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意識的感傷和飽經訓練的抒情,是煉造一首詩的必然,回顧起初那些無心撥彈的弦音與信手留下的閒筆,如果它們確能具有意義,都是因為我曾對一種秘而不宣的暗語信以為真。
那則暗語像星圖,在眾人試圖親近、辯駁、復魅、進而泅泳到底的時候,逐漸形成紛紜的樣子。詩首先是往光線下墜的地方探望,具體而微,我以為足夠完整了,卻總是遠遠不及。於是尋索,直到它本身成為符旨。
曾經完全的信仰天才論,直到時間讓它從邊緣開始鏽蝕。
開始有校園文學獎評審的機會以後,我經常困擾於在些微的差距中判讀一首詩的良莠,他們讓我想起我,他的純粹有時美,有時只偏斜的通向歧路,前方甚至沒有花園,他的戮力效仿與自我消耗,都讓我想起我。於是我比任何時候都看重詩裡頭的疏密與呼吸,那是原生的語感,經驗之前的經驗。
投身於這場辨別詩性含量的遊戲,心與腦的活動,我是優柔寡斷的讀者,反反覆覆,手上那批不具名的稿件,映照出十年前的記憶。
就像《千禧曼波》的開頭,如今已不存在的基隆中山陸橋,幽藍光線裡的舒淇不停回望,在手持鏡頭中往下步入未聚焦的階梯,她的旁白說:「這是她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2001年,那年,那年夕張,大雪。」我為隱藏於幕後的、十年後的她入迷,她是幽靈,弔詭的先知,在鏡頭外面,把一切發生過的看清楚。
把字投遞出去的寫作者,他們將怎樣記憶自己的少作,會像我將之印刷付梓、而後封存不再探看嗎?會自恃靈感正萌動如春天的小獸而繼續揮霍嗎?或者,多數過於青澀的發聲練習,終將消失於種種讓人踟躕往前的因素,工作,生活,埋首於知識及其建構。
這些年我在學院裡讀詩,追查每一個字的來歷,穿巡在書架旁的小廊道與數據資料庫之間,左支右絀,試圖以博物的視角重讀,給出解釋。即便,解釋是如此困難且危險的事,而解釋有時偕我一同前往的,是另一處幽邃的岩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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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展讀並為之顛倒的往往不是詩,是通俗的推理小說和科幻電影。在我心中它們都是頑強解釋著世界的文本,京極夏彥借京極堂說出的名言「世上沒有不可思議之事」(世の中に不思議なことは何もないのだよ)浸入不識世間物的我的世界,曾以為虛構將為我所用,魍魎之匣裡的少女那麼哀艷,比當時所有我能想像得到的事物還要遙遠。開始緩慢而缺少策略的讀詩時,已經進大學了,那樣的漫無目的至今仍令人妒羨。而後從策蘭(Paul Celan)那裡曲折的習得了詞語的多重指涉,初初看見了無可迴避的生之艱難。策蘭令人痛,基弗(Anselm Kiefer)把罌粟和書冊放入玻璃櫃,展示著抹消歷史記憶的不可能,於是我們清算、哀悼、佇足並陷入長考。
2020年,倉促完成第二本詩集的雛形,多數詩作完成於夏天的日本旅行途中。詞與詞之間因而有了鹽與漬物的氣味,有十天的時間我流連於瀨戶內海的諸小島,句子因而泛出海的波紋。它們看起來很遠,因為那都發生在疾病來襲之前。
真實的踐履使我懂得,經驗之前的經驗,無非只是一切的原點,還未擁有走啊晃啊、相互凝視與擦肩而過的體感。終究是外人,我學公車上的女孩子講日文,小豆島的旅店老闆娘聽了,說我日文好,我暗忖,只要我終究是短暫遊晃的外人,不動搖他們仔細維護好的界線,我殘破的語言就足夠良好。
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曾寫他離開居住六年的日本,在班機上,視線越過數排鄰座乘客,望見機長所說的富士山,它傲然聳立於小小的機艙窗景中:「這是我離開前看到的最後一幕,原來我一直搞錯了窗戶。」這段記事令我震動,文化之間必然的衝突和誤解是一面異域之鏡,照見平常隱密於習慣之下的自身模樣,像是背面,每次從對映的鏡子裡撞見自己的背面,總要驚詫,並打從心裡萌生奇怪的抗拒。
相較於第一本詩集《初醒如飛行》輯錄多首少作,迫切為旅行留念的動機構成了第二本集子《昨夜涉水》。然而,兩者間仍有互通的脈絡可循,譬如記憶的編造——我益發執著於此,曾以〈未來考古〉虛構了一段回到未來式的經驗:
未來,有人在此地考古
判定結果不宜生活
我們的水泥房子,冰箱,果凍般凝住的
玻璃時光。漂流為海底棄物
地表皺摺,斷裂如沒有終點的樓梯
不願移居的人類口舌乾燥
記憶著最初的露滴
