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模樣,就是一個很珍貴很珍貴的人,在船上慢慢漂遠。
藏在我夢裡的爸,總在窗前玩數獨。他用指腹摩挲鐵櫺,往玻璃呵霧氣畫上符號,然後沿著自己脖子裡的一道脈管數到鼻腔中樞,忽然扭頭對我說:「我要像結束遊戲一樣結束自己。」
他出生於寨一樣的城,愆陽照不到的陰暗城隅。我看過它的遺照,從上空鳥瞰,樓群勉力聚攏成一城窟。如緊鎖的眉頭,終生忘記解開。大抵因長期瑟縮在狹隘侷促和罪惡氾濫的地方,爸憋出了沉屙。調遷後,他就盲目迷戀於規律和完美帶來的安全感,卻在工作初期弄傷了腳,落下身心病根。後來雖然日子總算安穩下來,但蘊藏的傷嚙食歲月的蒼老而長大,又再打破完整。爸提早從學校退休,住進精神科病房。那時我已經中學三年級了,卻依然稚嫩輕率,於是理所當然地沒有被依賴。我以為在那個年紀裡,所有不幸與失落都不屬於自己。更以為這個世界上,有些事物只要不看,便會不見。藥物影響下,他行動顯得笨拙粗糙,每隔幾分鐘便會重問同一條問題。後來即使出院了,他迴環播放的歌曲永遠只有那幾首,又會把同一本書重複看好多遍,日夜在短短的廊道來回踱步,踏出不安的梵音。
他是一套俄羅斯娃娃,每日褪去外殼,剩下外殼,空心。在一個很遙遠的海峽,一整套,七千三百多個爸樹木般立成島嶼,空洞著眼睛遙遙望住我。每天,每天,我都丟失一個,一個他。
他切割自己關心他人的功能,以拒絕一律他人關心,一個人泥足深陷地愛上數獨。我們是同一間屋子裡的,兩堵牆,卡住自己。端正地以禮相待(而端正代表疏離)。當人深陷一種事物,自身便會變成其中一部分。數字的去實體化功能,虛化他成一列數字。爸的行徑一向是孑然一身的「1」;雙膝跪地吿解的他化成「2」;側看他在木椅上帶著佝僂的背低頭玩遊戲或翻書,是傾斜的「5」;他偉岸的肩寬挨傍一邊,單手托著腮玩遊戲時,肩頭會變成肥大的「7」。不過他最像一個「0」——迴圈;一隻靈魂被抽掉的眼睛;嗷嗷張著沒牙的口;失去底部的水桶,只抵達墮落的隧道。
數獨掃不走孤獨,只有重複的空白。我每次觀察他,總覺得他身上有打地鼠那種滑稽。種豆得豆,數獨得孤獨。我開始懼怕,自己好像遺傳了他的基因,難以同人相處。我為自己的怪誕和孤僻找到最純正的藉口。
所有關係都有重量。我和爸一樣,沒有能力負重。
我曾與H短暫地共舞,但最終他還是乘坐時間之船遠去。中學懵懂,簡單的對望足以騙拐靈魂出走。最深刻的記憶,只有在卡拉OK房的紅色長沙發上,頭頂貼著頭頂,對稱側臥在沙發頭尾兩端,我們短暫地發過一場好夢。如果靈魂在上空俯瞰,會看到一雙平展的翅膀骨架。我們的身體屈曲成一個卦象,預示我們的愛情:在飛翔之前已經變成化石。我喜歡過H,在他愛我之前。後來他對我的依戀超過我的本身(我明明是一文不值的),「我」的象徵性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動輒便從他身上看見爸(或者是我)失控的先兆,於是我逃跑了。在那個我以為事不關己的年紀,原來偏偏送別過最多事物。從此以後,在父親的島嶼隔鄰,有一座小小的,初戀之島嶼。
我無法負重,也無法飛翔。懸浮的沉積物。世界上最突兀的存在。
大學,我斬斷身上所有聯繫外界的線,讓自己懸浮起來。不上莊,不去認識朋友。整個學系裡面,我叫不出幾個名字。我把自己窩在房間裡,深藏不露。種子一樣植在床和書桌。夜裡,我在被子中輾轉反側。不安靜的島嶼在海上翻身。日間,我把靈魂賣給文字。學業和工作,都離不開文字。我發現盯著一隻字看,和凝視一個人無異。字看久了會變得陌生,解構成一撇一捺。盯久了一個人,也會慢慢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就如我將父親看成數字,提喻的一種。我開始隔著文字凝望世界。物事褪色、變形,最後只剩虛無的光(據說白內障患者也會這樣)。散佚的都著陸字海,我在那裡贖回時間,順路認領記憶。然後開始分不清楚,是先經歷過才有記錄,還是先有文字,自己才擁有那些故事。我害怕重量,還是因為不曾被依賴過?是爸爸先有事,還是我先失控?夢裡面的是記憶,還是預言?遙遠島上那些幢幢的身影,居然戴上我愧疚的臉孔⋯⋯
