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顧與大順
1.
車子還沒開到山腰,就被濃霧團團圍住,又緩緩在彎曲車道上走了十多分鐘,只見前車停了下來,於是小顧也靠在路肩關掉引擎。副座上的學長在車停下來時張開了眼,擋風玻璃外一片黑暗,他又徐徐閉上雙目。
小顧看後視鏡,隊裡的另外兩部小房車,也隨後魚貫停在一旁。
學長忽然跟小顧說,你也小睡一下,說好過了半夜才會行動。所以學長並沒有睡著。小顧答應了,轉頭打量學長,局裡的人都說他長得像學長,派他們去臥底,大家都相信是兩兄弟無疑。學長今年四十五歲,小顧想,我二十年後就是長這樣子嗎?有事無事閉目養神?
小顧從來不會在工作時間裡睡著,打瞌睡也沒有,就算蹲點跟監超過二十四小時,他依然什麼都不放過。他不要錯過。
周遭安靜,連帶人的呼吸、動作都放輕了,近乎肅穆。這是小顧的「償還時刻」。各人的「償還時刻」都有所不同,學長就是結案後熱炒店的鬧哄哄。最早讓小顧明暸「償還時刻」的,是他的爸爸。小顧媽媽很兇,禁止過胖的爸爸喝手搖飲品,有一天,小顧去買美勞用品,從文具店走出來,就看見爸爸在對街,一邊走一邊啜飲著一杯外帶珍奶。當時小顧眼中的爸爸,是他從沒見過的,快樂、輕盈,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臉上的微笑都被放大拉長了,不再稍瞬即逝。爸爸也看見了小顧,他在家門前等著,小聲地要小顧為爸爸保守「償還時刻」的秘密,說這是生命償還給他的,令他經歷的委曲、辛勞、困頓與付出,都成為值得。小顧似懂非懂,只覺得「償還時刻」這四字必定跟嚴肅莊重的事情有關,也忘了後來有沒有為了跟媽媽要玩具而揭發了爸爸的秘密。直至小顧當了警察,進行了第一次的蹲點跟監之後,終於明白了「償還時刻」。
黃仁逵繪
2.
小顧要當警察,並沒有什麼懸念,最早的時候,就是港產警匪片看多了。爸爸生性樂觀,說,總比要當黑幫好。於是小顧從小遇上作文題目「我的志願」,就必定是寫「警察」;不止是有目標,而且很清晰,他要當「不用穿制服的警察」。
小顧不算用功,不過從初中到高中,成績總能在全級的前二、三十名內,學測成績申請台大經濟系也被錄取了,最後小顧卻是去唸警專。這事情令小顧的爸媽和身邊的朋友很困惑,爸爸問,為什麼是警專不是警大?小顧說,警專唸兩年,警大要四年。爸爸說,那就是說警大裡學到的東西比較多啊。小顧回答,我工作經驗會比警大畢業的多兩年。之後爸媽說什麼,小顧都不再回應。當時甚至有同學在社交平台發文,向大家詢問小顧的選擇是否明智,頗引了一陣熱議。
那大概也是小顧有生以來最被關注與談論的時刻。
開學第一天,就有教官問小顧,你就是那個本來可以去唸台大經濟系的?小顧點頭,掩不住有點得意。教官續問,你家裡很窮?小顧有點錯愕,忙說不是,教官繼續問,所以只是急著想要賺錢?語氣是疑問,卻是有結論的,小顧不知如何回應,就有些怔住。教官竟訕笑小顧,說原來是真的笨。後來發現,跟高中其實沒兩樣,教官對小顧的態度,是會影響到同學的。小顧在警專兩年,沒交到朋友。小顧沒所謂,反正將來大家會被派去不同的駐點。
小顧唸的是「刑事警察科」,兩年後通過內軌特考,他的成績接近滿分,成為第一線三星、二十四小時輪值的基層四等警察。未來確是有機會甄選到刑事偵查小隊的,重點是,他現在必須要穿制服。還有就是,在警專兩年,他早習慣了清晨六點前起床,晚上十點躺平就寢,作息一直沒調過來,於是就總是給人他老是一張臭臉的感覺,大家對小顧的評價是,不討喜。
幸好所長喜歡小顧。所長是這樣說的,小顧好,小顧沉默。小顧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成了一個沉默的人,不過有人喜愛就好。所長知道小顧想當刑警,就說他的性情特別適合,叫他去考警大二技警專推甄。小顧不禁想起爸爸當年問他為什麼是警專不是警大。但現在提出的是所長,就好像有些他從前攪不懂的道理。小顧問,多花兩年耶,值得嗎?只是少了加班費,在裡面專心唸書,多學一些你還不知道的,蠻不錯。最後小顧的入學成績是,國文七十分,英文八十分,刑法九十分,刑事訴訟法八十八分,犯罪偵查學九十三分,總分四百二十一分,名次第一。
