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ings, mountings from the hiding places,
Words entering almost the sense of touch
──Seamus Heaney〈Glanmore Sonnets〉
2018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當時我著迷於翻譯詩,它們給了我不同於漢語語境的啟發,我也著迷於阿巴斯、特朗斯特羅姆與龐德的俳句,追求意象的渴望在我的詩行之間表露無疑,我於後記〈當恐懼節制成冰塊〉寫道:「我追尋的詩歌是瞬間以及其持續,是凝鍊與節制。」過了三年,我服兵役,找工作,放下詩歌,又重新拾起,這段時光我接觸到不同領域的東西,使我願意持續將詩觀修訂,添補引文,像是為它續編美麗的髮辮。
也許一切都要從「感覺」說起──這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詞彙,彷彿像新手駕駛的標籤,貼在車體上,讓人青澀地想笑。當我們談起感覺,彷彿有一種無可名狀的雲凌駕著自己的詩行,讓人看不清裡頭的樣貌──但內核的實貌真的有這麼重要嗎?也許,那些複述中的細節,一再互文的事物,繁複的外貌表象,才是人們需要關心的。
關於這朵無法描述的雲,也許只是我們尚未尋覓到它的學名罷了。
「感覺」一詞不只是單純的心靈活動,它在語言中充滿了觸覺,「我感覺很痛」也許是來於一個自殘的學童,因為他無法描述心靈的感受,只能以痛覺取代,藉由皮膚──人體最大的器官,去感受內心那份無法量化的痛苦。嬰兒剛剛降生,皮膚便成為了他第一片承載萬物的領土,直到逝世之前,我們接連喪失視覺、聽覺、嗅覺,但雙手依舊揮舞在空中,尋找詞語。
出版詩集的前兩年,我住在花蓮的志學,離住的地方不遠處有河流,再過去一點是太平洋,房子的兩側分別是奇萊山與海岸山脈,我是一個住在山與海之間的人。我永遠記得我與師長一起走溪的經驗:唯有真正地在水裡頭行走,我們的感官才會真正打開。
當我赤腳踏入水裡,一開始體驗到的是溪水的冰冷,而我的體溫漸漸與溪水的溫度融為一體時,其次就是適應水流的速度。然後我再與水流的速度融為一體,這個時候,我開始感受到詞語在我的腳邊開始流動。當這三個步驟結束後,我回到家,詩已經完成了。
但過了不久,那一位名為靈感的謬思才姍姍到來,但他懷裡揣著的是修辭而非經驗;我的腦子脹滿了夢,夢溢出過多的詞彙,我多麼希望他不要到來,但他依舊抵達。接著,我的詩行被干擾、挪移、破壞,像投影一部壞掉的幻燈片,某個恐怖的片段一再重複,斷續的喀嚓聲響,像一位獨裁者傲慢的掌聲。
我該如何述說我的感覺呢?又或著,我該怎麼描述我在讀完其他詩歌後,獲取的其他向度?每每深夜,我結束工作,經過小巷,裡頭的黑暗總是使人著迷,儘管我知道周圍殘存著暴力與骯髒,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涉入其中,但我依舊想起了佛洛斯特(Robert Frost)的詩句: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Robert Frost〈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返家的路上我也一再安撫著自己,快到家了,快到家了,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睡覺了,但黑暗如此深幽,儘管裡頭危險,依舊會想往裡頭瞧一瞧。我們以為眼睛是知識的搜捕者,其實不然,它所做的只不過是蒐集光線而已,不論是自然的光,還是人造的光,虹膜保護了我們的瞳孔,至少讓光線不會突然湧入,燒乾我們內在的銀河,也因此我們擁有色彩。我時常在想,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筆下擁有「鑽石孔眼」的人們恐怕就是虹膜進化的詩人,他們不信任偽造的光明,看似臣服於黑暗,實際上卻是在無邊的自由裡頭遨遊。
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灰,似乎只有真正觀察表象的人才能看清楚夾層中的真實。這一條小巷的兩側是古老的紅磚瓦屋,庭院種植了苦楝樹,它們的樹葉是逾越屋瓦的,當它生長時,沒有被人過份地修剪;光線將延伸出來的樹影切得碎碎的,只要有老人家出門,巷子兩側的碎影便會與他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像一隻在燈光窗口下無限延伸的黑斑蛾。
但神經科學告訴我們,觀看的行為並不發生在眼睛,而是在腦部。我返家,上床入睡,昨日蒐羅的生活細節在我的腦皺褶中快速翻動,彷彿人們白天醒著,就只是為了夢境蒐集素材。我以為可以藉由燃燒視覺畫面讓我想起童年發生的瑣事──但其實不然,唯有鼻子吸氣時,細胞的火爐才真正的運轉,氣味的薪柴驅動了記憶,童年伴隨著詞語,如同列車般緩緩駛進視覺的站台:
let me scatter nothing but words
over the rooftops
(even thatch weighs too heavy
if it keeps out the aviary of the night)—
words that will do
what the flowers do, in blues and reds,
in perfume.
