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為避開清明節當天的人潮,拜山要提早到星期日。這是爺爺死後那一切不明所以的儀式結束後第一次去看他。無論前晚幾點躺下,這天早上都必須八點起牀。洗漱。更衣。穿鞋。
母親說,要紮頭髮。我問原因。她說:「一來呢,那裡多塵;二來呢,……」「二來呢?」我似笑非笑地看她。「二來呢……不說了。」
巴士站的人,提著金銀財寶、獨棟的大房子,排長長的隊,全家到齊才上車。於是人就成了水成了石,成了清淺河流的漂浮物,為石所阻,停下來,後來者繞道而行。
到了那棟有海景的靈灰安置所,嫲嫲唸唸有詞道:「環境真好,環境真好。」或許她的意思是,爺爺住在個好地方,真好。爺爺的遺照包圍在許多的遺照中,黑白的臉親切慈祥,看向你,真好。
他生前沒有那樣看過我。
小時候,爺爺不喜歡我是女孩;長大了點,他討厭我去看住得更遠的外公外婆去得勤快,每次一進門,他就坐在正對著門口的座位上,用沉沉的語氣和臉色問是不是又去外公外婆家了,我總怕得躲在母親身後;近幾年,我因為痛恨我的父親,以至於不想與他家有更多牽扯,遂越去越少,至少有兩年全然缺席於團圓飯桌。
再後來見,是前年的大年初一。我不擅長記數字,但這個日子幽靈似的跟著我,因為第二天,爺爺就死了。他們都說,爺爺是見了我,沒有遺憾,就離開了。
可我幾乎不肯定那天爺爺到底有沒有看見我。因為那時爺爺不僅不能走動,無法說話,連眼睛都不怎麼睜開。嫲嫲在餵爺爺喝水。杯裡有根粉紅色的吸管,湊到爺爺嘴邊,幾次都吸不上。嫲嫲順手拿起旁邊雜物堆上的大剪刀——這把剪刀平時不知道是作甚麼用途的,我的近視眼隔了幾米看過去有點嫌醃臢——但總之嫲嫲就用這把剪刀剪去吸管的一截,再湊到爺爺嘴邊。這次雖能喝上,卻只是喝了半口而已。母親向他們問起爺爺的情況,說是這星期才急轉直下的。我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站,看這張老邁而晦暗、佈滿皺紋的臉,一無所感。
他們要我餵爺爺喝水。我拿起杯子,把吸管靠過去,嫲嫲在一旁道提醒爺爺這是我親自餵的,很矜貴。爺爺不睜眼,猛地喝了幾口,嗆到。嫲嫲忙抽出幾張紙巾讓爺爺咳,母親擺擺手要我把杯子拿走。
放下杯子,媽媽讓我幫爺爺按摩手臂。我重又坐在矮凳上,兩掌在爺爺手臂上按按按,後來嫲嫲說不用,我便停下,如是反反覆覆,恍如機器。
爺爺忽然咳嗽,嘴縫有剛才吃的藍莓的皮。我不願接,跟姑姐說他好像有東西要吐出來。是的,我下意識直接說了「他」,而不是「爺爺」。我想從聽任長輩要我餵水,到停下不再按摩時,我已沒有考慮爺爺作何感想,也沒再把他當成爺爺,或乾脆把他看成物件,至多是需要細心對待的昂貴物件——因為他肢體不能反應,嘴巴不能表達,問他甚麼都只能發出「唔」的單音。
母親在醫院看過許多將死的臉。因此她扯開嗓子衝爺爺耳邊喊,明天會再來看他。他始終沒有看我,就心滿意足死了。
我和兩個堂妹是最後上前祭拜、斟酒的。一杯一杯,行禮如儀。我扭頭看七歲的堂妹。兩年前,我們向爺爺的屍體告別,她用清脆的聲音對爺爺說「爺爺拜拜」、「爺爺我會乖的」,然後離開病房時,她問:「爺爺不會有事吧?」我原本聽不清楚,蹲下來,她再問,我終於聽明白了。握著她玲瓏的雙手,低下頭,喉嚨發不出聲音。也許現在她也明白了。她把粉紅色LinaBell的頭撥向身後,蹲下來,一杯一杯,行禮如儀。白酒啡茶,通通倒在白色的盆裡。
爺爺的骨灰移來之初,我也是站在這裡。負責這程序的女人低聲問我:「你今天有事嗎?」我茫然,她不懈地用同一句話問我。啊,原來她問的是有沒有來月經,不是關心我,不是想約我。來月經會怎樣?不能上香而已。其他長輩聽她說我不能上香,全無疑色,我幾乎要笑出來。不過如此而已。
我想起另一件關於祭祖的事。
多年前爺爺說要在家鄉建祖墳,讓子女一一掏錢出來。擾攘許久,終於成事,要大家同去祭拜。好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他們竟還滿臉歸鄉的喜色,洋溢在寫滿毒藥與電話號碼的小巷裡。
去祭祖。墓碑上刻有子孫的名字,大家都在找自己。我隨即看向母親——碑上沒有我——應該說,那些親人深信那兩個同音字就是我的名字。多美麗的誤會。在那裡待了幾天?我早就忘記。只是每當聽人提到故鄉,我就想起那棟房子的大廳,一室霧色,爺爺和許多陌生男人,滿口我不解的方言,看我倉皇逃向往天台的樓梯。
如今叔叔每次見我,都不憚其煩,重複爺爺骨灰的所在——此樓層不得燃點香燭,樓下有巴士公司職員舉牌招客:「坐我哋呢架巴士,九個六咋。」
爺爺無後。將來有天,我就是他的孝子賢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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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穿牆記
1.
