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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畫自己的畫」到「寫自己的詩」:談西西《畫自己的畫》

王家琪
香港樹仁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副教授、副系主任(課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研究興趣主要是現當代中文文學及香港文學。著有《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素葉四十年:回顧及研究》,也是《西西研究資料》編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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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西離世已近兩年,幸得何福仁先生孜孜不倦地整理其遺稿,至今已有詩集《左手之思》以及散文集《港島吾愛》、《畫自己的畫》、《可惜,葆拉》和《玩具和房子》五本書面世,每一本都展示不同面向的西西。在散文集之中,《畫自己的畫》和《可惜,葆拉》收錄了西西之前幾乎沒有被留意過的藝術評論,令讀者一再驚嘆西西的文藝世界的深廣和多樣。
     
    在《畫自己的畫》的後記中,何福仁先生說明了這系列藝評得以結集面世的因緣。西西在1960年起在《中國學生周報》「藝叢」版寫作,一直沒有剪存或結集。同一時期西西也在寫作大量影評,即近年由趙曉彤編成《西西看電影》三大冊。「西西曾自稱當年有個『電影時期』,其實她同時有個『美術時期』⋯⋯西西的『美術時期』,可一直延續至離世前的晚期。」並說「一九六〇年代的『電影時期』,她這方面的寫作,近七十萬字,並且剪接了一齣紀錄片《銀河系》。豈知同一時期,她居然還在有系統地談畫家談畫」。這個「美術時期」一直不為人注意,「大概六七年前,一位要移居外地的舊友,交來一疊西西《中國學生周報》『畫家與畫』專欄的影印」,何先生轉交給西西,西西自謙地表示「太久了,寫得不好」,其時忙於《欽天監》的寫作,遂交托給何先生修改:

    怎麼改?這就改下了。到我開始整理她的遺作時,才又再把文稿翻出來。細讀之下,發覺這原來是她的一本有意識寫作的專書,她從埃及的文物遺產寫起,然後著力於文藝復興的藝術,有通盤的構思,向年輕讀者仔細述說西方藝術的發展,從遠古直寫到近代,最後告訴我們藝術的理念:為甚麼要繪畫,要畫自己的畫,找你自己的聲音。她提出,「畫甚麼」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怎麼畫」。這無疑打通了她一生多元寫作的信念。(註1)

    結集文篇由何先生編輯校訂,除了按畫作時序重新編排次序,也修訂部分文題、別字,並重新配上全彩畫作圖片,方便讀者對照著西西的文章來欣賞畫作。
     
    據「香港文學資料庫」所見,「畫家與畫」的專欄刊載於1963至66年間,最初使用「南南」的筆名,期間第644到668期曾經改用「西西」的名字,這在書中〈為甚麼要畫畫〉(原刊《周報》標題是〈第一插曲〉)這樣交代「作者」的更替:「牛不吃草當然就不能耕田了。這個道理,你和我都會明白的。現在,南南說要吃草去了,等她吃夠了草,然後再來說她的文藝復興。至於畫家與畫,就交了給我,在半中間加一串插曲。」。(註2) 這專欄的第一篇是〈牡鹿、野牛和山羊〉,談的是史前的山洞壁畫。(註3) 第二篇〈一雙大大的眼睛〉即為收錄在《畫自己的畫》的第一篇。《畫自己的畫》全書可以按時間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紹埃及、希臘與羅馬繪畫,其後簡單談及中世紀到十二世紀的建築風格與鑲嵌畫。第二部分是佔最大篇幅的文藝復興藝術,由文藝復興之前十三世紀的喬多(Giotto di Bondone)等先行開創者談起,並重點介紹米開蘭基羅(Michelangelo)、拉斐爾(Raphael)、列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等文藝復興大師。第三部分是現代畫,談及高更(Paul Gauguin)、畢加索(Pablo Picasso)、馬諦斯(Henri Matisse)、夏加爾(Marc Chagall)、塞尚(Paul Cézanne)、、高克多(Jean Cocteau)等。
     
    《畫自己的畫》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以十分淺易的語言為青年讀者勾勒西洋美術史的發展重點。書中第一個觸及的課題是「何謂藝術」。在第一部分西西除了介紹埃及、希臘與羅馬繪畫,也一再談及「工藝」和「藝術」的分別。例如她認為:

