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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幾時有──兩面之緣 大導演貝特魯奇三年祭

陳耀成
Evans Chan,曾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白睿文稱讚為「華語文化界最具創意和多樣化的要角之一」,成長於香港,現居紐約;他的電影包括劇情片《浮世戀曲》《錯愛》《情色地圖》 ;記錄片包括《北征》《澳門二千》《吳仲賢的故事》《靈琴新韻》《大同:康有為在瑞典》《名字的玫瑰》《蒙馬特之愛與死》《撐傘》及《我們有雨靴》等,曾在柏林,倫敦,鹿特丹,莫斯科和台灣金馬獎等多個國際電影節展出及得獎。為麥田出版社編譯的《蘇珊‧桑塔格文選》及《旁觀他人的痛苦》連續獲台灣《聯合報》列為全年十大非小說好書。出版的中文著作包括《夢存集》《最後的中國人》《從新浪潮到後現代》。於美國西北大學得影像文化博士學位。香港大學出版社於2015年出版了 Tony Williams 教授編輯的研究文集《後殖民主義、散居及另類歷史: 陳耀成電影》。本文將收錄於即將由「二三書社」出版的最新文集《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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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三年了﹗我們常說「一面之緣」,重點當然是這個「緣」字。我與貝特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大導演卻有「兩」面之緣──從香港到紐約,是一宗我此生難忘的異事。(1)

    而對這位私下充滿人情味的電影奇才又怎能不追思悼念!?

    Photography by Joss McKinley

    初遇貝特魯奇

    他1970 年推出的傑作《同流》( Il conformista/ The Conformist) 中,有這麼的一個鏡頭──貼地向前推軌的攝影機,追逐著被秋風急吹,向後翻滾,漫天飛舞的黃葉。主人翁 Marcello 與母親下車,要去探訪精神病院中的父親,追問他二戰時如何虐待(殺害)政敵。

    時間、情慾、心靈與歷史的魔影,在這部令貝特魯奇與攝影巨匠 Vittorio Storaro 揚名立萬的作品,是以這麼扣人心弦的電影藝術呈現。拍這電影時,二人都未滿三十歲。貝導不諱言他倆「早熟」,但亦同時說這是他自己第一部「成熟」,又甚或是令電影「成熟」的作品,他當然知道——而馬田 · 史高西斯同意——這部電影近乎史無前例的流麗風格,對荷里活電影工業影響深遠。(日後看史高西斯電影的鏡位走動,總有些《同流》時刻的回想。) 然而《同流》的歷史主題,知性傳統卻又是荷里活昔年難以,甚至不易接收的吧!

    片末二戰結束,墨索里尼的銅像在街頭地上被繩索拖遊,是法西斯主義被撃倒了。四十年後第一次播光碟重看。怎不慨嘆?如今大白人的法西斯主義終於憑著特朗普而於美國借屍還魂,在歐洲又因排斥回教移民而陰靈再現,某中東政權可以在領事館內肢解異見分子。最近瑞典國際民主及選舉協助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Democracy and Electoral Assistance)發表的報告顯示, 全球威權主義愈來愈圖窮匕現。

    看到光碟中附加短片中的貝特魯奇,心下憮然。與他只不過是兩面之緣,卻怎麼有一份像失去一位親人的感覺。

    第一次看《同流》是在80年代初,仍在大學唸書。而香港電影節因他1981年的新作《荒謬人之悲劇》(Tragedy of a Ridiculous Man) 舉辦了一個貝特魯奇回顧展。因而看到他廿二歲時完成,清新感人的《革命之前》(Before the Revolution)。接看《同流》,更是驚為天人,於是連續三場的放映一次一次追著看。畢業後,到《英文虎報》做文化記者,寫影評;又同時在《號外》及已經停辦的《電影雙周刊》寫書評、影評。是青春的拼搏;但苦中有樂。雖然中英會談已經開始了,但在八九民運之前,廉署成立之後,那法治成形,製造業欣欣向榮的香港,令人不期然地富於朝氣。當時,廖永亮在電影節作節目策劃,竟然看得起初出茅廬的我,邀請我作電影節的顧問。估計是1984年某天,他忽然來電,告訴我貝特魯奇到了香港,問我可有興趣見他。當然!是去某試片室會合,結果讓我與貝大導聊了一整天。

    《火燒圓明園》試片

    貝導與他的兩位編劇剛從中國回來。他得到北京首肯開拍《末代皇帝》,途經香港,開始搜集資料。去試片室是因為想查看李翰祥所拍慈禧系列中的《火燒圓明園》與《垂簾聽政》。我基本上喜歡二片,但對《火燒圓明園》較為不滿意。貝導看的是二片合剪的「國際版」。我想像中把二合一的片子剪輯為我心目中的完整版本,很高興可以讓國際名導演看到。然而看著看著卻感到愈來愈不對勁,很失望,覺得剪壞了。特別是那不妥當的英文字幕 —— 那是對國際影展未太關注的年代——更令我為影片難堪。然而記得片中那最後的高潮: 劉曉慶演的慈禧,大權在握之後,到暗穴探訪被她斬去手腳,放在缸中供養存活的麗妃的那一場戲,的確陰森狠艷,令人毛骨悚然,在座的貝大導與編劇們皆有那猛吸一口氣,驚呼起來。

