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書,他也收集畫,包括他自己所作的鉛筆人像畫。裡面的人物,據他說,是在不同時段中曾與他簽下遊戲規則協議的女孩。全部十五幅,他稱之為青春鳥集。我也在內,我也是他的收藏之一。
我合上書本,吐了ㄧ口氣。終於看完了,花了我整整五天。
他把臉靠過來,「怎麼樣? 好不好看? 」
我咬了咬嘴唇,望著他鬢角深淺不一銀灰的細髮。他的拇指輕撫著我的下唇,說:「Don’t bite your lips, you know what that does to me。」
他抬起我的下巴,火熱的舌頭伸進我微張的口,我的舌頭快樂地迎接。他的舌尖放肆地在裡面窺探、撩撥、舞動,逐步鑽進我喉嚨深處。天旋地轉,我急促地喘息著。掀開我的衣,他貪婪地吮吸著。熾熱的舌舔濕了我每一吋的肌膚,如沾附在葉上的毛蟲,匍匐爬行,一口一口蠶食,從葉緣一點一點漫延至葉心,直至耗盡一空。我身體裡的淙淙小溪,已沸動成洪流,不可抑止地向下奔流。我蜷伏在他的身體下蠕動,他總說我是一條蛇,一條最會扭動的海蛇。而他就是一頭與蛇纏鬥的猛獸,我們互相毀滅,吞噬對方。汗水浸透了枕頭、牀單,我的汗溶在他的汗裡。濡濕的牀震搖著,衝撞著牆,發出痛苦與歡樂糾纏的呼喊。當我們飛到高空,再次墜落到牀上時,我的骨頭已碎散一地,像暴風雨過後被海浪沖上沙灘的一艘破船,我在陽光下曬著濕透解體的身軀。
他坐起來,點上ㄧ根煙,說:「怎麼樣? 好不好看? 」
他不屑地瞧它一眼。雖然不屑,但我知道他其實是非常好奇的,所以我把書遞過去。他戴上眼鏡,翻閱了幾下,隨手翻到一頁,大笑起來。我湊過頭去。
「妳看看!妳看看!這句:I don’t make love. I fuck… hard. 甚麼句子嘛!這樣的文字!還說得好像甚麼了不起的宣言似的。」
我仰望著他,迫切地等他往下說。我最愛聽他說話,他的博學是我最欽佩的地方,我還欣賞他的好奇心。因為我的緣故,最近他也開始注意起我們這一輩人看的書來。但與我不同,而且最讓我心服的是,那些要花我好幾天工夫才能看完的書,他往往只要隨便翻個幾頁,眼描幾下,就知道是怎麼ㄧ回事了。最厲害的是,他還能迅速並且準確地給一個說法,一針見血地給一個評斷。
「不痛不癢。Nothing happens。」他說。
「妳們這些小孩子,妳們這些看暮光之城長大的小朋友,少見多怪!」他一面說,一面走進書房,我在後面跟著。他有很多很多的書,如所有的讀書人,他愛收集各種各樣的書。除了書,他也收集畫,包括他自己所作的鉛筆人像畫。裡面的人物,據他說,是在不同時段中曾與他簽下遊戲規則協議的女孩。全部十五幅,他稱之為青春鳥集。我也在內,我也是他的收藏之一。
大部分的書都整整齊齊按照年代、語言、文類、性質而排列。右邊的整面牆,由希臘羅馬史詩坐陣頂端,左面的牆則詩經楚辭為首。兩邊的長牆對望,各據ㄧ方。詩賦小說戲劇,作品與理論,各自浩浩蕩蕩,世紀接世紀,國跨國,順著時序,ㄧ路蜿蜒至當代。這書房佔據的面積至少是全屋的三分之ㄧ,是他住家的心臟。
因為排列地那麼井然有序,書房中一個凌亂的角落便顯得格外有趣而獨特。那是一排長相怪異、高低形狀不一,積木般疊出來的紙箱堆。紙箱裡豎放橫放斜放胡亂擠滿了書。他說這些都是他不願歸類的書,有他最愛的書,也有最恨的書,還有讓他又愛又恨的書。每本書背後都發生過一個私密事件,都曾經在他不同的年齡階段,與某個人或某件事有關。這角落裡的紙箱旁其實還有一個更雜亂的小角落,躲了一堆五顏六色的塑膠袋,有的已爆滿到要裂開了。他說:「那些是爛書。」還嘲謔地朝我眨了眨眼:「你那本可以放那裡。」
