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家的最後一夜

森元

Z忙完獨聯書店的簽售，一個人回到逼仄的房間。簽售的長龍抵消疲憊，回想起讀者們的臣服，他覺得自己又是國王了。

 

J文學獎——國內嚴肅文學界的最高獎項，終於迎來了新獲獎者：Z。這意味著他可以不必排隊發表作品，即便稿子投往名氣最響的《風滾草》（一本被譽為「微縮版當代文學史」的雜誌），其編輯也會識相地擺它在頭條文章的位置——萬千文學青年的夢想啊！從前，Z也是一個文學青年，被拒稿無數，熬了多年總算出頭。但在該獎新聞發佈會上，主持人竭力煽情帶動會場的氣氛，似乎她是得獎者；Z則像失意的前排觀眾，不便一走了之，唯剩枯坐。

 

可能有很多，但具體原因，只有Z心知肚明。他發覺鋪開單線稿紙（這個理想主義者還堅持用0.5mm的黑色簽字筆寫作呢）時，自己會對首句的寫法頗感搖擺，稍不留神作品即被煩躁情緒扼殺，情況持續了挺長時間。截至目前為止，他寫過五本長篇和懶得統計數量的短篇，現在呢，所有馬上構思出來的東西他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讓他恐慌不已。尤其獲獎之後，他白天忙於應酬各路馬屁精，晚上返回住所，一個人難免呆在不開燈的暗室內喝悶酒，不顧醒與醉。

 

既然不能寫得比上一篇好，為甚麼繼續呢？Z有天在創作手記裡錄入該隨想。可不繼續又該怎麼辦？他時常做夢，夢裡自己仍是作家——一頭「藝術家」怪獸，長著福克納的頭顱、普魯斯特的軀幹和卡夫卡的四肢。

 

不妨描繪一番他的住處。職業寫作小說多年，Z儲蓄豐厚，在鬧市區的繁華地段買套一百平（約莫兩萬五千一平）不費吹灰之力。然而他並沒有。Z在大學城附近的一家樂購超市的地下倉庫裡租了個小房間。這間房本可以給樂購用以存放更多貨物，只因為Z按月付的租金足夠高（高得不僅令超市無損，還多賺）。

 

小房間夠安靜，Z有時躲在房內飲泣，像廉頗為老矣而哀傷，只有暗夜和鬼魂聽得見。

 

也有好事者傾向於另一種原因：C施加的壓力。C也是一個嚴肅小說家。在二十年前一次備受矚目的短篇小說比賽上，C殺出重圍一舉斬獲頭獎（頭獎獨享作品簽約出版的機會）。Z首輪即被淘汰，繼續默默無聞。那時，恰逢C和Z雙雙步入成年。轉眼間，他們將近四十歲。還處於嚴肅作家的青春期。近幾年，C和Z的寫作呈現膠著狀態。C的書常常登上嚴肅類文學作品銷售榜榜首，卻在大大小小的文學獎決選中鎩羽而歸；Z則是得獎常客，廣受評論家們的垂青，但在銷量上不如C得意。這次Z獲獎，算是暫時領先吧。

 

只不過，獲獎作品是Z兩年前寫成的所謂「新作」。

 

他大概遠遠沒有想像中那麼放得開。這究竟源於Z的狹隘內心，還是「文人相輕」的歷史傳統，不得而知。如果Z有記日記的習慣話，他定會在日記本裡記下決心賠盡這輩子的時間跟C鬥法的日子，比如二十年前的短篇小說比賽頒獎日。從這天起，他就打算賭上全副身家，只為要比C寫得更出色：C自以為是，虛浮做作，寫的是些甚麼雞巴？！Z個人以為，他與C有且只有如下兩種結局：

 

（1）Z和C都進了文學史，但普遍的意見是，Z的作品要優於C。
（2）Z進了文學史（甚至是活著進的）。C和他的作品被毫不留情地掃進垃圾堆。

 

有一點必須言明，C本人對Z的以上想法一無所知。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兩人有過交集。Z也從來沒有在私人或公眾場合袒露心扉。C或許在二十年前的比賽上注意過Z，但對Z以及他隨後的作品究竟持何種態度，不好說。

