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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湖四海》自序】在水一方

王安憶
1954年生於南京,翌年隨母親遷至上海,文革時期曾至安徽插隊落戶。曾任演奏員、編輯,現專事寫作並在復旦大學任教。《長恨歌》榮獲九○代最有影響力的中國作品、1998第四屆上海文學藝術獎、1999年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100強、2000年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1年第六屆星洲日報「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富萍》榮獲2003年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小說優秀作品大獎」長篇小說二等獎;《天香》獲2012年第四屆紅樓夢文學獎;《紀實與虛構》獲2017年紐曼華語文學獎。2011年入圍第四屆曼布克國際文學獎。2013年獲頒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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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鄉落戶的地方叫做五河,那裡流傳一句話:五河五條河,淮澮中通沱,吃水要人駝。「澮」是「澮水」,「沱」是「沱河」;「中」和「通」至今沒有明白是哪兩個字,又是哪兩條河,但無疑都是從淮河分叉出來的支流;第三句「吃水要人駝」卻是直觀的一幕。也不知道何種原因,溝渠交集匯流,地下水卻不能飲用,坊間的說法,洗衣不下灰,煮米煮不爛,和麵和不開。我們幾百戶的村莊,只有一口甜水井,可以生飲。到了城裡,鄉人稱作街上,食用則全由淮河供給,所以,河灘上就有了一幅圖畫,汽油桶汲滿水,安置在平板車,拉車人彎著腰,繃直肩上的繩繫,壓癟了車軲轆,一步步上岸,走過石板路,送去各家各院。記得每桶水的價格五角錢,按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幣值,相當可觀,清貧人戶還是要拜以自己的勞力。駝水的營生集中在渡輪碼頭,上船和下船即可目睹,這情景有一種古意,尤其逆光中的剪影,地老天荒,讓人心生蒼涼。

    後來,看《清史稿》,方才知道「五河」是有名籍的,清代起就是著名的產酒地。這一項在記憶中得到印證—縣城的街巷空場,鋪滿了熱騰騰的酒糟,船還未駛進碼頭,空氣裡就壅塞了醋酸,這氣味也是哀傷。那時候,心情被憂慮占據,青春本就是惆悵,加上遭際,人在孤旅,前途未卜,或者,酵素自身就有戚容,它催化了天地悠遠死生契闊,氤氳瀰漫情何以堪。無論以物質論,還是考工記,本可視作人類進化,可惜困頓在局部裡,完全注意不到個體外的存在,於是,擦肩而過。

    從上海去往五河的路途,頗為曲折。縣城的陸路,唯有聯通地區公署宿縣的長途車,一日一來去,水路從淮河而行,一日也是一來去。清早,大柳巷始發,五河排第二站,經無數停靠,最終蚌埠。其中明光和臨淮關沿鐵路線,通火車,後者地名裡有「關」字樣,像是官渡。但我從來沒在那裡登岸,因火車只是過路,班次有限還都是慢車,蚌埠則是水陸樞紐,車次多,時間上就有餘裕。倘若順風順水,下午三四點即入港,從容往火車站去,看一路風景,吃些閒嘴,彷彿進上海之前的熱身。在鄉人心目中,蚌埠就是個大碼頭,即便我們,田壠茅屋待久了,陡然來到,也是目眩。汽車的鳴笛,街頭的相罵,消防栓撞開龍頭,水漫金山,電線桿子上短路的火花,都閃爍著城市之光。返回的路程,卻是沉鬱的。必須黎明時分下車蚌埠,趕上客輪,才不至於滯留中途。這城市遠不如來時的可愛,漆黑的水泥壁壘,嵌著路燈,投下人影,夢魘似的。碼頭更顯得淒涼,貨船、駁船、拖斗,還有水上人家的水泥船和木船,星星點點的亮,其實那就是漁火,文人墨客的化境。可是,誰顧得上呢?詩詞歌賦於當時的我們,實在太奢侈了。秋冬季節,船就是在晨曦中起錨。我常常在甲板上站完一整個航程,即便滿腦子愁煩,可也不能不注意日頭躍出河面,染一川金水,然後在柳行後面躍躍地走,如歌行板的節奏。這情景是輝煌的,世事卻是一味地辜負,於是更生淒楚。太陽活潑潑地跟隨船走,漸漸上了柳梢,再一躍而出,到了中天。光色平鋪開來,晴空萬里,這一艘輪渡的投影,豆莢似的,且薄如蟬翼,很奇怪,彷彿一個自己看著另一個自己。晨霧散去,景色並不因此變得鮮麗,反而是蒼茫。十多年後,在美國,第一次看密西西比河,驚艷於它的豐饒。有人將它比作長江,實在是看走眼了,它更像亞馬遜河,彷彿人類的嬰兒期,膏腴肥沃,安然沉睡。而我們的河流,印刻著五千年文明的代價,看了要叫人落淚的。對岸傳來砰砰的捶擊,直到那時候,我們還用木杵搗衣。照理也是古風,可誰想得起來,我們又一次和歷史錯過。

