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傑茲·斯科利莫夫斯基的《EO》(有兩個不太好的中譯名:《驢叫》和《如果驢知道》)走出影院,卻想起了林棹的《潮汐圖》裡的蛙女,以及蛙帶出來其他地球生物的哀鳴。
當然,哀鳴都是人類造成的。
《EO》才看到一半,正當驢仔伊奧短暫自由時俯瞰塵寰,我們的視覺再度經歷紅色濾鏡爆炸——不過這次不是在馬戲團裡的聲光折磨——和航拍暴走一般的翱翔之後,伊奧靜靜走進一座無人、垃圾橫飛的城市時,我衷心以為這是在拍人類社會突然末日了,地球回歸給驢仔他們。因為這之前,伊奧經歷了煉獄一般的暗夜行,他理應得回這個世界作為補償。
可惜導演只扮演了片刻的魔法師,很快一輛消防車駛來,把停留在水族箱前同情寵物魚的伊奧逮走了。《潮汐圖》裡的蛙女,也曾這樣看著自己、看著被困在標本師的工作室、博物學家的後花園和倫敦異獸動物園裡的生靈,她比伊奧強大小小的是她有強壯善攻擊的身體,一條大脷(舌頭)乃至身體的各種分泌排泄……
人類想必不屑,這樣的驢和蛙,也配用我們的「他」和「她」,嗯,我這裡為了顯示平等實際上也落入了人類中心的潛意識中。伊奧不辨男女;沒有名字、自認屬於虛構的巨蛙,最初選擇做男仔,後來痛苦地發現自己是女仔,並且在出版社的包裝裡以「南國蛙型少女」來賣萌漸弱「怪物」的冒犯性,還是被人類佔了便宜。
蛙之覺悟自己為乸(雌性)是頗為慘烈的一章,和人類寫作中所謂性別認同相比疼痛不堪得多。她看到了另一隻小母田雞/蛙的標本,發現其「密密麻麻的卵從撕開的腹腔湧出,說明她是一個母親……暗色的、無法盡數的卵,就那樣攤著,已經變硬了。」瞬即蛙初次排卵,兇猛猶如戰役,她面對自己射出的卵手足無措甚至惶恐,竟然一顆顆吞噬回自己肚裡。
她一直以吞噬吸收被吞噬者攜帶的經驗與知識,這次她的收穫卻只有悲傷:「怪球軟彈、發腥,每一個都訴說悲傷道理。我哪裡嘗過這樣古怪的苦頭?我一邊吞球,一邊數數,我肚中已是苦海滔天。另一方面,怪球的正在消失、正在有數卻又令我心定。我悲傷、心定地吞,數,龍眼樹逐漸輕鬆,我就更加覺得吞淨怪球是在行善。雖然悲傷,卻是行善。」
否定掉自己的性徵,可以讓周遭的事物輕鬆,蛙啊,你真悲憫,但又揭示了雌性的犧牲的無稽。
不但蛙是乸,小說本身也是乸的,母語寫作,也可以改成乸語寫作嗎?有點不雅?林棹這次就是大咧咧——死牛一邊頸地用廣東話大張旗鼓地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邊個話唔得?她用的仲是清末廣府話,大雅大俗,就像我們在粵英詞典《通商字匯》甚至粵語版白話文聖經裡所見。蛙的語言就像沙面花艇老舉,保留許多珠江風月,又滲了舶來鹹水。
「聽:月轉梧桐有影,天高河漢無聲。影子卻被擋在畫外。影子有聲氣,因此無影世界靜英英:鳥振翅無聲。鳥談情無聲。雪落梅蕊無聲。雪發狂,在無影世界裡卷,還是一聲都無。一串烏爪向那白雪世界印過去。貨郎搖鼓,童子打滾,童子又去轉木鈴、風車、盤中一顆大棗,風吹釣翁蓑衣,魚餌在漣心跳,公牛撞角,蟋蟀夜歌,綠頭鴨挨著蘆花咬羽毛,木頭車過河,激流甩水花,這些通通無影無聲。」何其雅,雅如清代織金廣彩瓷。
