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報告新增確診數字成了媒體每日例行公事,勤洗手戴口罩構成我們集體的身體記憶。當病患與傷亡成為城市的日常,我們的內在精神狀態有沒有痊癒的可能?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跨媒體演出及展覽《沙流之城》,透過表現主義的美學,越過傳統寫實的劇場呈現,帶我們思考內在世界的疾病和存有。
從二十世紀初的大都會到當下的香港
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表現主義劇場探索計劃早在2019年已經啟動。計劃內容除了以中學生為對象的編作劇場工作坊及展演外,是次跨媒體演出及展覽《沙流之城》亦是其中一個重要項目。《沙流之城》的內容大致可以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較為動態的跨媒體演出,另一部分是相對靜態的攝影作品展覽。兩部分的呈現方式雖然不同,但都參考了表現主義的美學手法。
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表現主義劇場探索計劃
表現主義流行於二十世紀初的德國、法國、奧地利等國家。除了較為人熟悉的繪畫外,表現主義在文學、音樂、建築等領域都帶來革新的美學主張。「表現主義重視的是內在的真實、個人感受展現。」是次製作的導演周偉泉提出,城市景觀、線條、色彩、抽象的表達,都是理解表現主義的關鍵詞。攝影創作的主題是「大都會」,意念來自在1927年由有表現主義大師之稱的佛列茲・朗 (Fritz Lang) 執導的德國電影《大都會》(Metropolis)。電影拍攝正值德國在一戰後的威瑪共和時期。電影處處可見人民在經濟危機和政治鬥爭下,內心充滿鬱悶和對制度的不滿。「表現主義來自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德國,當時的人所思考和關心的,在2020年的香港是否依然必要呢?」周導演不違言,近年香港的各種變化讓他進一步思考城市中的壓逼,以及生活在此時此刻此地的感受。因此,演出也有一些投映影像,模仿《大都會》電影的拍攝手法,讓二十世紀初的德國彷彿再次重現當下。歷史在重演,跨越一整個世紀,心中的情感和思想成為了一種人類內在的遙距連結。
城市中的個人療養院
《沙流之城》的節目名稱隱藏了兩個創作參考,一個是思考「城市」的電影《大都會》,另一個則是同樣體現了表現主義美學的小說《沙漏下的療養院》。《沙漏下的療養院》是波蘭作家布魯諾・舒茲 (Bruno Schulz) 的作品。小說以抽象和似有還無的敘述語言描述「我」到訪一座療養院。沉睡、垂危、瀕死,都是形容小說呈現的心理狀態的貼切語彙。「無論是療養院抑或城市,都是體制的表現,是屬於集體的東西。」但是,相較於實在的建築物,小說中的療養院更近於個人回憶重疊的虛幻空間。因此,導演在創作中同時也保留了對個體的重視。他在工作坊中設計一些創作框架,鼓勵演出的學員即興創作屬於自己的作品。例如,演出其中一個部分是一個語言遊戲,由學員重覆讀出一些詞語,慢慢轉變文字的意思,當中學員個人情感的投入十分重要。因此,演出一方面是個人情感與文字互相連結的成果,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個體與外在框架建立的關係。
布魯諾・舒茲 (Bruno Schulz)《沙漏下的療養院》
《沙流之城》的一大特點是跨媒體的展演方式。除了攝影展覽外,演出也加入了聲音裝置、形體、燈光設計等各種創作媒介。然而,這些跨媒體的元素並不只是表演的外在形式,更是表演的內容和核心。「當走向表現主義,或是內在、抽象的感受時,透過一些扭曲的動作、形狀、不尋常的聲音、影像,我們把文字的意義抽走,嘗試用一種非寫實的方式說故事。」周導演直言,這種抽象的表達方式初時也讓演出學員不太適應,但後來卻在思想上產生了超出預期的碰擊。他形容這是一種表面「無機」的有機集體創作,同時這也是表現主義後來發展出來的常見方法。因此,看似隨機的一個聲音、一個動作,卻意外地表現了表演者內心的感受和思緒。
《沙流之城》
導演周偉泉
倒置的沙漏與失落的一代
導演提到創作的另一個觸發點是《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運動.一九六八至一九八零》一書。四十年前知識青年的命運與今天的景況似乎再次印證了歷史循環。這種重疊的時間意識與《沙漏下的療養院》所呈現的時空錯置同出一轍。對導演來說,思考香港當下的狀況,需要把時間軸推前,甚至跳出具體的當下時空才能看清問題所在。由《大都會》到《沙漏下的療養院》,再由《失落的一代》到2020年的香港──雖然橫跨100年,但從倒置的沙漏中,人的內在情感和心理狀態卻以抽象甚至扭曲的方式連結了起來,也許這就說明在當下重新探索表現主義之必要。
演出詳情
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2020-10-23 ~ 10-24 ( 8:00 PM )
2020-10-24 ~ 10-25 ( 3:00 PM )
HKD 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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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俊以機械裝置模仿候鳥遷徙時的飛行型態,牠們規律地拍動翅膀,準備飛越重洋,遷徙至另一個容身之處。
陳家俊(Chan Ka-chun Joseph)曾學習機械工程學,並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他游走於工程、科學和藝術之間,在一片廣闊奇特的世界中持續探索。
迴旋處——余文翰回應作
又一次像巴士駛出站台
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彎抹角
每日自行剪輯,又一則
城中新聞在螢幕與螢幕之間
閃退,以為自己睡過頭
入錯了夢,來回翻轉過,摺疊過
倦了在你面前消失過,被暴雨
逼入大廈,如升降機
不失熱情而執著地望住自己
直至眼角潮濕走出幾個陌生人
他們層層推敲
你不能夠解釋何以