因為詩,世界有了此時此刻,有了過去與未來,詩的時間甚至不是線,大塊大塊的如雷聲在滾動,我不清楚它的開端和走向,它尚在成形的動態之中。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看到中央政法委長安劍悼念了吳孟達,不久之後又重溫了他和周星馳在一次TVB台慶時的相聲,表演內容並不婉轉地諷刺了TVB待薄員工。不想細說長安劍是怎樣的平台,但那樣的悼念顯然與吳近幾年的好幾條社媒po不無關係。一個創作者被如此釘在那裡,而他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它或者會被淡忘,卻不容辯駁。喜劇演員的反叛成為現在的奢侈品,這肯定是最壞的時代了。
我們為什麼笑。以及,為什麼讓人發笑是如此值得尊重的表演藝術,這兩件事已經模糊了。我們在嘲笑誰,還可以嘲笑誰。諷刺的勝利建築在哪裡?喜劇是不能粗暴搬運的,也無法脫離那種反叛的生長慾望。香港的很多喜劇橋段北移之後讓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失去了反叛和嘲諷的根基。我們的笑真的只是因為那些文不對題,那些俗諺俚語,那些屎尿屁無厘頭嗎?這些文不對題俗諺俚語屎尿屁無厘頭換了並不重要的對象瞄準之後,它們當然不好笑了。不僅僅是喜劇演員們跨過地理上的河,笑聲本來不該以此為障礙。這肯定是喜劇最壞的時代了。
當他們試著要擁抱些什麼的時候,觀眾們就笑不出來了。是的,他們曾經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當年想要唾罵或嘲諷的對象說不定還在,重要程度不同了,普通人更卑微了。在他們想要面對明天的時候,笑也不能成為支柱。
吳孟達曾經有許多精彩表演,嘲諷官僚,嘲諷教條,嘲諷拜金,嘲諷好色,嘲諷虛偽。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敬業的跟稿,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利用的符號。這既是喜劇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黃偉文給梅艷芳寫過一首《笑》的歌詞:我不笑就會哭,因此我無法停下笑聲。
笑的的確確在慢慢絕跡。我們啊沒有明天的我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聲演者:張利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不一定會以為這封信是給你的。你並沒被發現,並沒被送走。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幾乎是安全的。幾乎。過去的每一天,就是學習維持這種,隨時可能被發現,可能被送走的安全。
你好嗎。你最憎人這樣問你。你最憎人講這種似問非問只為門面的話。認真回答會得罪人,不認真就得罪自己。人說,認真就輸了。你不懂如何不認真,你不懂為甚麼人們要發明各種不認真的方式來存活,為甚麼必須存活得,這般苟且。你瞧不起這樣存活。尤其是你的校長、老師、父母那種。
你不好。但世界更壞。你把自己關起來。世界把你關起來。今年之前,你至少可以用上學或溫習或課外活動的名義,在所謂學校與所謂家之間,浪。太陽下山,幽暗延宕不斷。你在幽暗𥚃沒有影子,走過的地無痕,就叫安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仍活著。如貓,你憑觸鬚感應前行。只有這個幽暗未黑的時間。很快你又要憑觸鬚步步回去父母的家。幾乎是陌生,人的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只有很少的時間,屬於你自己,不需要按照陌生人的指令,擺佈自己的身體。有時你摧殘自己的身體,這樣讓你感覺活著,知道這個身體還是你的。
但今年,彷彿這些自由的縫隙也沒了。你被困在房間在桌子旁在牀上。沒有離開的理由。人們愛問理由。現在,連上學、吃飯都不是一個出門的理由。你被困在一個所謂,家的地方,整天被家,人所監視。網絡新聞上每天都有人被捕有人上庭有人被判有人被加刑。被捕的那一刻你被懷疑乜嘢乜嘢跟你被鎖起來的原因不一樣。任何事情好像是有一個程序但你逐漸明白程序只是用來阻隔像你這樣的人。當你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乜嘢乜嘢時她就說這不符合程序。現在的社會仍然有各種看似繁複平等而且大部分時候極其無聊的程序但最後一切又都可以被推翻。推翻不需要理由。有人可以不按程序作任何事但那不是你。特權不需要理由。家不需要理由。何況國。
以前凡寵物跨越國家邊界就需要被關起來,或所謂,檢疫。今年所有人都成為寵物。被當作寵物自然是難堪的。你不是唯一。你至少不是廢物。一線之差。即使你被當成廢物,你也可以拒絕配合被廢棄的方式。這可能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挑戰。即使如何被安排,也總會有方法讓人們的期望落空。