    亮燈後,我自我介紹,為《圓明園》說幾句護短,貝導說:「其實不錯,我並不期望看到傑作。」

    我當年身上帶著些雜誌稿件,裡面有他早年的工作照。不知為何,給他看了。只記得才四十出頭的貝導,喃喃地說:「我那時還年輕,好看一點!」已經是「美男遲暮」的慨嘆!是的,他那時已經微微發福,比較像下半生的他。照片中更年輕的他戴著牛郎帽,隱隱模擬萬寶路式的美國猛男。如今不禁想起,他是意大利大導演之中,最具國際野心,常拍英語電影,進侵美國荷里活市場的一位。然而,他於《探戈》中,馬龍白蘭度的畫面參考著 Francis Bacon, 而從他身上導引出如此令人難忘的經典演出,是他納入荷里活元素,所拍出的一部劃時代的歐洲藝術電影。

    當然貝導身畔的「班底」頗多是操英語的。與他一起的《末帝》的其中一位編劇 Mark Peploe 是英國人。他其實是貝的小舅,他姊姊 Clare Peploe 是貝的配偶。Clare本身是才女,之前是另一位意大利大導演,安東尼奧尼的地下經典《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 的編劇之一。(2)

    我碰到 Mark 的那年,Mark 的編劇片目已經包括了積尼高遜主演,安東尼奧尼導演的名作《乘客》(The Passenger) 。片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從車上拍攝的主觀鏡,展示不斷後退的沙漠風景,而主人翁感嘆: 「我們背向未來,看著不斷消失的過去。」Mark 聽我提起回憶中的細節,臉露笑容,似乎頗為自豪。

    今天回想,那算不算本雅明 ( Walter Benjamin) 的歷史天使較平安的俗世版? 本雅明充滿悲劇感的天使被「進步」的狂風捲走,尖叫著,背向未來,眼前是愈叠愈高的歷史的斷瓦頹垣⋯⋯

    衝破情色禁忌的文化英雄

    《乘客——及安氏的另一部此時期的「美國」作品《紅色沙漠》(Red Desert) ——拍的是嬉皮世代,面對空虛生活而逃避自我的酷風沙雨。當然安東尼奧尼探討最力的是戰後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疏離,愛情的(不)可能性!

    貝特魯奇的感性卻更根植當年仍是西方知識的重要思潮,同時也是分析傳統社會道德觀的重要工具——心理分析。貝導演那時期,仍常見心理分析醫師,進行釋夢;他說: 分析時刻進行的自剖或對談都可以令人上癮。他問我有沒有嘗試過被分析,又可曾經讀過佛洛伊德的〈完不了的心理分析〉一文。當年在香港的我,是看過佛洛伊德,完全紙上談兵。沒有想過要接受分析,不禁失笑。

    不久之前碰到一位從電影轉到新媒體研究的美國學者。她說對互聯網的世代來說,拿著手機看幾分鐘的 YouTube 短片是正常。傳統的 (非3D,IMAX) 電影只是「平貼牆上的東西」( Flat—on—the—Waller) ,言下是對老土的電影嗤之以鼻!也許當代的年輕朋友已不能想像,電影 (藝術電影) 曾經被推崇為一個源出文學戲劇美術音樂的新綜合媒體,現代——相對於後現代——世界,互聯網平台出現之前的新文化英雄!與此相關的是,今天的新世代,又是否已經忘記——佛洛伊德與馬克思都曾經是人類步入「現代」時期的先知,「解放者」?談馬克思太複雜,亦可能太痛苦。但佛洛伊德的重要性、影響力,某程度上與現代電影文化的英雄世代血肉相連。

    我指的是不必深究俄狄浦斯戀母情結 (Oedipal complex) 是否具備科學的準確性,而是踏足於「現代」這門檻上的人類社會,的確帶著許多心靈的牽絆。整個世代是如同面對佛洛伊德某本書的題目 《文明及其不滿》、《圖騰與禁忌》底衝破時刻。而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即我的青少年時代,連續好幾部電影 ——貝導的《巴黎的最後探戈》、大島渚的《感官的世界》、柏索里尼的 《薩羅》(Salo) ——在全球引起離經叛道的巨大震盪。那也是德國的法斯賓達 (Fassbinder) 活躍的年月,連同更早的阿瑟 · 潘 (Arthur Penn) 沙治奧 · 里昂 (Sergio Leone)——往後經張徹、吳宇森、袁和平等繼續散播發揚——的暴力美學,由電影這最富感官性的媒體,把全球推往一個由佛洛伊德開啓的——當然是不完全的——後宗教、後道統、後情慾壓抑的世代。迄今,那衝撃仍是餘波盪漾,例如晚近的電影/劇集的主題從同性愛的禁忌——《大叔的愛》這類劇集竟然流行香港了——到跨性人的權益。理論上,這是過去五十年來,全球可以明顯地自誇為「進步」的文化層面,即是對多元情慾表達的日漸寛容。