──Philippe Jaccottet〈Night notes〉
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所書寫的夜晚是我見過最美,最靜謐,也最富有創造力的;如同嗅覺,這最沉默的感覺,儘管我認真地複述其中的奧秘,但它通常都無法給我太多的回覆──但苦楝樹的氣味依舊能引領我進入黑暗,使我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徑。也許詩歌也是如此,卸除修辭的迷障之後,便能直觀看見感官的延續,如同沃克特(Derek Walcott)的詩句:
你的靈魂如安靜的蝸牛在地平線上旅行
後面跟的是永恆,前面領頭的是永恆
──Derek Walcott〈福賜〉,奚密譯
現在,我想將我當年的句子稍作續寫:「我追尋的詩歌是瞬間以及其持續,是凝鍊與節制──」當我們隆重地歡迎感覺,讓它暫時成為我們唯一的描述時,詩歌似乎變成一種全新的單行道,如同這安靜的蝸牛,不斷推動著牠的是一門永恆的行當──寫詩:「並且呈現複述中的細節…… 」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看到中央政法委長安劍悼念了吳孟達,不久之後又重溫了他和周星馳在一次TVB台慶時的相聲,表演內容並不婉轉地諷刺了TVB待薄員工。不想細說長安劍是怎樣的平台,但那樣的悼念顯然與吳近幾年的好幾條社媒po不無關係。一個創作者被如此釘在那裡,而他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它或者會被淡忘,卻不容辯駁。喜劇演員的反叛成為現在的奢侈品,這肯定是最壞的時代了。
我們為什麼笑。以及,為什麼讓人發笑是如此值得尊重的表演藝術,這兩件事已經模糊了。我們在嘲笑誰,還可以嘲笑誰。諷刺的勝利建築在哪裡?喜劇是不能粗暴搬運的,也無法脫離那種反叛的生長慾望。香港的很多喜劇橋段北移之後讓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失去了反叛和嘲諷的根基。我們的笑真的只是因為那些文不對題,那些俗諺俚語,那些屎尿屁無厘頭嗎?這些文不對題俗諺俚語屎尿屁無厘頭換了並不重要的對象瞄準之後,它們當然不好笑了。不僅僅是喜劇演員們跨過地理上的河,笑聲本來不該以此為障礙。這肯定是喜劇最壞的時代了。
當他們試著要擁抱些什麼的時候,觀眾們就笑不出來了。是的,他們曾經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當年想要唾罵或嘲諷的對象說不定還在,重要程度不同了,普通人更卑微了。在他們想要面對明天的時候,笑也不能成為支柱。
吳孟達曾經有許多精彩表演,嘲諷官僚,嘲諷教條,嘲諷拜金,嘲諷好色,嘲諷虛偽。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敬業的跟稿,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利用的符號。這既是喜劇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黃偉文給梅艷芳寫過一首《笑》的歌詞:我不笑就會哭,因此我無法停下笑聲。
笑的的確確在慢慢絕跡。我們啊沒有明天的我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聲演者:張利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不一定會以為這封信是給你的。你並沒被發現,並沒被送走。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幾乎是安全的。幾乎。過去的每一天,就是學習維持這種,隨時可能被發現,可能被送走的安全。
你好嗎。你最憎人這樣問你。你最憎人講這種似問非問只為門面的話。認真回答會得罪人,不認真就得罪自己。人說,認真就輸了。你不懂如何不認真,你不懂為甚麼人們要發明各種不認真的方式來存活,為甚麼必須存活得,這般苟且。你瞧不起這樣存活。尤其是你的校長、老師、父母那種。
你不好。但世界更壞。你把自己關起來。世界把你關起來。今年之前,你至少可以用上學或溫習或課外活動的名義,在所謂學校與所謂家之間,浪。太陽下山,幽暗延宕不斷。你在幽暗𥚃沒有影子,走過的地無痕,就叫安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仍活著。如貓,你憑觸鬚感應前行。只有這個幽暗未黑的時間。很快你又要憑觸鬚步步回去父母的家。幾乎是陌生,人的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只有很少的時間,屬於你自己,不需要按照陌生人的指令,擺佈自己的身體。有時你摧殘自己的身體,這樣讓你感覺活著,知道這個身體還是你的。
