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今夜終於要把長長的骨牌推倒,啪啦啪啦全部崩落,倒下一塊壓向一塊,一塊壓碎一塊
photo by Aneta Pawlik
木偶小心地握著小骨牌,輕輕地將它放到骨牌海的尾端,待骨牌安穩地站好,他的鼻子長了幾公分。
他日復一日地每天擺一塊骨牌,如今已經擠滿他那檔房大半的空間,他將身子縮好,躺在木地板上睡覺。
老爸丟下我跟母親倆已經一個月了,今天是這一個月以來最悶熱的夜晚,汗水緊緊地將皮膚和襯衣黏在了一起,西裝外套沉得像鉛塊。
我明白我今天無論如何都需要幾瓶冰啤酒,所以我現在在回家的路上搖晃,塑料袋裡的啤酒瓶噹噹叫喊,喊道今天我絕對不讓腦子去想那些麻煩事,只集中精神去感受在舌頭上翻騰的汽泡。
一個穿夏裝的少女用睫毛下的眼珠牢牢地瞪著我,雖然畫面在晃動,但我曉得她肯定在瞪我,她明明就不知道這襯衣有多黏這外套有多重,她不懂啤酒在此刻的意義,還有那個揍了我一拳的小混混那個朝我吐口水的阿伯,他們都不懂,他們自以為是。若果他們知道我這一個月以來的生活,肯定不會介意我無意撞到他們幾下。
不過話說回來,我不太曉得我現在這樣子今晚能不能處理好那些事情,那些我堅持一個月的事情。
或許今夜終於要把長長的骨牌推倒,啪啦啪啦全部崩落,倒下一塊壓向一塊,一塊壓碎一塊,碎片隨著啪啦啪啦在房間飛濺,散落一地。
這樣子太糟糕了,該安排一下該安排一下,成人尿布還有剩,還剩半鍋的白粥,今晚替她洗頭嗎?還是明天呢?……喔不,我居然在想這些事情,還是再喝一口啤酒吧,汽泡在低鳴在吼叫,只有我聽得見。
安眠的木偶瞇糊地轉了一下頭,長鼻子碰上牆壁,他驚謊地撐起身子,看一眼骨牌們,安好,繼續睡。
木偶又夢見大木偶離開的那天,大木偶走得很安靜,小心翼翼地拖著厚重的行李箱(天曉得他怎樣子在這房子收藏那大箱東西),生怕晃倒骨牌。
推門聽見裡面銹鐵的磨擦聲,霉臭從門隙一點一點跑出來,提醒我那些未擦乾的霉菌。待門倚到破爛的鞋櫃,抖下了幾粒木粒,啪啦啪啦,看見母親坐在雙層牀的下層,啃著蘋果,蘋果塊在陷凹的臉裡面攪動成碎塊,然後一些掉落在枕頭一些掉落在地上。
螞蟻熱烈地在碎塊周圍的口水上爬行,爬到碎塊上熱烈地咬一口,我站在門外喝了一口啤酒。汽泡在叫喊,酒精在蔓延,螞蟻在跳舞,淺黃的蘋果塊在腐壞。
她張開空空的嘴巴,乾乾地「啊啊」了幾聲,我便拿起了掃把,搖晃地將蘋果碎塊掃到一處,螞蟻們在掃把的影子下散開,各自鑽進牀底鑽進桌子的裂縫鑽進地上的髒衣服,乖巧地和黑色融在一起。
又「啊啊」,我盯著輕晃的她,那空洞的口腔在半空東南西北地擺,不曉得是她在顫抖還是酒精在搖晃我的畫面,東南西北東南西北,想讓她停止在羅盤中心。
喔不,喝一口啤酒冰一下腦子。
拔出生了霉菌的紙巾,擦掉她臉上的口水,粗糙的紙搓揉她的薄皮,她「啊啊」地喊。
大木偶離開是因爲受不了住在這狹窄房間的日子,他受不了這些礙手礙腳的骨牌,他想過放任那箱未排完的骨牌,他想過將骨牌啪啦啪啦地推倒。
但他被告知過不可以這樣做,記不起是誰講的,也不會特別去回憶,因爲那是理所當然的常識。
木偶不會回頭去看扯線的人。
「啊啊啊!」她無力地拍打著棉被,濺起的灰塵在她周圍飄落,落在她皺成一團的眉頭上,我聽不懂我看不懂,明明地上已經沒有碎塊,明明她的薄皮已經乾了,就連那尿布也是白白乾乾的,我聽不懂我看不懂。
我只能木愣地盯著她,垂著啤酒瓶,垂著眼皮,垂著思緒。
我看見一個人,他在那裡面,母親那顫抖的眼珠裡面,他跟我站同一個站姿在裡面盯著我,他的臉容疲倦卻扭曲,他像在大吼也像在喃喃細語,那聲音在我的裡面響著。
他向我走近,很急促很用力的步子,突然大喊,憤怒地大喊,他在抗議,抗議自己被困在這深深的黑眼珠裡面,喊著喊著又低下聲,變成哀哀的請求,請求來人將他救出來,拜托拜托……
木偶的長鼻子裡面冒出一隻螞蟻,治著鼻子爬到他身體,爬到他背後的白線,細細咀嚼白線……
突然間他安靜地站好身子,牢牢地盯著眼珠外的我。
我們乾了大半瓶酒,我們一起握著空瓶子的瓶口,將它舉起,像舉起指揮棒一般,奏樂,劃出透明的弧線,骨牌啪啦啪啦地崩落,一塊壓碎另一塊,碎片啪啦啪啦地飛濺,那是染紅的玻璃碎片,在她稀疏的白髮上散開,跟幾條白絲一同散落,像蒲公英的種子。
種子脫落完後的赤裸蒲公英慢慢地垂下頭,垂下身子,躺在地上,紅色的暖液從她的白髮間一直流一直流,包牢住地上每一顆種子,覆蓋地上的每一粒灰塵,化成她的牀單,她躺在上面安靜地合上嘴唇和眼皮,睡了。
木偶醒來時看見一群躺著的骨牌和一條斷掉的線,看著真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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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來的攝影,
借來的文字,
真實與幻象間的一瞥
延伸出新的景色。
看風景的人不僅流連光景,
也閱讀光明,
也凝視黑暗,
在幻變中經受考驗。
