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應廷(Jer)最近推出三部曲的最後一首《人類群星閃耀時》,用了奧地利猶太裔作家史蒂芬‧褚威格(1881-1942)的代表作名字,Jer事前發文,披露是七個字歌名,已引起議論紛紛,一登場,圖書館裡的褚威格原著馬上full booking,流行文化與文學的互動可見一斑,也似乎開拓出一條「以歌推書」的新路。但文學如何入歌,卻不是始於這首,合格的文青讀者應該知道,Jer前兩部曲《砂之器》和《狂人日記》其實已用了文學著作的名字。名字給人第一印象,進一步引人聯想,當然要千挑萬選,但世上作品多如恒河沙數,全新不如重用,無論填詞還是寫文,有時都會寧願借用另一種藝術媒介的作品之名,引發更大共鳴,或另外寄託新意,借者和被借者的關係,其實也給予聽眾/讀者不少玩味空間。
Jer柳應廷/狂人日記
Jer的這三部曲,歌詞全是小克手筆。《狂人日記》的由來,很多人都講得出是魯迅,但文學上更早的源頭其實是俄國作家果戈理,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是1834年的作品,84年後魯迅才寫出他的版本,他也承認日記體的體裁和結構都受了果戈理啟發影響,同時又在五四前夕的當時寄託了更多憂憤,由狂人帶出「吃人」社會制度的可怕,而狂人在社會看來的瘋癲,卻閃著尖銳的清醒。Jer的歌,別具另一種玩世的狂態:
看宇宙 多虛構
一出生 已劇透
舉骰子 送上帝手
塵世虛妄,只想盡情享受,後來雖然有所掙扎,最終仍發覺狂之不可免:
貪生 貪了新 不記得厭舊
蒼生 肚餓時 張口
雙眼睛 雙耳朵
要入世 享受
不必唱經 不要唸咒
Jer柳應廷/砂之器
《砂之器》是松本清張最著名的推理小說,但歌詞怎樣推理?小克在這裡細細推算的是此生的親情羈絆,化文學原著的凶案為給母親的情書:
懷胎十月後 十年後
根本那 宿命定律 刪不走
恆河沙數星宿 尚未綻放出 自由
成長自立後 互承受
望母親 突然 白了首
其嶙峋雙手 掬起 似個沙漏
其實,歌詞第一句「風起了」就有法國詩人梵樂希和日本作家堀辰雄的典故,前者在《海濱墓園》這首詩裡寫出「風起了,唯有努力生存」,堀辰雄化用此意寫出感人的名篇《風起》。
來到《人類群星閃耀時》,由今生渡向他生,同時見眾生:
繁星怎麼要 發光 自有分曉
青空萬里 俯瞰 全世界對焦
困囿 時 分 秒
看人類 多麼 渺小
沉淪 在昨晚 與他朝
原為 了因 還未了
(……)
情存萬有 才是美妙
照耀 恨不了
再恨 仍照耀
著名傳記作家褚威格的原著,說的是十四個重要歷史人物生命中的璀璨時刻,串連起來就是人性與意志照耀後世的星空。這首歌說的卻是我們每一個人,最渺小最困囿,也可以感受有情的萬物。
除了柳應廷,歷來也有不少粵語歌,題寄文學名著或名篇,以下就來盤點一下:
王菀之/小團圓(作詞:黃偉文)
《小團圓》張愛玲自傳色彩濃厚的小說,黃偉文明顯也向作者致意,並引申出缺陷美的主題:
翻開你的小說
快樂是消失於哪篇
聰明何處才累積到
使你學會望闊點
鏡破了
看著那閃亮而不是碎片
當中有些段落,現在看來也像某種離散時代的寫照吧:
一起約好過年
缺席人物 多於往年
只能齊集 仍在的臉
趕快地拍下照片
你要記 記住這歡聚 而不是太短
(……)
在最壞時候 想一遍 這一點 好片段
陳奕迅/白玫瑰(作詞:李焯雄)
同樣是張愛玲,這首用的是中篇《紅玫瑰與白玫瑰》,大家應該都對一開篇的名句有印象吧?
