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金理高與洪啟瑞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金理高不願意承認,其實他一直對李立中心存嫉妒;這真的很奇怪,李立中耶,沒有人喜歡、充滿缺點的李立中耶。
金理高常常跟人提起他第一次遇見李立中的情景;在化學系的新生營上,李立中很快成為焦點,因為他就是那種女生口中的理工直男,其實就是缺乏社交能力,偏偏卻又充滿自信得惹人厭,到處問人知不知道他是誰,說他就是高考化學滿分的李立中,當然輕易就成為被訕笑的對象。可是李立中一點都不在乎,金理高猜想他應該就是從小慣於應對霸凌,完全沒把大家放在眼內,大概就是我好不容易熬過國中高中,現在到了最高學府,你們不是還要打我吧的意思。最後李立中被大家灌醉,吐在一位師姐身上,一場鬧劇。金理高並不喜歡懷舊,他說起當天種種,只為了向大家證明,這些年來,李立中真的一點都沒有改變。
當金理高發現李立中應徵系上的副教授,第一個反應就是深深的厭惡,他打從心底抗拒李立中成為同事。那時候金理高剛成為系教評會和院教評會的委員,深自慶幸自己日常都有在努力討系主任的歡心,並且心甘情願接下那麼多額外的行政工作,令他在系上聘任的事情上擁有了些微的話語權,他幾乎在第一輪就要把李立中刷掉。他清楚記得那極其不尋常的失眠晚上,他一直在想著李立中;李立中的不合群,如何被系上同學排擠、孤立,然而他卻依然目空一切,不把大家放在眼內。金理高半夜起床找餅乾啃,他不是餓,是李立中的我行我素令他牙癢癢。金理高無法不記起李立中幾乎都是滿分的總成績,啊,還有,李立中仍沒畢業,就在「化學工程學會會誌」上發表文章……。或許是夜靜,或許是窗外晨星閃耀,金理高內心竟生出了一股極其陌生的折服感。天亮之前,金理高終於想通,第二天,他力排眾議,力陳李立中這些年來的學術成績,還有他發表過的論文,認為他最大的問題就只是與人相處稍欠圓滑,但系上確實需要這樣的人材云云。
李立中第一天到系上報到,系主任就對李立中說,你可以到我們系上來,你得謝謝金理高為你說盡好話。
金理高清楚記得李立中當時的反應,李立中瞪了系主任一眼,那表情彷彿剛聽見系主任說了一些很笨的話。金理高一點都沒生氣,只有他明白李立中的重要。李立中在系上十年,他不願接下的工作,無人可勉強,他抗拒行政工作,也不會去當校內的委員會委員,從系主任到學生,都不敢拿教學以外的事情去煩他,也沒人敢動他的研究。李立中是化學系的招牌,同時也令人恨之入骨,因為他總是來者都拒,要他額外付出的,他一概說「不」。這些年來,金理高卻是為李立中說盡好話,讓他無驚無險從助理教授升等副教授,然後又從副教授升等為教授。
系上只有三個教授,系主任、李立中和金理高。就是因為李立中的存在,才能顯出金理高的圓通、成熟、好人緣、處事得體,發光發熱。只有金理高知道李立中有多重要。
直至金理高發現李立中居然娶了個作家當老婆,還有就是,他居然想要當系主任。他居然。
2.
金理高在李立中的辦公室裡第一次遇上周郁芬,他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從前我是這宇宙裡,最明白李立中的人,現在我是第二個。當李立中因為情商低而做了什麼或是說了什麼,金理高就會朝周郁芬打眼色,裝出很懂周郁芬的樣子。然而周郁芬都裝作沒看見,這令金理高很不爽。李立中憑什麼能跟周郁芬成一對?而自己的老婆,當年明明是飄逸文青,還拿過文學獎的新詩組優異,為什麼現在卻是嗓子大行為粗野?金理高說不清楚,卻實實在在的感受到委曲。
從前系上聚餐,李立中都會拒絕出席,這習慣婚後卻改變了,而且一定會帶上周郁芬。獻寶一樣。周郁芬也很給李立中面子,每次都來,每次都客氣地跟大家有說有笑。金理高看著只覺心煩,一而再的在周郁芬面前訕笑李立中,上癮一樣。然後,有一次,當金理高從洗手間出來,發現周郁芬擋在走道上,周郁芬說,請尊重我,不要拿李立中當笑話材料。說完轉身回到席上,沒事一樣。沒要多餘的字,臉上有淺淺的笑容。金理高震驚,從來沒有人這樣跟他說話。那天晚上他一直灌李立中喝酒,大概是想大家見證李立中當年吐在學姐身上的情景,然而最後醉倒的卻是金理高。
第二天,愛打小報告的助教小正告訴頭痛欲裂的金理高,李立中的酒量很好,一直都很好,當天在新生營會上喝醉,只是想吐在學姐身上……。
金理高衝到李立中的辦公室去,問,你想當系主任是不是?李立中眨眨眼,點頭,那表情就是,金理高你多此一問。
金理高非常生氣,你憑什麼跟我爭系主任?