紙箱裡的書,ㄧ眼望過去,可以看到的有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但丁的《神曲》、尚‧惹内的《鮮花聖母》、莒哈絲的《情人》、谷崎潤一郎的《痴人之愛》、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踊子》、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波德萊爾的《惡之華》,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在它們後面,隱約露出臉來的有Anaïs Nin的日記、Colette的Chéri、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莎孚詩集。擠在更後面隱藏的一堆就看不清楚了,但我好像眼瞄到了《肉蒲團》。
他在紙箱中熟悉地翻找,抽出一本,丟給我。
「要看就看這本吧! 四十年前的經典。」書皮已破,搖搖欲墜,是Erica Jong的 Fear of Flying。
「Dirty 又classy,性感又有智慧。」他言簡意賅地說。
我們回到牀上。
「那麼妳說說看,妳在這本書裡看到了甚麼?」就好像他站在講台上,對著我們ㄧ班文學系的學生每次都要問到的問題:「你們在這部作品裡看到了甚麼?」
「老師……」我玩弄著他幾日未修的鬍髭,「其實你說得對,Nothing happens。這是一部甚麼也沒發生的小說。」
我開始分析起來:「它本來是一個標準的成長故事,到頭來卻不過是一個變了調的,假的成長故事。照說女主角在經歷這一切,所謂性愛感官經驗的極致後,應是脫胎換骨;而成長小說的真髓本在變化。Ana學習心切,她心甘情願接受這性愛啓蒙儀式。倒是她的作者反而猶疑不決,以致故事結束得莫名其妙。Ana才被抽了幾下,居然含淚奪門而出,好像受了極大的屈辱似的。打著BDSM情慾小說的旗幟,挑戰道德極限,其實不過虛張聲勢一場,甚至還有點反情慾,矛盾得很。Ana結果是個甚麼都沒學到的學生。所以,我說,她的這門性愛課應該拿0分。0分! 」
總是這樣,每當我發表言論時,他就是一副似笑不笑的表情,眼神裡滿是慾念,又夾雜著戲謔,整個人正鑽進我的身體裡去。
「不過,如果換個角度看,」我停了ㄧ下,賣個關子。就像在寫論文時,我必向山頂攀去,必要攀到那個至高點,那個世界完全靜止,極樂的臨界點。前面所說的只是經營醞釀高潮的前戲。
「不過,如果從ㄧ個文化研究的角度去看,」我從睫毛下偷望了他ㄧ眼,「這本書的出現也未嘗沒有文化意義,它多少反映了我們一種集體無意識。」
他的眼睛這時才亮了起來,像個本來心不在焉的學生,現在開始準備認真聼講了。我咬了咬嘴唇,望著他的眼睛,繼續說下去。
「它以暴力為包裝,但是內裡真正嚮往的是一見鍾情,渴求的仍是靈魂伴侶。那個煞有介事的五十戒條條款契約,背後的訊息不就是:妳不能愛上我,我也不要愛上妳。愈是如此張揚,愈是暴露了現代人對愛情的焦慮。想愛,卻不敢愛。比起墮入愛情的危險,那間如同行刑的性虐室反是一個安全的空間。愛情太沉重,於是,手鐐成了這不可承受之重的替代品。有了它,我們實現了對愛情的幻想,而不用付出代價。手鐐可戴可除,而愛情卻是戴不起,除不下。」