「沒有辦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時間裡,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監視著。思想警察究竟多麼經常,或者根據什麼安排在接收某個人的線路,那你就只能猜測了。甚至可以想像,他們對每個人都是從頭到尾一直在監視著的……你只能在這樣的假定下生活——從已經成為本能的習慣出發,你早已這樣生活了:你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有人聽到的,你作的每一個動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細觀察的。」
──喬治‧歐威爾《1984》
說明:
去年九月,我在北京天安門圍牆前拍了這照片。舞台般的燈光和紅牆的襯托下,原來只是在對友人微笑擺拍的婦人,在我鏡頭下變得就詭異瘮人。正中心的剪影安靜地看著這場鬧劇,沒有表明身份立場。真實,幻象和被操控的景象難以分割。荒唐到極致後我們放棄懷疑,並開始接受,變成生活。《1984》描繪的場景基本上現在隨手一拍都能說得過,因為除了各類監控器材,我們愈發依賴的電子產品都成為了監控我們的工具,但讓我真切地體會書中的氛圍正是去年第一次去的北京。
作為中國的首都,北京給我的印象很神秘。以往聽說過中國監控的可怕,可我難以用隻言片語分辨真假,憑雙眼在那又甚麼都看不穿,不能拼湊清晰的畫面。每每抬頭就有一台監視器,不管攝像頭有開與否,感覺那雙眼睛一直都睜開。最終我陷入不知道誰布下的煙霧裡,時時刻刻想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觀察。我變成我鏡頭下的婦人/旁觀者/觀察者/造幻者。
George Orwell│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3
編按:歐威爾代表作,極權寓言/預言。當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大哥」並沒有關起監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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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某一個日出的清晨,當整個城市的靈魂都準備起身的時候,有兩個年輕的肉體抱在一起,睡過了頭
photo by Natalya Letunova
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企圖將野心收藏,於是命令亞里士多德建造一個地方,儲藏戰爭的遺物,以象徵勝利。
展品和博物館之間好似一種存在關係,彼此屬於,彼此命名,彼此相守,如一塊巨大的石頭,巋然不動地「展示」人與人的感情,也「展示」發生在某個特定場合的某一件微小的事。但這些都是觀者的感受罷了,我走過許多城市的博物館,每一位館長都是擅長做標本的記錄者,有些隨著目光在閃爍,有些繾綣在記憶裡跳動,其中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博物館,坐落於空間的縫隙與時間的失憶處,我想講的便是這個博物館的故事。
在博物館出現之前,城市依舊按照它的規律存在著。
每個日落之前,建築物都將載著它的所有者移動到城市的某個位置,某個它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日出之前,建築物又將帶著它的所有者去向下一個地方,如此循環,永無止歇。最先佔領這個城市的先人說,我們在這空間上不停地運轉,移動,時間也是一樣,只不過它永遠都向著同一個方向移動,停止是不存在的。所以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停止移動,生長在城市上的建築物不會,居住在建築物裡的人也不會。只有日落到日出的時間裡,城市暫停移動的腳步,居住在建築物裡的人們在黑暗中與居住在相鄰建築物的人交配,月光的存在正是為了無法看清彼此,肉體於深夜中釋放能量,而靈魂在天亮之前都沉沉入睡。黑夜是屬於肉體的,而靈魂存在陽光之下。沒有人知道與此交歡的人是甚麼樣,也沒有人想要知道。
然而,再精準的設計也會有遺漏的時候,比如失憶。
某一個日出的清晨,當整個城市的靈魂都準備起身的時候,有兩個年輕的肉體抱在一起,睡過了頭,待他們清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們彼此望向對方,這是第一次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那一刻,彷彿所有的美都失去了形容詞,宛如生命里誕生了另一個宇宙,他們再也無法分開。
每個夜晚,靈魂賦予了肉體從未有的體驗,每個白天,肉體賦予靈魂以無限,當整個城市開始移動的時候,他們悄悄地躲起來,固定在城市的一塊土地上,任風雨吹打,任山崩地裂,從此不再移動一分一毫。
