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肺炎疫情爆發至今,好不容易等了足足四個多月,世界衛生組織終於呼籲大家在公眾場合佩戴口罩。也許我們從不等待世衛的任何行動,但官方以一個接一個謊言遮蔽事實和真相,等待威權倒台的日子,一日都嫌長。謊言之下,我們與真實的距離又有多遠?
「商人帶同苦力隨著嚮導來到沙漠,苦力好意拿水給商人止渴,商人卻以為苦力要拿石頭砸他,於是把苦力給殺了。」苦力被欺壓、被冤枉,商人就一定大奸大惡?「如果商人渴死了,苦力知道自己會好『大鑊』。為甚麼苦力要給水商人?他的動機並不單純。布萊希特讓我們知道,人是很複雜的。」人性複雜,真實亦不見得簡單,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先鋒青年劇場計劃」繼上一屆透過研習課及實驗演出探討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之後,藝術總監陳恆輝這次順理成章搬演布萊希特的教育劇《異例與法則》(劇目原名《例外與常規》),在陌生化效果(Alienation Effect)與審美距離的演練下,企圖透過反思社會、叩問現實以走出「廬山」,進一步逼近所謂之真實。
相對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真實」,布萊希特的作品往往被誤指為浮誇失實,所謂之真實到底在哪裡?不妨從「先鋒青年劇場之再現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的旗號出發,「史詩劇場」(Epic Theatre)在德文中有著「敘事體劇場」的意思,布萊希特的作品不但以中下階層小人物生活面貌為主,敘事更是劇本之旨,敘事優於言情,劇場建立於客觀事實有無之上。愛麗絲劇場實驗室行政總監陳瑞如以布萊希特的「街景」Street Scene)說來加以說明。「當一個人在街上目睹交通意外,他會用語言和動作向其他人傳遞交通意外的訊息。沒錯交通意外很慘,但我們並非事主,過程中需要step back,想想為甚麼(自己/別人)會這樣做?為甚麼會有這種立場、論點?停一停、想一想才繼續敘事,『為甚麼』(Why)永遠比『甚麼』(What)重要。」陳瑞如強調,布萊希特不是假、也不是大;之於所扮演的角色,演員要有自己的態度,但態度並不等於言情,態度是立場、是取態,是對人物或事情批判思考後的結果。又如上述苦力被殺之故事,布萊希特的作品鼓勵演員和觀眾多角度思考,在經緯重重交織之下,無論是生活還是社會,始織造出最真實、最立體之面相。
當思考成為娛樂 布萊希特就是我們的地球儀
陌生化是布萊希特在劇場上常用的手法,這次「先鋒青年劇場之再現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的研習課,不但邀請到音樂藝術家Frankie Ho擔任嘉賓導師,教授有關布萊希特特色的歌唱技巧,有助學員在演出中配合穿插在舞台上的錄像投影及歌詠隊的評語式敘事歌曲來打斷演出以營造陌生化及抽離效果,陌生化亦同時是演員的「武功心法」,甚至是布萊希特的目的——「不陌生的事情要另眼相待,習以為常的要當作難以解釋」。
「布萊希特希望培養演員評論人物的能力,所以課堂上我會要求學員嘗試評論別人的表現,甚至會請學員們將彼此的角色再演繹一次,希望他們從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的不足。」盲點遮蓋真相,只有將盲點移除,才能在陌生的向度發現更大的真實。這就是布萊希特的真實,令人不得不直面甚至著迷的真實。難怪自中學時代開始,陳恆輝已經是半個「布迷」。「讀演藝前我不認識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反而知道布萊希特是誰。他的作品不只是功能性的,甚至影響後來的戲劇教育,讓教育不是只灌輸一種想法,而是多種想法,他的批判思考更啟發我們如何做人、如何在五俗惡世中自處。」