    銀幕上性禁忌陸續被打破,貝特魯奇是創建偉業的功臣導演之一。他曾經炮製出不少令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橋段:《1900》中的一名妓女,雙手為身伴左右的狄尼路 (De Niro) 及德帕迪約 (Depardieu) 打手槍 (那年代的男影迷曾經笑言,這是一場女性在床上滑雪的畫面) ; 而《月亮》之中,母親助毒癮發作的兒子自瀆,以減輕他痛苦的場面,也曾令人嘩然。《最後探戈》裡的一場牛油雞姦戲,近至十年前,女主角 Maria Schneider 與貝導各自逝世之前不久,仍有鬧上法院,觸動藝術之真、剝削利用(女)演員及導演操守的論爭。

    同流合污

    貝特魯奇當然不是同志導演,《同流》也不會被視為一部經典同志電影。他出道之初,曾經擔任柏索里尼的助導。碰面之年,我記得問起他,柏氏之死在意大利是否仍是懸案?(像柏氏這樣的一位大膽敢言的共產黨員兼同性戀大導演,究竟是遭政治暗殺,還是召錯惡妓,惹來殺身之禍?) 他說仍未有定論。(當然,到今天,釣錯奪命男妓的說法仍然佔上風。) 另方面,貝導向我否認,柏索里尼之死對《同流》有任何直接影響。歸根究柢,《同流》是改編自戰後意大利首屈一指的小說家莫拉維亞 (Alberto Moravia) 的同名作品。

    然而如今返顧,《同流》仍可被視為把同志文化主流化的一部重要電影,手法可以稱之為負面的辯證法,因為影片的前提、佈局皆圍繞著同性情慾的壓抑。主人翁 Marcello於少年時代,被男司機勾引,但在性接觸的一刻,Marcello拾起司機的手槍,射殺了這功敗垂成的誘姦者。成長之後,Marcello 感到他矢志要成為「正常人」。但他不只是結婚生子而已。在一個病態的時空裡,要做「正常人」只是同流合污。他終而投入了法西斯的懷抱,肩負任務,要與妻子在巴黎渡蜜月之時,去行刺因反墨索里尼而流亡法國,他的前大學教授 Quadri。影片細節不言而喻地一貫表呈著 (佛洛伊德提出) 視之為常的人的雙性戀傾向。例如教授夫人 Anna (由英氣煥發的一代美人 Dominique Sanda 飾演) 的女同情慾被 Marcello的妻子撩動。貝特魯奇在那年代,對同性雙性愛慾這樣開放地坦然探討,很難想像與柏索里尼 (的生死) 全然無關。

    貝導說,他更改了影片結局。原著小說中,Marcello 於戰後橫死。影片卻讓 Marcello在羅馬某個暗角,重遇那曾經誘惑他的司機。原來司機不曾遇害,結果卻是讓 Marcello一生活在虛假的罪咎感中。Marcello震驚之餘,幾乎要向司機動武。司機掙脫逃遁,Marcello指著司機遠去的身影,在暗巷中恍如向世界宣佈般喊叫:他 (司機) 是殺人兇手!是他殺害了教授!於這神來之筆的收梢,貝導明顯動用了佛洛伊德的「移位投射」(displacement) 概念——點出是那被壓抑的罪咎暴力滙入時代的法西斯誘惑,而同流合污,令教授夫婦,以及Marcello自己清白的人生,成為自我否定的血祭。

    《同流》不是正面表呈同性戀應如何被尊重同情,而是探討慾望因被社會誣衊而生的悲劇,是更微妙地把異色情慾「正常化」、「主流化」的手法。最近重看這傑作,不禁想起過去半世紀以來,西方思潮對罪惡及法西斯/納粹主義累積的分析。例如傘運期間,哲學家韓娜·鄂蘭 (Hannah Arendt) 的照片出現於2014年的佔領區,陳健民教授在他於中文大學最後的演講中亦提起鄂蘭,都相關佔領區內她的肖像傳單上引述的「平庸的惡」這句話。 然而其實那是錯譯。結果好像「平庸」是罪惡,或罪惡有「平庸」或「不平庸」的分類。鄂蘭的意思是罪惡之出現可以是平庸,甚或平凡或平常 (the banality of evil)。陳教授熟悉鄂蘭這話的出處——那是源於她報道納粹官員艾赫曼 (Eichmann)於六十年代,在耶路撒冷受審一案。艾赫曼當年是負責把猶太人運往不同集中營的納粹官員。鄂蘭的意思是,像猶太滅族屠殺等滔天大罪,兇徒不一定是十惡不赦,矢志去遺臭萬年的梟雄惡魔。陳教授的解釋很對,艾赫曼可以是「奉公守法」地執行納粹任務,而令罪惡變得平庸,出之日常。

    美國爭取人權的殉道者馬丁路德金 (Martin Luther King Jr.) 於影響全球的「公民抗命」運動的經典作《伯明翰獄中書簡》(Letter from Birmingham Jail) 裡面就曾經這樣說:

    「不要忘記希特拉在納粹德國內的所作所為全都是『合法』的,而自由鬥士在匈牙利進行的抗爭是『非法』的。而在希特拉的德國內,慰助一個猶太人也是『非法』的。」

    鄂蘭的《艾赫曼在耶路撒冷》(Eichmann in Jerusalem) 於1963 年出版,而《同流》於1970年面世。若鄂蘭赫然昭示了罪惡可以是如此平庸,貝特魯奇則以高華的電影藝術加深了原著內的人性及心理透視——罪惡可以是如斯平庸,正是因為逆流者恐懼那孤獨、震慄的自我;自由的憂患忽爾變得太沉重之時,怎不容易滑入同流合污的深谷,接受病態世俗的獎賞?