李立中說,就憑我懂的比你多,我的學問比你豐富,我指導的論文比你出色。說完一臉不耐煩的朝金理高揮手,示意他離開自己的辦公室。
金理高解釋,自己只是宿醉未醒。好像是系主任吧,就跟他說,你問得很有道理啊。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安慰。後來金理高就一再重複的把當天他衝進李立中辦公室的事情跟人家說,漸漸大家都在問,李立中憑什麼跟金理高爭當系主任?
金理高知道大家喜歡他,不過午夜夢迴,他總會想起李立中回他的話,他很清楚李立中說的是真話,他一直都知道李立中有多厲害,就算有一天他能當上系主任,大概也是偷來的感覺。
只是他就算想當賊,也不知道該如何當。直至他遇上洪啟瑞。
3.
洪啟瑞真是不折不扣的賊。
三年前,金理高抓住「產學合作」這尾大魚,一口氣解決系上實習費短缺和招生不足的問題。系主任立馬把他推上校務會議去當發展委員,金理高真心相信,系主任退休後,接任人選非他莫屬。
只有李立中不賣他的賬,教程上繞過所有「產學合作」的項目。金理高樂得看見李立中在系主任眼中成為毫無價值可言的人,所有企劃案都在他統籌下完成。物理系甚至要來借金理高的計劃書當藍本,那陣子金理高在外開會的時間,比授課時數還要多。
大學借助產業,部份企業也藉著學術界的技術研發,與經濟部、國發會、國科會扯上關係,也因此引進了一些基金會和科技發展組織。金理高發現,隨著開會次數增加,那會議桌是越來越大,與會者的層級也越來越高,會議上完全輪不到金理高說話,金理高想,沒關係,我能參與就好,企劃書上的作者名字還是我。
毫無預兆,企劃書上的作者名字被換成洪啟瑞。
金理高茫然,好不容易搞清楚誰是洪啟瑞,他剛好在發言,說他與團隊如何發展出此企劃案。金理高訝然,洪啟瑞瞪他,怪他沒做好表情控管的意思。座上有官長,金理高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散會,追出去向洪啟瑞討名片,才知道洪啟瑞是「梅花科技文教基金會」的委員長。金理高指著洪啟瑞手上的企劃書結巴說,這是我寫的。洪啟瑞看牢他,說,我用了。然後用企劃書拍一下他的肩膀就往前走,也沒看金理高,向空氣補了一句,有空喝咖啡。
金理高當然知道「梅花科技文教基金會」,國內好幾間具影響力的科技公司,其中的重臣甚至老闆,都是基金會栽培出來的,只是想不透洪啟瑞的來歷。打探之下才知道,當初成立基金會的梅葆真,原來是洪啟瑞的外父。梅葆真當年雖無官職,影響力無遠弗屆,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只是大家都想不透他何以想到成立資助科技業的基金會,當然多年之後,就明白這姓梅的不愧是總統身邊的隱形謀臣。
金理高真的打去約洪啟瑞喝咖啡,只是接電話的都是秘書,都說洪委員長在忙。
又過了好幾個星期,金理高已投入到另一個企劃案,卻收到洪啟瑞的來電,劈頭就說,我在喜來登二樓安東廳,你現在過來。
金理高趕到的時候,洪啟瑞剛吃完頂級濕式熟成牛排,他點了威士忌,為金理高點了黑咖啡。
洪啟瑞問金理高,你什麼時候當上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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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大概沒有人預料到香港會掀起一股本地應援熱潮,正如一年之後,當這隊備受矚目的偶像男子組合帶著汗與淚登上紅館,也沒有人料想過螢幕驟然墜下,以及隨後衍生的一切紛爭和牽絆,混和著各種複雜情緒。跌宕起伏過後,來到2024年的今天,關於Mirror和飯圈生態的種種,有人繼續獵奇,有人退坑離場,不屑和不解仍在,討論和研究卻也不少。只是,那些冷靜抽離的學術理論,能否真正理解連粉絲自己亦無法解釋的熾熱情感?而當理性與熱情同在,融合人類學的田野考察,這些龐然但零碎的材料如何轉化為劇場創作元素,又會變成一個怎樣的故事?
