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叔歎過早茶,回家給老婆放下報紙和點心,就踩單車橫越城門河回穗輝工廠大廈,平日如此,周末亦然。多虧這一丁點兒恆常運動,老頭子的健康差強人意。
衡叔的一人工廠專攻大螺絲的車牙加工,成品大如街市菜檔的秋葵、甘筍、粟米和大蔥,原料是鋼鐵。近年訂單疏落,衡叔十分悠閒,午飯時小酌兩杯後便個好位置睡個痛快。廠房終日播著懷舊老歌,人在歌在,習慣了。
衡叔的廠房本來在長沙灣工廠大廈三座地下,單位樓底高,搭個閣樓做辦公室;廠房面積大,有空間兼作貨倉,本來無味的金屬也許因為量多,且跟空氣中的水份、油脂、汗味產生化學作用,飄散著怪異的氣味。政府收地興建元州邨第五期,廠房就遷至火炭的穗輝。人到中年,魄力大不如前,兼且工場面積大減,衡叔遣散員工,變賣重型機器,僅保留幾部稱得上「搵食架生」的車床,又默默幹了二十個年頭。現在政府鐵定收回穗輝起公屋,他無錢、無力再搬,只好退休養老。
穗輝的日子不賴,衡叔卻想念長沙灣工廈的熱絡。外行人眼中幾幢普通建築物,對業內人士來說則像武林:其貌不揚、衣著草率的傢伙乃臥虎藏龍,大腦可能盛載業界頂尖知識,也有苦心孤詣的頂尖高手。那時候工人在門口開張摺檯,左鄰右里無分彼此,招呼共食,開懷暢飲。是故,哪間工廠機器的大螺絲出事,可跑到三座樓下找衡叔解困。
那是輕工業繁盛的七、八十年代,衡叔造的大螺絲每每令機器起死回生。荃灣、新蒲崗、土瓜灣、官塘等地區的紗廠、染廠、製衣廠、摩打廠、鐘錶廠、印刷廠、玩具廠⋯⋯日夜趕工,大型機器廿四小時運作,螺絲容易損耗繼而斷裂,若非標準通用尺寸,大螺絲往往要向海外原廠訂購,費時失事。當年哪有不趕工的工廠?十萬火急,救機如救命,故不時跑來滿頭大汗、一臉愁苦的工廠技工(多數是初級技工),於震耳欲聾的環境掃視衡叔工廠的招牌。衡叔像鎖匠,接過技工遞來的大螺絲,量度直徑、長度、螺絲頭、螺距等等,用車床照樣複製一支,換成今日的術語就是客製化。技工抱住這「土炮」替代品飛奔交差,生產線恢復運作,衡叔間接拯救了數百萬元甚至數千萬元的生意。然而遷至穗輝,這種帥氣、威風的故事就銷聲匿跡──香港經濟轉型,生產線遷移內地城市,灰頭土臉的本地工廈要麼活化轉生,要麼拆掉迎合市區重建的步伐。
疫情下訂單銳減,薄利僅夠應付燈油火蠟,衡叔也情願上班對住機器過日辰,慢工出細貨,是為老婆口中的細藝。老婆不時舊事重提,衡叔租用長沙灣工廈的年代,樓上有家以搓牙方式生產細螺絲的廠房,賺很多錢,東主買物業買到手軟。老婆的口脗有點鋒利札手,似不滿衡叔開廠只求「三餐溫飽」、「有瓦遮頭」和「養妻活兒」。大半生無戴過耳塞的衡叔患職業性失聰,疲弱聽力正好是一對長效耳塞,過濾老婆晦氣話當年。我嘗試猜度衡叔的想法:生產螺絲利潤有限,細螺絲掙錢快,全因用途廣,量多得以魚市場的海鮮桶出貨。但本地總得有廠房生產大螺絲,供建築物、升降機、汽車、機器等使用。
衡叔務實自視為粗人,不以驚艷目光美化螺紋,看出甚麼宇宙間偉大而優美的曲線。螺絲最緊要合格,弄錯了、崩牙、有瑕疵的廢品不能過關,這不單單是口碑問題,也可能涉及人命。他跟螺絲打交道幾十年,相關知識深入骨髓,卻絕少展露職業病。任何螺絲,或眼見用上螺絲的地方他都毫無點評、講解的衝動,提不起勁宛如滑牙、滑絲的情況。
關於長沙灣工廈、穗輝的環境,關於螺絲的學問,關於製造的日常,我都不是從衡叔口中聽來。據聞衡叔埋位車牙,將尺寸合用、需要加工的鋼棒置入夾頭,撥動一些拉桿,擰動旋鈕,撳掣,設定好座標和數值,工件旋轉,導角刀開始切削,期間衡叔好像要攪動把手,削切的高頻噪音不絕於耳,碎屑彈射,刨花落地。
好些教科書用機器的螺絲比喻忠於職守的無名小卒,讚頌他們對城市發展不可或缺。衡叔在香港勞碌半生,肯定是「機器」芸芸螺絲之一,又是這個比喻成立、可用的技術支援。誠然,有份製造齒輪、彈簧、軸承、扣環、墊片⋯⋯的工人亦應記一功。各種零件配合、發揮效用是好的,而製造它們的工人要知識、經驗、技術和心態俱備。
我暗地裡稱呼岳父衡叔為螺絲匠。