    馬可波羅情意結

    之前提到,戰後西方知識分子及藝術家對心理分析及馬克思主義的迷戀。當然意大利人對於中國,更有一份馬可波羅情意結 (Marco Polo complex)。中共四九年建國後,於七〇年與意大利建交。兩年後,周恩來批准安東尼奧尼來華拍攝紀錄片《中國》(Chung Kuo,Cina)。時值文化大革命,安大導的行程被緊密籌劃,明顯不能越軌。而影片無論怎樣自嘲自歉——旁白一度形容攝影組是鏡頭這邊的勾鼻鬈髪怪物 ——甚或例行公事地於上海拍共產黨的發源地,稱讚公社大隊內的社會主義人民簡樸的富足,小紅兵們的快樂,河南紅旗渠的水利,南京長江大橋的偉大建設等等;但怎麼令鏡頭更感興趣的似乎是木頭船、木頭車、黃包車、騾子車、苦力、街童、赤腳醫生的針灸草藥、城牆下打太極或舞劍的老人 (旁白自承導演不接受導遊監管地拍攝了) 、農民自組的走資的鄕間市場、甚至路邊撒尿的小童、或小豬?但我們豈能責怪安大導關注於一個古文明的文化命脈,及其與現代物質社會交接時驅不走的陰影?

    然而於1974年,江青策動了一場《中國》詆毀中國形象的批判運動,《人民日報》刊發了批鬥文章〈惡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安東尼奧尼被視為「反華小丑」。數十篇惡駡他的文章結集為《中國人民不可侮——批判安東尼奧尼的反華影片〈中國〉文輯》。運動長達一年,真正的打擊目標顯然是周恩來。

    1976年,四人幫倒台。我見到貝特魯奇之時,已經是批鬥《中國》十多年之後了,中國進入鄧小平治下「改革開放」的時期,是又一次與一位意大利名導演合作,但這次試圖改善形象?貝導是不久之前閱畢意大利文版的溥儀自傳《從皇帝到平民》,於是帶了兩個計劃到北京投石問路。另一個計劃是改編法國作家馬勞爾 (André Malraux) 的小說《人之命運》(La Condition humaine)——該小說以1928年,中國共黨發動攻勢受挫的事件為背景。很自然地,獲得綠燈通過的計劃是《末代皇帝》。

    《中國》也曾進入故宮拍攝,但只拍進出的遊客。有一組鏡頭顯示一群國內遊客——那年代並沒有國外遊客——通過窗戶玻璃窺視內殿的龍座。《末代皇帝》卻得到批准,在紫禁城中實境拍攝改朝換代的清末宮闈﹗我問貝導會不會擔心重蹈《中國》覆轍!貝特魯奇很認真地向我說:《中國》會被平反!

    記得,他這樣向我說時,已經是在他的酒店房間內。我們在試片室踫面。放映結束之後開始聊。那年,我心愛的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冬夜旅人》出版不久,我已經看過英譯。還有我情有獨鍾的 Italo Svevo等等。意大利文學之外,是高達、費里尼、維斯康提等法意導演,聊得興致勃勃,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很自然地,貝導、Mark Peploe邀我登上的士,跟著他們回旅館繼續聊下去。

    比較少搭訕的是貝導的另一位編劇。意大利人,英語不太流利。是否因此,在酒店房內,他喝了好些酒。當然那是晚飯前的「雞尾酒時段」。記得他帶點醉意地說,這次中國之旅,深刻難忘云云。印象中,那時應該入冬了吧!但香港的冬季,很少真正的寒天。不過他們來港之前,是在東北 (已開始搜集滿洲國資料了)。他身上穿的是綠色的解放軍長袍,還買了北方男人常戴的皮帽。洋人這樣穿戴,出現在香港街頭,所以印象特別深刻。另外記憶猶新的是貝導和 Mark 二人項間的領帶都是翻轉𥚃外打結,所以呔背面縫的品牌小布片朝外。我認真偷看一眼,並非什麼名牌。是否他們以此穿戴方式去否定名牌崇拜?這些年來,我都後悔為什麼那時沒有一問?當然我不會低估貝特魯奇嘩眾取寵的功力。這是牛呔小試!