同樣專注戲劇教育工作,陳恆輝和陳瑞如想不到「先鋒青年劇場計劃」一下子就走到第六屆。更意想不到的是,計劃的深度、廣度和認受性不但漸次提升,近兩屆參與計劃的學員,成熟度和投入度也讓人振奮。「疫情之下他們仍積極出席,十分難得。而且學員們來自不同背景,有些對劇場有一定認識、有些擅長文學、有些在法律機構工作,大家從彼此身上互相學習;而我亦有機會重新認識某些藝術形式或戲劇大師,教學相長,一起成長的感覺很好。」社會一直在變,走過物質至上的時代,陳瑞如指出今天的青年更著重精神層面的思考,而布萊希特正好回應他們的需要。
「中晒布萊希特那一套,當思考成為一種樂趣,當思考成為一種娛樂,世界因此而轉變。」一旁的「布迷」陳恆輝忍不住說出金句,又正色思索「先鋒青年劇場計劃」走過的路,「一開始只當『先鋒青年劇場計劃』是青年人劇場的一條副線,但慢慢調整想法,到了今天,我會當它是一所academy去做,跟大家一起進步。」且期待第六屆「先鋒青年劇場計劃」如何再現經典,讓我們在觀看布萊希特時就像在研讀地球儀,隨著地球儀一邊轉動,一邊將演員與觀眾、劇場與社會重新連繫、轉化起來。
先鋒青年劇場計劃《異例與法則》
19-20.06.2020(五、六)8pm
21.06.2020(日)3pm
沙田大會堂 文娛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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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我為赴約而醒
漱洗,水裡有灰燼的味道,盆裡迴旋
仿如聲聲火的餘音。刮鬍刀上往年的
血漬又濕潤起來,抹了一唇一臉一鏡
從舊照片取下夏日白襯衫穿上
自枯焦的脖子解下粗繩索結上
妻為我準備的太陽已然破裂,漿液塗地
她囑我早歸,為小孩說完未完結的故事
出門,上大學後便沒回過家的鄰家少年
打了一聲招呼,只是我們都互忘了名字
車子開往市區,一路顛簸都是碾碎的廣場
磚頭,一台扭曲成廢鐡的自行車失控撞來
一聲輕響後我加速前行,反正在此之前它
已毀亡一遍又一遍反正之後它也無處索償
在電影院門口我下車走向我的初戀她
穿著一身喧嘩怒放的夏季碎花裙。她
承諾讓我牽手、接長長的吻,我和她
踏上電扶梯看見履帶把一個鞋子捲入
虛無,爆米花砰砰砰砰砰把孩子嚇哭
她承諾我許多春天,但在某段殘酷的
情節裡我一恍神她已不在身邊。外頭
天已不知黑了多久,滿天星星瞄準我
心臟。牆縫間有手伸出給我遞上一支
香菸,但這禁區就連磷火也不許升起
只有遠方燭光永不爽約地兀自明亮卻
無力為我點著一支香菸。妻來電,說
孩子已沉睡,已不再聲聲追問然後呢
然後。是我誤了鐘點?綽綽人影穿身
而過。她送的腕錶停留在碎裂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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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懷晨的詩集《渴飲光流》,應是這兩年台灣出版的最重要詩集之一。
其重要性既在其直面白色恐怖的主題,也在於其組詩長詩合一、抒情與省思開合有度的形式,更在於其最終的陡然高聳:它成為從純粹的存在論角度思考短暫此在的一種冒險。而這短暫此在,是詩中「在最卑賤的世界裡/也無一意志虛無」的勇者。
因此,革命問題也是哲學問題,一如吳懷晨在其後記所寫。這是一種自設了很高難度的寫作,在當下台灣詩壇也頗稀缺。整部詩集本身就像一股光流,時緩時急,讓讀者浮沉在個人的低迴與家國的磅礴之間。激流之中紛紛裸裎又隱沒的,不是歷史的殘渣,而是珍珠——那些迫使我們念記、同時還要反思念記的意義何在的人和事。
在我看來,《渴飲光流》最沉重的反思,在於義與不義之間的反覆。歷史的辯證法何為?正如詩集中其中一個最驚悚的場景,在第六十二帖:
……俄然一名新生拐倒在路旁
天使急趨,前扶
博愛浮現他面容
同當年他在昏搖黃光下拷打我們
乾癟的嘴唇是同樣那般溫柔。