 

不過，對自己進不進文學史這件事，Z顯然極在乎。

 

一個人老過同一種生活，早晚會崩潰。Z也試過養一隻黑貓。他與生俱來地鍾愛黑色，黑色的筆，黑色的衣和褲，連愛寵也挑的黑色。逐漸，Z吃驚地發現，黑貓能夠喚起意識潛藏的詩意。生活截然不同起來。但有一天，黑貓無故消失了。

 

花了大半年時間，Z才恢復正常。

 

他依然甚麼也沒寫成。

 

Z通常行蹤成謎，但不等於無人拜訪他，例如童年的摯友陳小胖。Z離開家鄉後再也沒見過陳小胖，偶有接觸（電話或網絡）也很快被Z以「忙於寫作」為由打斷。平常的一天，陳小胖親自上門。Z當時高度專注於手頭一個短篇的創作，那是《風滾草》的編輯頭一次向他約稿。

 

陳小胖一個人幾乎是拖著自己進來的，足以說明「小」的形容用得並不恰當（一個「胖」字倒恰如其分）。唉，我，日子不多了，他嘆道。Z其實多年前早有預料，但今天小胖親口告知，他一時仍然接受不了——致命的遺傳基因緩慢地殺死陳小胖，而小胖是無能為力的。現在時辰到了。

 

兩人會面的時間很長，交談僅寥寥數句。內容以Z的沉思和對小胖的無聲觀察為主。陳小胖孑然一身，在他還想多做一點事情（不管為誰）的時候，卻要死了。多年不見，Z觀察得十分仔細：他還很年輕。陳小胖緊緊握住Z的手，有不盡的話想說，都被劇烈的病痛堵在了嗓子眼兒。生活的真相正一步步地靠近自己，Z想。

 

當晚，Z中斷短篇小說的寫作，想念那隻險些迷失於記憶的小黑貓。

 

Z忙完獨聯書店的簽售，一個人回到逼仄的房間。簽售的長龍抵消疲憊，回想起讀者們的臣服，他覺得自己又是國王了。鋪開單線稿，好比鋪開即將化身為美好藍圖的雪白紙張。不過，這終究是一個人的王國。Z又孤獨一人了，《聖經•傳道書》的一句話如浮雲，輕掠過腦際：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
已行之事，後必再行；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那要我們這些藝術家掏心掏肺幹嘛呢，貪過癮嗎。神明是愛人的，沒想過自己簡單一句話會推人至死亡的崖邊。Z徹底絕望了，被高高低低的玻璃瓶和易拉罐簇擁，卻毫無醉意。操，連片刻醉都捨不得麼。Z完全忽視了兩頰的淚珠在發光，光顧謾罵。他窩在牆角，偶一抬頭：我去，真他媽像個棺材蓋。這時，我們得以俯瞰小房間的全貌——還別說，前端大、後端小的長方體，鐵定棺材，也容易讓人聯想到監獄的牢房或者高中的寢室；長方體的內壁鋪滿了綠色，依Z的意思，這種人工綠可以替代綠色植物，利於護眼；書桌為適應環境，也是狹長的，上面整齊擺放著一疊嶄新的稿紙；案頭的書堆得亂糟糟，但不難發現一本C的成名作《孟加拉虎之死》。

 

Z眼裡也有一根從天花板中心吊下來的鐵鈎。他不懂為甚麼有人在那兒安鐵鈎。鐵鈎鏽跡斑斑，貌似他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存在於浩瀚而無限的某條隱秘長河當中。

 

他開始翻箱倒櫃，覓得一條粗麻繩，那是他搬來這裡時用來捆書的繩子。Z的藏書太多，箱子放不下的就拿繩捆。他拿來麻繩，發現它剛好可以穩穩地掛在鐵鈎上。Z留意到天花板幾處發霉的地方，綠顏色的牆紙大片大片脫落。這時，他擔心天花板會整塊坍塌。唉，藝術家缺乏存在的必要了。Z搬來板凳。

 

「咚！咚！咚！」Z瞄瞄手錶：眼下不該有人敲門才對。

 

「咚咚！咚咚！咚！……」

 