    李翰祥生氣了

    晚餐前我辭別,相當興奮地走上街頭。之後我在 《電影雙周》 發表了一篇訪問;後來知悉那是於任何文字中,第一篇關於《末代皇帝》的報道。文章刊出數年之後,李翰祥才看到。他大發雷霆,在他《東方日報》報上的專欄連續數天駡貝特魯奇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偷看他的電影,不是偷師就是偷橋;而我是這個面目可憎的小買辦,侮辱了他的傑作,目的是諂媚洋人,好貪圖當個副導演。那時,我已經到了紐約進研究院,啼笑皆非。李導演似乎後來也拒絕看《末代皇帝》,不再過問如何偷師!?

    李翰祥是我鍾愛的導演之一,特別是《冬暖》。後來還接受過一次香港電台電影節目的訪問,表達對李大導的欣賞。那訪問後來出現在他的某部電影的光碟內,我也不知道,加拿大一位影評人看到之後告訴我。但很奇妙地,多年之後,我又竟然邀請到他一手捧紅的《七仙女》及《西施》愛將——演員及舞蹈家——江青為我的《大同:康有為在瑞典》這紀錄劇情片作敘事旁白。人生就是穿梭著這許不可思議的錯綜,甚或恩怨。

    見過貝特魯奇之後,找來了溥儀的《我的前半生》看。當然不少難忘的細節。然而讀到書末的這一段:

    「想起了試驗瓦斯勝利的故事……故事裡的青年工人高呼的那句話: 「我們又勝利了!」⋯⋯在他們的眼裡,社會、人類、自然,一切奧秘都是可以揭穿的,改做的﹗一個皇帝又算得了什麼?⋯⋯在那顆紅星下發生了這一切——偉大的胸懷,對領袖的無限信仰……現在我明白了,人民所以擁護黨,相信黨,實在是由於共產黨給人民做了無數好事⋯⋯」

    我的反應自然是「一言難盡」。也想不到自己多年之後,於《大同》內重訪清朝末年,面對現代世界重大挑戰,而觸及的這帝制議題。

    然而當年,我很快寫了封信,連同我寫的訪談的影印,寄往貝導給我的羅馬地址,謝謝他接受訪談,也不禁於信中表達了我對素材的一些感想,祝他拍攝順利。也不期望有回信,或對他創作有什麼影響。《中國》有黨委派的導遊監管安東尼奧尼的行程。這次打開紫禁城大門讓你拍攝《末代皇帝》,怎會不謹慎地管控??

    溥儀與新中國

    溥儀回憶錄被表呈為社會主義「改造人性」「改造階級」成功的最大的寓言,配合著一整個現代中國的革命起源的官方敍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四九建國終而把皇帝改造為人民公僕。

    長久以來,西方知識分子/藝術家對中國,對社會主義有一份浪漫憧憬。當然所有偉大的創作,一個程度上總蘊涵著對人或社會的一種道德想像。而當年的文化時空——毛澤東大去之後,中國邁入第一個改革開放的十年——令舉世都有某種冀望。這是否令此片在奧斯卡大放光芒的原因?

    片末有一個有趣的小節——溥儀遇上文革高峰常見的,一個牛鬼蛇神遊街被辱的隊伍。而其中被批鬥的竟是曾經在勞改營中,訓教他成功的導師!

    已成平民的溥儀無助地看著導師慘被折磨,但無法維護他。這就是貝特魯奇鏡頭下的「十年浩劫」一瞥了。

    當然新的艱難也即將降臨⋯⋯《末代皇帝》1987年推出; 兩年之後六四事件發生。記憶中,貝特魯奇曾經發表過失望傷痛的聲明。但最近於互聯網搜尋時,已經找不到記錄。反正三十年過去了,國際上對中國的態度當然也有今昔之別。記得當年不少海外華人激憤得說「永不回中國」之類的話;然而年深月久,中國經濟實力日趨強大之後,語調早有調整。

    再遇貝特魯奇

    我與貝特魯奇卻有第二面之緣,是在六四之前,在紐約。

    估計是1988年底,或八九年初,我在紐約社會研究新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 修讀碩士。學校舉行了一個貝特魯奇回顧展。開幕那天我去了酒會。進入大廳之後,遠遠見到貝導,趨前時,我向他揮一揮手。他認得我,估計記得我曾經向他提及前往紐約進修的計劃,竟然主動走來與我握手,寒暄,見到我終於到紐約唸書,很高興云云。然後話題較認真了,他說,收到我寄給他的訪問,很感謝。當時他立刻去找人翻譯了出來。我心想,第一篇有關他這電影製作的「中文」稿,他肯定很關心。我問:「沒有給你什麼麻煩吧?」他說沒有。

    一頓之後,他問我:「可記得XX?」我搖頭,他接著解釋說, 是我那天在香港見到的與他同行的那位意大利編劇!

    噢,穿解放軍長袍的那一位!

