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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曾一度是我們?談博爾赫斯的時間

余如
如如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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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讀到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JLB)的短篇 Delia Elena San Marco,大概是悼文,266字,像fb status,很快讀完,但也讀了很久。

    JLB回想起與Delia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Plaza del Once,道別過後,沒走幾步JLB回過頭來,竟見到Delia也在回望自己,便再一次道別;如此無痕的道別,底下原來是一次無盡的離別。JLB提到柏拉圖的說法:肉身雖會消亡,但靈魂仍可流亡(flee)。假如靈魂果真不滅,JLB安慰自己,那麼當時道別得如此輕易,便不是一個問題了:「道別就是拒絕離別,它是說『今日我們到各自路上遊玩一下,但他朝我們仍會相見。』人發明告別,因為他們大概知道他們是不朽的,即使他們生如蜉蝣(contingent and ephemera)。」

    譯者注,現實中的Plaza del Once其實是叫Plaza Once,Once在西班牙話指「11」;但JLB常常寫作Plaza del Once(Plaza of the Once),也許是強調Once在英文的意思:「一度」。他一度在Plaza del Once跟Delia道別。結尾JLB如是說:

    某天我們將重拾這段不確定的對話,Delia——會在哪裏的河邊呢?——然後我們會問自己,我們可曾一度在如今已經消亡為平原的城市之中,是Borges和Delia?

    提及JLB的時間觀,大多立即想起其名篇〈岔路花園〉(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每個可能性都會在時間的路上分岔,通俗地說,好似平行宇宙一樣。作家的時間觀會直接反映在其敘事觀上:說甚麼故事?這故事應該怎樣說?為甚麼要寫這個故事?——所謂敘事,必先是時間的黏黏貼貼。

    那麼〈岔路花園〉是否等於一書寫機器,以書寫想像世界的不同可能?寫作就是要想像可能的差異?

    但是另一邊廂的JLB也常常寫到一種,且稱作,「線性—循環時間觀」,既非相同的重複,亦非一去無回頭的直線時間,更接近是一種變奏,就好像上述的Delia,JLB會想像兩個靈魂可能會再一次於河邊閒逛,從而懷疑自己會否曾經一度是Borges和Delia?即使其時布宜諾斯艾利斯已不再,但是未來一趟散步或者也可視成過去某場散步的變奏?

    同樣收錄在《Maker》(1960)的還有JLB另一篇更短的小說,The Plot,只有134字。先由刺殺凱撒的計劃(a plot)說起,「還有你?Brute?」凱撒臨終之言成為場面核心;然後JLB再切入十九個世紀後,一名南美牛仔(gaucho)同樣被設計刺殺,緩緩倒下時又認出自己的養子:「Peno,iche!」

    「他死去,但他不知道,要他死去一個場面才得以重演。」彷彿關鍵不在於人,而是在於the plot:一方面指暗殺計劃,另一方面也是指命運,人只是角色,讓命運得以實現。如JLB所言:「命運部分是重複,部分是變化,部分是對稱。」在命運面前,沒有事情是真正過去的,甚至是人的死亡,事實上JLB不論在談及凱撒抑或南美牛仔時,都是一貫維持用現在式:「he dies.」人在命運當中,即使死亡也是不朽。

    近來看過另一本有關時間的書,不是文學,而是意大利量子重力學家 Carlo Rovelli 的 The Order of Time。裡面甚麼量子重力學甚麼時間觀的,看得我似懂非懂(不懂居多),但他說到物理學家波茲曼如何解釋時間之不可逆轉的章節可能可以回應 JLB 對時間的書寫。

    何以時間是不可逆的呢?物理學家會解釋因為熵不斷增加。—— 好似沒怎說過甚麼,但是波茲曼有嘗試過進一步說明。CR的說法是,熵是指混亂程度,這世界只會愈來愈混亂;因為世事萬象的運動究極準則無他,就是隨機。就像一副順序的撲克,一定會愈洗愈亂;所謂不可逆,就是那副牌要洗勻很易,但是要「洗牌疊」很難,洗勻了的一副牌,如何可以掉頭洗到不均勻?想像萬物就是那副牌,難怪我們常慨嘆:「回不去了。」

    但是CR續道,何以我們會覺得一副牌可以洗亂,都不過是因為我們首先認定了由A排到K是順序而已;換個角度,「6 9 10 A J 3 K⋯⋯」不也可以是某種規則下的順序嗎?其實一副牌混亂與否,是可以有許多準則的:按大小?按花?按顏色?按單雙?按在座各位的出生月份?(K表示:???)⋯⋯按照不同準則,可以有不同量度混亂的方法,但是關鍵不在於認知方法,按大小抑或按顏色的差異只不過在於變混亂的速度有多快;關鍵在於認知本身,一認知就會衍生出認知的「以外」=混亂。