這些問題,在即將上演的劇目《燃燒的星與迷的圖像》(下簡稱《燃燒的星》)中,你或會找到答案。身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三年共桌」計劃的成員,同時也是「鏡粉」,袁潔敏(Loui)過去曾在劇場擔任不同角色,這次她決定用導演身份講述自己的追星故事。創作過程中,她研讀明星文本、粉絲文化和偶像工業的相關理論,以自我民族誌(autoethnography)形式進行田野考察,將自己作為探問和研究對象,同時觀察並記錄粉絲群體的互動。透過與自己反覆對話,Loui將第一身的經歷和思考轉化為戲劇文本,搬進劇場世界,邀請觀眾一同窺探迷之民族。或許夜空下仰望星星的人,並非全是你想像的模樣?
點解係Mirror?點解要聽你講Mirror?
當初決定發展關於Mirror和鏡粉的劇場創作時,藝術總監陳炳釗問了Loui兩個問題:「偶像有很多,點解係Mirror?Mirror對你很重要,但點解觀眾要聽你講Mirror?」Loui坦言,當時她其實未有答案,但這也提醒了她,必須清楚自己創作的衝動從何而來。
對Loui而言,創作真正屬於自己的、真實的東西,能獲得更大動力。過去幾年投入追星,身處飯圈當中的觀察和感受,令她察覺到每個fandom都是獨特的存在。粉絲群體的互動方式、由此衍生的文化、彼此經歷過的共同回憶,都只存在於某個特定群體,如果搬到其他fandom或虛構的情境中,就會變得不一樣。「始終這是屬於這個時候的香港發生的事。」最後,她還是決定把這些獨特的東西都寫進劇本。
「至於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我講Mirror的時候,其實不只是講Mirror。」Loui相信有些答案,會在創作過程中漸漸清晰。一次次全程投入,然後觀察、反思和記錄,她發現每當談及群體和歸屬感,某程度上也回應了她與城市、與香港人共同身份的關係。「(飯圈中)那種自發式的、為了某個理想或很愛的東西而組織很多活動的行為,組織過程中牽涉的個體與大台問題,不停嘈交是內耗抑或正在辨明群體應該遵守的某種共同規則?這些都會勾起以往我在社會運動中見到或觀察到的一些現象。」
她想起有次與朋友籌備一個大型應援活動,連續三天近乎不眠不休,更因此與人發生爭執。「我返工都未至於這樣跟人嘈。之後我就思考,為甚麼我要這麼辛苦?」親身經歷過籌備應援的壓力和辛酸,她知道有些搞手更要面對曾經一起通宵排隊、搞活動的人漸漸離場。「那他們繼續下去到底在尋找甚麼?就類似你曾經屬於某個群體,這個群體的solidarity很強烈,但有天它突然就散了,留下的人還要被踩一腳『呢個地方所有人都係垃圾』。」他們,或是「我們」的全程投入,到底是為了甚麼?對Loui而言,這就是她思考和理解「群體」的開端,而《燃燒的星》就成為了後來更多想法和感受的載體。
多重身份的轉換與掙扎
或許在旁人眼中,《燃燒的星》是一邊追星一邊創作的「自肥」大計,或許有人將其想像為漫溢著熱情和愛的粉絲告白現場,但事實卻是,愈是熟悉這個圈子,就有愈多無法想像的掙扎和矛盾。相比起單純追隨偶像的迷,或是抽離分析現象的學者,Loui同時是鏡粉、研究者和劇場創作者,多重身份帶來的是不同角度的批判思考,抑或遊走於不同身份的撕裂和痛苦?
