕火花
經過郵筒,它破譯了我一部分
回身,它吃新的信
真可惜,我不可能以亂碼餵飼它
眼珠就像葬著壞靈感的紙球
隨意地,被天空拋來拋去
漸漸忘了維修員的姓氏
可是我總愛陪著藥丸默不作聲
這是最純的慾
你別翻開我的連衣帽
裡面的肉身,電腦程式一樣嶙峋
我借了遊戲角色的韌性。立正。保齡球瓶
也有被推翻的慾望,然後日子
是導熱的、緊鎖的頸圈
✦
遺詩
想起平白日子
心跳是唯一蟬鳴
我就是想要幻聽的麥克風
而毛衣跟我說
吃不下聲音了
塗了蜜的關節還是留給我吧
誰會甘心成為空氣的坐騎
我習慣觀望
手臂成為腰間的欄柵
風景圍著我,轉動的
盲的魚群
或許我早就該弄清悲傷
和砒霜的讀音,收音機和鸚鵡
都被這兩個詞語噎住
薄荷的語氣撞進風中
最捨不得我的手腕
它穿過每副肋骨
像狐狸腰部,受傷時溢出香氣
(我的心臟
還在參天大樹上
跳動)
牛頓也無從醫治我的昏厥
我絕不介意倒下在菌類的閒談
暮色偷偷磨平我的角
方便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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