    一副已經洗亂的撲克,不論再洗幾多次也是同樣地亂,即使實際上每次再洗的排序都不同,因為對於只能記住52!個可能組合中幾個的一般人=我們來說,大多數組合都是沒有分別的,因為我們實在無法分辨。而偏偏,我們所不能分別的52!— x 是壓倒性地多於我們所能記住的x,在隨機運動下,結果自然是不能分辨的一邊較大機會出現。

    相反,假如有人有上帝視角,52!個組合方法對這位「賭神」都是有分別有意義的話,那麼在他/祂眼中,根本就不存在亂不亂,全都是一樣有序的,上帝的時間可能是另一個模樣也說不定。

    所以CR說,時間之不可逆實際上出於我們認知世界的一種矇矓眼光(blurred vision):有些特定組合有意義,而絕大多數的其他組合則被我們矇矓地歸類為無意義;有就是好,沒有就不好。那麼在一個隨機的世界之中,我們認知的時間自然是不可逆的。沒甚麼是永恆的,流逝就有時間。隨機意味著不可逆。

    認知本身成存了時間的問題,這可能才是〈岔路花園〉的用意。故事中的Albert跟敘事者解釋完「岔路花園」的無限平行時空分岔結構後,打趣地跟敘事者說,在另一個時空,「我會是你的敵人。」敘事者聞後跟Albert確認:「我是你的朋友。能再給我看看那封信嗎?」——就在Albert轉身取信時,敘事者竟一槍斃了他。

    時間無限分岔,Albert誤認自己身處這一邊:「我們是朋友」,但事實上卻是在另一邊:「我們是敵人。」甚至,敵人也稱不上:敘事者要殺掉Albert只是為了通知上司轟炸的目標是一座名為Albert的城市,二人既非朋友亦非敵人,而是「以外」的一種關係。敘事者著眼的是如何將信息,穿過「戰爭轟耳欲聾的聲音」,送抵另一邊。

    無盡不可辨析的各種未來,不也是一種敘事——時間的噪音?與其說〈岔路花園〉是JLB的書寫機器,倒不如說是他書寫的前設;以一個,比如說是,名字,Albert,將欲說的穿過這些噪音傳遞到閱讀的另一邊。

    將時間扣連到認知,感覺上頗佛。時間流逝源於我們的分別心,一種執念,一旦我們認知到有某刻「現在」,這「現在」就注定會被萬物之隨機擊潰而成為過去。一認知,就會失去;一失去,人就體驗到時間。即使那只是一場誤認。

    不如放下執著?無「你」就不會失去「你」。《金剛經》有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同時又要明白「佛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如是降伏我心,是否會好過一點?

    但是放下執念嘛,說就容易,是否覺得「一切皆無意義」就諸事大吉?如果一切皆無意義,那麼存在又有何意義?問下去好易卡繆。

    要不,不如試試執著到極致?將眼光放開到最矇矓的狀態,一切皆有意義,森羅萬象中皆能認出你的輪廓?林夕大師如是說:「水蒸發成雲,雲拋棄的雨,也許來自你的汗」(〈守望麥田〉)。假如不想「你」離開,除了放下「你」之外,也許可以試試訓練自己在恆河沙數之恆河沙,∞!個可能組合之中皆認出「你」的輪廓?連雨水也來自你的汗時,實在,你又何曾離開過?

    JLB 的 Delta 不也是這樣嗎?Delta 離開了,但又不曾離開。我倆曾經相遇,在城市中閒逛,雨後,世上一切之相遇與閒逛皆可視為我們的變奏。JLB 以266字寫成如此的短篇,於世上流傳,穿過所有岔路的噪音,抵達某時某地某對靈魂(這可是書寫的意義?),讓他倆思疑:
    「咦,我倆可曾一度是,JLB 和 Delta 呢?」另一個靈魂笑笑,輕語:「誇張,你不如說是兩個靈魂相見之原型?我倆可曾一度如此?」

    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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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節制的早晨──詩三首

    洪慧
    著有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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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詩

      我在朋友的詩裡讀到
      自己,相信的靈魂

      我們無法挽回的舊日
      所有人你都能愛
      所有人,你都不能愛

      我們尚未知道
      人類,和每個時代的人類一樣
      會完整失去一個詞語
      像火機,和自,拍之類

      甚至,從此用上壓抑的語氣
      去形容一次
      又一次,
      清洗香港街道,的
      垃圾車

      02/04/2023

      因此

      他甚至把情人的頭髮
      畫成
      草的顏色

      有何不可呢?