    貝大導有點迫切地向我說,他「不在了」。是那次從中國回意大利不久之後,他心臟病發猝斃!結果,《末代皇帝》主要由Mark Peploe及他自己寫。我說,應該還好吧!他答, 還好!但很可惜。

    我當然無法猜測,他在生的話,對劇本可能有些什麼影響。今天我重看片末製作資料,復上網翻查之後發現:《末代皇帝》的編劇名單上,並沒有第三個名字。

    透過年月,我記得,那天在大廳中,貝特魯奇是這樣與我,像老朋友般親切地分享一個秘密,一個靜默的死的訊息。然後,他問我可有他在羅馬的聯絡資料,我說有。太多人要與他聊,我倆就此分手。

    數年之後,我到過羅馬一次。打電話給他,他不在,對方告知我他返回羅馬的日期,但我又已經離去了。兩不過三,至親也可以人生不相見,何況與這些國際名人的交接!?兩面之緣也頗珍貴。

    圓月幾時有?

    這些年來,我總想起,在《情陷撒哈拉》(The Sheltering Sky) 中,貝導找來該片的原著作者,寓居摩洛哥多年的美國作曲及小說家 Paul Bowles,以插入紀錄片的段落讓他在鏡頭前唸出自己的小說中,彷彿充滿張愛玲風味的句子:「你的一生之中,曾經抬頭望過多少次圓月?」

    唉!圓月幾時有?與貝特魯奇的兩次交接,抵得上兩望圓月吧!

    那個紐約的晚上,貝特魯奇於《同流》的放映前,作簡短發言。他憶述不久前去了日本,探訪了小津安二郎之墓,他感慨讚嘆地說:墓碑之上,只是一個「無」字。然後他自剖式探問:

    我怎麼知道,拍這電影(《同流》)的「我」今天仍然在「我」裡面?

    貝導曾經說過:「電影的語言是法文。」是的,是法國新浪潮終於令電影藝術衝撃西方,以開啓了舉世的文藝傳統。但他這番話,很直覺地呼應了近代法國大哲學家德里達(Derrida) 開啓的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ism)。這學派認為:人的主觀可以「一樣」(same) 而不「等同」(identical)。簡單的例子是如所謂「今是昨非」,即梁啓超說的「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但是如果這個隨時間飄流的「我」根本早已改變的話,這已經不一樣的「我」有何資格談昨日之「我」?

    當然,堅持這理論會完全違反人的現實直覺。如果這歲月中表面上是「一樣」的「我」其實並不等同,那並沒有人可以有資格寫出所謂「自傳」。

    然而貝特魯奇的這「自我解構」令我感動,也就是實踐了這流派試圖調整著人極度主觀,「自大」而不自省,倚老賣老的傲慢。

    也許任何曾經嘗試創作的人都會理解「鞎苦經營」不及「妙手偶得」。但能夠「偶得」的人罕曾不「艱苦經營」!在文藝及電影這些敍事範圍之內,能夠滿足或超越傳統的形式,又同時開啓對人性與時代的透視,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又是否正因為貝特魯奇曾經是這樣早熟的天才,因而更感到人的才情與成就都彷佛是冥冥中的天意——難求,難得,更難以留守?

    我依稀感到,貝導是知道了自己已經無法重達《革命之前》、《同流》、《巴黎最後的探戈》底藝術高峰。也許意大利的頂級導演中,就傑作的總量來說,貝特魯奇比不上費里尼 (Fellini)、維斯康提(Visconti)、柏索里尼甚或羅塞利尼 (Rossellini)。然而《同流》與《探戈》的作者當然是電影殿堂中的一個不朽名字。

    是否這一份謙卑,令貝導這樣平易近人,沒有半點大導演、超級巨星的自覺?無疑《末代皇帝》是他的「中國緣」,也是我的「香港緣」及「紐約緣」吧!百世修得同船渡,是多少世的修行令我曾於兩大洲的某角落,與貝特魯奇分享了一個《末代皇帝》幕後的牽涉生死的秘密?

    之後我曾經淺淺結識了美國「最聰明的女[文]人」蘇珊 · 桑塔格(Susan Sontag),及法國當代女文豪 Hélène Cixous。然而相較之下,我與貝特魯奇的這兩面之緣,是如此可親,可懷。

    貝大導的《同流》與《探戈》是少數的幾部作品曾觸燃了年輕的我對電影的愛,而竟令我不自量力地耗費了半生。但誠如契科夫說:重要的是創作,「大狗叫,小狗也叫」。而在對藝術,對電影的愛這國度內,也許皇帝與平民,貝特魯奇這巨星,與我這寒星,並無分別。

    大概因為愛之前人人平等,而愛的定義應該是「不言悔」吧!?

    是為記。是為祭。

    — 陳耀成, 2021年11月26日,貝特魯奇逝世三周年,美國感恩節翌日完稿
    (筆者感謝許迪鏘兄代為校稿!)