變賣未用的材料和車床,執拾清理,退租,鎖門。如同往日,岳父踩單車橫越城門河歸家,平平靜靜。從此岳父長日留在寂寥的家中,讀報,打瞌睡,看電視,發呆。運動量減少,得去醫務所取降血壓藥。收入歸零,積蓄有限,喝早茶有點奢侈。這些我都看在眼裡,更加懊悔岳父關閉廠房前,不敢提出參觀五金加工工場,了解工廈的格局,乘興討幾支大螺絲留念。
怯於開口,是岳父把傷感隱藏得極好,或者消滅,旁人很難借題發揮,化為造訪理由。惟透過岳父的神態,有時質疑螺絲匠有專屬的幻聽。即使身處寧靜的家居,耳朵聾了大半,只要飽飯後乘勢閉目養神,虛無中出現車床把手,伸手攪動,整幢工廈所有廠房的機器便會瘋癲運作,有誰於巨響中撐破喉嚨問衡叔要不要加雙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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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詠聰(下稱「聰」)是詩社成員中最早出版個人著作的,早於2016年他已籌備好首本詩集,同輩的其他文友,有些沒再寫了,有些消聲匿跡。如今我收到聰的邀請,為他將出版的散文集一輯作結,我又憶起十年前大學聯福樓裡,幾個初生之犢與作家前輩圍坐沏茶,席間前輩嘆:「大學裡年青的寫作人才有很多,但畢業後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很少。」聰是少數留下來的人,這源於他不視寫作為可有可無的消遣、或炫耀才情的社交網絡貼文;對於聰,寫作是長跑一樣的孤獨鍛鍊、是內省生命的修行。
《千鳥足》一書,見聰內省自身的成長,作品涉足他的童年、少年,憑著他剪裁的回憶片段,讀者可以重塑出九十年代一個百厭星身影:一個比同齡高的的男孩手抱足球、穿過屋邨走廊跑到樓下球場「跟隊」。在家的日子,他白天看日本動漫、看金庸;入夜看無線電視劇、看明珠930。他喜歡捉弄郵差、喜歡塗鴉樓梯;他害怕解剖外星人時的懸疑音樂、害怕樓梯轉角的道友。每年中秋,他「煲蠟」、點碌柚皮燈籠,還曾經追擊屋邨露體狂;暑假時,他影印作業答案販售,有了錢便去踩單車、打保齡、游水、唱K,流連葵廣和遊戲機中心。聰寫兒時生活,不旨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成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就有多謹慎虛偽。
聰從小便洞悉成人世界的狡詐,他察覺到葵廣的店舖壟斷經營;很早知道暑期作業是「挾持學生青春的利器」、「成年人在浪擲他們的時光」。(見〈暑期作業〉)由於早熟、多慮,聰漸漸練就了成人的世故,彷彿修練了一套武功心法。比如一次放榜接成績單,他因為在意別人反應,刻意調節自己的聲線,生怕:「太興奮或會誤以為我強顏歡笑,太沉重,又會以為我連強顏歡笑都演不了」。(見〈放榜〉)那個曾經在樓梯塗鴉叫英文老師「食屎」的率真男孩、那個曾經對抗葵廣眼鏡劫匪的憤怒青年,終究,也漸漸長成了軟弱的成人,生怕動輒得咎,恰如〈自序〉(或後記)裡聰的自述,長大以後他慣於展示以下的演技:「嘗試不讓失望顯露,嘗試假冒不被牽連,靜靜地,飛灰中踱步」。人單純的轉變並不悲哀,這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無意識的自然過度;悲哀的是,聰深刻地意識到,轉變是種衰退,成長是走下坡。
聰否定人生,正如他否定成長,他自小就目睹生命的徒勞。〈井底之蛙——記麗瑤邨〉和〈亂棍打死牛魔王〉兩文憶述離世的親人,聰在外公外婆身上看見時間如何削去人的聲音和記憶;在細舅身上領悟生死無常,他們的身影晦暗,離開時,沒人哭、沒人笑,黑色一樣沉寂。我想起侯孝賢執導的《童年往事》,死亡與年少的主角一次一次交錯,在成長階段中他經歷了親人的逐一離世,漸漸學會了隱忍和漠然,明瞭了甚麼是不可避免。對於聰來說,死亡同樣是必經的成年禮,拉扯著他長大成人。
