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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雙重可能:不加鎖舞踊館「#非關舞蹈祭」訪問

駱倩鳴
中文系研究生,偶爾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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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舞方法學」聽起來,是不是專業得讓人有點望而生畏?不加鎖舞踊館(Unlock Dancing Plaza) 今年首屆舉辦的「#非關舞蹈祭」可能會帶來不一樣的體會。不加鎖舞踊館藝術總監王榮祿(阿祿)提出「#非關舞蹈」的概念,思考把舞蹈帶入社區和素人之間,探索在學院訓練和主流舞蹈方式以外的創作空間。在「#非關舞蹈」的美學觀點下,今年首屆「#非關舞蹈祭」橫跨二零二一年七至十一月,以「編舞方法學」為主題,邀請各個在編舞創作方式上相當成熟的藝術家演出,並與本地生態建立深入而有機的關係。

    More than專業表演的舞蹈祭
    「較為傳統的舞蹈節會在短促的時間內安排大量的節目,海外藝術家表演過後便會匆匆離港。如果觀眾對表演很感興趣,怎樣可以累積到觀賞以外的經驗呢?這是非關舞蹈祭其中一個思考的問題。」不加鎖舞踊館副藝術總監李偉能 (Joseph) 闡述非關舞蹈祭對藝術交流的重視:「我們嘗試延展整個舞蹈祭,撮合本地與海外的藝術家。」歷時接近半年的「#非關舞蹈祭」中,海外和本地的藝術家除了演出外,也會參與各個工作坊、對談、駐留合作計劃等周邊活動,展開更廣闊而深入的創作交流。Joseph以「#非關舞蹈祭」其中一位表演者蘇威嘉為例。來自台灣的蘇威嘉專注社區藝術發展,也建立了一套讓長者參與舞蹈的方法。近年不加鎖舞踊館亦發展了不少社區藝術計劃,當中不乏銀髮族的舞蹈訓練。在這層面,阿祿與蘇威嘉的藝術理念可謂一拍即合。「#非關舞蹈祭」不只帶來專業的演出節目,也造就了海外與本地在創作方法上的碰撞和交流。

    身體「活」:工匠與活著
    《身體活》是「#非關舞蹈祭」的首個本地演出。早於2019年,《身體活》的研習計劃已經由阿祿及台灣藝術家陳武康展開序章。「當時,整個計劃思考的是,到底我們經歷了些甚麼才成為今天的表演者?我們的身體上累積了甚麼?我們又可以用甚麼來繼續表演?」阿祿解釋「身體活」的意思,第一層是關於身體如同匠人手上「活兒」,把技巧應用出來。然而,表演者與工匠的重覆性又有所不同,因此,「身體活」又強調「活著」的意義。身體與時間、經驗不停交接,形成當下的狀態。在這兩重意義下,《身體活》不以作品為最終目標,而是把「素材」呈現予觀眾。素材,包括了表演者的舞蹈、燈光、服裝、技術等環節。阿祿提醒我們,「這些都是建構劇場製作的基本元素。」這些素材既可分拆,又形成整體。創作人可在清晰的創作框架中加入不同的素材;同時,觀眾亦可在表演中將不同素材自由組合,形成介入和討論的空間。

    今次舞蹈祭《身體活》的其中一部分會呈現表演者的過去和回憶。「我也未必有答案,但對我而言,尋找和回溯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演出的其中一位創作者楊怡孜(Gigi) 緩緩地談到是次創作對她的意義,「我選取的素材主要是我來港之前大學時期追求的東西,也加入了一段我從前就很喜歡的舞蹈,我今次終於特地去學了。」透過回溯和尋找回憶,Gigi重新找到了一些曾經重要,卻漸漸遺忘的事物,使她感受到「活著」的滋味。自言是典型學院派舞蹈訓練出身的Gigi提到自己之前很想擺脫這個定位,但近年慢慢學會接受和感激這些經驗。歲月為身體增添了不少侷限,以前在刻苦訓練下建立的身體能力逐漸流失,在這個處境下,Gigi反覺表達的欲望有增無減。《身體活》將語言和身體結合,將文字素材加入表演中。口頭語言不是舞者最熟悉的表演媒介,其中產生的不安全感對Gigi一方面是個充滿恐懼的大挑戰,另一方面也是逼使她突破的出口。同樣經歷過這種挑戰的阿祿補充,「這些關於語言的恐懼也是我的一部分,表示著關於自己『活』的一些狀態。」