「所以,」我湊近他耳旁,輕輕地向他耳中吹氣,悄聲慢慢說道:「I don’t make love… I fuck… hard。」
他跳了起來,粗暴地把我推倒。如ㄧ頭展開巨翼的鷹,撲落在我身上,扯開我的雙臂,撐開我的雙腿,利喙就要撕裂獵物成白骨。我已停止呼吸,等待襲擊。閃電打在下過雨的濕地上,火燒連城。我任他咬、任他食、任他舔、任他摔、任他打。殺死我吧! 吃掉我吧! 我整個身體都是你的,你的身體也是我的。
鷹直視入我的眼睛,銳利專注而迷亂,狂烈的眼神中帶著渴求。我明白。於是,我們的遊戲向著風暴之眼直奔而去。如一條蛇,我從他身體下面扭動上來,把他翻倒。
慢慢而輕柔地,我給他戴上眼罩。他躺在牀的正中央。此刻,他看起來就像個無助的小孩,恐懼又期待,把命運交給未知。不知將降臨的是痛苦的懲罰,還是甜蜜的獎賞,又或者兩者都是。他順從地把身體翻轉過去,我用繩索把他的手腕綁在雕花的牀柱兩端。我驕傲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但就在我舉起他的皮帶,準備抽打他的背時,剎那間,ㄧ幅畫面閃過。這突來的遐想讓我興奮得全身發抖。今天我想試點別的,我要給他一個驚喜,一個全新的體驗。自從那天我在圖書館看了大島渚的感官經驗後,就很想試試了。今天我要讓他墜入無底深淵,萬劫不復。
我拉開牀邊的抽屜,拿出ㄧ捲膠帶。他一聽到膠帶撕開的聲音,身體興奮得顫動起來,我能看到眼罩下已經醉醺的眼睛。盤繞至肚臍夾有幾絲灰髮的捲毛閃爍著汗珠,他已逐漸突起,痛苦地享受等待的煎熬。我要他翻回身來,把繩索再重新綁上時,他戴著眼罩的臉泛開了笑容。我騎在他的上面,他在我裡面膨脹得要爆裂了。今天的膠帶是要用在他的口、或鼻、或兩者,我還沒決定,但我的本能很快地就會讓我知道。
我一手拿著他最愛戴去上課的那條灰色領帶,ㄧ手拿著膠帶,心裡預演著這場儀式。我將把領帶緊纏住他血脈賁張的頸,看著他安靜而痛苦的掙扎,看著他狂喜的靈魂往上浮升。我也將如一條蛇,在他熱燙緊張的身上爬行,緊緊纏繞他即將痙攣的身體,最後一口一口慢慢將他吞噬,直至肌膚、毛髮、骨肉,一切消盡無形。
我騎在他上面,旁邊長長的穿衣鏡照見我雙腿跪在牀上,彷彿一個朝聖的信徒,赤裸著身向著涅槃之地步步前行。前面是焚燒的火城,萬丈深谷的火湖。行過它熾熱的火焰,焦土ㄧ片之後,就是天堂,上帝在那裡微笑著等待我們。
上帝在那裡微笑著等待我們,我在鍵盤上打下最後一句,滿意地在心裡反覆默念著。一股痠麻傳至全身,原來不知不覺我在牀上已盤膝了幾個小時,腿下的汗水浸濕了牀單,我把電腦移開,此刻我只想洗個冷水澡。
這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本來我是正襟危坐在書房裡讀著學生論文的,想休息一下,去拿了一杯水後,不知怎麼就轉進了臥室寫起這篇東西來。我想或許是因為學生那論文的題目:《性別與權力:殖民論述的敘事建構》,使得書房昏昏沉沉起來。但或許也只是因為今天那太陽,熱辣辣的太陽,一個專屬於暑假的太陽,亮得那麽耀眼,令人暈眩。
甚麼都沒有發生,可也甚麼都可能發生。然而,沒有發生與可能發生,又有甚麼差別呢?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一念暑假】暑假只有一念之短?
抑或暑假是你的一縷殘念......