      毫無節制的早晨
      把天空也燒成了
      粉紅色的
      陶瓷

      26/06/2023

      我想

      我自然是屬於文學的
      在最美妙的句式
      裡面,層層包裹的
      朱古力流心

      縱然,我每天都推敲著
      商業公函的
      價錢
      千金散盡

      仁義道德

      02/07/2023

      轉注


      想像藝術家──讀張煒森《浮白》

      李海燕
      本科主修英國文學,及後修讀環球商業及藝術行政碩士課程。曾任職出版及廣告界,現為講師、編輯、評論、獨立製作人;香港藝術發展局審批員(視覺藝術、舞蹈)及顧問(評論、2016-2022年)及。論文及評論文章散見於港、澳、台、德刊物及網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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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著《浮白》我想到Peter Sloterdijk在Rules for the Human Park一文中提到,部分2500年前寫下的哲學文章到今天仍為人所知,有賴其「以文會友」的能力(its capacity to make friends by means of a text)(Sloterdijk 接下來在文中狠批書寫、教化和人道主義的糾纏不清,那與本文無關)。

        如果說《浮白》藉文字會友,成為讀者朋友的可不是作者,而是他書寫的對象/夥伴:藝術家余偉聯、勞麗麗和張子軒。張煒森以三人的創作意念、創作素材以及藝術呈現為起點,以多種文體,包括評論、短篇小說、報導、散文,拓寬觀看作品的可能性;而我讀到的更多是藝術家其人的輪廓:余偉聯跳脫、勞麗麗沉實,張子軒輕盈。未知是否受到作者與三人相處的時間和深度影響,還是策略地以篇幅和文體來引導想像,分配予余、勞及張的內容,在量度和書寫力度上有明顯的不同。可能是因為我從頭讀起,到末段便生起了一陣頭重腳輕之感。其實也不是甚麼大問題。

        張煒森在首篇文章〈藝評對評藝〉詰問藝評為何,為著作的探索打開了序幕。短篇小說〈今宵多珍重〉以女主角雅詩的不辭而別開始。直到重遇前的一年半內,男主角生活如常,但也在不起眼處作出了改變。雅詩,是Arts嗎?要說明是大寫A的那位。作者對藝術以及他一度選擇了的藝評人角色,是否也處於遠近之間的拉扯?

        容許我再度後設地猜想〈牛與鬼〉中的朗弗和斯西,不就是Fran和Cis——Francis 余偉聯?孩童時代最怕農曆七月鬼門關大開的,是他嗎?一直謹記外婆訓示的他,與〈鹿特丹餐廳〉內穿了太大的鞋子的他,與在鹿特丹穿上蛙鞋作繪畫表演的他,是否同一人?

        從〈光與沒有光的所在〉到〈如常〉,張煒森先以「褪色」切入分析張子軒畫作對光的處理,再創新一個主角從不現身的失蹤者的故事,消失作為日常,消失才是如常,是後2019年畫家、評論人、讀者的共同生活境況。勞麗麗的部分「擬聲詞」分三個篇章:〈伊莉亞森與娜塔荊的凝視〉、〈冰川〉,資料含量重,特別是〈候鳥〉一篇,讀起來有種冷靜的距離感,也許「沉實」的印象因此而起。

        如果張煒森是藝評人,他目光停留之處是作品、可《浮白》的側寫提供了認識藝術家本人的線索的話,我想到一個問題:藝術家在作品以外,有沒有「身分」?當然,所有人都活在一張嚴密的關係網之中,所謂自我也需要對應他人的角度才成立;我們也一般相信藝術家的生活與作品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同時,我們接受社會上的其他身分之間的毫不相干,例如躺在牙醫的診療室椅子上的我祈求他只動用醫學知識儘快完成而不要讓他對將來的憂慮令他手震;或者政客一旦露出真面目,多麼的令人厭惡。我們期望的藝術家身分與作品之間的有/無關連,是否出於我們對的藝術的想像,或痴想?

        小詩潮


        我的愛人,如己──詩三首

        李文靜
        1998年夏季生,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相信詩的偶然大於必然。正在平凡日常中尋找初生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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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時翻閱自己的聖經
          熟讀第一條戒律:
          我的愛人,如己。

          晚禱

          我就站在這裡
          與山脈、溪流、落日
          遠方教堂的鐘聲
          讓一顆稻穗飽滿
          我學習作物成熟的姿態
          那就是低頭
          背負永遠年輕的時間
          以我每日的死亡
          面向大地,換來新生的禱告
          直到我的站立
          成為麥田裡唯一金黃的坐標
          等你向我走來
          領走我的一日、三餐、四季
          我就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