……

 

「吱呀——」

 

Z眼前只有黑暗，無邊無垠，令人生畏；也暗暗生長著一種詭秘的引力，無形中拽拉Z。一個無臉男冒了出來。所謂無臉，是Z對他的第一印象，不等Z反應，無臉男像狡猾的灰鼠，順勢鑽進房間。Z覺得他還是有臉的，只不過罩了層面具似的東西。

 

「您一定是Z老師了。」

 

無臉男主動鞠躬，欲同Z握手。Z實在難以斷定眼前人是真沒臉還是假沒臉，可能也因而忘記了害怕。他繞著無臉男轉了一周，難以言說的眼神搞得對方心發慌（無臉，有心？）。

 

「沒看走眼。您是大名鼎鼎的作家Z。」無臉男再度伸手。

 

他透露了自己影子寫手的身份，他說，我給C代筆快十年，這個混蛋近期找我聊，說不好意思，我沒辦法給你這麼多了，還請多多海涵；走時不忘拍拍我的瘦肩；這是我代筆多年他第一次砍我的價，而且說砍就砍，不留半點情面；我知道，經過這麼多年，他愈來愈看不起我，認為我不過是他的影子罷了。真身沒有絲毫必要像供奉神像似地供著他的附庸——C的邏輯。

 

以前Z看不起C，是覺得C的作品，絕對沒別人說得那麼有才氣。現在他聽到，C竟然連寫都不寫了，還花錢請人代筆。往日的敵意陡然雲散煙消。

 

無臉男交待了自己的想法：他想替Z賣命，並且，向Z一五一十地反映C一切有違文學倫常的行徑，無論Z最終出價如何——總之，無臉男誓要狠狠報復C這個無情無義之徒。

 

神明是愛人的。無臉男像上天外派的使者，及時打救了Z。是啊，終於出現機會可以讓Z一次性打倒C了。有人證明，C不僅欠缺才華排不進文學史，還無恥。在非常重視職業道德的嚴肅文學界，像C這種敗類，就應被公開清掃，且永世不得翻身。

 

Z無動於衷，執意站高凳。無臉男欲要阻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噓，別出聲，C派人來殺我啦，無臉男說。敲門聲更急更響了。無臉男還說，我發現自從跟C攤牌，揚言要爆出他的全部秘密以後，整天有人跟蹤我，凶狠的目光好像向我放話——他們想置我於死地；真的，千萬別開門啊，外面搞不好是C呢。

 

「咚咚咚咚咚咚！」

 

儘管Z已成名多年，但他棺材大小的王國，外界罕有人知。然而，他太熟悉C的作品（所有的），濃郁的科塔薩爾風格卻大有市場，證實了C的過人聰明。對於此等智力Z一直自愧弗如。所以他有充分理由相信，C已經猜到影子寫手跑去向自己求救。如此一來，對C而言找到這個地方又有何難呢？分明是開戰時刻，要逼我啊，Z慨然。他的雙腳穩穩著地，好像從外太空歸來，重新踏足地球表面。

 

Z甚至大膽推測，是C暗中對自己耍了近似下降頭的下三濫手段，使得自己莫名淪為今天這副喪透的耷拉樣。

 

門「吱呀——」一聲啓開：如舊的黑暗。「撞見鬼」的想法本身即是幽魅，徘徊於Z的腦海；無臉男則被Z看似漫不經心的舉動嚇得趕忙竄進桌底。喔，是隻黑貓誒。它懶洋洋地爬進Z的視野，雙眼澄澈如水。

 

是它嗎？真是它嗎？！親切感油然而生，推動Z上前俯身撫摸。貓咪旋即逃開。它一聲不喚，靜靜地與黑暗又融為一體。

 

暗夜依然。

 

Z感觸不到它們。貓與黑暗的邊界被徹底取消；另一面，悄然離去的親切感無比誘人。Z下意識伸出手，腳步也跟著邁開。無臉男渾身哆嗦，彷彿目睹門外的空間慢慢坍縮成黑洞。他眼睜睜望著即將到來的可怕事實：它中有Z，Z中有它。那部分或許包括C，無臉男深信他藏匿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