大衛考柏菲(這裡說的是美國魔術師而非狄更斯小說裡的主角)在一九八六年曾經有一場穿越萬里長城的表演。當時透過電視轉播,我看著他從八達嶺長城那邊進到一塊蓋在城牆上的布幕之中,布幕轉瞬緊貼城牆,那代表他整個人進到牆身中去了。大概一分半鐘之後,城牆另一邊的布幕上出現了立體人形,就好像有人正要從牆身中走出來的樣子,不過,只一下,像掙扎,布幕又回復平貼於城牆上的狀態,現場的人發出驚呼,布幕後的掙扎又出現了,而且愈來愈激烈,彷彿真的有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要把魔術師拉住,要將他留在城牆夾層之中。當然,最後,布幕撕破,大衛考柏菲重新出現在觀眾眼前。
整個表演不會超過十五分鐘,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演出前播放的紀錄片。大衛考柏菲在紀錄片中煞有介事地詳述了這場魔術的靈感來源,他說他多年前得知,西藏的高僧擁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能夠穿過牆壁。紀錄片先以科學角度,解析分子、粒子在不同空間轉移的原理與可能性,接著鏡頭帶領觀眾走進布達拉宮,這巨大建築群的神秘獨特結構,令這則帶著宗教與異能色彩的「穿牆」傳說,有了可供發生的場景。接著,最可怕也最震懾人的部份來了,那是一幀在牆壁中發現遺骸的照片。據說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由於布達拉宮內有近萬間的房屋,難以逐一保固維修,某天就發生了其中一幅牆壁坍塌的事情,在厚度達兩米的牆壁,竟「鑲嵌」了一副人體骸骨,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這骸骨居然呈現著奔跑中的姿勢……。
觀眾的想像力至此已被全面啟動,完全能接上魔術師投射的內容與畫面。那豈只是一場魔術表演?大家都願意相信真有其事,那就是特異功能。
後來我當了電影編劇,每當卡關、故事寫不下去,就會想起大衛考柏菲展示的那幀牆中骸骨的照片。
2.
《相撲聖域》今年五月在網飛上線,在觀看此劇之前,我對相撲的認識,僅限於相撲鍋還有相撲手驚人的身材。再來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貴乃花和宮澤理惠訂婚又解除婚約的事情,當年很哄動,這才知道相撲手在日本社會地位之崇高及收入驚人。帶著對相撲運動的這一點點刻板印象,我開始看八集的《相撲聖域》。
剛開場,主角小瀨清無論是相貌與行為都難看,挾柔道冠軍實力,但以街頭混混姿態加入相撲部屋,無禮而莽撞,視相撲傳統為無物。未幾女主角飛鳥登場,是放洋歸來卻從政治版下貶到體育版的記者。藉著小瀨清的桀驁不馴,拒絕為序二段的師兄擦屁股(不是形容詞是真實描述,因為相撲手的身形,無法自行擦屁股),然後是飛鳥這女流之輩若無其事踩上了土俵,幾乎被部屋中一眾相撲力士手撕,開場不到二十分鐘,相撲傳統的迂腐與不足為外人道的種種,觀眾一目了然。女生不許踏上土俵,我卻輕輕鬆鬆闖入了相撲聖域。
我就等著看小瀨清與飛鳥顛覆相撲聖域。
接著我看見了小瀨清與父母的愛恨交纏、飛鳥與前上司的藕斷絲蓮;角色的血肉。那邊廂大相撲協會的保守顢頇與對後輩的排斥,愈揭愈多,我等不及看見小瀨清登上土俵,開創相撲界的新面貌。小瀨清終於改名猿櫻,獲得出賽資格。隨著賽事進行,我對相撲這項運動愈發看出興味,同時擔心猿櫻只靠柔道與街頭群架的經驗,無法一直贏下去,他必須老老實實練習四股踏…..
