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詩歌與音樂藝術往往會有奇妙的適性,彼此相通,像是能夠產生絕妙的巧遇。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就常用音樂去解讀自己的小說,如在《小說的藝術》他說:「……換個說法就是小說的構連(articulation),我總是想讓它極為清楚。七個部分各成一個整體,每一部的特性都有自己的敘述方式界定。……每一部都有自己的長度:在《玩笑》裡,長度依序是:很短、很短、長、短、長、短、長。在《生活在他方》裡,次序反了過來:長、短、長短、長、很短、很短。……小說的一部,就一個樂章。每一章都是一個小節的音樂。……我小說裡的每一部都可以帶上一個樂曲速度的標記:中板、急板、柔板等等。」
讀香港詩人陳子謙的《鬼火與人形》,最先注意到音樂的構成,詩集分七輯,每一輯首數如下:11、15、13、11、11、6、1。亦即,長、極長、很長、長、長、短、極短,顯然這裡面富含節奏,讓人自然而然在閱讀時心靈律動起來,在感受上恍若置身於一演奏現場,正聆聽著詩人以文字彈奏的紙上音樂會。而輯七「平衡」就只有一首詩〈接納絕望〉,更猶如一記爆裂音,悍然而止。
詩集中自少不了音樂相關詩作,如〈短歌〉、〈爵士指紋〉、〈夜歌──給Fabien Wong〉、〈Bill Evans印象〉、〈入黑──致Miles Davis〉,第六輯更是直接命名為「泛音」,說《鬼火與人形》到處都有音樂並不為過。
各種音樂意象與視覺的交會,堪稱此詩集極獨特的成分,如〈定音〉:「石碑刻滿了鬼話/補上神油,忽冷忽熱」、〈生日歌〉:「諸神屏息/隨手再摁熄幾顆刺眼的星/等待燭芯哼出新歌」、〈喪音〉:「……──噢,歌唱的棺木。半空心……輸送帶上,棺木漂流/拉開火的音域」等等,還有〈腳──看Beryl Foo畫作《夜路事故》〉:「……無頭,無身,啊,連腰也沒有,柏拉圖腦裡完美的腳。……疾走的獨腳尚未發現,哎,還有一隻腳和它滑倒的長音,癱在半公里前的貓屍上。……」也確實令人見識到陳子謙傳承並推進商禽詩作如〈用腳思想〉的卓越技法。
《鬼火與人形》另一特點為生活場景、餐飲與物件的大量描繪,如〈太陽蛋〉、〈口罩〉、〈升降機〉、〈洗衣服〉、〈枕頭〉、〈冷氣機〉、〈釘書機〉等等,我不免要多想,這會否是香港人在巨變下特有極端限縮感的心理反射?亦即,必須退到物的位置去呈述人生的各種感受?同時,也會讓我連結到董啟章一邊講述少女栩栩故事,另一邊以書信體撰寫收音機、車床、電視機、車床、打字機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陳子謙這本詩集裡,最強烈的腔調是在劫難逃、無可奈何中盡力維持神清智明的諸多詩作,從〈預言〉:「他還未學會害怕自己的嚎啕」、〈升降機〉:「一道窒息的牙縫/連深淵也不會打開另一個世界」、〈泡──悼緬甸詩人Khet Thi〉:「挖空詩人的內臟/世界便成了遠古的標本//甲醛和未來之間/不留一個氣泡」、〈書寫恐懼〉:「你能夠不寫,像靜物裝死嗎?/它們從不溢出,只有謹慎的陰影/如此忠實地罰抄恐懼:光」、〈你說後悔的時候〉:「永遠不用在真實中風化/別說後悔了,別讓錯版的傢伙/代你活在一直正確的世界」到〈火窯──看社運照片展覽〉:「微寒拂弄,火在虛像裡靜坐/清醒如死//火就在火裡,在鬼裡」、〈花瓶──看高橋奈己〉:「一個隱喻只能逃亡另一個隱喻/瓶口、槍口/沒有花來得及枯萎//白瓷燒得夠清白了,來吧火與死/請及早招供」等等。
其中,最教人驚怵的無非是〈刑期〉:「……頭滾得老遠,傷口無血,不住透出鋒利的歌聲……滿地的頭顱組成了合唱團,催促著你。這是豐收的長夜,你知道,西西弗斯的太陽會疊加新的聲部。」以及最後一首詩〈接納絕望〉:「接納你的絕望吧/就像絕望也一直寬大地/接納你所有的傷口//在希望與絕望之間/醒來,便有全新的絕望/像雨水一再發現並痛擊大地」。
拋頭顱灑熱血,而滿地的頭顱組成了合唱團,如許壯烈的畫面最終迎來的是,火在鬼裡,甚至火是死去的,且連陰影都必須是謹慎的。是了,一切都是倖存的,都是難以復還的,被迫活在逃向隱喻、不斷招供和適應絕望每日更新的時代。陳子謙暗自以詩歌留下自己的聲響,記錄著香港終局。《鬼火與人形》實是他寫給香港的末日之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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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部入選作品的內容均與「家」(home)的探索有關。編者亦明言,「家」(home)的追尋是當代香港文學的重要議題