振保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歌詞基本上就像以上說法的改寫,把「久而久之」濃縮為戲劇化的心理戰:
怎麼冷酷 卻仍然美麗
得不到的 從來矜貴
身處劣勢 如何不攻心計
流露敬畏 試探你的法規
即使惡夢 卻仍然綺麗
甘心墊底 襯你的高貴
一撮玫瑰 無疑心的喪禮
前事作廢 當愛已經流逝 下一世
值得一提的是,李焯雄為陳奕迅這首歌的國語版填詞,名字改成「紅玫瑰」,換了角度去寫同一種關係,甚至直接用了原著的比喻:「紅是硃砂痣烙印心口 紅是蚊子血般平庸」。
達明一派/愛在瘟疫蔓延時(作詞:周耀輝)
馬奎斯非常應景的名著,這首歌寫於1989,書在1985出版,如果是另一個譯名「霍亂時期的愛情」,應該不會用來做歌名。歌詞配合緩慢沉重的旋律,與其說是抒情獨白,其實更像絕望囈語,如斯抑鬱,在粵語歌詞中可說是少見:
風吹草動盪滿天 風聲淒厲伴鶴淚
心即使浪漫似煙 風沙掩面願躺下睡
獨舞疲倦 倦看蒼生也倦
懼怕中葬身無情深淵
王菲/守望麥田(作詞:林夕)
這首歌的國語版也是馬奎斯的名作《百年孤寂》,粵語版則用沙林傑的作品借題發揮,寫一種在感情中守望的痴,意象紛陳,齋看也非常有詩意:
風 吹過麥田 田總要收割 也許留在我腑臟
心 給你碰撞 如黃砂裡採礦 也許能令我發光
空空兩手來 揮手歸去 閱過山與水
水裡有誰 未必需要一起進退
刻骨銘心來 放心歸去 未算無一物
深愛過誰 一天可抵上一歲
水 蒸發成雲 雲 拋棄的雨 也許來自你的汗
手 經過臉龐 旁人給你的吻 也許留在我掌心
鄧健泓/變形記(作詞:林若寧)
卡夫卡代表作,非常有發揮空間,這首歌就寫面對愛情最大、情人最大的情況下自然的縮小變化,一下子把原作的絕望變形為放閃的甜:
將我自己 這個子縮细
將你幸福 化作大命題
把我自己也放在你衣櫃
愛情足可反照我如同樓蟻
per se/慶祝無意義(作詞:王樂儀)
米蘭昆德拉比較新近的作品,嬉笑怒罵地面對人生的無意義,歌詞則帶入更具體的香港語境,無力時也可慶幸尚有無力的感覺:
城牆能碎裂 時代不可重建
(眨眼十年)
誰亦不可幸免
來祝賀我 頃刻碎過
仍可是我(更要慶賀我 尚要面對沮喪)
來祝賀我 到睡醒後 會渴(更要慶賀我 尚有力氣感覺)
per se其實還有另一首歌《家變》(作詞:于逸堯)或可算是題寄文學的例子,同樣指向香港境況,當中感慨「煙花下 的家園 迢長路遠」,也提出了「接受了 自製的 家變」。
P.S.
才女/at17(作詞:于逸堯)
這首歌的名字不是來自文學作品,但歌詞裡就從少女心事般的「文字戀」出發,糅合了很多作家名字,大家不妨數數有幾個、有沒有你喜歡或沒讀過的?
世界不知不覺無情地轉
勞碌找一個救生圈
靠美德博學還離岸很遠
用美色多勝算
可惜我只配談文字戀
強項得書信對白婉轉
講曲線體態自然落選
憑面相難完心願
蕭伯納 王爾德 但丁
莎士比亞 馬奎斯 小仲馬
請指點我去用情書將心扣住
辛棄疾 茅盾 魯迅 蘇軾
求可體恤我筆尖的計算
長話盼 盡說短 人海中等惜字緣
交心的戀愛漸成歷史
唯獨我堅信愛像種子
悉心栽花卻換來白紙
才用眼淚來寫字
伊索 屠格涅夫 狄更斯
歐威爾 艾可 卡爾維諾
幾本書的背後埋藏著我心事
張愛玲 曹禺 老舍 冰心
如果早幫我寫命運情節
從未怕 命太短 惟恐寫不好那段緣
盼成全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剃頭記
從香港帶來的電鬚刨
電線已經被年月蝕爛
刀鋒還利,鬚髮還硬
但那顆好頭顱
那顆好頭顱
留在香港
天天聽獄牆內傳出來
星光刮撞井壁的聲音
如果可能
他會在沸騰的夜空上鑄一把匕首
試一試砍開普羅米修斯的鐐銬
他的身體
將他的身體
拔掉插頭
收納爛掉的電
好扔進雲層,一舔昨日的血
2021.4.17.
拒絕哀悼死於香港大火的少年
After the first death, there is no other.
——Dylan Thomas
因為你不會死去
你每天凌晨都出生一次
即使沒有了鉛字你依然
讓我們成為刻刀
即使沒有了油墨你依然
讓我們成為炸藥
即使沒有了新聞紙你依然
讓我們成為木刻板、成為當代史
即使沒有了凌晨
你依然,把身上的彈孔一顆顆
撿起,像火種一樣吹燃
第一次活著之後,再不會有別的更好的命運
2021.6.18.
六月備忘
叫我卡桑德拉,是的
叫我回聲嘶啞
預言這遺忘之地有記:你的男嬰
會再度出生,蹣跚在大嶼山沙灘的足跡之上。
會有一天,維港兩岸所有摩天樓的窗戶洞開
長風吹萬,無哀無喜,唯酣暢而已。
叫我卡桑德拉,奪去我的故事
你說吧,然後你吶喊,你逆風開傘,成為翼。
叫我盧亭,叫我伊烏污衣
這些血,藏好了,蟋蟀奉上昨日之渴。
你是燕子,是燕子百隻,在瞬間撕裂
我們一起退回到禁區、登機口,奉上我們的反舌。
2021.6.30.