    註(1)貝特魯奇於 2018 年 11 月 26 日去世
    註(2) 到巴黎索邦及意大利 Perugia 大學唸書的 Clare 是一代美人。有人說,在羅馬街頭的咖啡座,只要 Clare 拿出香煙,就有男士趕緊趨前為她點燃。日後,Mark 與 Clare 都當過電影導演。Clare 的首作 High Season 由 積琪蓮貝茜主演,那時,我已經移居紐約,曾經訪問過這位魅麗襲人的貝夫人。該片以希臘為背景,諷刺一窩蜂的國際旅遊業,是齣不俗的喜劇。美國評論不錯,但是否諷刺遊輪旅客仍是個不智的決定,因為總像隱含著某種階級的勢利?Clare 當然是高等優裕的英國人。她告訴我: 她在非洲出生,從小在希臘、意大利居住不少日子。是因而對吃文化快餐的一日遊航輪旅客有點不耐煩﹗她日後仍自導自編了兩齣喜劇,包括 2001年在威尼斯影展競賽,由乃夫監製的《愛之勝利》。可惜她始終並沒有變成英國的 Nora Ephron,但創作生涯仍然可觀。《月亮》(La Luna)是另一部她參與編劇的貝導的作品,她亦監製並合編了貝導較晩期的 Besieg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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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寂寞森林——評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
    • 【新書摘錄】十年,時間將東西變成隱喻
    • 滿地的頭顱組成了合唱團──閱讀陳子謙《鬼火與人形》
    • 圓月幾時有──兩面之緣 大導演貝特魯奇三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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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森林——評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

    鄒芷茵
    香港作家、香港文學研究者。恒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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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部入選作品的內容均與「家」(home)的探索有關。編者亦明言,「家」(home)的追尋是當代香港文學的重要議題


      書名: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
      編著、翻譯:Monika Gaenssbauer、Nicholas Olczak
      出版社:Bochum; Freiburg: Projekt Verlag
      出版年份:2020

      香港文學作品的翻譯版本從來不多;而且主要是專書翻譯,選本並不常見。在這個出版面貌下,由歐洲學者Monika Gaenssbauer 和 Nicholas Olczak編撰、翻譯的英文小說選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森林與人類:香港當代短篇小說),應屬近年少見的香港文學翻譯選集。此小說選集從「森林」(forests)與「人類」(humans)的角度,來呈現香港的當代城市景觀(cityscapes),並展示編選者(譯者)的「香港文學」研究視野。

      女作家筆下的多元城市景觀
      Of Forests and Humans在2020年出版,選材範圍為1990年代至2011年出版之香港短篇小說。選集編入六部作品,分別為鍾曉陽〈不是晴天〉(1992)、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選集取用1994年版本;小說應寫於1989年)、韓麗珠〈輸水管森林〉(1996)、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2000)、王璞〈希臘拖鞋〉(2002),以及朱艷紅〈異境〉(2011)。入選女作家雖不乏名家;但所選作品不一定是名篇;如韓麗珠〈輸水管森林〉固然是名篇,而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則可視為冷門之選。

      本小說選集形成一種以女作家為主的書寫面貌,卻不以「女作家」為主題,原因何在?編者在〈序言〉(Introduction)中說明,此系列譯作視香港當代短篇小說為「世界文學」(literature in the world)的一部分(頁11);編選原則是既能展示香港當代小說的「種類」(variety)和「豐富」(richness),又貼合共同主題(頁15)。編者最後編入這六篇小說,均能呈現於香港之「多元城市景觀」(multidimensional cityscape,頁15)下的不同生活方式。由此可見,選本不止於注視女作家或名篇的小說技藝;而認為香港當代女作家筆下之短篇小說,能更豐富地展示相關共同主題。

      選集作品所見的城市景觀,並不以空間寫實為焦點,如韓麗珠的〈輸水管森林〉是香港文學讀者早已熟讀的名篇,帶魔幻寫實的筆觸;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的住宅故事非常荒謬,情節精彩;鍾曉陽、王璞、朱艷紅的作品,都不是在閒話家常生活,而或多或少包含了奇情;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互文指涉Jean Giono的小說《種樹的男人》(L’Homme qui plantait des arbres;The Man Who Planted Trees),小說場景並不具體指向香港空間。編者認為, “Of Forests and Humans” 捕捉了「森林」(人類所在的空間)、「人類」與「圍繞人類的事物」之間的關聯。「城市景觀」就是呈現了以上三者的景觀,以聚焦如何以不同的敘事手法來揭露人類在空間之中的生活、生存方式。如此看來,選集的編選原則並不在於題材和作家性別,而在於敘事手法。這是一種較複雜、具批判角度的編選原則。

      森林與「家」
      選本雖以「森林」為題,卻不屬自然文學(nature literature)選集,而應屬為城市文學(urban literature)選集。「森林」、「城市」看似對立,但城市實也有「石屎(水泥)森林」(concrete jungle)之稱。書中只有〈輸水管森林〉、〈依沙布斯的樹林〉直接扣題,餘下的主要指涉城市家居空間。

      六部小說中的多元城市景觀,都以「家」為中心:〈不是晴天〉、〈異境〉寫獨居,〈輸水管森林〉寫搬家,〈依沙布斯的樹林〉寫尋找故居,〈6座20E的E6880**(2)〉寫下班回家,而〈希臘拖鞋〉則寫離家。文學學者葉少嫻在〈前言〉(Foreword)中認為,六部入選作品的內容均與「家」(home)的探索有關(頁9)。編者亦明言,「家」(home)的追尋是當代香港文學的重要議題(頁18);並引用地理學學者Doreen Massey、文學學者Eric Prieto和哲學學者Edward S. Casey的「地方」論述,點出「人」作為「地方」(place)形構的重要性(頁11–17)。