    《身體活》另一個不安全感的來源,在於表演者需要即時與當下空間中的燈光、聲音等素材互動。燈光、服裝等設計師會因應表演者的特質來設計,表演者再回應設計師獨立選取的素材,建構表演者和設計師的多重對話關係。「空間不再由表演者和編舞填滿,創作者要在實質空間中與觀眾一同思考燈光、聲音、服裝素材與表演之間是怎樣的一回事。」阿祿雖然對這種表演方式感到不安全,但這些無法忽視的素材的介入,同時也讓他體驗到當下的活著感覺。舞者在音樂下律動近乎自然反應,但阿祿提到,從《身體活》中與其他素材的互動,使他經驗到單純的聆聽而不急於填滿空間,令他對靜止的狀態更有意識。「活」,不一定配「動」,靜止有時可能更加Alive。

    I’m Only My Body? – 編舞的跨邊界方法
    除了《身體活》,由張利雄和黃寶娜創作的《I’m Only My Body?》也是今次「#非關舞蹈祭」的本地演出節目之一。兩位編舞探討的,都是有關自我身份認同、身體如何被觀看的問題。例如黃寶娜作為在台灣體制中受教育、身體條件在傳統角度而言說不上好的女性舞者,一直受到不同的意見、期望和定形。在今次創作中,黃寶娜會與兩位外形上大相逕庭的女舞者跨越邊界,共同探索女性表演者的經歷和自我想像。

    「#非關舞蹈祭」涵蓋「當代身體」、「身體想像」、「空間與視點」等多個主題。除了現場演出外,舞蹈祭還設有網上放映節目和周邊節目,探索各種跨界可能。我們期待舞蹈祭將「#非關舞蹈」的概念更深入地實踐出來。

    《身體活》

    時間:7月30至31日(五、六)20:00、7月31至8月1日(六、日)15:00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票價:$240
    購票網址:http://www.urbtix.hk/internet/eventDetail/42099

    別字各期目錄
    目錄 對焦

    別字

    第四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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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別字

    第四十二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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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鬼
    • 這批很純
    • 熱夜
    • 失去的熱夜
    • 【熱夜】自焚
    • 【熱夜】消炎
    • 【熱夜】大賣場的骯髒浴缸
    • 【熱夜】下過雨之後
    • 【熱夜】當素馨花盛開時
    • 【熱夜】七月的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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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 花劍有光──賀張家朗2021東京奧運奪金
    • 舊機場與屯馬線
    • 【史前紀】詩八首
    •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詩九首
    • 我城辭典2020
    • 不允許哭泣的場合
    • 黑色的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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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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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注
    • 從稀少的太陽下感覺幸福──略談曹疏影詩集《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 疫情下的音樂「避難所」──《搶耳GigOnline》
    • 「活」的雙重可能:不加鎖舞踊館「#非關舞蹈祭」訪問
    • 時代新鮮人──序西西《牛眼和我》
    • 西西《牛眼和我》後記
    • 【讀書隨筆】廖偉棠《玫瑰是沒有理由的開放——走近現代詩的40條小徑》
    • 在枯樹上寫詩──《晚冬》序
    • 必得承認抒情的文字無法處理軟弱──序呂永佳《於是送你透明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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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必得承認抒情的文字無法處理軟弱──序呂永佳《於是送你透明雨衣》

    對焦


    七月特別企劃──熱夜
    港臺連線,五首灼手詩配五篇燙故事

    女鬼

    孫得欽
    1983 年生,東華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詩集《有些影子怕黑》、《白童夜歌》,參與《尤里西斯的狗》對寫,譯有《當你來到幸福之海:卡比兒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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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說。

      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她又說了一次。

      大半夜的聽到這種話,感覺不太妙。我抬頭看看,原來電視裡是個女鬼。穿古裝的,看起來劇情大概是某個作惡多端的男人,不知道怎樣被誘騙來到(布景很爛的)荒郊野外,從前被他欺凌而死的女鬼從樹下現身,準備復仇。當然也不能排除他們之間有過複雜的一段情,畢竟這話聽起來埋怨比憎恨多一點。