「沒有勝負的井字過三關」(見〈漫畫〉),聰以此隱喻命運的苦悶、人生的僵局。遊戲未開始,結果已篤定。可見的將來,無驚、無喜。時間匍匐而行,水一樣流淌,最終枯竭,只剩下記性太好的人在質疑、在氣餒。聰就是那個記性太好的人,他記得自己曾經和許多擁有Gameboy的孩子一樣(包括我),願望是上太空捉超夢夢;同時,他也記得自己後來在文學課上,尷尬地說出自己沒有理想。他記得喚他出大廳吃梨子的母親;記得在走廊兩側敞開鐵閘「開會」的街坊;記得從前的死黨阿旗、結拜大哥老楊;記得陪他去聯招、陪他去講價的女同學;同時,他也記得獨居以後,無數個失眠夜的折磨,鬥魚離去後屋裡遺下的荒涼。書中處處是今昔對照的張力,為聰「若無其事」的姿態註解:沒有甚麼應該不應該,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反正沒有甚麼事不會被淘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正如在〈漫畫〉一文中,聰著學生回去看《火鳳燎原》但無人理睬,甚至有學生不懂漫畫該由左或右看起,面對自己一廂情願的窘迫,聰只是默然,無說辭、無批判。又好像我們每次的詩聚,評論作品時,聰幾乎不談愛憎、甚至毫無有建設性的發言,往往只在旁邊插科打諢、調侃幾句,最後以他馬嘶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帶過,無所謂好壞,反正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聰在一次訪談(〈今晚See詩先〉)中分享,寫散文像拍電影,可以鉅細無遺、可以隨心所欲。讀《千鳥足》,我們就在聰的運鏡下,看見他如何拍攝自己的童年、青春、與成年後的獨居生活,作為他的多年讀者,我很期待他將來的作品會在上述主題外,有更多面向。如今我下筆之時,正值聰偕侶遷居之時,未來同居的新生活,聰你不妨多寫,相信會比書中呈現的苦楚帶來更多新的苦楚,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擔保,哈哈哈。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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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藝術館策劃的「漢字城韻──書法中的詩舞畫樂」香港書法展覽分四大部份,包括「書勢──舞.武」、「書意──詩.文」、「書象──畫.圖」及「書韻──樂.聲」。水煮魚文化製作參與「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負責策劃及統籌的為藝術家兼藝評人阿三。
書法與文學,均是文字的藝術。書法家創作時選擇甚麼文本、如何理解文學篇章,及以甚麼形式轉化為書法創作?我們希望是次策劃,能與作家、學者及藝術家共同討論文本、文學與書法藝術的關係,看見書法作品的文學特性及文學在書法中所展現的模樣。除了書法家、作家與藝術家訪談錄像、作家文字回應及創作,以及舉辦展覽講座與工作坊外,策劃過程期間,各參與專家延伸出不少值得大家深思的課題,並撰寫成文。遂以,本專題欄目輯錄當中四篇文章。
樊善標教授因應李潤桓先生的書法創作觀,提出中國藝術創作情境中「勤奮、法度、創造與革新」的思考。朱少璋博士則提醒文學的定義與範圍,本應廣闊及穿透生活各個層面。文本轉換與情境改變,直接影響書法創作的可能。大家不妨放下成見,想像意趣。在籌備訪談錄像及與作家交流期間,與會者深入解讀十件展出作品,阿三歸納出當中有意思的說法,整理成回應文章。本專題最後一篇文章,報道八月初在藝術館舉行的「有形文學」講座,輯錄兩位嘉賓書法家徐沛之博士及古典文學學者黃梓勇博士的精彩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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