天使在《渴飲光流》分別以「苦天使」與「站在睫毛上的一千個天使」兩種狀態存在,分別是墮落塵世與白色恐怖監視的象徵。他們的結合惹人不由得想到班雅明的歷史天使:「似乎正要遠離某個祂凝神注視的東西。祂雙眼圓睜,張開了嘴,展開雙翼。歷史的天使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祂的臉面向過去」這樣的一位存在。
緊接著是曾拷問普羅米修斯的天使向普羅米修斯借火——「向盜火者借火」——這個驚豔的意象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這矛盾的天使還涉及轉型正義裡面,平庸的惡為自己辯護所留的空間、善又能做出多少的讓渡。如果我們把平庸的惡換一種說法「平庸的不義」,那麼如何避免成為「平庸的義」則是詩人以詩給我們的示範。畢竟詩不是歷史審判,吳懷晨多次流露出他真正認同的是魯迅式對暗黑的直面和投身,而不只是單純批判。繼而詩以高度的同理心去完成為亡魂招魂、乃至安魂的藝術。
這種藝術的危險在於,一不小心你會落入審美化歷史悲劇的迷津中。
在當代詩裡,有一位偉大詩人經受過這種質疑,那就是寫《死亡賦格》的保羅‧策蘭。他必然成為《渴飲光流》的「影響的焦慮」,繼承或者挑戰他,則是吳懷晨成為一個「強力詩人」的必經之路。策蘭的納粹集中營,在這裡相對應的是綠島,是六張犁,是博愛路172號的刑訊室。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
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呀
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就像《死亡賦格》的恐怖之節奏如此歡快,吳懷晨的「林投葉賦格」(姑且用一個台灣植物去命名)驟眼看來也有著兒歌式催眠的魅力,似乎只是一個魔幻作家在重新定義「再教育」主題:
穿過林投葉
我們穿過林投葉
往嶙峋的海岸線
往炙熱的採石場
……
穿過五節芒
穿過西北風
我們變成小雨點
一點一點絳染梅花鹿
雖然「再教育」一點點露出恐怖面目,但詩人依然用魔法維繫這些被摧殘被改造的人的尊嚴,3b這一帖成為全書最迷人的旋律,愈是迷人,愈讓人揣測其恐怖。於是我們發現,「審美化歷史悲劇」是不存在的,因為美本身就是對不義的反抗,對被剝奪人權的人的重新賦權。林投葉、五節芒這些倔強的野生植物,成為這些殉道者的支柱、脊梁,最後融合為一,他們一起成為未來台灣的預言:
滿山淨白野百合,新生
搖曳,是一座座悲傷
溫柔但信心的塔,我們
穿過林投葉。
接下來是近半本書的多重宇宙的動盪,混雜著殉道者、倖存者的言語、一系列神話人物在今日台灣的日常受難、陶淵明形影神問答在一個當代知識分子身上的變奏……有時他們寄身於一隻超越薛定諤困境的貓咪,像波德萊爾的貓一樣「雙眼同看著永恆」;但有時他僅僅是一隻讀魯迅《野草》的青蛙,呱呱叫著睥睨世情,像一隻貓頭鷹,又像一隻蝙蝠遊蕩在夜裡各處,寫下騷動的每個人與鬼、甚至獨裁者銅像的命運。
終於去到第五十九帖,賦格再次出現,以極端反諷的形式完美「呼應」林投葉的浪漫主義。那是一篇反「反烏托邦」的哀歌,「普匪羅米修斯」、「薛匪西弗斯」等白色恐怖式命名,戲謔之餘不免沉痛,沉痛之餘又有對左翼理想的反思,讓我想起陳映真的豁達與矛盾。
在這首後賦格曲中突入的各種拼貼怵目驚心,一如:
穿過右後背肋骨折斷九支左側折斷三支腹腔積血嚴重肝肺破裂
腎臟一邊腫脹恥骨斷裂(下體遭重重擊)
這種來自被自殺的民主先行者陳文成的驗屍報告,完全「非詩」卻變成賦格難以掩面迴避的重音。該帖同樣以野百合的抒情作結,然而苦澀之味已經迥異於半部書前面的舒爽輕盈。
詩集裡穿插的「盜火者文本」比比皆是,都有直摧人肺腑的力量。對於我,最不忍讀的是丁窈窕的部分,女性主義的意象以雌性決絕之力喚起,經血抄寫無瑕歌謠這一紀錄,讓我想到另一個中國裡的女殉道者林昭。她們遭受極權與男權的雙重輾壓之時,本能以自身血肉作終極武器,其悽慘反而轉化為最明豔的那一股光流。
此際我不禁又想及我的香港,遲於大陸和台灣半個世紀,我們也出現了殉難的民主先驅,我們在獄中被折磨的手足們、姊妹們,她們也必須承受林昭、丁窈窕她們承受過的命運嗎?假如台灣人經歷過的一切,香港人也要經歷一次,我們終於不再是假裝的亞細亞的幸運兒而是更無外援的孤兒,那將如何?