      我一定要殺死你。她又加碼。我看這男的應該能再騙她一次,當了鬼也一樣,聽她講話就知道。

      仔細看看她的臉,這女鬼有點眼熟,跟我後面那個長得好像。

      ……什麼?後面的什麼?腦袋裡不知道從哪冒出這麼一句。額頭一滴汗滾落,掉在湯碗裡。這就是為什麼人千萬不可以編什麼鬼故事,念頭只要一動,晚上就睡不著覺了。以前我也想過一個場景,房間角落有個女鬼,披著頭髮,也不幹麼,從早到晚就站那裡,睡覺也在,醒來也在,像個衣帽架一樣,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視線裡。透過她頭髮的縫隙,還稍微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結果連續好幾天都半夜驚醒,盯著角落看。所以說我怕死了娃娃那類的東西,眼神一動也不動的。

      我挖了一口碗裡的滷肉飯,在這之前我在哪裡,做了什麼,完全想不起來。三更半夜的我在這吃滷肉飯幹麼?可能是在做夢吧,夢裡的人真的會問自己是不是在夢裡嗎?

      不過這家店很不錯,點滷肉飯就送貢丸湯。

      點滷肉飯就送貢丸湯?

      哪有那麼好的事?那至少現在可以確定是在做夢了。

      不然就是在地獄,有一種說法,說地獄是一個長得跟人間很像的地方,只在一些小地方,有微微的偏差,不仔細看就看不出來。多小的地方呢?小到可能只是一個念頭。

      我回頭看,沒有什麼女鬼,只有少少幾個人吃完了在看電視。

      不是有一款很有名的恐怖遊戲嗎,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在某個古宅裡的第一人稱解謎遊戲,有個女幽靈神出鬼沒,一下吹熄蠟燭,一下弄倒東西。說到第一人稱恐怖遊戲,根本是恐怖界的 ASMR 吧?就是那種能透過耳機把你腦子搞得一團糟的東西。過程中,玩家會聽到身後傳來一些聲音或看到一點影子,轉頭看又什麼都沒有。後來有高手破解了程式,解鎖攝影機鏡頭,可以在不轉頭的情況下,看到主角背後的視角。結果看到了什麼,不難想像。

      也有可能是什麼岔出去的平行宇宙之類的,這種空想理論要多少有多少。不管是哪一種,其實最困難的,反倒是醒來之後,你怎麼重新相信這就是真實的世界。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律當成假的,但以真實的態度去經歷它。有些宗教主張整個世界只是一場幻象,如果我是虔誠信徒,大概會去殺幾個人試試看吧。開玩笑的啦。

      總之要是真有個女鬼在我背後,老婆應該早就幫我處理了吧,她在這方面很有一套。但我哪來的老婆啊?

      來到要種花的地方,我拿起鏟子開始挖。

      來的路上,我也做做樣子看了車窗的倒影,果然還是沒有。但首先這就不合理,如果我怎樣也看不到,又是怎麼知道誰長得像誰?既然能去演連續劇,應該長得還不錯。

      話說回來老婆還真有帶我去催眠過,催眠師是一位俠氣的大姊。為什麼是催眠?因為催眠只是個幌子,她還有別的本事。什麼本事我已經忘了,現在只記得她嗓門很大,說了一句:「人家女鬼也是會挑人的!」搞錯重點了吧?真正要處理的事,到現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作用。但為什麼有種受到斥責同時又被鼓勵到了的感覺?

