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時,王恩拖著吐了一地的朋友,離開了喧嘩的派對。厚實沉穩的鼓音被隔在一門之後,悶熱感瞬間消散。她扶著朋友,一手笨拙地穿上大衣。
王恩頂著紅紅的鼻尖,仰臉深呼吸。微微冷雨打在臉上,今年的冬天不太冷,只是常常微雨。濕潤的土壤氣息讓她有種錯覺,喝得頭昏腦漲的自己,忽然有種超乎日常的尖銳感,那種異常的清醒把她拉扯到一個個旋渦之中。
曾經的冬天、冷冽的綿綿雨天、相鄰口袋的溫度、手指交纏的堅定⋯⋯像是那清醒一口氣超支她整個人的平衡,王恩的胃瞬間變得沉甸甸,墜進無底的黑洞中,裡面有無數雙手正在騷動著,她的喉頭像是哽住了,想要吐個暢快淋漓,偏偏她張開口,除了唾液甚麼都沒能走出來。
朋友蹭蹭她的頸,甜甜地笑著說醉囈。她整個身軀靠在矮小的王恩身上,王恩只好站直身子,把友人扶好。兩人就這樣佇在街角一處,濕滑的街道除了偶然吹過的膠袋,只剩下一排排的街燈大片暈開深深淺淺的橙色。
「你怎麼還在?」忽然一把聲音打破死寂。
王恩回過頭,正是那個在派對上玩得很開的男人。她有點意外他在這裡出現,因為他看起來會是那種瘋到早上,然後睡死到中午的人。
王恩微微一笑:「沒有的士,正想叫車。」
「我送你們一程吧。她還好嗎?」男人說完就掏出車匙,擔心地瞧了眼王恩的好友。
王恩點點頭,有點猶豫地看著他打開車門:「沒事,她睡著就不會吐。你沒有喝酒嗎?」
「我沒喝啊,喝了會宿醉,我明天得早起。」
王恩看看一臉熟睡的朋友,又看看不見車和人的大馬路,頂著56K速度運轉的大腦,還是決定上車。
汽車一路安靜地飛馳,夜色被劃開兩邊,王恩靠著窗,像是等著街上燈光萬千的盡頭,只是景色像是一塊塊的倒模,驟然閃過的畫面看起來根本一樣。她不經意一瞟,眼角餘光卻發現男人直望前方的雙眼,總在她移開眼神時瞥過來。看上去是一個大咧咧的人,只是他的眉梢間總帶著不察眼的拘謹,那是一種不作聲色的關心和觀察。
那是一對似曾相識能照暖心底的眼眸。想起那感覺使她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胃翻滾著,她乾嘔一聲。
男人急剎了車,回頭急切問道:「還好嗎?」
「我想吐。」王恩低聲道,說完解開安全帶,急匆匆下了車。
王恩蹲在地上半响,她難受得連淚花都冒了出來,胃像個洗衣滾筒轉呀轉,裡面滿載著酒,依然沒有漏出一點半星。
男人見狀走到車上拿出一瓶水,扭開蓋子:「喝水會舒服一點。」
王恩接過來,水很清涼,灌進去本應稀釋過濃的酒精,不知怎麼王恩卻覺得醉意更濃,濃得快喘不過氣來,睜不開眼晴。
男人看著她的臉,俯身輕拍她的頭:「還好嗎?你看起來喝太多了。」
王恩與他對視,那幾下輕拍猶如把閘門拍鬆了一樣,王恩落下一串串豆大的淚珠。王恩覺得這股悲傷,大概從那些正在消化發酵的酒精蘊釀出來,那些酒氣正從眼簾中破繭而出,麻醉她眼皮的神經,再也無法停下來。
這一刻,她的心終於安靜下來。那些在體內叫囂的過盛情感,終於能突破她理性的出口,沿著脈絡走過每一條血管,順著食道逐步綻放。一股嘔心的酸氣涌至喉頂,她「哇」的吐了出來。那些會危害身體的酒精、那些日夜惦念的執著,與那個醉後特別記掛的人,所有的煩心與雜念,終於都被負荷過重的身體統統噴湧而出。
王恩看著一地的嘔吐物,她覺得這是失控同時亦是解脫,像失禁的孩童,對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羞恥地展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卻也能如此令人安心,恍若一個不需負責的孩子。
她閉起雙眼,冷咧的小雨點帶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不需顧慮的歲數,她在黃梅天吹著風扇,一口氣灌下半罐可樂。
「嗝——」如此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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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紛紜現象,尋找解析距離。
時光所聚,焦點成形。】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
中學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我埋頭考試筆記,她流連K房M記,他獨對電腦廝殺連場。
而她們會說:「我在寫小說。」
黃怡、梁莉姿,同是九十後作家,從中學開始發表創作,近月不約而同推出第三部作品:黃怡的《林葉的四季》、梁莉姿的《明媚如是》。
早慧的女生,眼中看見怎樣的寒暑風景?腦海中吸收與創造了多少世界?相似的「早慧」,卻寫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故事,卻埋藏互相呼應的思考和情緒。