凡事有盡,暑假尤甚。但正因為這樣,
不堪的記憶或好時光都會封存。
跂之追憶同是中學教師的父親
並不清閒的暑日;呂少龍記錄二十六週
消防學堂生涯中最殘酷的一段;
璇筠寫出一首離開校園便又墮進
連鎖快餐店剝削體制的悲歌;
本身是大學教授的阿元構思了
滋生於書架與床褥間的盛夏縱慾物語。
「全職暑假」選來四篇暑期工故事,
合力戳下暑期之為身心勞動的集體印記。
無論打甚麼工,都免不了時光的暴曬,
在流水線與腎上腺的終端,
我們看到暑假是這樣或那樣消耗掉的。
我雖然每日都見到老師,但教員室從來是最神秘的地方。同樣地,我也不了解父母的工作。
呢幾日冇再聽見佢話攰。阿婆成日話佢懶。每晚佢都最快食完飯,然後話「休息十分鐘」,就瞓係梳化上面。
他所謂「十分鐘」有時很長。返工似乎好攰,但阿婆總話佢懶。媽咪有時都話佢懶,但有時又話佢其實唔懶。
媽咪都攰。媽咪攰會發脾氣,爸會「休息十分鐘」。他所謂「十分鐘」有時很長,長到有點不願醒來。
自從阿妹讀書,我地的功課就爸媽一人跟一個。偶然果日佢地早些少返,爸就可以係食飯前跟晒阿妹的功課。我的功課又多又難,媽咪唔放心俾爸跟,因為爸跟親都有錯返來。媽咪興師問罪,爸就話錯有乜咁大不了,何況家長唔應該做埋老師果份。
我學校一班四十人,老師上堂佢有佢教,大部份同學似乎都未明,就要返來做功課。我自然做到一塌糊塗,食飯後媽咪繼續同我跟,自然招罵。這時我會希望正在「休息十分鐘」的爸來救,只有佢能夠鎮壓媽咪的脾氣。
我記得有時夜裏會聽到這些。你也是教書的,為何能忍耐別人的子女,卻呼喝自己的女兒。那你呢,拼命教好別人的子女,卻對著自己的女兒睡覺。
我開始諗我的老師,佢地返屋企後又會係怎。半夜起身去廁所,廳燈總是未熄。去廚房飲水,有時會見到父又捧著他的寫作簿,蜷縮在梳化上寫東西。這時他會看著我,默不作聲,眼神與平時有異。有時就會睇見佢係梳化上瞓著咗。
見到佢咁,有時媽咪會跟埋阿妹的功課。媽咪自己都頂唔順就會喝醒佢,叫佢跟妹功課。做完功課偶然佢會陪我地玩,但更多時候係我地求佢陪我地玩。佢總扮演躺在地上的角色,例如斷骨、昏迷的病人,這種遊戲完全不好玩。逢單數日做完功課,大約八點半,佢地會俾我地睇半個鐘頭電視。此時媽會沖涼,父又會躺在地上睡著,或者不睡著。
媽九時半便睡覺。父半夜一是睡覺,一是不睡覺。他一向難以入眠,更準確一點是不肯睡。總之我朝早六點三起身,佢地已經出咗門口返工。我和妹妹起居由阿婆照顧,佢平日來我地度住,星期五返自己屋企,星期日晚又出返來。爸媽每晚大約七點回家,偶然會早一點。但更多是每星期佢地總有一兩日要開會,八點都未返,我地就唯有食先。這些日子跟功課的時間就非常緊迫,媽咪就更加容易瘋起來。佢地兩個都在本市西北教書,由爸駕車接送媽返工放工。我地本來就住在本市西北,媽咪的學校就在樓下,爸的學校與舊居也不過五分鐘車程。後來因為我升讀的小學在本市西南,爸說這叫逐學校而居,我地就搬咗出來。
四年級我地又搬了一次,這次就更近我學校。父說希望我有更好的成長環境,那次搬家我都不知他們是如何熬過來的。那段時間父一直說學校好多嘢做,祖父卻在某天突然入了醫院。那次是急症,祖父大病幾死,幸好最後都能夠搶救回來。手術那天是周末,母要上班,唯有父帶我參加鋼琴比賽。我在路上,看見他的情緒如頻密的潮,在眼後滾湧。傍晚母收工趕來接我回家,把一個麪包、一支寶礦力塞給父親,父背著我掩著臉孔,然後離去。