    希臘的繪畫已經能夠達到了『純繪畫』的目的。原始山洞的繪畫是為了表現征服的慾望和對巫術的企求,出發點並不是求美。埃及的繪畫是為了傳遞知識,他們的繪畫,是為了省卻文字之苦⋯⋯只有希臘人,他們的繪畫就為了表現他們的生活,並且是在追求美的理想。把美展覽出來,美是要展示的,我們知道,原始人在山洞中的畫,都是在洞中深入的暗角,這是和公開展示的目的不同。(註4)

    相反,東羅馬帝國時期的拜占庭鑲嵌畫只是工藝,不是藝術,「只是通向繪畫藝術的過渡,當時工藝家專注的是『畫甚麼』遠多於『怎樣畫』,對形式的探究是後來的事。」(註5)
     
    到第二部分介紹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成就,她指在最大的變化是科學觀念對繪畫的影響。與從前以人物大小來象徵其重要性相比,文藝復興早期的畫作構圖開始以透視法為原則呈現人物,例如在十五世紀的猶西羅(Uccello)的畫作出現近大遠小,彼亞羅(Piero della Francesca)的繪畫理論表述了幾何數學一般的「科學繪畫觀」,(註6) 「這說明,科學也已經走進畫中了」。(註7) 他們十分重視繪畫的科學性,下啟「列奧納多・達文西這伙人很喜歡在畫畫時研究人體解剖、比例、透視這些東西」。(註8) 西西指出像浦洛真諾(Pietro Perugino)畫作層次遠近的發達、風景的細緻、人像的健康活潑,標誌了文藝復興的成熟。(註9) 在解釋這些繪畫發展的變化時,不忘穿插小知識,像介紹被認為文藝復興重鎮的七座意大利城市;(註10) 又例如是這些意大利大師正確的名字,被慣稱為達文西的列奧納多・達文西,名字實際上是指「文西(Vinci)地方的列奧納多」,就像彼亞羅的名字是指來自法蘭西斯加(Francesca)這個地方的彼亞羅,名字最後部分不是姓氏,是地方名字。(註11)
     
    到了第三部分,西西把重點放在引導大家如何欣賞一向以難懂見稱的現代畫。「現代畫有二個特色:其一,畫面錯綜複雜,令人有無從看起的感覺。其二,畫面所表現的形象都有點古怪。」(註12) 現代畫與以前繪畫第一個最大的不同,是畫家由繪畫肉眼可見的實存世界進入主觀象徵的世界。例如西西比較十五世紀的凡・艾克(Jan van Eyck)與二十世紀的夏加爾,指凡・艾克在《阿諾菲尼的婚禮》(Arnolfini Portrait, 1434)畫上了許多具有象徵意義的物品,「凡・艾克不是夏加爾。凡・艾克不是米羅。凡・艾克不會畫忠誠。他只好畫狗。狗是象徵。牆上的一串唸珠也是象徵。象徵教會。很亮的房間裡垂在天花板的一盞燈上點燃了的唯一的蠟燭也是象徵。象徵希望。」(註13) 她隨即筆鋒一轉談到現代畫的象徵,在夏加爾的《藝術家和模特兒》(Artist and His Model, 1973)「畫面有怪的青驢頭,有怪的手,有怪的鳥,有怪的長翼的人。為甚麼怪?夏加爾說那就是象徵。」和凡・艾克所不同的是,夏加爾的象徵沒有確定的所指,「由看畫人說好了。」(註14) 就此簡單的比較,西西解釋了觀看現代畫的詮釋自由。
     
    她並說「畫不是照片。畫是思想。」(註15) 可謂精確地指出了現代畫的突破就在於脫離了攝影還沒有發明以前繪畫所肩負的紀錄功能,而能夠表達畫家的主觀思想了。在另一處她介紹馬諦斯的《年青水手》(Young Sailor II, 1906),說這張畫並不是追求寫實,而是表現畫家心目中的印象,「這個印象,是攝影機永遠也描述不出來的。」(註16) 等於解釋了甚麼現代畫在二十世紀走向寫實的對立面,視之為對攝影技術的一種回應。
     