      Of Forests and Humans以「森林」為題,以「家」為本,實凸顯了當代香港小說中陌生、錯亂和不穩定的城市空間。這些小說裏的當代香港「森林」,都住滿了寂寞的人,並以含糊不清的局面作結:如〈異境〉中的獨居女子驚遇陌生人自盡後,怎樣面對今後無數難以入眠的夜晚;〈不是晴天〉中的單身女子,到底會否順利結識新的情人;〈希臘拖鞋〉的女子離家丟棄拖鞋後,從此是否能擺脫厄運;〈6座20E的E6880**(2)〉中的電視劇大亨為何會變成窮人等——這些寂寞的故事人物與「森林(城市空間)」的關係,往往視乎他們擁有怎樣的「家」而定。

      「香港文學」選本的研究視野
      至於編撰手法方面,Of Forests and Humans的批判姿態,並不只見於其編選原則,更見於其文本分析。香港文學選集自1980年代數量日盛,出版方式一直認真嚴謹。從鄭慧明、鄧志成、馮偉才編《香港短篇小說選(50–60年代)》(1985)、劉以鬯編《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1997),到由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等本地學術團隊,以及天地圖書、三聯書店所編撰出版的多種文選和文學大系,均具其文學史脈絡和研究視野。

      此選集的編者Monika Gaenssbauer是文學學者;而選集是其學術研究計劃之其中一項研究成果。它的學術視野,比過往中英選本的更為鮮明。選集中的小說皆附編者提供的細讀(close reading)或解說(contextualizing essay),每篇篇幅亦詳盡。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之後附有〈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細讀〉(Xi Xi’s ‘Elzéard Bouffier’s Forest’ – a Close Reading),詳細說明作品的互文寫作手法,並引用西西寫於1980年代的現代詩〈綠洲〉作結,提供一種完整的解讀方法(頁53–59)。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之後亦附有〈6座20E的E6880**(2)細讀〉(E6880**(2)from Block 6, Building 20, Wing E–a Close Reading),概述陳麗娟的不同文類著作,並解釋小說所包含的香港地標和香港電視文化(頁85–91)。

      過往的香港文學選本以作品為主,多只具序言、對談、導讀、附錄、編後記或凡例等體例。Of Forests and Humans編者除了提供作者背景和內容解說外,更從文獻學的角度(philological approach)來分析作品的主題(頁16)。鍾曉陽〈不是晴天〉之後附有 〈鍾曉陽〈不是晴天〉細讀〉(Sharon Chung’s ‘Not a Clear Day’ – a Close Reading’ ),除了析讀〈不是晴天〉的主題和核心意象外,還引用了大量中外文獻來說明鍾曉陽的背景、著作和風格,如張愛玲對鍾氏文風的影響等(頁39–45)。

      這些文獻不只與鍾氏有關,也與故事的意象有關。「菊」一共在〈不是晴天〉裏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女主人公故事開首的夢境中,第二次是女主人公夢醒後買回家的,最後一次是女主人公與將要結婚的曖昧對象通電話時,所凝視的家中菊花。編者梳理了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中國古典文化意義來析讀文本,指出〈不是晴天〉的「菊花」,實象徵了忠心(loyalty)和忠誠(faithfulness),以漾照女主人公獨立自主的生活(頁39–42)。

      緊接韓麗珠〈輸水管森林〉的〈韓麗珠〈輸水管森林〉細讀〉(Hon Lai-Chu’s ‘Water Pipe Forest’ – a Close Reading),亦見相近之分析方法。細讀部分指出〈輸水管森林〉如何寫「水」,然後運用《荀子》以水喻「勇」、《莊子》「明鏡止水」之說,來解讀故事女主人公不自覺走進街道水浸處的情節之宗教意味(頁76–77)。以上兩例,皆可作為香港小說的文化解讀,是過往香港文學選本少見的析讀方法。

      總結而言,Of Forests and Humans的體例和細讀形式,能為日後的香港文學選本出版提供了新的想像。來到2022年,期待更多香港文學選本、論述和研究資料陸續出版,讓讀者和研究者進一步體察這個看似寂寞,其實充滿新意的文字城市。

      透光


      我想我們是無辜的

      張欣怡
      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在台北與香港之間分身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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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雨或陽光名存實亡
        沒有鳥睡在邊陲被迫
        撤退捱著文明
        除和平外,一切不得安寧

        班杜拉琴來來沒有回回來來來
        背對愛人來來回回,你假裝
        弦外之音永遠在外
        沿著草被切割的傷口新鮮
        突然扭頭草被根除了

        你說你睡得很好。阿斯匹靈。遠處
        幾聲家貓啼哭泛白微笑
        未來無用又靜悄悄
        剩最後一顆藥

        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分離主義沙文主義恐怖主義
        誰還需要人類
        在感謝擁抱與全部鴿子之間
        點一個讚點一個讚再點一個讚

        班杜拉琴來來來
        班杜拉琴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