「西樵山好似一團綠鼻涕,鼠進去的日光亦變得青碧碧。你一起腳,山林就跟著你流。此三樣最要命:蜞乸、銀腳帶、過山冤。你要聽。你耳仔嫩時,拼命聽,只聽得見兩耳泡。你要日日上山,直到耳根硬淨,耳朵就變眼睛。聲音自然來:藤條拍大樹。蠄蟧打嘶嗌。風背拱葉背,翻個身,又去壓一輪葉面。蛛網水珠撞水珠鈴鈴啷啷。角雞暗中浮頭。花金龜振翅,離開一瓣花。白毒傘撐傘。你跌入綠膿水,兩手划出兩串氣泡,你拆肺,換鰓,綠的聲音灌滿你,你什麼都看見了,飄起身,變做一隻大山貓。」何其俗,俗得來像童謠,像山海經。
經歷了這些話語狂歡,又經歷了生離死別種種蛙語狂悲,蛙也與人暗生情愫,不過一切戛然而止,沒有變成人蛙情未了的羅曼史,也沒有變成主題先行的生態保護文學。蛙的一生經歷了廣州、澳門、倫敦三地,尤其是澳門被喻為「蚌境」,潛台詞是蜃氣樓。在那幻景中,蛙和她的好友畫師馮喜一次次夜遊,就像勒薩日的瘸腳魔鬼與學生夜遊馬德里一樣。愛到即將脫口而出的時候,馮喜要出遠埠,大三巴要焚燬,蛙的保護人H要暴死,蚌境變成番梘泡。
就像驢子伊奧時刻經歷著世界末日,《潮汐圖》裡的蛙也經歷了三次末日:蜑家人的背叛、澳門好景花園的破產、倫敦百獸學苑的毀滅。最後的毀滅是一次動物與人的同歸於盡,我甚至想像是蛙忍無可忍,以一場噩夢為大象迪迪、羊駝拉馬·格拉馬、丹頂鶴……以及更有普遍性的黑白奶牛報仇。倫敦經歷的那場瘟疫與兩百多年後,林棹寫完《潮汐圖》後遭遇的世界瘟疫何其像,世界末日是相對的,動物解放於其時,而蛙的絕望蛙的死,只是因為愛不再濡濕。
「她被迫懷孕,無休無止,在低地,在祖先無從想象的『新大陸』、暴君的荒蕪宮殿和黃金國度。她頂著風暴分娩,海水浸泡她的胎盤,魚群啄她天折的孩子,那些描述未至之境的淺色地圖融化在海底。她被咒永恆飽脹,乳房和子宮皆然。她是她奶水的奴隸,受孕和分娩只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不可避免的後果。」幸好蛙不用經歷牛乸和大多數乸要經歷這一切,蛙不時強調她是虛構的,但她有賴林棹文字的精氣,努力地活到底,活成這幻景中唯一的實在之物。
到底,似是故人來。就像伊奧一再閃回他的馬戲團女伴,直到被混進牛的屠宰場一刻不再思念;蛙在生命臨終前說:「我腦子裡落雪,落蠔灰。那是一種先聲,聲明馮喜要來了。馮喜總是裹著雪暴、蠔灰和帆影來……馮喜駛向何方、死在何地?馮喜不作答,只一遍一遍回來。」
驢和蛙都不再哀鳴,不再不斷地逃逸,「字記下旅人的死:客死。」在這個夢裡不知身是客的世界,在這個主客分明的世界,這是唯一的結局。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四月一日,許多玩笑不想面對,失去才會珍惜的人與物,又何止絕代的他?往後,我在花墟的枝葉裏,再也聞不到一間獨立書店:「閱讀時代」的蹤影。