    由此西西進一步說明繪畫由「看見」到「覺得」的分別。她比較了同樣是十九世紀末的亨利・蘭(Henry Lamb)和畢加索所畫的兩張哭泣的女子,認為前者讓人「看見」有人在哭,後者卻是讓人「覺得」有人在哭,而她會「投畢加索的小姐一票」,因為「畢加索給你的那種哭的印象多強烈」,是經過誇張強調和扭曲所表現的哭的感覺,並說「表現主義的可愛就是畫裡面有許多畫家自己主觀的看法。而這,就是一幅畫的靈魂。」(註17) 接著下一篇文章她繼續解釋這個變化是由於畫家希望表達眼睛的不可靠,要打倒「眼睛」、改為「想像」,「用心去看,而不是用我們的眼睛。」(註18) 這些簡單而有力的例子,相當於說明了藝術理論脫離一直以來「模仿」和「再現」的限制,而變成「表現」了。
     
    對於大部分人抱怨看不懂的現代畫,西西這樣解釋欣賞它們的方法。她先說看現代畫「先要學會一套本領才行」,但這套本領卻不是任何高深的藝術理論或鑑賞訓練,而是學會擱置我們對追尋「意義」的執著:

    去看,多看。不是要看甚麼東西,只看線條,只看美。一塊玻璃給弄破了,我們就去看它的裂紋;一滴牛奶掉在地上,我們就去看它的形狀。當你在看一塊玻璃的裂紋,一滴掉在地上的牛奶時,你會傻得要問自己「這是甚麼,我看懂了甚麼」嗎?許多畫都是給人去感覺的,不是叫人去看出甚麼東西來的。(註19)

    換言之,我們由現代畫要看的,「不是它畫甚麼,而只是整幅畫的顏色和紋理,配合而呈現的一種樣貌而已。它只能引起你去想像,不會告訴你甚麼的。」(註20) 由西西的話引申來看,繪畫與文學不同,如果說文學的根本素材——語言的基本功能是傳遞訊息,繪畫的根本要素——色彩、線條,並不先天地盛載訊息,而能夠達到語言所難以做到的絕對的純粹和抽象。對於「看不懂」的問題,西西這樣總結,「畫家們並不要你看得懂他們的畫,它突破了可以辨認的具體形象,如果你偏要問這是甚麼、畫的是甚麼,我也沒辦法了。」(註21)
     
    承此而來,就是思辯藝術「內容」和「形式」的關係。西西再次以淺白的句子向讀者提問「畫甚麼」和「怎樣畫」的分別。她先是強調現代畫以「風格」為先,「畫家們為甚麼可愛呢?就是因為他們每一個都有每一個不同的風格」,(註22) 因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有個性才可愛的。」(註23) 她把像高更和梵高與以前全然不同的基督像比喻為吃雞的口味,「不喜歡吃雞的人說雞不好吃,喜歡吃雞的人卻說雞好吃」,藝術風格的選擇並不是只有「好」或「壞」的價值判斷。風格的重要性,相當是提出在藝術上「形式」比「內容」重要,這種觀念的突破讓繪畫擺脫模仿實存世界的枷鎖,得以在形式上大膽探索。在〈「畫甚麼」和「怎樣畫」〉,西西把畢加索與猩猩放在一起比較,饒有趣味地說她兩者都喜歡,但是喜歡畢加索多很多,「因為畢加索在繪畫上是非常出色的兩棲動物。」接著她解釋甚麼是「偉大的藝術家」,如果請畢加索與猩猩一起為西西畫一張畫像,猩猩畫得「古怪」,是「不能也」,而畢加索畫得「古怪」,則是「不為也」,他是「會選擇怎樣畫」,考慮表現形式的問題。(註24)
     