來了,成群結隊的母親都來了
……一株白楊默默
角梟的眼一直都掛著死亡
我是那唯一開口說話的
時間在我裡面。
到底誰是唯一開口說話的?我們都說:「人亦有言」、「石亦有言」,我們都可以是這開口說話的,但當他是「唯一」那則是一種自覺的承擔。成群結隊的母親曾經出現在莫斯科探監的行列,出現在天安門母親的行列,當然也在六張犁認屍的行列裡。她們被迫消聲之時,詩人喚起一個鬼魂替她們長嘯:時間開始了。
在全文引用政治犯詩人曹開的詩作的第五十六帖裡,「流」的最原始秘密被註釋道破:「常有政治犯經多日審訊無眠後,視野所見皆流態,萬物像水一般流。」那麼,詩人何以需要痛飲?痛飲這種殘酷、這種虛無對存在的否定,是夸父追日之後渴極了的姿態。光之流本無所謂滋潤或燒灼,一如關於歷史殘酷的詩本無所謂安慰或者加劇疼痛,詩人引領讀者去窺視光流劃分開黑暗之一縫,痛飲還是淺涉,視乎你的修為。
吳懷晨的文字則是承接光流的酒盞,也堪玩味。首先,那些極其浪漫主義的字句要放回去那個時期的理想主義者口中理解,是其角色基於自身本色的裸裎,不能代表吳懷晨的詩語抉擇。他真正顯露自己的時候,文字總有林莽山靈之氣,也是當代詩中罕見,有如山海經的濃墨重彩版本——苦難的絢爛最終解放苦難。
而他的思辨體詩行中,同時又流盪著尼采主義者的革新蛻變衝動(詩中多次出現「末人」,呼應隱形的「超人」,但吳懷晨沒有徹底否定、放棄前者,倒似以後者給前者加持),那部分則不知屬於他筆下的先驅還是他自己,總之都有超越漢字陳義的血氣方剛,又讓人想到他的遠師魯迅。
全詩最神祕的,還是那隻貓,牠總是與星空一併出現,卻不屑於與道德律一起審判世人。這時刻提醒我,本文開篇就引出的命題:在一個宇宙大背景中談論一時一地的革命悲劇的意義何在?或者說,我們如何為這些悲劇爭奪出不亞於自然界進化生變的意義來?
在光流中洗刷的珍珠,讓我想起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的長詩《大海》,這首為智利白色恐怖時期被扔溺海中的死者招魂之詩。我曾評論此詩曰:「詩歌的招魂儀式並不轟動、不危言聳聽,甚至拒絕輕易的讀解,然而其回聲深邃漫長,就像電影《珍珠鈕扣》El botón de nácar裡水的聲音一樣,適於反芻歷史苦澀的味道。」
因此也許不是水在招魂,也不是光流在招魂,一首好詩會直接成為原本缺席的鬼魂本身,詩人適時退隱把語言呈為光流,以供渴極的夸父與普羅米修斯痛飲。吳懷晨的這本詩集向這個幾乎難以企及的境界邁進了一大步,讓我們這些耿耿於歷史的勢利的渴者也能分享他的酣暢,如此這般,選擇作超越之貓還是孤介的貓頭鷹,倒不是最迫切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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