旺角的書店來來去去,一開始並不是散佈樓上。從詩人陳智德《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的鈎沉可知,八十年代廣華書店便是立於廣華街的地鋪,在五金行的塵煙打鐵聲中靜默。醫院救人,書店或未能療傷,廣華書店以經史子集等學術專書為大宗。
後來,廣華書店捲下鐵閘,樓上的東岸書店也在千禧年的潮聲中沉默,那些文藝青年們啊,都成家,都立室,書櫃與頭髮現在長成了甚麽樣子?書店還活在一些人的身體與記憶裏吧。
時代如花華,而旺角花墟掌握了恆久的熱鬧。新年時,肩與肩,都如水仙花下的鱗莖擁擠。閱讀時代獨倚在太子道西的十一樓,聆聽著被栽種的花海與人潮聲,在狹窄的盤中孤放,而孤放並不輕鬆。
照片來自閱讀時代Facebook
店主Eric一直戮力於文學推廣,舉辦讀書會、詩會、講座等活動,特別是與「今晚See詩先」三位詩人合辦的詩歌沙龍。沙龍主題從詩的教學跨越到翻譯,每位講者都有其對詩與時代的省問,無愧「閱讀」與「時代」。當中固然有本土隱成砥柱的青年詩人,如文於天自剖了沉鬱難渡的中年及時代,亦有少年作家勞緯洛飲著罐裝黑啤,以哲學史切入,梳理了詩與酒神之脈絡;更難得是,邀請了台灣詩人曹馭博,講述詩集出版後面對的聲音:指他離開了台灣詩的根莖。曹認為創作者要突破自身的語境,而翻譯外語詩便是他的日常習作。
沙龍的參加者一直不多,稀疏時不過兩三人,但是大部份眼神裏閃爍著一種渴望。尤其活動風雨不改,逢星期一夜晚,不少人在放工後趕來。有時我在電梯口遇見補習的少年,好像撞破了無憂的自己。我仍記得自己最清醒的那次,便是在沙龍上酌了幾杯葡萄酒,然後遺忘了陳李才分享的詩。
踩在三月的最後一夜,我又走到太子道西162號,花店們捲下鐵閘。我是最後一位到訪及離開的人,略疲的Eric未有問太多,便厚贈了我心念的詩集——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我知道,不是所有好都是必然的。
我突然想到,不是所有書店,都可以陪我們走完閱讀之路。但好書店的芳華在於建立讀者的審美,書海與生活比樓下的花盤更渺茫,而書店可以告訴我們甚麽作家值得閱讀,一本書怎樣折射了一個時代的動亂及靜好,芳華及頹敗,知世而不世故。而消失並不可悲,書店作為一個場域消失了,若我們繼續閱讀,好好生活,直面時代,那些講座、閱讀的過程不會匿跡,不會拉下鐵閘。相反,我們本身就有可能成為一間移動的書店,向他人分享文學、電影等等事物的審美,或討論時代之醜兇惡煞。
書店是一期一會的花。四月一日,是「閱讀時代」暫別枝頭的日子,是一個無腳雀仔有腳的開始,而Eric也能好好休息了吧。另一邊,曾經的廣華書店附近,窩打老道那一排排紅棉樹,果實與火焰砸落地上,學生們在晨早踩碎,行人路便濕溜如冰面,果實的瘀血記在冰裏,樹枝間鴉黑空虛。
明年花、人都不同了,而文藝之樹還有其土壤吧,在某個季節,我城的文藝青年還會回來,抬頭看樹嗎?