    西西的藝評與她其他散文的風格一脈相承,以何福仁先生的形容,就是「無論是甚麼特定的欄目,那始終是我們熟悉的,一種平實、朋友家常的語調,這語調親切,富於情趣,時見獨特的角度、奇妙的想像。」(註25) 《畫自己的畫》也是一樣,到處看到西西善用《周報》專欄的空間,刻意和讀者拉近距離,例如遇上猜不透的畫,說「我這也是像看某些晦澀的現代詩那樣胡猜」,(註26) 介紹拜占庭鑲嵌畫說它們就像「我們浴室裡的牆」、「廚房裡的小磚地」。(註27) 她經常以香港日常事物為類比,嘗試拉近一般讀者與藝術的距離。例如她解釋十二世紀出現的哥特式建築,有別於羅馬式建築使用大量厚牆作為支撐,改用「一些飛柱承托上方物件重量的壓力」,「就像香港一些地方拆樓時,用一些竹桿把旁邊未拆的樓宇扶住一般。」(註28) 這些地方常常展現她的幽默感,比如她問「你家有牆嗎?牆上掛甚麼呢?」並開玩笑說「以往有人說家徒四壁,表現貧窮的意思,我可是羨慕家有四壁,多好啊,如果不放書架,可以掛畫。如今的居住環境,真是三尖八角,反而難得有四面好好的牆。」(註29) 在與《畫自己的畫》一起出版的另一本藝評集《可惜,葆拉》中,她就談到喜歡以有趣的海報來裝飾自己家中的牆壁。(註30) 這些都令本地讀者感到親切,而容易理解她解釋的藝術課題。
     
    她也不時向讀者拋出問題、邀請讀者參與思考。例如介紹安東尼路(Antonello da Messina)《聖耶利米在書房中》的透視法構圖,因為畫家使用不少空間表現建築的幾何圖形和深度,她即開玩笑說「(是否遠了些,於是我們想像,他不過是扮演讀書罷了)」,而畫作也展示了室外的諸多有趣物件,「(大家可以玩尋物遊戲了)」。(註31) 「你且自己找找它的節奏的主線吧。不能老是由我告訴你的。」又或是在解釋了一番蒙特里安(Piet Mondrian)畫作與音樂的關聯之後,再把老布勒哲爾(Pieter Brueghel)《舞蹈的農民》當成給讀者的「習作」:「你且自己找找它的節奏的主線吧。不能老是由我告訴你的。」(註32)
     
    作為出色的小說家,在描述畫家與畫作時也能看到西西優秀的說故事才能。例如她在解釋委拉斯凱茲(Diego Velázquez)的《宮娥》時就像敘述故事一樣,逐一描述畫中人物,並想像當時的情景。(註33) 又例如在介紹米開蘭基羅的成長過程和藝術生涯時,簡直就像在寫小說一樣,帶讀者回去十五世紀的意大利,一起認為這個叫米開蘭基羅的孩子。(註34) 對於像拉斐爾《最後審判》和《十字架受刑》,也能夠有條不紊地引導讀者的視線,把畫作分成不同部分逐一解釋,並指出其構圖安排的巧思。(註35)
     
    這本藝評還有一點引人注意的,是西西跨越各類型藝術邊界的能力。她不時以電影類比繪畫,令她的「電影時期」和「美術時期」有了交匯。例如她說「蒙羅麗莎用了電影手法的『溶』」。(註36) 又說喬多「實在是『蒙太奇』的高手」,如果類比當代電影的話應該「屬於『新潮電影』」,(註37) 像是「一個高明的舞台的導演一般」安排畫面佈局、焦點、人物視線;(註38) 杜西奧(Duccio Di Buoninsegna)則是「荷里活式的繁華」,「大場面、佈景多、演員排山倒海的姿態」,「能夠表達出錫耶納的繁華」。(註39) 她也談及繪畫與音樂的關聯,除了介紹了蒙特里安的《百老匯爵士樂》,(註40) 也說波提切利的線條是有旋律有聲音的,「他的線條幾乎成為一種語言和聲音,他的畫,不但可以看到,而且還可以隱約地聽到。」(註41)
     
    對於西西的文學讀者而言,我們最關注的,當然還是她的藝評與她的文學世界的關係。何福仁先生在〈後記〉提到西西自己也繪畫,「學生時代已為自己的作品配圖」,(註42) 在《可惜,葆拉》就珍貴地展示了一幅西西的膠刻作品。(註43) 《我城》在《快報》連載的插圖皆為她手繪,而〈浮城誌異〉配上了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列特的畫作,她的散文集《剪貼冊》、《拼圖遊戲》也是圖文互涉的寫作實驗。《可惜,葆拉》介紹了保加利亞藝術家賈瓦契夫(Christo Javacheff)的包裹藝術,他包裹過各式各樣的物件,甚至是包裹一段一哩長的海岸和德國柏林國大廈。「明天,誰又知道他又要做些甚麼新的大包裹,也許是包裹我們的地球,也許是包裹我們頭上的天空,包裹我們的氧氣。要包裹一個城市,是恐怕有些東西快要失去了?」(註44) 這不就是《我城》第十章的情節嗎?「當你醒來,你是躺在一件郵包上。」「你」發現整座城市都被塑膠布包裹起來了。(註45) 原來這個十分富於存在主義叩問意味的情節,靈感來源是這位藝術家的作品。
     