我小時候被當作考試機器,又不讓出門,長期一個人被鎖在狹小的長方型匣子,於是學會在有限的空間運用有限的資源無限地幹跟考試無關的事情。跟所有死物聊天、跟他們合作演話劇、綑著毛巾在牀與牀之間飛來飛去、尋找及朗讀家裡可見所有中英文字並將之重新拼湊,包括石油氣罐上的與衣物洗滌指引。這些漸漸會成為我往後四十年,面對世界的鍛煉與裝備。仔細看看你周圍每一樣物事,有甚麼方式可以跟它們玩,超出門外人的預期與想像。拒絕配合世界的自我鍛煉與裝備。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可幸那時沒網。顧名思義,天網恢恢。你以為看到全世界,其實是全世界在看你。你以為你是自由的,但你網上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校長訓導主任父母代表的那個世界沒兩樣,一個不斷複製自己的系統。如果你要跳出這個系統,你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找一些你通常不會看,你的網友也不會看的東西。這是甚麼意 思呢。嗯,我在書架上隨手取薄薄一本為例:吳鐸的讀書札記,是紀念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一百周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九月第一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刷,定價0.75元,書厚半公分。你可能很奇怪,這樣過時的書怎會有讀者,還再版。嗯。
看。第九十七頁引《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的話:「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相互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有點意思?作者進一步解析,「國家的形式紛繁複雜。有奴隸制國家,有君主制、貴族共和制和民主共和制等不同形式。但是實際上都是一樣」,「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即使在最民主的資本階級共和國裡,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仍處於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活在當下,你對於不可調和的對立面、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或不算是人的階級,應該都不會太陌生?只有思想不會被困。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然後有一天,可能你會明白,校長訓導父母,他們如何成為他們。這樣,才有可能,超越他們。
自我鍛煉與裝備,你總會找到你喜歡的方法,及你身體喜歡的。總有好玩的。
靜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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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利雄(Holmes)
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主修廣告設計。現為自由身演員、舞者及平面設計師。以多種身份和眼光探索劇場及表演藝術,近年積極投入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作品包括《現場》2019於CCDC舞蹈中心主辦之《二延體》與聲音藝術家劉曉江及編舞黃杜茹共同編創;言吾寺《瑪吉阿米》(香港及台灣版)發表於《不貧窮藝術節×香港》及台灣《恆春現場》。
近年參與演出包括浪人劇場《一劍蜀山》、《大熱幻景》、《自由樂園》;李偉能《出竅》(舞蹈新鮮人系列)、《世界(曾經)是平的》(香港及韓國版);不加鎖舞踊館《身體運動》;言吾寺《尋找哈維爾》;影話戲《一絲不掛》;譚孔文《異質沙城.洞穴劇》;影話戲x斐劇場《誰缺席了》、《誰又缺席了》(首演及重演)。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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