我看見父在地鐵上,看著車窗中重疊的自己。我發現我是這麼不理解他。母親也說過她不理解他。
阿爺康復後,除了搬家的事情繼續,我見爸隔天就跟阿爺談幾句,自從他發現失去原來是這麼接近。
臨近學期尾,就冇再聽見爸話攰。雖然佢地仍依舊七時回家,至少我看見爸開始拿出本旅遊書來看。今年我到英國遊學十四日,團費很貴。他們打算趁我回來以前,就近去台灣數天。我對這遊學團也有點期待,最慘其中一位帶隊老師是訓導主任。此行最令同學不滿的是,老師不讓我們隨時打電話回家,自己卻不斷與子女以短信溝通。老師掛念子女,難道我們不掛念父母。
當初寫報名信,父提醒我一定要言及希望在此行學會獨立。每當老師派回電話,可與家人短訊,父總問我有何反思,媽咪則三四十個短訊來襲,由頭至腳無所不問,把父的問題淹沒。我這裡有時差,通訊時都在台灣的深夜。的確此行老師迫使我們管理好自己的衣服財物、必須按時活動和作息,連我們沖涼也站在沖涼房門口監察。
父教我別像其他同學,憑情緒論斷老師。父也說他很想到英國去。他自己從未到過英國,但每當談起環球劇場、西敏寺等,他便精神飽滿起來,不再「休息十分鐘」。他對這些建築的歷史,例如詩人角的造像,如數家珍。我問他為甚麼會這麼熟,他說是看國家地理學會的。但奇怪的是,我甚少見他看電視。近年有甚麼電視劇集,他是一竅不通的。但他准我們看卡通,他說看卡通是兒童的權利,同時他也鼓勵我們看國家地理。他總是打趣說,等你大個賺了錢,請爸爸去環球劇場看哈姆雷特。從小他便告訴我為甚麼倫敦橋要塌下來,到我六歲便帶我看莎劇,先是威尼斯商人和十二夜,後來是亨利五世和奧瑟羅。父小時家裡很窮,現在我爬了他的頭去英國,他總說一代勝一代,理應如此。
我在英國的時候,他傳來一張自拍。他的樣子很快樂,背景叫素書樓。我看過他們的行程,其實全與我小時去過的一個樣,他們說要對妹妹公平。因此全都是動物園、兒童樂園之類。我沒印象他的行程表中有素書樓這個地方。
後來他又告訴我買了兩本書。父書房有許多書。本來還有很多,但每次搬家總送給人一些、或丟棄一些,騰出書架讓我和妹妹放課本和課外書。祖母說他年青時出街只是買書,每次十多本咁抬回家。現在我甚少見他買書,更甚少見他讀書。媽時常調侃他書都是用來放著的,任務是浪費位置。他時常買書給我,他說觸摸書本的感覺多好。我固然沒有興趣,他也不甚催迫,只是任書在家中四處擺著,母親放好了又亂放。
我估計他的書他是有讀過的,只是不知是何時。他一回家就「休息十分鐘」,我看他也再沒精神看書。他不時生病。感冒發燒比較少,他說過只要不敢病就不會病。他看醫生的大都是胃病肚痛之類。醫生每次都開他三日病假,他從來第二天就上班去。同學都說,老師暑假就得閒啦,我又不覺得父母清閒了多少。他們就像在追趕遺願,日間陪伴我們的時間的確多了,但他們的精神不見得飽滿到哪裡去。我不理解他們在別人論斷為清閒的時間在忙碌甚麼。平日他們都不拿工作回家做,反而假期會。他們說平日回家便要照顧你們,拿了都是白拿。他們七時回校開始工作,這麼晚上七時前便可以回家。
我雖然每日都見到老師,但教員室從來是最神秘的地方。同樣地,我也不了解父母的工作。父總教我先了解後論斷。但我看父身邊的人都並不如此。例如他們說你地咁好有暑假,口裡稱羨,鄙夷已溢於言表。父總笑而稱是,的確如此,打趣說你何不應徵?