四股踏。
四股踏只是相撲眾多修習項目的其中之一,《相撲聖域》無意成為相撲技藝百科全書,只著墨於四股踏。一如劇中其他關於相撲比賽的材料,雖然充滿行內密碼,但通過編導與角色傳譯,變得顯淺易明。四股踏是以深蹲之姿,輪番將左、右腳高高抬起,再保持平衡重重踏落地面。那看似簡單的動作,一而再地出現,清晰地向觀眾展示了相撲的獨特性與專業,令我對食量驚人體型龐大的相撲手刮目相看。
當女記者飛鳥流著淚勸告猿櫻必須練好四股踏,而猿櫻終於老老實實練起基本功,甚至帶動了部屋內的其他師兄弟。梳起了相撲手「丁」頭的猿櫻,與開場時的小瀨清,整個氣場都不一樣了。隨著師兄猿谷因傷引退,舉行了拆「大銀杏」的斷髮儀式,這場戲長達十二分鐘,令我徹底對相撲傳統與相撲手生出敬意。
最後猿櫻重新面對曾讓他極度害怕的重量級對手靜內,猿櫻贏了嗎?我不知道。鏡頭回到小瀨清與靜內的童年,曾經,相撲帶給他們爛漫無邪的正向與快樂。初心。
就是這樣,觀眾深深被相撲這充滿傳統色彩的運動技藝折服,《相撲聖域》成功穿越觀眾心中堅牆。顛覆個屁。
我是一個編劇老師。很多人問我,編劇老師教什麼?我都忘了跟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在我心裡沒說出來的是,穿牆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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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字005|「倚音 Appoggiatura」專欄
左手之思
詩作 ───── 西西
音樂 ───── My Little Airport
作畫 ───── 高立
原畫可於即日起到獵人書店觀賞,展期至9月25日。
地址:深水埗黃竹街 1C 地舖
〈左手之思〉
三十年來,癌症沒有復發,可是一條右臂受鐳射的侵蝕,漸漸枯萎。
單獨一隻左手
再不能綁鞋帶
(穿不用鞋帶的鞋好了)
無法替錶上發條
(根本不再戴錶)
要擰乾面巾只好纏在水管上
(用更小塊的面巾就是)
朋友想和我握手
(我伸出左手,抱歉
要朋友也參加左撇子陣營)
感謝醫生的照顧
(有人埋怨醫生做得不妥善
不對,當年已做到最好了)
書寫,早應該由另一邊接手
(右手服務許多年,讓它榮休)
有了不用電腦,不用手機的理由
握匙吃飯
起初不習慣
但慢慢,慢慢就慣了
(對了,這是自然而然的慢活)
看人,看物事
我開始有了不同的角度
(多長一隻眼睛)
開始聽到不同的聲音
(多長一隻耳朵)
不再以為一邊的風景獨好
這時代,患的可不是絕症
(不諱疾,總有辦法的)
不過因為牢牢堅持
一隻手,一種目光
*完整內容請留意《字花》104期(即將出版),收錄林阿P與混音師的創作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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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
每踏一步我都裂開一些
胸腔漏出數隻溶進夜色的蝙蝠
而心跳
是推開渠蓋的小手
夜深,深得很快因為腳掌擦傷
巡邏員在我身上
搜出許多包未開封的憂鬱
「眼鏡有霧,但我站著如圖釘」
我如此自辯
大海比他們更適合
把我的毒充公
假若他們把我制服於燈柱
我將轉世為燈籠魚
為白晝拉票順道把海擦傷
✦
那又是另一種意義的死亡
清晨乾裂
我是油站害怕火花
經過郵筒,它破譯了我一部分
回身,它吃新的信
真可惜,我不可能以亂碼餵飼它
眼珠就像葬著壞靈感的紙球
隨意地,被天空拋來拋去
漸漸忘了維修員的姓氏
可是我總愛陪著藥丸默不作聲
這是最純的慾
你別翻開我的連衣帽
裡面的肉身,電腦程式一樣嶙峋
我借了遊戲角色的韌性。立正。保齡球瓶
也有被推翻的慾望,然後日子
是導熱的、緊鎖的頸圈
✦
遺詩
想起平白日子
心跳是唯一蟬鳴
我就是想要幻聽的麥克風
而毛衣跟我說
吃不下聲音了
塗了蜜的關節還是留給我吧
誰會甘心成為空氣的坐騎
我習慣觀望
手臂成為腰間的欄柵
風景圍著我,轉動的
盲的魚群
或許我早就該弄清悲傷
和砒霜的讀音,收音機和鸚鵡
都被這兩個詞語噎住
薄荷的語氣撞進風中
最捨不得我的手腕
它穿過每副肋骨
像狐狸腰部,受傷時溢出香氣
(我的心臟
還在參天大樹上
跳動)
牛頓也無從醫治我的昏厥
我絕不介意倒下在菌類的閒談
暮色偷偷磨平我的角
方便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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