那時候不喜歡小顧的人會這樣形容他,「一副在廁所門外排隊等候的神情」,小顧想,我確是著急的,我一直在等著。
所長早安排好了,小顧未來隸屬的分隊,隊長是跟所長同期的,就是這樣;一如他在警大遇見的很多同學,老早就由警隊中的父兄叔伯代為安插位置。這兩年裡,小顧調整了睡眠習慣,又結交了一些未來會一起工作的人。兩年之後,小顧終於成為不用穿制服的警察。
所長的同期駐中山區,小顧喜歡這熱鬧的轄區,事情多,也就是說,立功的機會也多。小顧剛到隊裡的第三天,就要駐點監視。白龍幫的二把手要潛逃,他的女友在林森北路107巷的酒店上班,那二把手就在長安東路一段上買了房子給她。小顧受命把車停在樓下對面拐角處,獨自監視。一天一夜,什麼動靜也沒有,也沒人理小顧。小顧知道是隊裡的人要測試他。到了第二日深夜,來了一部小客車,停在大樓外,小顧通報,大家沒反應。二十分鐘後,大樓走出了一男一女,原來二把手一直躲在女友家裡。小顧生平第一次,在舌底嚐到了腎上腺素淡淡的苦味,毫不猶疑將車從拐角處開出朝對線直駛,剷上人行道,將正要上車的二把手撞倒。
小顧一直記得那兩天獨自在車內守候的光景,只有如此枯燥冷寂,才足以映照出之後的精采與輝煌。這並非單純的靜候,關鍵在於將要到來的那一場未可知的爆發。就是這樣,蹲點監視成為小顧的「償還時光」。
3.
後來證實最早到二把手女友家搜查的探員,跟二把手一直有來往,他自辯說是一直想親自抓到二把手。大家就說,他無采工、歹運。小顧想,是收了賄吧。小顧無從證實,也沒有得到嘉獎,日子就這樣過去。
只要仍有眼前如此的寧謐,一切都是值得的。午夜一點,身旁的學長呼出了低低的鼾聲,忽然有紅光藍光在山下閃爍移動,轉眼不見,然後又出現,是拐彎上山來了,一共四輛,都沒有響警號。小顧叫醒了學長,學長打給副大隊長。今晚不簡單,主理的是偵查第六隊,但他們沒派多少人,卻從第五隊借調了他和學長,一同上山的三輛車,也分屬不同的偵查隊,是要動員很多人,但又不要走漏風聲的意思。小顧舌底又嚐到熟悉的鐵鏽般的苦澀味。
四輛警車魚貫經過偵查隊的車旁,分屬不同偵查隊的四部車也緊隨在後登山。又拐了好幾個髮夾彎,終於看見了大宅。重霧中的大宅外,停了好幾部名車,眾人將車停截在名車後。學長的電話響起,是副大隊長,學長維維諾諾,掛斷後,取出了佩鎗,放在前座的儲物小櫃內,吩咐小顧也這樣做。小顧愕然。
眾輕手輕腳下車,山上寒意磣人,走在前面的刑警拉緊了外套,小顧看見他腰際的鎗套是空的。
制服員警負責前鋒,小顧更不明白了,暗黑中他瞥了一下其他偵查隊的學長們,看得出來大家都有些疑惑,只是很快鎮靜下來,好像都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任務似的。
員警進到房子裡,未幾就從房子裡傳出了哭喊和尖叫聲,小顧正要衝進去,卻被學長拉住。忽然,眼前景像令小顧矇了,只見十多個赤條條的男女從房子裡衝出來。
這些男女不難看出來都是茫了,偵查隊員一手抓一個,麻鷹捕小雞。
其中一個有穿衣服的,特別兇,小顧上前給他一腳,倒地了仍要爬起打人,嘴裡嚷道,我是大順,你們抓我就好,跟我的朋友無關,這房子是我的,藥也是我的……。小顧知道他,白龍的兒子,巡查時曾經在「最後一站」看見過他,乍看會以為是大學生,平日有練籃球的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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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穿牆記
1.