就創作而言,Loui覺得多重身份的轉換並不太困難。劇場工作者習慣從一件事聯想到更多的事情,能夠捕捉、然後梳理自己的感受和情感,再轉化為創作材料,是Loui眼中身為創作人需要具備、並且持續訓練的技巧,「你要不停地轉換不同距離去感受自己的感受。」而作為研究者,她不過是將本來具備的技巧,套用到田野研究裡面,這也是自我民族誌的重要技巧。「當你搞清楚自己的感受,也就清楚了身處的群體裡面,各種行為模式背後的心理狀態。」
反而在鏡粉和研究者之間游移,令她比較擔憂。「主要是研究倫理上的掙扎。」田野考察時與其他鏡粉互動,他們不會視Loui為研究者,所以當他們認真分享比較深入的想法時,Loui會盡量撇開researcher的身份。「因為我是fans,他們才會跟我分享這些事情,所以我都應該作為一個fans與他們討論偶像。」
然而更大的掙扎,在於如何處理田野中收集的各種材料,如何將這些材料放進劇本。「我是否準確地了解他們想表達的東西?我是否足夠體會他們的心情?」即使熱愛同一隊偶像組合,fans各自處於「狂熱光譜」的不同位置,Loui擔心的是,如果未能真正明白他們,而將材料放進創作,「我會否因此令他們感到被出賣?」或許直至上演前一刻,她仍然最擔心這個問題。
反覆試驗的創作形式
劇目宣傳中有一句寫道,「星光背後縱然虛渺,燃燒的卻是最真摯的熱情。」追星本來就承載著大量熱切的情感,思考創作形式和其他設計元素時,Loui反而希望可以輕描淡寫一點,在冷靜與熱情、真實與虛構、學術與劇場、公共與私密之間取得平衡,用合適且舒服的距離呈現故事。
採用「講述劇場」(lecture performance)形式,是阿釗很早期提出的建議。最初,Loui是拒絕的,她不明白這種將演講(lecture)和劇場演出(theatrical performance)結合的形式,如何與自己的劇本相容。於是,她嘗試探索其他形式的可能性。最方便的做法是記錄劇場,將見過的人、他們說的話,拼湊成敘事性完整的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但考察對象的說話經過Loui的理解,再由演員的口裡說出來,當中經過兩重轉譯,難以保留原本最準確的意思,很容易出現她最擔心的「被出賣」問題。若做成第一人稱的獨腳戲呢?將自己經歷過、研究過、思考過的統統寫進劇本?但Loui不希望這套劇去到最後,真的就只剩下自己的聲音。
「這個過程其實是不斷調整、尋找最合適的距離去展現我如何看待Mirror and its fandom。創作過程來到今天,我覺得是相對舒服、也沒有塞任何字落其他人口中的一個狀態。」最後,除了用演講呈現一長串的學術獨白,還加入了戲劇部分;不只有一把聲音,而是有兩個角色——研究者和迷。「對我而言,研究者和迷承載的,其實是這兩年我在這個群體內聽過的,包括我自己的所有聲音。」
然而,邀請演員演出,會否擔心她們未必理解那些相對私密且主觀的情感?Loui卻認為,那正是拉開距離的方法。「當我與她們討論戲劇的思路應該怎樣發展下去時,她們用自己的方法去理解和演繹,其實都是一個轉換的過程。」這種轉換和溝通,令Loui可以退後一步,思考觀眾如何接收和理解,自己傳達的想法又是否清晰,繼而調整創作。
除了與演員溝通,Loui也重視與觀眾交流,她視之為一個「驗證」的過程。因此,「三年共桌」計劃提供的階段性創作和展演機會,對她而言十分重要。「我覺得創作真的要有output才能驗證我的思考、理論、想法、想像是否成立。要有一個idea很容易,可以隨時grab到,但idea如何成為完整的演出,過程是很複雜的。」回想去年《燃燒的星》第一次展演,完show後Loui很失落,「將自己的故事這樣擺出來,其實不知道為了甚麼。」試驗過、失落過,收到不同觀眾的意見,她才發現,原來只講自己的故事並不足夠,「那時才開始衍生一些我覺得對於創作真正有用的思考。」至今,Loui依然在驗證。「我覺得劇場創作的過程中,見觀眾可能是最大input。」
到最後,如何拿捏情感與倫理的輕重,如何調整現實與虛幻的距離,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些故事,最想傳達甚麼給觀眾?「其實追星到頭來都是在尋求某種理想,一種指向自己的理想⋯⋯每個人追星所尋求的東西可以是不同的,而這群人一起在這裡、以同一個目標一起燃燒熱情,就是他們所建立的集體身份。我是這樣理解的。」
繁星怎麼要發光自有分曉,夜空下仰望星星的人,如何才能覓到那顆理想的指引星?或許在劇場中,會找到自己的答案。
《燃燒的星與迷的圖像》
The Anonymous Many and Their Spotlighted One
日期:17-21.4.2024 8pm
地點:牛棚劇場
票價:$260 (正價) / $180 (優惠票)
門票現於art-mate.net公開發售:https://www.art-mate.net/doc/73217
節目查詢:2503 1630 / programme@onandon.org.hk / www.onandon.org.hk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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