    西西在《周報》的「畫家與畫」專欄,在短暫使用「西西」的名字之後,又改回「南南」了,原因是最後一次使用「西西」的名字寫「畫家與畫」的同一期(第668期),西西開始了編輯「詩之頁」:「你是知道的,我本來在替南南寫畫家與畫,但是,我想了想,還是喜歡詩多些,就跑到這裡來了。」(註46) 西西在這篇〈走進詩的闊門〉說明了她希望大家在「詩之頁」寫作「自己的詩」,簡單、明朗、有意思、用心寫作就好,而不必追求高深晦澀。這篇在六十年代中已經倡議現代詩「明朗化」的重要文獻,原來最後也是畫評。西西引用了楊喚的〈日記(詩的噴泉之七)〉,其中一節就是「今天,晴。擦亮照相機的眼睛/拍攝梵・谷訶的向日葵,羅丹的春」。(註47) 這一期《周報》的「畫家與畫」專欄,所刊出的正是〈畫自己的畫〉,原刊題目是「畫畫最開心」。(註48) 文章請讀者一起想像家中有四面空白的牆,可以掛上自己所畫的畫。她一邊介紹夏加爾、巴拉(Giacomo Balla)、馬格列特、畢加索四幅風格不同的畫作,一邊鼓勵讀者畫出心中所想,「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但不是要你變成自戀的水仙花,而是你好歹在創作,其他不能替代,你實在也不需要甚麼的主義。」(註49) 一篇談詩,一篇談畫,兩文卻表達相同的想法,鼓勵大家離開模仿大師的陰影,走出自己獨特的路,「詩其實用不著深,用不著甚麼現代不現代,用心寫,嚴嚴肅肅就行的。」(註50) 西西的「美術時期」,這樣也和她的「詩之頁」時期連接起來了。
     
    註1:何福仁:〈西西的美術時期——後記〉,《畫自己的畫》(香港:中華書局,2024年),頁328。
     
    註2:西西:〈為甚麼要畫畫〉,《畫自己的畫》,頁275。
     
    註3:南南:〈牡鹿、野牛和山羊〉,《中國學生周報》第582期(1963年9月13日),第2版。「畫家與畫」由第六篇〈希瑪布〉開始才加上專欄欄名,並附有編者說明此前已刊出五篇南南的藝評,此後將以專欄形式繼續刊出。見編者:〈關於「畫家與畫」〉,《中國學生周報》598期(1964年1月3日),第2版。
     
    註4:西西:〈喪禮瓶〉,《畫自己的畫》,頁40。
     
    註5:西西:〈航返拜占庭〉,《畫自己的畫》,頁25。她並指「羅馬人自己很少創作,卻最愛抄襲古人的畫,把希臘已有的作品抄下來,然後砌些小雲石上去,便算是自己的畫了。」西西:〈伊蘇之戰〉,《畫自己的畫》,頁36。
     