大衛考柏菲(這裡說的是美國魔術師而非狄更斯小說裡的主角)在一九八六年曾經有一場穿越萬里長城的表演。當時透過電視轉播,我看著他從八達嶺長城那邊進到一塊蓋在城牆上的布幕之中,布幕轉瞬緊貼城牆,那代表他整個人進到牆身中去了。大概一分半鐘之後,城牆另一邊的布幕上出現了立體人形,就好像有人正要從牆身中走出來的樣子,不過,只一下,像掙扎,布幕又回復平貼於城牆上的狀態,現場的人發出驚呼,布幕後的掙扎又出現了,而且愈來愈激烈,彷彿真的有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要把魔術師拉住,要將他留在城牆夾層之中。當然,最後,布幕撕破,大衛考柏菲重新出現在觀眾眼前。
整個表演不會超過十五分鐘,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演出前播放的紀錄片。大衛考柏菲在紀錄片中煞有介事地詳述了這場魔術的靈感來源,他說他多年前得知,西藏的高僧擁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能夠穿過牆壁。紀錄片先以科學角度,解析分子、粒子在不同空間轉移的原理與可能性,接著鏡頭帶領觀眾走進布達拉宮,這巨大建築群的神秘獨特結構,令這則帶著宗教與異能色彩的「穿牆」傳說,有了可供發生的場景。接著,最可怕也最震懾人的部份來了,那是一幀在牆壁中發現遺骸的照片。據說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由於布達拉宮內有近萬間的房屋,難以逐一保固維修,某天就發生了其中一幅牆壁坍塌的事情,在厚度達兩米的牆壁,竟「鑲嵌」了一副人體骸骨,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這骸骨居然呈現著奔跑中的姿勢……。
觀眾的想像力至此已被全面啟動,完全能接上魔術師投射的內容與畫面。那豈只是一場魔術表演?大家都願意相信真有其事,那就是特異功能。
後來我當了電影編劇,每當卡關、故事寫不下去,就會想起大衛考柏菲展示的那幀牆中骸骨的照片。
2.
《相撲聖域》今年五月在網飛上線,在觀看此劇之前,我對相撲的認識,僅限於相撲鍋還有相撲手驚人的身材。再來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貴乃花和宮澤理惠訂婚又解除婚約的事情,當年很哄動,這才知道相撲手在日本社會地位之崇高及收入驚人。帶著對相撲運動的這一點點刻板印象,我開始看八集的《相撲聖域》。
剛開場,主角小瀨清無論是相貌與行為都難看,挾柔道冠軍實力,但以街頭混混姿態加入相撲部屋,無禮而莽撞,視相撲傳統為無物。未幾女主角飛鳥登場,是放洋歸來卻從政治版下貶到體育版的記者。藉著小瀨清的桀驁不馴,拒絕為序二段的師兄擦屁股(不是形容詞是真實描述,因為相撲手的身形,無法自行擦屁股),然後是飛鳥這女流之輩若無其事踩上了土俵,幾乎被部屋中一眾相撲力士手撕,開場不到二十分鐘,相撲傳統的迂腐與不足為外人道的種種,觀眾一目了然。女生不許踏上土俵,我卻輕輕鬆鬆闖入了相撲聖域。
我就等著看小瀨清與飛鳥顛覆相撲聖域。
接著我看見了小瀨清與父母的愛恨交纏、飛鳥與前上司的藕斷絲蓮;角色的血肉。那邊廂大相撲協會的保守顢頇與對後輩的排斥,愈揭愈多,我等不及看見小瀨清登上土俵,開創相撲界的新面貌。小瀨清終於改名猿櫻,獲得出賽資格。隨著賽事進行,我對相撲這項運動愈發看出興味,同時擔心猿櫻只靠柔道與街頭群架的經驗,無法一直贏下去,他必須老老實實練習四股踏…..