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具體是怎麼被人發現地現在也無從考究,但擁有的記錄是,他們兩人成為一堆白骨,但仍然纏繞著彼此,難以分清誰是誰。兩棟建築物矗立的土地已經塌陷出了印記,彼此緊緊相依,外牆已經完全重合,根本拆不開來。
城市的管理者對此很是頭痛,這樣是公開違反了規律,他生怕其他居民也仿效,那城市就會陷入泥土裡,精神和肉體都合二為一。這時,其中一個管理者提出了一個方案,他說,既然這兩棟建築物無法分開也無法移動,不如就讓它矗立在那裡吧,不過,為了不讓其他人仿效,要區別與其他建築物才行,不如就把它命名為博物館吧。
於是,這棟無法分開也無法移動的建築物成為城市的博物館,那對男女的白骨依舊交纏著存放其中,據說是唯一的展品,與亞歷山大大帝的野心一樣,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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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飯澤耕太郎(Kōtarō Iizawa)是攝影評論家、攝影史學者,曾擔任攝影季刊 《déjà-vu》總編輯,撰寫多本攝影評論、史學著作,包括《日本攝影史漫步》(1992)《荒木!》 (1994)《私寫真論》(2000)《日本攝影大師》(2005)《寫真的思考:攝影的存在意義》(2009) 《女子寫真時代》(2010)《當代日本攝影文獻:地震後的攝影陳述2011-2013 》(2015)及《當代日本攝影關鍵詞》(2017)等。
今年香港國際攝影節特別邀請飯澤先生前來香港,談談日本50年代著名攝影雜誌《Provoke》的前世今生。《字花》編輯室也特意先前跟他做了筆訪,請他介紹他家中收藏。
文:《字花》編輯室
譯:李薇婷
写真集食堂/Megutama(位於日本東京涉谷的寫真集食堂,展示超過5000本攝影書籍,均由飯澤耕太郎先生慷慨借出。)
1. 你何時開始蒐集攝影集?原因是甚麼?
我從1970年代開始蒐集。因為我當時是日本大學藝術系攝影學系的學生,所以從學習攝影上必須要用到的影集開始蒐集。
2. 與展覽的表現方式可能有所不同,攝影集如何反映日本攝影的歷史?
日本攝影家們在1960年的時候,並不會考慮為自己發行影集作為最終的發表形式。攝影集和攝影展不同,影展會期過後便再無留下可流傳閱讀的東西,攝影集可以長久保存,予人一直翻看。現在重視攝影集的日本攝影家大有人在了。
川田喜久治《地圖》/Kikuji Kawada, Chizu(於1965年出版的攝影集《地圖》,是川田喜久治的代表作,由杉浦康平設計,大江健三郎撰寫前言。他極富象徵性和隱喻的照片,打破了攝影和紀實的關係,深遠地影響著新一代攝影師。)
3. 攝影集怎樣影響我們觀賞攝影?
透過閱讀攝影集,我們可以理解到攝影師們看見的事物,以及他們想傳達甚麼意念。他選了哪些照片,以及選擇怎樣在影集內呈現它,同樣重要。
4. 在你的攝影集收藏裡,最著名的是哪三本?
我想是1965年川田喜久治的《地圖》、1971年荒木經惟的《感性之旅》和1986年深瀨昌久的《鴉》。
深瀨昌久的《鴉》/Masahisa Fukase, Karasu(《鴉》 於1986年發行,是深瀨昌久和愛妻離異後的作品。作品風格強烈,群鴉的景像盛載濃烈情緒,讓人印像深刻。)
5. 讀者應該如何欣賞一本攝影集?
我想攝影知識多少還是需要的。不過,基本上,我認為就自己關心的主題自由和享受地鑑賞攝影集便可。
6. 你是怎樣決定把一本攝影集納入收藏的?
我並沒有考慮什麼特別的條件,主要以「日本的攝影集」為中心來充實我的收藏。
荒木經惟的《感性之旅》/Nobuyoshi Araki, Sentimental na Tabi(荒木經惟初期的作品《感傷之旅》直接地記錄他和亡妻陽子的蜜月之旅及生活種種,成為日本「私寫真」的代表作品。)
【關於香港國際攝影節2018】香港國際攝影節始於2010年,每屆舉辦不同主題展覽,將攝影世界最具獨特性、創造性的名字,最值得關注的視覺文化思潮現象引介香港。1970年,中平卓馬先生出版其首本攝影集《For a Language to Come》(為了該有的語言),以有如風激電飛的影像,預告攝影新時代的到來;我們挪用中平卓馬的名著標題,定為今年攝影節主題「A Langange to Come」,意圖引發對當下攝影語言的省思。
挑釁時代:探索影像表達50年
26.10—02.12.2018
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0及L1藝廊
香港九龍石硤尾白田街30號
12nn – 8pm
中平卓馬
03.11—27.11.2018
中環砵甸乍街45號 HART Projects @H CODE
12 – 8pm • 每日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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