在紙與街上,我相信,終有一種火焰的根、莖、葉、花。
2023.4.3 旺角
照片來自閱讀時代Facebook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前次看《悲情城市》時,自己實在太懵懂。修復版的史觀爭議文章看到之後,決定重看再說。現在看完感覺可以講,持有某種觀點的寫作者,對藝術感知的能力為負。
《悲情城市》特色之一,就是觀眾,甚至鏡頭,都不是全知視角。它的美有一部分也來自於此,侯孝賢在這部戲裡面非常堅持有的拍,有的不拍。大多數談話都拒絕正反打,很多敘事採用單一視角,而且角色之間的經歷,通過信件和口述展露在畫面上,在這個位置,導演和編劇顯然非常堅持讓觀眾和角色保持同樣的視野。在這種創作手法和美學堅持裡,要用NHK紀錄片拍歷史事件的標準,責怪《悲情城市》沒有歷史的全知視角是非常可笑的。因為它本身就非常強調自己的局部觀感,而且從來也沒有號稱自己要全景還原二二八,所謂兄弟四人是台灣的隱喻,坦白說只是某些意淫的觀點而已。看有的文章又沒考量年代因素就那樣無腦的吐槽,真的有點錯愕。
這個爭議能夠起飛,是一個大悲劇。
因爲個人覺得《悲情城市》最值得文本分析的,就是每一個畫面裡,侯孝賢沒有拍什麼。(它最好是華語電影課的某幾堂必修啦)。
我最喜歡的兩個畫面,一個是陳松勇帶太保去和廣東幫上海幫談判,前半截只有陳松勇的後腦勺,靠他的四個對手的表情來塑形他那張並沒有出現在觀眾眼前的臉。那一幕對四個配角的要求很高,他們的表演程度必須接近(因為面對的是同一張臉),又要各自根據自己的性格來延展,最後拍出來非常出色;一個是陳松勇沏茶的獨角戲,這一幕的難度是一場戲要做的是幾十年的功夫,日子有功的everyday life非常難演難拍,拍出來的成果又是很棒。
另外,我「不懷好意」地想(鑑於之前的爭議實在是太沒有幽默感於是我只好引號了),監牢裡的戲,那種微妙的處理方式是為什麼。在囚友被帶出審訊(槍決)時,前方角色的頭擋住了梁朝偉的臉,我覺得這是導演在當場一個非常英明的決定。根據畫面偶爾演員的走位來看,梁朝偉偶爾露出畫面的表情比他旁邊那位演員戲劇化得超過太多,沒做好減法,他在這部戲裡大概還是太年輕,很多時候問題是眼睛太有神(很多職業演員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這個「毛病」)。把他的臉一擋,用旁邊的那位表情補足,整個就協調多了,也回歸到了這部電影基本維持的戲劇基調。
這部電影不是說完美到沒有缺點,女性視角差了那麼一些些力道,嚴格意義上,整個電影的視角是以寬美所見展開,它確實可以更豐富。山上的戲份是不是有精英化傾向,是有。但那畢竟是剛剛解嚴不久就製作完成的戲。談論這些的時候不能不考慮年代。
總之,能看到這個版本我實在感恩和僥倖,對氣候則深感失望。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Facebook帖文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我要自己知道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髒話
你就給我一整幢酒館
哀傷的夜晚留存些硬幣
他們說這些以後
都將成為虛擬
春天走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秋天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情話
你就給我一整棟教堂
去年死在車窗上的幾朵雲
有些變成魚
不是魚的那些就不要繼續往前
燈要暗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明天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誓言
你就給我一整座動物園
記憶裡最沉默的緩坡
從遙遠的地方向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表達至深的歉意
金屬要裂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路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實話
你就給我一整副胸膛
我進入你陽具你的骨架體液你的脂肪皮肉你的感官
所有關係都是蜂窩
蜜來自外面世界的臉孔
你要我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愛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美工刀
你曾在最後一排座位
用美工刀為菠蘿蜜進行手術
或者割開塑膠包裝把蛋餃扔進沸滾的火鍋消毒
黃色讓人平靜
‧
你還是在最後一排座位
可惜最壞的事總是倒數過來
你躺在床上想像對方
手裡握住當年的那把刀
‧
不過是一條如蟲的盲腸
割捨以後。耳聰目明
一如冬天站在廚房
能夠接收方圓百里的聲音
‧
折斷生鏽刀尖才發現
連在一起的事物沒有誰是全新的
你懷念從前在尖刺之間
尋找可能路徑的手感
‧
像每則床邊故事裡的迷路
也像每次出來
荊棘編織而成的王冠
會把時間吸乾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