      我挖著挖著,挖著這個待會要拿來種花的地方,挖到一個人深就可以了喔。挖到後來底下的土開始有液體快速滲出來,天太黑也看不出什麼顏色,耳邊傳來窸窣聲,像有人講話,有東西掉落在磁磚地板,眼角看到不知誰的影子晃動,身後好像有根衣帽架站著,液體逐漸淹到耳際,這時候要爬出去已經太晚了。

      醒來的時候,看看枕邊,老婆的側臉安安靜靜放著,夜燈勾出輪廓,美得像個瓷娃娃。我盯著房間角落看,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想去廚房吃根冰棒,我小心跨過她。連接廚房的是一條細細的走廊,開了燈,但燈沒亮,廚房的燈常在開開關關,容易壞。摸黑走進去。走廊一側是窗子,不至於黑得不見五指,小時候經過這裡,常常自己嚇自己。

      正要打開冰箱,肩膀被拍了一下,據說晚上被拍肩不能回頭,我嚴守戒律,像個虔誠信徒,但身後一隻手從我臉旁伸出來,掌上盛著一朵紅花。給我的嗎?是啊,正是我想種的那種花,鮮紅又熾熱,黑暗裡發著光,我接過來,兩手捧著,像捧著一顆新鮮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明明那麼溫暖,總不能說是夢了吧。

      透光


      花劍有光──賀張家朗2021東京奧運奪金

      璇筠
      好為人師,熱愛創作。相信知識就是力量,藝術使人自由,同行就能快樂。曾出版詩集《自由之夏》, 最新出版散文集《珍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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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正道之劍
      為這屬於彼此的時代
      刺上鮮豔的花果


      柳廣成

      那屬於苦寒堅毅之劍
      在你一邊恭敬一邊進擊的雙腿之間
      時間不斷爬升
      那隱藏的力量
      收放於全場
      將那明澈的花
      畫成火焰

      那將要經歷多少個長夏
      才能結成心內的冰雪
      以睿智與冷靜
      鑄鐵的堅持
      終化成太陽之光

      傾注的瀑布如鍊
      激起瓣瓣浪花
      力量流注在我城
      整夜是歡騰的節奏
      五環的漣漪
      擁抱世界的胸襟
      注滿我們美麗的港灣

      謝謝正道之劍
      為這屬於彼此的時代
      刺上鮮豔的花果
      歡呼一聲加油!
      鑲在歷史的白銀之中

      2021年7月26日

      轉注


      從稀少的太陽下感覺幸福──略談曹疏影詩集《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崔舜華
      1985年2月生於台北。有詩集《波麗露》(2013),《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2014),《婀薄神》(2017/3),《無言歌》(2022)。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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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我倆當初那樣幸福。──維吉尼亞.吳爾芙

      每次讀曹疏影的詩,我腦海中總忍不住浮現吳爾芙的身影,並不是指她倆有何相似之處,然而某種靈性──對於苦痛之寬容──對幸福片羽的追緬──總教我忍不住腦海中浮現吳爾芙臨別前所寫下的這一句話──

      「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我倆當初那樣幸福。」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是一部穿梭了好幾年時空,最終如閃閃發光的銀色太空梭般,降臨在你我面前的詩集。若是你同我一樣鍾愛曹疏影的《金雪》,讀《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時,也許你也會感到某種悵然若失又奮身撲火的情緒。現實的巨大,生活(存)的苦楚,皆在詩人那如獨挑華燈、轉悠街角的孤寡人的詩句之間,輕輕地被承接住,被某一股對於「幸福為何物」的詰問與追求溫柔地雙手捧住,因而有了去處,如這首短短的〈小時間〉:

      美麗的動物們
      走來走去
      倚在自己
      那濕粉之光的深處

      它們不屑於掌控這世界

      泥濘裡伸出的手
      有天空裡伸來的另一隻
      接住它了

      在以「小」開頭的一些短詩中,我們可以明白詩人已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紀元──相對於宏大的、雄性的、陽剛的大事件,曹疏影動用了繁雜如花蕊的細節的複眼,去觀看凝視窺探那相對於大時光之內的小凹陷,大光耀之下的小陰影,以及,身為女性,相對於大母體之外的小女身,如我們讀〈在太古〉:

      在太古,我喜愛那些背後看去像機器人的女人,
      也喜愛那些背後看去,絲綢一般的男人,
      他們不該走在英皇道、Jusco、珀翠餐廳,
      他們應該走在羅馬、布拉格、布魯克林。。

      而我心中的人群走在西伯利亞,
      全世界停駛的心臟,像凍在湖裡的小鳥
      有自星空垂落而來的、醜陋的繩子,
      接走機器人和絲綢,接走
      本不應屬於這裡的事物。

