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這麼關鍵的一種視角,會在整場土地問題的大辯論中缺席?
要真正解說到為何土地問題稱得上是「深層次問題」,我們除了掌握香港哪裡有合適土地的城市地理觀,更需要如這本著作一樣,擁有一種全球至本土政治經濟視野。直接點說,以為只談土地供應就能解決住屋問題,只是膚淺至極的政客拖延問題至死的詭計,只有讀過「香港地少人多」的小學生才會相信。
樓價與各種財政及金融政策的密切關係,有時甚至比土地供應影響更大。例如數年前按揭政策一下子放寬至800萬以下可借九成,800萬以下的住宅單位立即被業主封盤抬價,這場堪稱是「樓市縱火案」,正在以「協助市民置業」之名助燃樓價問題,為了「借到盡」而房債高築的市民,投機也好上車也好,也被推「上會」成為有強大動機撐着高樓價的共犯。
避開核心問題不談,於是從政者偏愛推銷天價大型土地發展計劃,如人工島填海及開發郊野公園,好讓房屋問題能循環轉化成工程利益及賣地收益,並不傾向如書中所言,用心集中精力在「需求管理」,隔絕各種投資成份的資金流入房屋市場。
但問題來了,何故這麼關鍵的一種視角,會在整場土地問題的大辯論中缺席?這明顯與媒體上充斥與本土地產王國過從甚密的既得利益有關,可以是有業務往來的專業人士,或者是靠地產維生的業界人士,他們都相當樂意將香港住屋問題收窄為「土地供應不足」的命題。在香港的背景下,其實增加土地供應意味着現有的土地分配體制不變,繼續挾持土地利益輸送給造地基建工程,繼續延續產生十多二十年後將會建到足夠公私營房屋的幻覺,迴避了眼下已可迅速收回使用的土地資源和回歸用家為本的房地稅改革。只有城中少量有識之士,能在公共層面以宏觀經濟逐一解拆房屋問題的癥結病理,從而提出對症下藥的良策。
事實上,一個城市能夠發展出一套針對房屋問題的金融經濟論述,其實需要各種深入全面的公開房屋數據作前提。不單只是一些諸如房屋落成量、各項印花稅稅收等最基本的數據,而是能夠進一步提供各種專題性的、具歷史維度的、能捕捉新社會趨勢的關鍵數字,才能如書中這般扼要地以數字趨勢點出問題核心。
譬如,書中提及,有些國家會進一步調查外資持有物業的房屋數據。這些持產資料在香港相當欠奉(政府甚至正在收緊相關查冊),並沒有完整的數據可以揭示香港住宅物業持有者擁有多少物業、持有的名義為何、多少是外資持有等,以致在房屋問題的討論裡遮蔽了「資產集中化」及「外資爭樓」的潛在問題,更遑論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公眾論述及政策改變。這其實都源自於數據基礎開源的問題。
我們並非完全沒有以上數據,問題是官方會否主動對外開放。香港私人房屋的空置狀況,除了現時差估署(編按:差餉物業估價署)的抽樣估算,住宅用水量的官方數字會是個更準確而全面的參考。然而政府多年以「沒有備存數字」為由,拒絕公開各區的極低用水量單位總數,令這些住宅空置狀況長期隱沒於公眾的視界之外,亦導致相關房屋空置政策無法落地生根。此可以看出,開放數據—公共論述—政策改變的紐帶關係,也能說明為何香港難以發展一套深層次的論述對待深層次的房屋問題。
另一例子是香港的「劏房」(分間單位)。儘管社會大眾不斷追問,特區政府一直以來都只是沿用統計處已過時多年的數據。翻查統計方法,當中指明因抽樣問題,十八區中有三區屬無法估計,亦即是說,特區政府為着「重中之重」的房屋問題終日侃侃而談,但原來單是劏房這個房屋問題最關鍵的現況數據,都是不準確的。
近年,政府已經開始為劏房成立工作小組,制訂租金管制政策,卻仍然迴避為劏房數量及位置進行深入專題調查。連哪裡有劏房、準確數字都不清不楚,租管又如何有效地實施?
「數據欠奉」不僅牽涉以上的老問題,每個社會面對房屋問題的形態都一直在變,例如青年「共居模式」已成新趨勢、新世代某些群組個人財富長期「躺平」、區域化生活的居住需求變化、只能靠父蔭買樓的普遍現象。這些趨勢除少部份本地房屋學者稍有探索,不少人只懂把它們放在「大灣區」的粗疏框架分類整理,無法充份地照顧到尤其是年輕新世代的真實處境,也無法捕捉未來最新住屋處境的需求與變化。在沒有論述基礎下跑出來的「青年房屋」政策,最終又變成了大型非政府團體的一盤收租生意。
無論如何,這本著作的確能作為香港討論土地問題的新起點,尤其書中那精辟一句:
要理解今日的住屋危機,我們不可再只着眼於住屋供應,更要分析其需求,尤其是將住屋當作金融資產、將土地用作抵押品的需求。
其實這場土地問題的認知之戰早已在香港開展,數年前《不是土地供應:香港土地問題的迷思與真象》,就是我們以民間研究之力的出版,開宗名義挑戰「土地供應」這套貌似理所當然的說辭。當中重點除了是「地不少」(土地資源漏計)及「人不多」(人口估算失誤),亦首次問題化香港公共財政運作內的「土地—資本旋轉門」(Land-Capital Revolving Door)的財政思維——將「非經常性」土地相關收益全數撥入「基本工程儲備基金」(Public Work Reserve Fund),讓近年每年已上千億的土地收益投入至大大小小「基建工程」,表面上可製造出各大工程,維持繁榮景象,實際上卻把這些從小市民衣食住行擠出來的龐大價值,被地主階層吃了一塊之餘,也被養肥養大、坐享其成的「基建黨」收割利潤,變成一種隱藏於自稱低稅率之城裡昂貴的「基建稅」。
民間土地研究仍然有很多工作需要做,若不期望利益盤踞的政商界能良心發現,就只能靠民間一途。
著作裡面概述了一套全球金融發展史,及其與房產「紏纏不清」的關係,當中亦有提及香港鐵路公司的「鐵路—物業發展」模式作參考案例。這對歐美地區或許是具另類參考意義,事實上近十年有向世界出口的趨勢,使不少人都認為港鐵的「鐵路—物業」的發展模式是個「成功案例」,卻未見英語世界的著作談及港鐵另一面的故事:助長新區土地發展的空間壟斷、加劇壓榨中下階層生存空間的市區重建進程、拿走了原有可用作公營房屋的土地資源、大玩物業發展大賺底下仍「不斷加價」的財技,凡此都是這套模式背後隱藏的問題,甚或正是香港城市住屋問題的元兇之一。若要視之為解決方案,則必須深入探索這種鐵路物業上蓋補貼基建的發展形態,及香港已經實行了超過四十年的實況,才能有更公允的評價。
此書給予命中問題的視野,我們能從中讀出對本地現況的延伸。且看看這用心翻譯的譯本,又能否引起一股思索房屋問題的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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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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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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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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