書名: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
編著、翻譯:Monika Gaenssbauer、Nicholas Olczak
出版社:Bochum; Freiburg: Projekt Verlag
出版年份:2020
香港文學作品的翻譯版本從來不多;而且主要是專書翻譯,選本並不常見。在這個出版面貌下,由歐洲學者Monika Gaenssbauer 和 Nicholas Olczak編撰、翻譯的英文小說選Of Forests and Humans- Hong Kong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森林與人類:香港當代短篇小說),應屬近年少見的香港文學翻譯選集。此小說選集從「森林」(forests)與「人類」(humans)的角度,來呈現香港的當代城市景觀(cityscapes),並展示編選者(譯者)的「香港文學」研究視野。
女作家筆下的多元城市景觀
Of Forests and Humans在2020年出版,選材範圍為1990年代至2011年出版之香港短篇小說。選集編入六部作品,分別為鍾曉陽〈不是晴天〉(1992)、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選集取用1994年版本;小說應寫於1989年)、韓麗珠〈輸水管森林〉(1996)、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2000)、王璞〈希臘拖鞋〉(2002),以及朱艷紅〈異境〉(2011)。入選女作家雖不乏名家;但所選作品不一定是名篇;如韓麗珠〈輸水管森林〉固然是名篇,而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則可視為冷門之選。
本小說選集形成一種以女作家為主的書寫面貌,卻不以「女作家」為主題,原因何在?編者在〈序言〉(Introduction)中說明,此系列譯作視香港當代短篇小說為「世界文學」(literature in the world)的一部分(頁11);編選原則是既能展示香港當代小說的「種類」(variety)和「豐富」(richness),又貼合共同主題(頁15)。編者最後編入這六篇小說,均能呈現於香港之「多元城市景觀」(multidimensional cityscape,頁15)下的不同生活方式。由此可見,選本不止於注視女作家或名篇的小說技藝;而認為香港當代女作家筆下之短篇小說,能更豐富地展示相關共同主題。
選集作品所見的城市景觀,並不以空間寫實為焦點,如韓麗珠的〈輸水管森林〉是香港文學讀者早已熟讀的名篇,帶魔幻寫實的筆觸;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的住宅故事非常荒謬,情節精彩;鍾曉陽、王璞、朱艷紅的作品,都不是在閒話家常生活,而或多或少包含了奇情;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互文指涉Jean Giono的小說《種樹的男人》(L’Homme qui plantait des arbres;The Man Who Planted Trees),小說場景並不具體指向香港空間。編者認為, “Of Forests and Humans” 捕捉了「森林」(人類所在的空間)、「人類」與「圍繞人類的事物」之間的關聯。「城市景觀」就是呈現了以上三者的景觀,以聚焦如何以不同的敘事手法來揭露人類在空間之中的生活、生存方式。如此看來,選集的編選原則並不在於題材和作家性別,而在於敘事手法。這是一種較複雜、具批判角度的編選原則。
森林與「家」
選本雖以「森林」為題,卻不屬自然文學(nature literature)選集,而應屬為城市文學(urban literature)選集。「森林」、「城市」看似對立,但城市實也有「石屎(水泥)森林」(concrete jungle)之稱。書中只有〈輸水管森林〉、〈依沙布斯的樹林〉直接扣題,餘下的主要指涉城市家居空間。
六部小說中的多元城市景觀,都以「家」為中心:〈不是晴天〉、〈異境〉寫獨居,〈輸水管森林〉寫搬家,〈依沙布斯的樹林〉寫尋找故居,〈6座20E的E6880**(2)〉寫下班回家,而〈希臘拖鞋〉則寫離家。文學學者葉少嫻在〈前言〉(Foreword)中認為,六部入選作品的內容均與「家」(home)的探索有關(頁9)。編者亦明言,「家」(home)的追尋是當代香港文學的重要議題(頁18);並引用地理學學者Doreen Massey、文學學者Eric Prieto和哲學學者Edward S. Casey的「地方」論述,點出「人」作為「地方」(place)形構的重要性(頁11–17)。