近日我考琴失手不及格,他們沒有鬧我,也沒有怪責老師,反而對老師說抱歉,然後就替我再上網交費報考。我不喜歡學琴,但父迫我去學,說將來若找不到工作也可教琴維生。今年我數學成績不好,父又著手替我找補習老師,我自是極度不願,但無法反抗。他不熟悉門路,於是找他的舊生幫忙。我不時會聽他說起不同的舊生,有些做三行、有些讀中文,有些做醫生。他說做乜都唔緊要,最重要係盡力而為。他託了兩個舊生幫他找,我當然希望慢一點找到,豈料他的舊生第二天便找到了。
我聽父說過很多次,「要做一個怎樣的老師,就是成為一個我希望我女兒遇到的老師。」
還有,父年青時長髮嗜酒,曾飲到兩臂生蛇。他說過他最喜歡伏特加,現在他只喝啤酒。我晚上去廁所,見他旁邊總有個啤酒罐。有時他在睡著,有時他在寫作。回想起來,他的眼睛不止有異,其實是頗為詭譎。
30-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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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有不喜歡收禮物的小孩嗎?
一直默默追尋著有沒有可以共享這種彷彿背理心情的人。
好幾年前,韓國江南大叔爆紅時,在樓下的小文具精品店看見過一個公仔:以江南Style為原型,有個按鈕,一按下去,那公仔就會扭動腰胯跳起騎馬舞。公仔在跳著扭著,臉上笑得合不攏嘴。站在櫥窗前看了一會兒,一陣莫名的哀傷圍上來。誰會把這樣公仔買回去呢?買回去後,它又能在顯眼的位置逗留多久呢?和恆久的無嘴貓或維尼熊不同,這種僅一時風頭的公仔,時運一過,即令人不免覺著點難堪,誇張的笑臉與舞姿倒成了自身最大反諷。於是,很快,它就會到堆填區去繼續狂舞舞舞吧……
如此推想太遠,或許有過度閱讀之嫌。但畢竟就是,「死物」從來不死,經人之意念顯化於這個物質世界,自不免沾染人世之情。幾乎不存在純粹之物,易手流轉,我們都會把一部分的自己遺留於物,不管那是好的壞的冷的熱的。
小時候收到禮物,會有不自在的時候,尤其贈送者是老年長輩。送給小孩子的禮物,玩具十居其九,但一台玩具小風扇也好小鋼琴也好,都不僅止於物的本身。除卻單純的疼愛,禮物們還沾染了贈物者不自覺的氣息,有時甚至連較深層的、秉性中於世道難堪的部分也都依稀殘留。比方說,夜色中獨自歸家的客人,從窗口看下去,剛好看見她初老微禿的頭頂與瘦削的肩膊,於是她所送贈的彈珠玩具就再洗不掉那夜幽藍的月色。見物若見人,從不是誇誇其談,玩具們誘惑著人去穿透時空,想像物之比人頑強;待得人面全非時,物兀自猶存,卻同時毫不掩飾地展示故人心意與性情。連物都可以秤出靈魂的分量,太多了,弱小的心靈只怕承受不起。於是明明是令人歡快之物,一邊興高采烈玩著,一邊卻體味了只有熱鬧盛宴才烘托得出的寂寂。玩具玩具,一頭那麼輕,一頭又那麼重,彷彿非這樣才得以展現世間的曲折平衡。
但出於同樣理由,也有敏感的人會欣然收取禮物,收存起來,日後看看,念你如昔,用手觸碰一下,讓心頭感到一絲揪疼,那貨真價實的存在感。遇上挫折,覺得再不能與世界相涉,坐下來,把累積的禮物(如果還留存的話)擺開眼前,一一細數,哎,我們都曾經那般讓人疼惜過,然後又可以試著和世界講和。不過隨著年歲增長,一般社交應酬將沖淡交換禮物時黏附的人性,也只有戀人的禮物才可能重現當中的複雜性情。而更多的人,選擇長大後買玩具送給自己作禮物,當作補償。
補償甚麼呢?嗯……,甚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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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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