    註6:西西:〈數學畫〉,《畫自己的畫》,頁119-120。
     
    註7:西西:〈愛哭的天使畫家〉,《畫自己的畫》,頁113。
     
    註8:西西:〈紅田藍馬〉,《畫自己的畫》,頁116-117。
     
    註9:西西:〈拉斐爾的老師〉,《畫自己的畫》,頁167-169。
     
    註10:西西:〈文藝復興之城〉,《畫自己的畫》,頁90-93。
     
    註11:西西:〈聖母在岩石間〉,《畫自己的畫》,頁160。
     
    註12:西西:〈巴爾蒂斯的人物姿勢〉,《畫自己的畫》,頁310。
     
    註13:西西:〈結婚證書〉,《畫自己的畫》,頁244。
     
    註14:同上引,頁245。
     
    註15:同上引。
     
    註16:西西:〈藝術的選擇〉,《畫自己的畫》,頁270。
     
    註17:西西:〈會哭的畫〉,《畫自己的畫》,頁249-250。
     
    註18:西西:〈眼睛不可靠〉,《畫自己的畫》,頁252-255。
     
    註19:西西:〈看不懂〉,《畫自己的畫》,頁321-322。
     
    註20:同上引,頁322。
     
    註21:西西:〈看不懂〉,《畫自己的畫》,頁323。
     
    註22:西西:〈藝術的選擇〉,《畫自己的畫》,頁268。
     
    註23:西西:〈蘋果蘋果我愛你〉,《畫自己的畫》,頁299。
     
    註24:西西:〈「畫甚麼」和「怎樣畫」〉,《畫自己的畫》,頁282-283。關於畢加索的介紹另見〈畢加索的故事〉,《可惜,葆拉》(香港:中華書局,2024年),頁11-18。
     
    註25:何福仁:〈散文裡一種朋友的語調〉,《西西,她這樣的一位作家》(香港:中華書局,2023年),頁81。
     
    註26:西西:〈記事的畫〉,《畫自己的畫》,頁20。
     
    註27:西西:〈鑲嵌畫和鑲嵌窗〉,《畫自己的畫》,頁27。
     
    註28:西西:〈羅馬式、哥特式〉,《畫自己的畫》,頁53。
     
    註29:西西:〈畫自己的畫〉,《畫自己的畫》,頁262。
     
    註30:西西:〈海報〉,《可惜,葆拉》,頁187。
     
    註31:西西:〈在平面上建築〉,《畫自己的畫》,頁26。
     
    註32:西西:〈畫會唱歌〉,《畫自己的畫》,頁236。
     
    註33:西西:〈宮娥〉,《可惜,葆拉》,頁140-145。
     
    註34:西西:〈米開蘭基羅的手——逝世四百周年紀念〉,《畫自己的畫》,頁128-133。
     
    註35:西西:〈西斯廷天頂及其他〉、〈不要喜歡拉斐爾〉,《畫自己的畫》,頁143,147-149。
     
    註36:西西:〈列奧納多〉,《畫自己的畫》,頁165。
     
    註37:西西:〈基督入耶路撒冷〉,《畫自己的畫》,頁205。
     
    註38:西西:〈哀悼基督〉,《畫自己的畫》,頁211。
     
    註39:西西:〈基督入耶路撒冷〉,《畫自己的畫》,頁206。
     
    註40:西西:〈畫會唱歌〉,《畫自己的畫》,頁235。
     
    註41:西西:〈畫會唱歌〉,《畫自己的畫》,頁174-175。
     
    註42:何福仁:〈西西的美術時期——後記〉,《畫自己的畫》,頁328。
     
    註43:西西:〈聖誕的話題〉,《可惜,葆拉》,頁34。
     
    註44:西西:〈包裹〉,《可惜,葆拉》,頁54。
     
    註45:西西:《我城》(台北:洪範書局,1999年),頁121。
     
    註46:西西:〈走進詩的闊門〉,《中國學生周報》第668期(1965年5月7日),第7版。
     
    註47:同上引。
     
    註48:西西:〈畫畫最開心〉,《中國學生周報》第668期(1965年5月7日),第2版。
     
    註49:西西:〈畫自己的畫〉,《畫自己的畫》,頁264。
     
    註50:西西:〈走進詩的闊門〉,《中國學生周報》第668期(1965年5月7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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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韓江獲諾貝爾文學獎,有文學以外的意義嗎?
    • 由「畫自己的畫」到「寫自己的詩」:談西西《畫自己的畫》
    • 韓江獲諾貝爾文學獎,有文學以外的意義嗎?
    • 由「畫自己的畫」到「寫自己的詩」:談西西《畫自己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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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江獲諾貝爾文學獎,有文學以外的意義嗎?

    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旅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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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0日那天,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不是大眾盲目猜測的殘雪或村上春樹,也不是學界期待的安·卡森或品欽、提安哥⋯⋯而是年僅五十三歲的韓國女作家韓江。即使她在公眾領域的知名度稍稍高過去年的福瑟和大前年的古爾納,但還是有不少人想當然地對她不以為然,潛台詞是:論資排輩,甚麼時候輪得到你這個七零後「小妮子」?
       