世界上所有島嶼,都在推開彼此。我猜想,人與人的關係是格子與格子的排序。無論如何靠近,注定留有空隙,話語之柵。空隙和空隙之間是無法跨越的孤獨。每個人的孤獨以執迷的方式呈現,數字、愛情和文字,通通都是孤獨的顯像。
關於關係的來去,也許沒有所謂的失落,因為誰都不曾擁有過什麼。我們也只是,短暫地,讓海浪摩擦過彼此。自我的碎片,偶爾擱淺他人的淺堤上。所有他人之島嶼,也是自己之島嶼。如果明白捨不得的,想念的,疏遠的,沉沒的,從來都沒有具體所指,就不會悲傷了吧。
雖然,我在夜裡的感受,依然像一座憑空從海中央隆起懸浮的島,無以名狀。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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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詠聰(下稱「聰」)是詩社成員中最早出版個人著作的,早於2016年他已籌備好首本詩集,同輩的其他文友,有些沒再寫了,有些消聲匿跡。如今我收到聰的邀請,為他將出版的散文集一輯作結,我又憶起十年前大學聯福樓裡,幾個初生之犢與作家前輩圍坐沏茶,席間前輩嘆:「大學裡年青的寫作人才有很多,但畢業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很少。」聰是少數留下來的人,這源於他不視寫作為可有可無的消遣、或炫耀才情的社交網絡貼文;對於聰,寫作是長跑一樣的孤獨鍛鍊、是內省生命的修行。
《千鳥足》一書,見聰內省自身的成長,作品涉足他的童年、少年,憑著他剪裁的回憶片段,讀者可以重塑出九十年代一個百厭星身影:一個比同齡高的的男孩手抱足球、穿過屋邨走廊跑到樓下球場「跟隊」。在家的日子,他白天看日本動漫、看金庸;入夜看無線電視劇、看明珠930。他喜歡捉弄郵差、喜歡塗鴉樓梯;他害怕解剖外星人時的懸疑音樂、害怕樓梯轉角的道友。每年中秋,他「煲蠟」、點碌柚皮燈籠,還曾經追擊屋邨露體狂;暑假時,他影印作業答案販售,有了錢便去踩單車、打保齡、游水、唱K,流連葵廣和遊戲機中心。聰寫兒時生活,不旨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成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就有多謹慎虛偽。
聰從小便洞悉成人世界的狡詐,他察覺到葵廣的店舖壟斷經營;很早知道暑期作業是「挾持學生青春的利器」、「成年人在浪擲他們的時光」。(見〈暑期作業〉)由於早熟、多慮,聰漸漸練就了成人的世故,彷彿修練了一套武功心法。比如一次放榜接成績單,他因為在意別人反應,刻意調節自己的聲線,生怕:「太興奮或會誤以為我強顏歡笑,太沉重,又會以為我連強顏歡笑都演不了」。(見〈放榜〉)那個曾經在樓梯塗鴉叫英文老師「食屎」的率真男孩、那個曾經對抗葵廣眼鏡劫匪的憤怒青年,終究,也漸漸長成了軟弱的成人,生怕動輒得咎,恰如〈自序〉(或後記)裡聰的自述,長大以後他慣於展示以下的演技:「嘗試不讓失望顯露,嘗試假冒不被牽連,靜靜地,飛灰中踱步」。人單純的轉變並不悲哀,這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無意識的自然過度;悲哀的是,聰深刻地意識到,轉變是種衰退,成長是走下坡。
聰否定人生,正如他否定成長,他自小就目睹生命的徒勞。〈井底之蛙——記麗瑤邨〉和〈亂棍打死牛魔王〉兩文憶述離世的親人,聰在外公外婆身上看見時間如何削去人的聲音和記憶;在細舅身上領悟生死無常,他們的身影晦暗,離開時,沒人哭、沒人笑,黑色一樣沉寂。我想起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死亡與年少的主角一次一次交錯,在成長階段中他經歷了親人的逐一離世,漸漸學會了隱忍和漠然,明瞭了甚麼是不可避免。對於聰來說,死亡同樣是必經的成年禮,拉扯著他長大成人。