四股踏。
四股踏只是相撲眾多修習項目的其中之一,《相撲聖域》無意成為相撲技藝百科全書,只著墨於四股踏。一如劇中其他關於相撲比賽的材料,雖然充滿行內密碼,但通過編導與角色傳譯,變得顯淺易明。四股踏是以深蹲之姿,輪番將左、右腳高高抬起,再保持平衡重重踏落地面。那看似簡單的動作,一而再地出現,清晰地向觀眾展示了相撲的獨特性與專業,令我對食量驚人體型龐大的相撲手刮目相看。
當女記者飛鳥流著淚勸告猿櫻必須練好四股踏,而猿櫻終於老老實實練起基本功,甚至帶動了部屋內的其他師兄弟。梳起了相撲手「丁」頭的猿櫻,與開場時的小瀨清,整個氣場都不一樣了。隨著師兄猿谷因傷引退,舉行了拆「大銀杏」的斷髮儀式,這場戲長達十二分鐘,令我徹底對相撲傳統與相撲手生出敬意。
最後猿櫻重新面對曾讓他極度害怕的重量級對手靜內,猿櫻贏了嗎?我不知道。鏡頭回到小瀨清與靜內的童年,曾經,相撲帶給他們爛漫無邪的正向與快樂。初心。
就是這樣,觀眾深深被相撲這充滿傳統色彩的運動技藝折服,《相撲聖域》成功穿越觀眾心中堅牆。顛覆個屁。
我是一個編劇老師。很多人問我,編劇老師教什麼?我都忘了跟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在我心裡沒說出來的是,穿牆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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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字005|「倚音 Appoggiatura」專欄
左手之思
詩作 ───── 西西
音樂 ───── My Little Airport
作畫 ───── 高立
原畫可於即日起到獵人書店觀賞,展期至9月25日。
地址:深水埗黃竹街 1C 地舖
〈左手之思〉
三十年來,癌症沒有復發,可是一條右臂受鐳射的侵蝕,漸漸枯萎。
單獨一隻左手
再不能綁鞋帶
(穿不用鞋帶的鞋好了)
無法替錶上發條
(根本不再戴錶)
要擰乾面巾只好纏在水管上
(用更小塊的面巾就是)
朋友想和我握手
(我伸出左手,抱歉
要朋友也參加左撇子陣營)
感謝醫生的照顧
(有人埋怨醫生做得不妥善
不對,當年已做到最好了)
書寫,早應該由另一邊接手
(右手服務許多年,讓它榮休)
有了不用電腦,不用手機的理由
握匙吃飯
起初不習慣
但慢慢,慢慢就慣了
(對了,這是自然而然的慢活)
看人,看物事
我開始有了不同的角度
(多長一隻眼睛)
開始聽到不同的聲音
(多長一隻耳朵)
不再以為一邊的風景獨好
這時代,患的可不是絕症
(不諱疾,總有辦法的)
不過因為牢牢堅持
一隻手,一種目光
*完整內容請留意《字花》104期(即將出版),收錄林阿P與混音師的創作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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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
每踏一步我都裂開一些
胸腔漏出數隻溶進夜色的蝙蝠
而心跳
是推開渠蓋的小手
夜深,深得很快因為腳掌擦傷
巡邏員在我身上
搜出許多包未開封的憂鬱
「眼鏡有霧,但我站著如圖釘」
我如此自辯
大海比他們更適合
把我的毒充公
假若他們把我制服於燈柱
我將轉世為燈籠魚
為白晝拉票順道把海擦傷
✦
那又是另一種意義的死亡
清晨乾裂
我是油站害怕火花
經過郵筒,它破譯了我一部分
回身,它吃新的信
真可惜,我不可能以亂碼餵飼它
眼珠就像葬著壞靈感的紙球
隨意地,被天空拋來拋去
漸漸忘了維修員的姓氏
可是我總愛陪著藥丸默不作聲
這是最純的慾
你別翻開我的連衣帽
裡面的肉身,電腦程式一樣嶙峋
我借了遊戲角色的韌性。立正。保齡球瓶
也有被推翻的慾望,然後日子
是導熱的、緊鎖的頸圈
✦
遺詩
想起平白日子
心跳是唯一蟬鳴
我就是想要幻聽的麥克風
而毛衣跟我說
吃不下聲音了
塗了蜜的關節還是留給我吧
誰會甘心成為空氣的坐騎
我習慣觀望
手臂成為腰間的欄柵
風景圍著我,轉動的
盲的魚群
或許我早就該弄清悲傷
和砒霜的讀音,收音機和鸚鵡
都被這兩個詞語噎住
薄荷的語氣撞進風中
最捨不得我的手腕
它穿過每副肋骨
像狐狸腰部,受傷時溢出香氣
(我的心臟
還在參天大樹上
跳動)
牛頓也無從醫治我的昏厥
我絕不介意倒下在菌類的閒談
暮色偷偷磨平我的角
方便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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