      韓國媒體的反應也有點複雜,第一個韓國人、第一個七零後、第一個亞洲女性獲獎,這個獎就好像是搧向韓國某些男人的一記耳光。不知道諾獎委員會有沒有考慮到韓國性別歧視、剝削和霸凌的普遍狀況?遠不說女演員張紫妍等不堪性剝削自殺事件、N號房事件,也不說那些換臉性騷擾的中學生,我首先想起的是今年巴黎奧運後爆出令人難過的新聞:
       
      奧運羽毛球女單金牌得主、韓國一姐安洗瑩,在奪冠後公開砲轟韓國羽毛球協會,隨後更爆出她遭國家隊霸凌的內幕——因爲她在隊內年紀最小,故必須為「前輩」們料理雜務,歷時長達7年,甚至要替隊中男前輩「手洗內褲」。安洗瑩長年被迫承擔隊內的繁瑣雜務,除洗內褲外,還要修理前輩們斷掉的球拍線、打掃前輩房間⋯⋯即使去年杭州亞運會期間,安洗瑩右膝受傷休養期間,仍需要這樣做,即使那時安洗瑩已經被視為國際羽毛球明星(世界羽毛球聯盟在2023年度把她評為最佳女球員和最有前途球員)。
       
      老實說,這新聞發生在極度大男人主義橫行的韓國,我一點都不意外。韓國女性因此更努力更爭氣更有成就,也不是拜這壓力所賜。而是女性本身就有足以傲視這些猥瑣男的才華,如果被折彎(比如說張紫妍的慘劇),那不能不說是社會的共業。
       
      韓江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女性小說家,可以想像她曾經遇到過多少阻力。猛然我想起《82年的金智英》裡夢想成為作家的金智英,原著小說在2016年出版的時候,看這本書的女藝人竟然遭到男粉絲的強烈抵制;女導演金度英執導的電影上映時,甚至還有韓國男性聯名上書青瓦台要求禁播——韓江的成名作《素食者》不也有類似的險些遭禁的遭遇嗎?——這一切都和韓國著名的支持本土文學的政府取態構成很大反諷。
       
      眾所周知,韓國極其盼望有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為其民族精神增光,於是有類似「舉國體制」推銷諾獎候選人的傳聞。這次韓江獲獎也被某些觀察者視為「韓國三十五年外譯政策的果實」,不過我想,這個外譯政策的資源,在數年前還是嚴重傾斜向老詩人高銀這樣的男性名家身上的,直到高銀被指性騷擾事發,韓國文學界和關注韓國文學的人才斷了這個念想。
       
      其實我之前也是高銀詩的愛讀者,也有很多年認為他是理所當然最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他的詩大氣磅礴,灑掃江山之間的崎嶇不平,為韓國近代史芸芸眾生立傳申冤。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給韓江的授獎詞:「表彰她用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示人類生命的脆弱。」裡面「直面歷史創傷,揭示人類生命的脆弱。」放在高銀詩上面也毫不違和,甚至更彰顯。但之所以高銀不獲獎,我覺得恰恰在於他言行不一,一方面關注了廣義的、歷史上的脆弱創傷;一方面卻在個人行為上給他所騷擾的韓國女性製造了新的創傷,且無視她者的脆弱,這是當下的、針對個體的犯罪。
       
      高銀沉默了,但這不代表韓國政府會心甘情願站到韓江她們這一邊,韓江獲獎後新聞傳出她曾經因為在世越號沉沒事件問責朴槿惠政府、及支持在野黨,而在2016年就被政府列入黑名單,獲得國際布克獎時甚至不獲政府祝賀。而這次獲諾貝爾文學獎,現任總統尹錫悅的所謂賀文,也因為太假惺惺而被指像是AI代筆。
       
      那麼說以上是韓江獲獎在文學以外的抗爭意義嗎?也不盡然,文學內部的抗爭自有文學特有的方式,不需要劍拔弩張。
       
      看回韓江的作品,除了《少年來了》、《永不告別》這樣直接處理韓國民主進步史上遭遇的慘劇之作用於具體個人身心的作品——具體到讓讀者切膚之痛,當年我在閱讀《少年來了》數度擲卷,就是因為她描寫的死亡充滿感官質感——也有更多處理日常生活裡遭遇的壓抑與創傷的,除了《素食者》裡不時出現的男權社會壓力、暴力的陰影外,我在她的詩作裡遭遇了更多。
       
