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和清算並沒有降臨到他身上,他只是,再也無法靠近現場一步。
一大早,他就被台南機場的起飛聲吵得無法安眠,上格床窗簾過薄而尺寸不合,光線直刺刺地照進眼臉。同寢的人們剛夜衝回來不久,正呼呼酣睡。他滑著手機,驟然被一則新聞刺醒:南鐵拆遷最後一戶今晨強拆,三百警力凌晨包圍黃家,聲援者死守。他入學不久,便從社團學長姊處聽聞這場抗爭,多年來漸趨沈寂,偶而揚起一點水花。前人說起現場繪聲繪色,他卻從未到過南城,直到這次來打工換宿才初次踏足,這從歷史裡翻新或懷舊、街巷流溢著甘味的城。整個上午的打掃工作他都心不在焉,拍檔在討論午餐內容也沒搭理,外送到了便順著大夥一同進食。
他不怎麼喜歡南城的口感:油膩,黏滯,甜得過分。冰箱裡有昨夜喝剩大半的紅茶,和一盒他不曉得該怎麼完食的碗粿,只好待眾人不為意時,小心翼翼地倒掉。如同面對他人的善意——他總是不懂得回應拍檔們的出遊邀約,騎車到島的最西邊,或去尋一碗凌晨開售的牛肉湯——這些他都不至於反感,但也說不上興趣。實情不過是,他從不知何時開始就失去了與眾同樂的能力。是的,享受青春的快感是種能力,分佈不均又身不由己,他在這方面,是日漸萎頹老衰下去了。他抓起背包,在同夥補眠之際走出大門,打開手機的地圖導航。
行至大學一帶,警車已是不尋常地密佈,以他自認為敏銳的嗅覺,好幾個路人皆便衣警哨,盯著他一身黑的裝束看。從前這是他的戰衣,陪他走跑過另一座島嶼的許多街頭,從溽暑直至初冬。想著有外國人的身分庇護,這裡的警察又不如以前那邊般人性淪亡,他打算假作不知情地走近現場。不,他要走進去,和所剩不多的群眾一起,這份一起,是他曾有過的最好最壞,強度超乎所能承受。
午後,許多街舖關上鐵閘休息,騎樓停滿了機車,除了幾個乘涼老人,扛著器材的記者,抱手環視的警察,沒有一個過路人。黃家就在天橋底下,進出只一條窄路,恍若城中的荒村,他不由得害怕起來,以往的城市游擊術全不管用,土地運動紮根一處,攻守都無法逃遁。他在附近繞圈,在公園散步坐下,又彷彿燙著屁股般站起,不住查看最新消息,瞥眼估量警力分佈。
如此反覆許久,他終於鼓起勇氣,想要走到現場去——
在料與未料之間,幾個觀察他已久的警察下了車,以行跡可疑為由,盤查他的身分。他掏出居留證和學生證。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只是在到處遊逛。如你所見,我不是本地人,是來觀光、吃東西的。」
「香港來的?」
「是的。你知道附近有什麼景點嗎?我走了好久,什麼也沒看見。」
他使出一貫裝傻充愣的本事,順利胡混過去,警察把證件丟還給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小徑。他在理智上知道自己遠比從前安全,真正地手無寸鐵了,可以像閒逛般溜進去再出來,據聞抓到頂多被丟包,不致遭遣返回港。那蜿蜒的小徑,竟如陡峭的山路,望之彌高,不可以近。從前那些感覺翻湧而來:辛濃刺鼻,無法呼吸,渾身溼冷,腹痛欲裂,整個人斷線當機,沒命奔逃。已臨極限,他再也無法靠近現場一步。
於是他躲進旁邊油站附設的咖啡,點了杯冰美式,這是他勉力負擔的,固定距離的接近。隔著落地玻璃窗,他看見形形色色的人們出入小徑,或進來買飲料喝。鐵道局的螢黃背心,刑警的黑白,警察的深藍,記者的證件,抗爭者樸素而便於行動的打扮,現場竟有這麼多人,唯獨他不在。他打開手機備忘錄,如此寫著:
15:10 兩個鐵道局員工推門而入,汗流浹背地,大啖咬著紅豆冰棒。他們討論著強拆的細節:「如果沒有地板的話,他們就沒地方去了。」「所以,要拆就應該先拆地板,就不用拖到現在。」「或者,我們應該鋸掉結構柱,讓房子自己倒下來。」他們苦笑著,彷彿整場運動均圍繞著拆毀居家的技術,抗爭延續是因為技術失當。那苦笑裡有自持和無奈,卻絕無反省。
15:17 鄰近派出所的狗長,和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女子,在櫃台前相談甚歡,又是握手又是鞠躬。依稀聽見女子道:「辛苦您了,過了十年,終於結束了。」狗長頓時一副凜然:「您別這麼說!」(ACAB. 這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15:29 穿著黑T牛仔褲的年輕男子,眼皮幾乎張不開來,趴在長桌上休息。瘦弱而堅持,一如前男友,當年反大埔一次又一次被抬走,丟落沒有路燈的深夜。我想像,他必也曾在某個社辦裡掌燈夜讀著理論,或喝醉了與同伴放肆彼此的激昂;也曾感受過群眾如松濤、如洋流般的全身連繫;也曾懷憂喪志,也許抱持不切實際的信念⋯⋯
記敘戛然而止。
這實在是太輕率放縱的投射了。他何能在一照面間看清,他者的生命歷程?他到底知道什麼,又了解這片土地多少?到埗一年,修了幾門課,和一些運動者深深淺淺地交往,台北以外不過是火車上的浮光掠影。如果對運動中的人們,及居室所在的土地,沒有具體而真切的愛戀,他所憑藉的是什麼?是對於居住正義的信念嗎?還是那界線消泯又擴張的一起,至大至微的情動於中?若這些足以憑藉,為何還要退縮?真的可以把一切都推卸給,前年街頭的後遺嗎?他和城的歷史,早已走到比當時更艱難隔絕的局面。如像杯子裡喀啷喀啷的碎冰,他浮躁碰撞,畢竟脫離根址。如像他的胃口,經過一整年,仍未適應島上的日常飲食;像駝駄著過重的影子般,他肩負著無用的自責,始終走不進新的秩序。
他走出咖啡店,聽見水龍頭嘩啦嘩啦響,往小徑盡頭望去,一個背影正洗著手。原來那條小徑並不通往黃家,而是通往這附近唯一的公共廁所,排洩與休戰之處。他所看到的,並非接近現場,毋寧更接近於,現場的剩餘。他感到疲乏,就地觀望人們或行色匆匆或鬆弛地,走入,解決,潔淨,再回到自己的同夥身邊。
暮色將至,被丟包的抗爭者又聚攏到門前,黃女士撐著拐杖徘徊守望,犬隻不住吠向落單群眾。他行走著,在南城的土地行走著,心裡又充盈著敘事碎片。他寫了許多,而又刪除淨盡,只餘下一句:「游移是為了蓄待更成熟的參與。」
(註:抗爭將近10年的台南鐵路地下化工程,最後一戶半拆戶黃春香的房屋今(20)日遭到第三度強拆,屋主黃春香與約60名聲援者反鎖屋內,並高喊「惡官僚、搶民房」口號。台南市警方出動約300名警力於凌晨拉起封鎖線,圍起黃宅四周,並將現場採訪記者與聲援者強制抬離現場。截至下午1點,約數十名聲援者仍聚集在封鎖區,和警方僵持中。
資料來源:報導者Facebook專頁 https://www.facebook.com/twrepor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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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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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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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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