但今年,彷彿這些自由的縫隙也沒了。你被困在房間在桌子旁在牀上。沒有離開的理由。人們愛問理由。現在,連上學、吃飯都不是一個出門的理由。你被困在一個所謂,家的地方,整天被家,人所監視。網絡新聞上每天都有人被捕有人上庭有人被判有人被加刑。被捕的那一刻你被懷疑乜嘢乜嘢跟你被鎖起來的原因不一樣。任何事情好像是有一個程序但你逐漸明白程序只是用來阻隔像你這樣的人。當你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乜嘢乜嘢時她就說這不符合程序。現在的社會仍然有各種看似繁複平等而且大部分時候極其無聊的程序但最後一切又都可以被推翻。推翻不需要理由。有人可以不按程序作任何事但那不是你。特權不需要理由。家不需要理由。何況國。
以前凡寵物跨越國家邊界就需要被關起來,或所謂,檢疫。今年所有人都成為寵物。被當作寵物自然是難堪的。你不是唯一。你至少不是廢物。一線之差。即使你被當成廢物,你也可以拒絕配合被廢棄的方式。這可能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挑戰。即使如何被安排,也總會有方法讓人們的期望落空。
我小時候被當作考試機器,又不讓出門,長期一個人被鎖在狹小的長方型匣子,於是學會在有限的空間運用有限的資源無限地幹跟考試無關的事情。跟所有死物聊天、跟他們合作演話劇、綑著毛巾在牀與牀之間飛來飛去、尋找及朗讀家裡可見所有中英文字並將之重新拼湊,包括石油氣罐上的與衣物洗滌指引。這些漸漸會成為我往後四十年,面對世界的鍛煉與裝備。仔細看看你周圍每一樣物事,有甚麼方式可以跟它們玩,超出門外人的預期與想像。拒絕配合世界的自我鍛煉與裝備。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可幸那時沒網。顧名思義,天網恢恢。你以為看到全世界,其實是全世界在看你。你以為你是自由的,但你網上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校長訓導主任父母代表的那個世界沒兩樣,一個不斷複製自己的系統。如果你要跳出這個系統,你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找一些你通常不會看,你的網友也不會看的東西。這是甚麼意 思呢。嗯,我在書架上隨手取薄薄一本為例:吳鐸的讀書札記,是紀念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一百周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九月第一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刷,定價0.75元,書厚半公分。你可能很奇怪,這樣過時的書怎會有讀者,還再版。嗯。
看。第九十七頁引《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的話:「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相互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有點意思?作者進一步解析,「國家的形式紛繁複雜。有奴隸制國家,有君主制、貴族共和制和民主共和制等不同形式。但是實際上都是一樣」,「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即使在最民主的資本階級共和國裡,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仍處於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活在當下,你對於不可調和的對立面、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或不算是人的階級,應該都不會太陌生?只有思想不會被困。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然後有一天,可能你會明白,校長訓導父母,他們如何成為他們。這樣,才有可能,超越他們。
自我鍛煉與裝備,你總會找到你喜歡的方法,及你身體喜歡的。總有好玩的。
靜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
●
張利雄(Holmes)
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主修廣告設計。現為自由身演員、舞者及平面設計師。以多種身份和眼光探索劇場及表演藝術,近年積極投入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作品包括《現場》2019於CCDC舞蹈中心主辦之《二延體》與聲音藝術家劉曉江及編舞黃杜茹共同編創;言吾寺《瑪吉阿米》(香港及台灣版)發表於《不貧窮藝術節×香港》及台灣《恆春現場》。
近年參與演出包括浪人劇場《一劍蜀山》、《大熱幻景》、《自由樂園》;李偉能《出竅》(舞蹈新鮮人系列)、《世界(曾經)是平的》(香港及韓國版);不加鎖舞踊館《身體運動》;言吾寺《尋找哈維爾》;影話戲《一絲不掛》;譚孔文《異質沙城.洞穴劇》;影話戲x斐劇場《誰缺席了》、《誰又缺席了》(首演及重演)。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