然後他們擲石
2021年的一個夜晚
格式化了的瑪利亞
依舊是童女之身
除了法律沒有別的器官裸裎
如飛蟻
在牆角紛落扭動透明的殘肢
除了雨,沒有別的猛禽過境
除了香港沒有別的罪
被翻譯成
盲文
我的指腹徒勞
巡遊這群縮微的迷宮
意義的亂塚
不再需要執著粵音、鄉音
反正除了雨,沒有別的壓魅
在枕邊碎念
我的指腹徒勞
巡遊噤語的陰唇
絕食多日以脫逃
煉獄之門。
但丁逝世七百年
人類還未曾見
的煉獄之門。
除了罪本人,沒有別的難兄
難弟,在雨中捲菸
除了隕石沒有別的菸灰
痛擊我的子宮
除了全體低頭手淫的聖人
沒有別的陪審員
2021.1.6.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二零二零年十月二十五日重陽節,我在位於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館,看了「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當天晚上我跟妻子說,我要寫一部關於「香港字」的小說。我在展覽中,第一次知道有「香港字」,也第一次見到「香港字」的真身。那一刻,我實實在在地被震撼了。也因而著了魔,彷彿有聲音呼喚我,把它的故事寫出來。通過小思老師的介紹,我接觸到策展人,香港版畫工作室的翁秀梅。通過翁秀梅,我了解到「香港字」的前世今生。我開始搜集有關中國印刷史、基督教來華傳教士、太平天國、香港開埠初期歷史、英華書院校史、早期香港報業等資料。
然後,故事便慢慢在心中浮現——「香港字」本身的故事、成長於早期香港的少年的故事,以及在當下發現和發掘「香港字」的過去的少女的故事。這三個故事構成了小說的三個部分。〈活字降靈會〉是歷史整理。為了避免枯燥的事實鋪陳,我把「香港字」化為眾數的「字靈」,由他們來口述自己的故事。〈復生六記〉寫的是一段絕望的苦戀,因為採用了前現代的敘事形式,所以亦可以視為一則愛情傳奇。至於最長的〈晨輝遺書〉,描寫的是在動盪不安的時代中,個人如何克服自身的精神困境的歷程。「香港字」的故事,是另外兩個故事的紐帶,把相隔一個半世紀的兩人連繫起來。這條紐帶除了是物質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意識上的,所以是一種「神話式的連結」。
就人類文化發展而言,一般是先有神話,再有傳說(或傳奇),然後才出現歷史。在這本書中,我把這三個階段逆轉了——從歷史出發,創造出傳奇,再而創造出神話。這就是所謂的「靈魂」的溯源或尋根的過程。關於「自己的神話」或「個人的神話」,我受到榮格派精神分析師及心理治療師河合隼雄的著作的啟發。我們可以把〈活字降靈會〉和〈復生六記〉,也即是歷史和傳奇,視為賴晨輝的個人神話建構工程的組成部分。所以,與其說這是一部歷史小說,不如說它是一個創造神話,或者神話的創造。當然,最樸素的讀法是,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愛人,愛字,愛香港的故事。
我希望在這裡對協助我寫成這本書的人表示謝意。首先是香港版畫工作室的翁秀梅。不是因為她策劃了這個展覽,我不會知道「香港字」;沒有她打下的基礎和開拓的方向,我也無從著手進行研究。版畫工作室的另一位成員黃洛尹主持的工作坊,令我有機會淺嚐活字排版和印刷的滋味。也很感謝Ditto Ditto的姊妹拍檔Donna和Nicole接受我的訪問,讓我了解新一代如何把活版印刷變成創意產業,還有小師傅Max向我示範和講解海德堡風喉照鏡機的操作。
另一位要鳴謝的是《鑄以代刻》的作者蘇精先生。在西式活字印刷傳入中國這個課題上,蘇先生是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因在坊間找不到蘇先生的其中一部早期著作《馬禮遜與中文印刷出版》,向台灣編輯友人陳逸華求助,不料逸華竟然找上了作者本人。蘇先生得知我尋找此書的目的,慷慨地把珍貴的絕版著作送贈給我。我以蘇先生的研究成果為出發點,再去尋找和閱讀相關的原始資料。若非得到蘇先生的指引,我恐怕多花幾年也無法弄清楚這個課題的基本面貌。當然,小說中出現的任何歷史錯漏或虛構,都是我本人的責任。
在本書的美術製作上,非常感激香港版畫工作室提供了五十多個「香港字」原型圖像,作為書名、作者名和章節標題之用。也很高興能請到香港年輕版畫家劉家俊,為這本小說創作插畫。劉家俊運用了三種不同的手法,呈現出小說三個部分的不同品質,為本書增添了飛躍的想像。
最後,要感謝我太太黃念欣。她幫我從中文大學圖書館借回來大量參考書籍,令我只要安坐家中,便可以享受到周到的外送服務。我不是學者,但這大半年也稍為感受到學術工作的趣味和辛勞。我但願能夠寫出一本夠好的小說,讓所有曾經熱情相助的人不至於白費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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