Of Forests and Humans以「森林」為題,以「家」為本,實凸顯了當代香港小說中陌生、錯亂和不穩定的城市空間。這些小說裏的當代香港「森林」,都住滿了寂寞的人,並以含糊不清的局面作結:如〈異境〉中的獨居女子驚遇陌生人自盡後,怎樣面對今後無數難以入眠的夜晚;〈不是晴天〉中的單身女子,到底會否順利結識新的情人;〈希臘拖鞋〉的女子離家丟棄拖鞋後,從此是否能擺脫厄運;〈6座20E的E6880**(2)〉中的電視劇大亨為何會變成窮人等——這些寂寞的故事人物與「森林(城市空間)」的關係,往往視乎他們擁有怎樣的「家」而定。
「香港文學」選本的研究視野
至於編撰手法方面,Of Forests and Humans的批判姿態,並不只見於其編選原則,更見於其文本分析。香港文學選集自1980年代數量日盛,出版方式一直認真嚴謹。從鄭慧明、鄧志成、馮偉才編《香港短篇小說選(50–60年代)》(1985)、劉以鬯編《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1997),到由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等本地學術團隊,以及天地圖書、三聯書店所編撰出版的多種文選和文學大系,均具其文學史脈絡和研究視野。
此選集的編者Monika Gaenssbauer是文學學者;而選集是其學術研究計劃之其中一項研究成果。它的學術視野,比過往中英選本的更為鮮明。選集中的小說皆附編者提供的細讀(close reading)或解說(contextualizing essay),每篇篇幅亦詳盡。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之後附有〈西西〈依沙布斯的樹林〉細讀〉(Xi Xi’s ‘Elzéard Bouffier’s Forest’ – a Close Reading),詳細說明作品的互文寫作手法,並引用西西寫於1980年代的現代詩〈綠洲〉作結,提供一種完整的解讀方法(頁53–59)。陳麗娟〈6座20E的E6880**(2)〉之後亦附有〈6座20E的E6880**(2)細讀〉(E6880**(2)from Block 6, Building 20, Wing E–a Close Reading),概述陳麗娟的不同文類著作,並解釋小說所包含的香港地標和香港電視文化(頁85–91)。
過往的香港文學選本以作品為主,多只具序言、對談、導讀、附錄、編後記或凡例等體例。Of Forests and Humans編者除了提供作者背景和內容解說外,更從文獻學的角度(philological approach)來分析作品的主題(頁16)。鍾曉陽〈不是晴天〉之後附有 〈鍾曉陽〈不是晴天〉細讀〉(Sharon Chung’s ‘Not a Clear Day’ – a Close Reading’ ),除了析讀〈不是晴天〉的主題和核心意象外,還引用了大量中外文獻來說明鍾曉陽的背景、著作和風格,如張愛玲對鍾氏文風的影響等(頁39–45)。
這些文獻不只與鍾氏有關,也與故事的意象有關。「菊」一共在〈不是晴天〉裏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女主人公故事開首的夢境中,第二次是女主人公夢醒後買回家的,最後一次是女主人公與將要結婚的曖昧對象通電話時,所凝視的家中菊花。編者梳理了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中國古典文化意義來析讀文本,指出〈不是晴天〉的「菊花」,實象徵了忠心(loyalty)和忠誠(faithfulness),以漾照女主人公獨立自主的生活(頁39–42)。
緊接韓麗珠〈輸水管森林〉的〈韓麗珠〈輸水管森林〉細讀〉(Hon Lai-Chu’s ‘Water Pipe Forest’ – a Close Reading),亦見相近之分析方法。細讀部分指出〈輸水管森林〉如何寫「水」,然後運用《荀子》以水喻「勇」、《莊子》「明鏡止水」之說,來解讀故事女主人公不自覺走進街道水浸處的情節之宗教意味(頁76–77)。以上兩例,皆可作為香港小說的文化解讀,是過往香港文學選本少見的析讀方法。
總結而言,Of Forests and Humans的體例和細讀形式,能為日後的香港文學選本出版提供了新的想像。來到2022年,期待更多香港文學選本、論述和研究資料陸續出版,讓讀者和研究者進一步體察這個看似寂寞,其實充滿新意的文字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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