「沒有勝負的井字過三關」(見〈漫畫〉),聰以此隱喻命運的苦悶、人生的僵局。遊戲未開始,結果已篤定。可見的將來,無驚、無喜。時間匍匐而行,水一樣流淌,最終枯竭,只剩下記性太好的人在質疑、在氣餒。聰就是那個記性太好的人,他記得自己曾經和許多擁有Gameboy的孩子一樣(包括我),願望是上太空捉超夢夢;同時,他也記得自己後來在文學課上,尷尬地說出自己沒有理想。他記得喚他出大廳吃梨子的母親;記得在走廊兩側敞開鐵閘「開會」的街坊;記得從前的死黨阿旗、結拜大哥老楊;記得陪他去聯招、陪他去講價的女同學;同時,他也記得獨居以後,無數個失眠夜的折磨,鬥魚離去後屋裡遺下的荒涼。書中處處是今昔對照的張力,為聰「若無其事」的姿態註解:沒有甚麼應該不應該,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反正沒有甚麼事不會被淘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正如在〈漫畫〉一文中,聰著學生回去看《火鳳燎原》但無人理睬,甚至有學生不懂漫畫該由左或右看起,面對自己一廂情願的窘迫,聰只是默然,無說辭、無批判。又好像我們每次的詩聚,評論作品時,聰幾乎不談愛憎、甚至毫無有建設性的發言,往往只在旁邊插科打諢、調侃幾句,最後以他馬嘶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帶過,無所謂好壞,反正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聰在一次訪談(〈今晚See詩先〉)中分享,寫散文像拍電影,可以鉅細無遺、可以隨心所欲。讀《千鳥足》,我們就在聰的運鏡下,看見他如何拍攝自己的童年、青春、與成年後的獨居生活,作為他的多年讀者,我很期待他將來的作品會在上述主題外,有更多面向。如今我下筆之時,正值聰偕侶遷居之時,未來同居的新生活,聰你不妨多寫,相信會比書中呈現的苦楚帶來更多新的苦楚,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擔保,哈哈哈。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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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藝術館策劃的「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香港書法展覽分四大部份,包括「書勢──舞.武」、「書意──詩.文」、「書象──畫.圖」及「書韻──樂.聲」。水煮魚文化製作參與「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負責策劃及統籌的為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
書法與文學,均是文字的藝術。書法家創作時選擇甚麼文本、如何理解文學篇章,及以甚麼形式轉化為書法創作?我們希望是次策劃,能與作家、學者及藝術家共同討論文本、文學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看見書法作品的文學特性及文學在書法中所展現的模樣。除了書法家、作家與藝術家訪談錄像、作家文字回應及創作,以及舉辦展覽講座與工作坊外,策劃過程期間,各參與專家延伸出不少值得大家深思的課題,並撰寫成文。遂以,本專題欄目輯錄當中四篇文章。
樊善標教授因應李潤桓先生的書法創作觀,提出中國藝術創作情境中「勤奮、法度、創造與革新」的思考。朱少璋博士則提醒文學的定義與範圍,本應廣闊及穿透生活各個層面。文本轉換與情境改變,直接影響書法創作的可能。大家不妨放下成見,想像意趣。在籌備訪談錄像及與作家交流期間,與會者深入解讀十件展出作品,阿三歸納出當中有意思的說法,整理成回應文章。本專題最後一篇文章,報道八月初在藝術館舉行的「有形文學」講座,輯錄兩位嘉賓書法家徐沛之博士及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的精彩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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