      韓江的詩也處理生死,驟眼看來深受高銀影響,但她詩中的生死動輒擺盪到極端的兩邊:貌似不相干的、或者血肉相連的生死。死亡意象、傷害意象和幻象,在她的詩比比皆是,且往往以組詩、連作的方式呈現出綿綿不絕的力量——或沉哀。比如說這首堪稱上品的《馬克·羅斯科和我——二月的死亡》:

      沒有必要事先闡明
      馬克·羅斯科和我毫無關係
      他生於1903年9月25日
      死於1970年2月25日
      我出生於1970年11月27日
      現在還活著
      只不過
      偶爾想起
      在他死亡和我出生之間經過的
      九個多月的時間
      他在工作室旁的廚房裡
      用刀划過兩只手腕的清晨
      那前後幾天
      我的父母行房
      沒過多久
      一丁點的小生命
      在溫暖的子宮裡凝結
      在深冬時節紐約的墓地
      他的身體還沒有腐爛的時候
      這件事並不神奇
      只是悲涼
      我的心臟當時還沒有跳動
      只是一個小點
      不懂得語言
      不知道光線
      不懂得流淚
      只是凝結在
      淺紅的子宮裡
      在死亡與生命之間
      如同裂縫般的二月
      堅持,再堅持
      終於在即將愈合的時候
      在冰雪融化了一半,更寒冷的泥土裡
      他的手還沒有腐爛的時候
      (盧鴻金 譯,下同)

      詩中兩個藝術家的生與死距離原本甚遠,在詩人的魔法下變得如此接近、糾纏甚至重疊。這首詩的前半部分屬於一般詩人能夠駕馭的聯想,但後半部驚心動魄,把生死之間的互相吞噬又互相滋養用穎異的意象彰顯出來。
       
      詩集裡更有另一種,讓人想及上世紀那些自殺的自白派女詩人如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等的、更為切身於女性自我的創痛史,如《流血的眼睛》系列,且看其三:

      如果被允許,我想談談苦痛
      初夏的天際
      仰望著搖曳的巨大柳樹
      隨著那靈魂的頻率
      領悟到靈魂破碎的瞬間
      (真的)如果被允許,我想詢問
      即便如此破碎
      我仍然活著
      皮膚柔軟
      牙齒潔白
      頭髮依舊烏黑
      在冰冷的瓷磚地板上
      跪下
      記憶起根本不相信的神時
      救救我,這句話如此隱約閃爍的理由
      眼睛裡流淌的黏糊糊的東西
      為何不是血而是水呢
      破碎的嘴唇
      黑暗中的舌頭
      (還是)流向漆黑開合的肺臟
      我還想詢問
      如果被允許的話
      (真的)
      如果不被允許的話


      創痛與禱告也許屬於人類共有,但求救、疾呼的權利被允許與否的糾結,恐怕更屬於東亞、尤其是韓國女性的真實困境。作為強有力寫作者的韓江並非不能克服這困境,但她不輕言克服,她更擅於把歷史嵌在遙遠的背景前,襯托自己作為女身在壓力下的微弱的抗力以及侷限,一如《傍晚的葉子》的比喻:「我的身體/像巨大的缸子一樣愈發深邃/想起舌頭和嘴唇/我後悔了/我似乎了解/起身又是百年/得在太陽底下行走/那裡的傍晚葉子/用別的光線翻身/淹沒在漆黑之中」
       
      這個女身,清晰地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在不同的詩中告解著,不卑不亢,也毫不畏懼可能接踵而至的傷害與污名。在《致孝。2002年冬天》的結尾,一個日常的母子在海邊嬉耍的場景,漸漸變成死亡本質的直擊和韓江的自我啟示,那裡面的「因為」如此理直氣壯,讓我們相信即使母親傷痕累累,她也沒有被擊敗。

      「沒關係
      因為大海還沒有到來
      直到它把我們捲走為止
      因為我們會這樣並排站著
      因為我會再撿一些白色的石子和貝殼
      因為我會把被海浪打濕的鞋子晾乾
      拍落粗糙的沙粒
      有時也會 癱坐在地上
       
      用髒手 擦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