故事未完,仍然四周圍接駁
那些沾染鄉音的字
屢次消毒、沖洗,未晾乾記憶
內側的水分,就從舊織物上甩脫
何以在你不曾懷疑過的
未來響起的電話一接就收線
彷彿此刻,街頭上密集而井然的腳步
正與盛大的寂靜擦肩
又一次像巴士駛入站台
打開系統儲存、替換著同名檔案
填不完的表單裡目睹自己
套用格式,滿身的數據
等待下一次超出畫面:
你穿梭在單程路中途無拘無束
成為失效的超連結
詩作以節錄方式列印在熱感紙上,參觀者可免費取得。餘溫易散,紙上有QR Code,以讀取整首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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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
沉默、緩慢、疏離,儼然成了蔡明亮的電影關鍵詞。然而,追溯蔡明亮的早期作品,我們發現沉默雖然佔據了作品核心,卻也襯托出那些靡靡之音。舉例,《青少年哪吒》採用了黃舒駿陰鬱而冷冽的配樂,其後一首首懷舊歌曲縈繞於《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近作《你的臉》還請到坂本龍一操刀配樂。誠如林松輝在其著述中指出的:「蔡明亮對聲音的運用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一方面對白簡約,禁絕旁白,突出日常噪音,這些共同擴大了沉默;另一方面,他愈來愈常用歌舞劇目和劇情外歌曲。」(1)
來到《日子》,蔡明亮不若《郊遊》在影像構圖上有著如油畫般的精雕細琢,反而專注在聲音處理上,像是運用環境音和畫內音(diegetic music),突顯出零星對白下聲音和靜默互為表裡的齟齬關係。以雨景作為電影開場,使我們想起《青少年哪吒》、陰雨綿綿的《洞》,不同的是,《日子》的雨聲是層層遞進的,從淅淅瀝瀝的雨聲,轉而稠密,嘩嘩地覆蓋了周遭一切聲響,小康獨坐落地玻璃前,表情木然,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包覆,有點像蔣捷寫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們從小康臉上,彷彿看到時間的紋路,時間如雨沖刷著人的年華,雨一直下一直下,而人只能臣服應對。
對照時間光譜的兩端,小康早已揮別了《青少年哪吒》那個下雨天掄拳揮向玻璃窗的叛逆少年,邁向晚期生涯的蔡明亮,創作及生命態度也漸臻圓熟。《日子》讓觀眾似曾相識的是,小康深受當年《河流》的脖子隱疾所苦,給大夫針灸時,我們看到他背上插滿了通電的、艾香裊繞的針,空間充斥著壓抑的悶響,混雜著刺耳的機械聲,人的肉身如遭刑求,如困在牢籠之中,動彈不得。後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小康後腦勺被燙到,背對鏡頭難言痛處,幸好蔡明亮及時現「聲」,救了他一把,但也釀成了另一段插曲,一方面消解了劇情片恆常奉為圭臬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李康生中風之後,蔡明亮一直悉心照料著他的起居,現實中照顧者的操心和體貼,在鏡頭下表露無遺。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有一幕雲霧叆叇的山上空鏡,蟬鳴雖然很響,大自然卻奇妙地鎮靜了我們的心神。反觀,當小康戴著護頸器,一手按著太陽穴,行走在香港鬧市街頭時,我們從那雜沓人聲中,明顯察覺到小康的不安、抽離。可以說,《日子》的寂靜與喧囂,某種程度折射了城市的矛盾屬性,既污染(噪音)且又象徵著進步,由於都市化造成城郊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城市獨斷地主宰了康復的途徑,一個歸隱鄉下或山上的人一旦罹患重疾,唯一辦法只有靠著進城投醫。
除了小康,《日子》也是阿儂的日常,阿儂是一名寮籍移工,兩人後來在曼谷展開了一段短而美的邂逅。對於兩人的床戲,我無意多作討論,竊以為事後的「餘韻」猶勝這場情慾戲。事前,小康獨自在房間數著鈔票,我們知道是給阿儂的,卻也莫名空虛,因為只是一晌貪歡,只是交易。俗世裡,交易總也不美,一如資本主義。完事後,小康送了阿儂一台小音樂盒。音樂盒流出了卓別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1952)作的曲子《永恆》(Eternally),我們有印象這首曲子,緣於《黑眼圈》片末由李香蘭翻唱的《心曲》。幽美的旋律娓娓迤邐,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阿儂自顧自轉著音樂盒,小康把手搭在阿儂膝蓋上,望了他一眼,復又抽了一口煙。特別喜歡這一幕,無言,卻細膩得溢於言表。音樂盒像一條絲線,串起兩顆寂寞芳心,巧妙地褪去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年齡及階級隔閡,哪怕曲終人散,情感卻是真摯的、不散的。
臨近午夜的曼谷,阿儂一個人在候車亭,行人、遊客稀稀落落地從他面前走過,鮮少人注意到他。如果到過語言不通的城市,對日常中的忽視與被忽視,一定有所體會,其實這是全球化下族群景觀的側面寫照,人與人流動到同一時空,因為文化或階級差異,無法在群體中連結他者的孤單。孤獨中,阿儂轉著、聽著小康送他的音樂盒,思念隨曲聲悠揚,那些呼嘯而過的嘈雜車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風吹過地成了過客。
身處瘟疫之年,人們的生活節奏或被打亂,或慢了下來,此刻看蔡明亮的《日子》,我們或能從中領會日常緩慢之美,靜下心來聽下雨的聲音、蟬鳴的聲音、渴望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沉默的聲音、日子的聲音。
註(1):林松輝著,譚以諾譯:《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頁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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