      身為母親,身為女人,身為詩人,曹疏影對自己內在的母性展開大規模的辯證與詰疑,譬如〈金乳〉一詩中,嚎啕的嬰兒與旁觀著撕扯心肺的母親之間的對話:

      嬰兒哭出雪崩
      尖叫逆心
      我駕大雪團
      撲望——

      不救她吧,
      累了就睡了

      雪雲陡,
      我是她小村莊裡
      一隻母獸出逃
      (下略)

      「雪」在曹疏影的詩中時時可見,雪是創世,是乾淨之德,是冰冷的考驗,也是救贖之道。從「金雪」到「金乳」,那個曾經燦笑著在高原上奔跑的少女,成為風雪裡意欲逃亡的母親。雪是她哺以育嬰之物,曹疏影從不歌頌乳房,相反地,她將自身的母性減到最低限度,低得恍若一頭獸,嬰兒有其自生自轉的小宇宙,比起虛弱的母體,嬰兒更能扮演太初之初的無邪的救贖者。而詩人所仰盼的,有時就是這樣的救贖──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

      她的小舌尖
      時時救我
      打撈我
      (下略)

      乳之芯
      她鑽嬰兒淵
      用甜蜜
      索取甜蜜

      世界的敗壞
      可止於此
      那些自我詆毀的
      可止於此
      愚鈍於積習的、
      狂人、與受虐
      虐待他人的
      可止於此
      烏鴉傳遞
      止於此
      不見自己的
      明白自己
      (下略)

      把哺育的主導權交付予嬰孩,曹疏影彷彿倒逆著寫下人類對於母性的關懷,那些偉大的、磅礡的、無私奉獻的、血流成河的,全不在她的詩裡,她的詩這麼乾淨這麼誠實,純粹地寫下了生而為人,母與子,惡與善,卑微與強壯,並非全都是按照著現世既有的規律運作,這一些詩像是〈母親節〉(光能給人類提供的幻覺/初初都能提供給我/給一個年輕的/小母親)、〈詩〉(孩子畫了滿屋的火車,等我回家看。/還畫了一首詩,「初初的詩啊」,他舉著給我看。/我蹲下來,世界就停在那樣的一首詩裡了,/彩色的,旋轉的,無可纏繞的,/沒有什麼不值得這樣。)、〈海〉(千百萬年前的叢林/紀元更迭如蝶翼撲閃/時間令我脆弱/但只是令她無畏),她將孩子舉在宇宙的核心,擁有創世的巨能,而她自願做一個脆弱的小母親,時時想著讀書,遊戲,甚至逃跑──這全然顛覆母能序列的自剖,在詩人筆下成為再自然不過的家常,教我們都要在她的詩裡重新明白過自己一次。


      曹疏影第一本詩集《金雪》

      至於幸福──幸福何等僥倖,脆弱如旛蝶,這部詩集中多的是離別淚,少的是相聚歡,那些城市裡街道邊偶見閃現的天光雲霞,莫不是日常裡分分秒的離人血──抗爭的血,戰士的血,黑夜的血,兇手的血。曾經信奉過的命運女神,如今也老了落入俗套裡(〈命運女神如今也老了〉)。但就是因為幸福如此稀薄,每一刻被詩環繞的當下,都彌足珍貴如金箔,就像這部詩集中我非常心愛的一首詩,對於生存本質的逼視與美,堪比里爾克的〈秋日〉──

      〈太陽稀少,幸福亦然〉

      太陽稀少,幸福亦然。
      我坐聽飛機的轟鳴聲,想著Gainsbourg 這兩句歌。
      那些坐在鋼琴前吸菸、有著悲劇性格的男人很美。
      秋暮的天色很美。
      人們在紛紛把自己點亮,當他們感覺到夜晚,便總是懷疑自己無甚光芒。
      其實他們都很美,本來不需要
      那樣特意堅忍,特意成熟。
      他們著意選擇別人走過的路的樣子,難免讓人心痛。
      他們受了欺負刻意崛起的樣子,也讓人心痛。
      我給你看一朵花,它的悲傷涼如水
      而它從不為死亡去準備。
      你的美也是這樣的,你的孤獨
      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