因為自信,因為自卑
年紀輕輕,卻已寫作多年,至今走到了甚麼狀態?黃怡憶述寫作的緣起:「我就讀的中學十分鼓勵學生寫作,更邀得董啟章教授寫作班,他讓我們讀卡夫卡、卡爾維諾。」她提及董啟章給她的意見和鼓勵,而西西更因讀到她的小說,而特意相約見面。「累積而來的自信,以及希望繼續寫的熱誠,便混合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心情。」
與黃怡相反,梁莉姿的寫作源於自卑。中學只看重考試升學,對創作並不鼓勵,梁莉姿無法在學科中獲得成就感,只有中文值得自傲。「我動機不純,寫作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所以曾經停寫三、四年,她迷惘:「我為了甚麼而寫?」而《明媚如是》,大概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光與影的對反
梁莉姿指着《明媚如是》的封面,一片亮麗鮮黃。她笑言,這是「表裡不一」,這正是這一系列短篇小說嘗試思考的問題:繁華光鮮的都市之中,隱藏了多少痛苦?正如〈皮鞋〉中患上抑鬱症的「失敗者」選擇活着,那為何品學兼優的女班長反而選擇死去?她說到創作的契機:「一個朋友參加了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美好的一天》的演出:十多個香港人傾訴自己生活中的悲慘和挫折,然而城市『美好』的一天仍是照舊過去。」當年青人被政治、教育、居住等問題壓得透不過氣,梁莉姿希望為他們寫一本書,以不同議題、不同背景的人去書寫香港。「我們不能因為只看見『美好』的部分,而忽略隱藏在背後的痛楚。但無論生活如何痛苦,陽光照樣明媚。」
黃怡的《林葉的四季》看起來卻似乎明亮而活潑:小男孩林葉以天馬行空的腦袋把日常事物串連,又一一尋根究底,問出難以回答的問題。例如藥房的貓店長會被裁員嗎?牠們的工資和福利?孩童的視覺摒棄成人世界的麻木,換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所以貓咪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尊重嗎?然而,脫離成人的規則後,林葉又對世界透露出一種冷漠和疏離:燒臘店中師傅揮動大刀,斬開骨肉的場面,在他眼中成為了一場「表演」。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可愛的林葉也逐漸面對成長的痛楚。這部小說把幾個朋友都弄哭了。」
從一顆米看世界
「小說希望思考城市和自然的關係。食物,大概就是城市中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你未必擁有一盆漂亮的盆栽,但打開冰箱你總會看見蔬菜或水果。」黃怡剖析小說探討的問題:林葉對自然的態度是矛盾的,他害怕蔬菜上泥土的『骯髒』,而媽媽的工作正是把超級市場的蔬果用保鮮紙包好。食物成為林葉思考自然的媒介。例如可樂,他喝可樂時總是「走冰」,卻又另外拿一杯冰粒,一邊喝一邊逐點加入,可樂就愈喝愈多了。那麼北極熊要「拋頭露面」擔任可樂的代言人,又是否因為北極已經融冰呢?又例如魚翅,香港是魚翅的主要銷售地,部分航空公司更因支持保育而拒絕運送魚翅,而林葉問的是:魚翅拿的是哪一本護照?「我希望用溫柔的、軟性的方法去討論這些問題。」黃怡如是說。
「我也認為食物可以反映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同樣利用食物,梁莉姿卻以此揭示家庭和社會的問題。「主婦的住家飯,可能成為一種規限:你跟家人的關係再差,每天黃昏,你也必須坐在那裡一起吃飯。」於是〈櫻花蝦〉的女主角討厭住家飯,到日本餐廳打工,只因為喜歡那裡的員工餐。但男朋友家中的一頓住家飯,卻使她羨慕這個幸福的家庭。然而,男友的家庭事實上卻不如表面美滿,魚缸中逃過魚口,倖存的一隻河蝦成為家庭問題下的精神寄托。「表面的幸福背後,每人都背負或重或輕的問題,像那河蝦,所有人都是倖存者,為了生存而努力。」
寒暑交替,柴米油鹽,兩名早慧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故事,思考自然,反省生活,從未停止成長,終於在這個如夏的冬季結下纍纍果實,各具滋味。而我們依舊期待,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又能再次看見她們編織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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