    從縣城到我們村莊,要翻過一道一道的「圩」,鄉人們叫做「反」,可能是動詞「翻」的諧音,地名上則保留書面語,「小圩」、「大圩」,流露斯文的傳統。按《辭海》解,「圩」即「低窪地區防水護田的土堤」,堤壩層層圍繞中的我們村,叫做「大劉莊」。無論村落還是所屬的耕地,都不臨近任何水道,讓人有一種旱地平原的錯覺。事實上,每到農曆六七月,大水漲出河床,漫過圩子,將剛出苗的豆地淹沒,頓成汪洋。所以,我們那裡稱農田為「湖」,下田即「下湖」。和風景中的「湖」不同概念,它更可能包含人文和自然的祕辛。我們村就是這樣和淮河遙相呼應,並存於一條生命線。

    寫作《五湖四海》並不起因於它,而是反過來,從梢上開端,那就是拆船。在台灣高雄中山大學,進出的隧道正對渡口,沒事就搭乘輪渡,從這岸到那岸。二次大戰結束,日軍撤離,炸毀船艦沉入海底,於是,拆船業勃興,帶動這城市的大小經濟體。其時,沉渣濾盡,海面平靖,取而代之以漁業和餐飲。拆船這行當有一種隱喻,近指生產活動從水域到陸地,遠的看,則可視作人類解體上一期文明,進化到下一期。建設和頹圮的週期在縮短,更替不斷加速,新和舊推擠著,廢墟的襇皺裡頂出樓宇。我還想寫一個類似挪威作家漢姆生《墾荒記》,原始出發的故事,但二次文明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此時此刻,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忽然來到眼前,如手卷般徐徐展開。為安置拆船的作業場,又將它往東南方向遷徙,直至蕪湖,這就到了長江邊上。我從來沒去過著名的蕪湖,但長江貫通上下,縱橫交錯,跑到哪裡都跑不脫似的,不曾涉足的地方,不曾經歷的事故,不曾認識的人……都在它的手掌心中,你就不敢說沒去過!現在,全都集合起來,追根溯源似地,來到淮河流域那個小小的村莊。彷彿又是六七月的漲水期,秋作物全到了湖底,鄉人們站在台子上,我們那裡,村落都是建在土壘的高地,叫做「台子」,雞犬聲聲,炊煙裊裊,湖面上映出青苗的影。多麼像大洪水中的方舟,我們都是方舟的遺民。

    *本文獲麥田出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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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七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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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七十一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透光
    • 小暴力【十七】
    • 婆婆
    • 小暴力【十六】
    • 清晨的敲鑿
    • 母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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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筆記簿【十一】
    • 辯術.畸人.語道者:言叔夏散文與《莊子》之交涉
    • 任白雲舒卷──淡彩西西
    • 《西西,她這樣的一位作家》前言
    • 筆記簿【十】
    • 【《五湖四海》自序】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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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小暴力【十七】

    陳慧
    於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從事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及小說創作多年,出版小說、散文二十餘本,小說《拾香紀》獲第五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並有多篇中、短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近年移居台灣,創作短篇小說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的我們》及《我台北,我街道2》,最新出版小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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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周郁芬與夏木

      上回重溫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周郁芬醒來,取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3月12日週四 庚子年二月十九 10:47」。周郁芬這些年來建立的生活模式,就是深夜寫作、晨跑、白天睡覺、花大量時間閱讀、吃很少、堅持獨處、低調而堅決的拒絕被他人干擾或改變行程……,短短四天,剛毅一如密令在身的特務生活,已蕩然無存。周郁芬甚至想賴床,真是匪夷所思。

      周郁芬不能賴床,今日行程太滿。因為今天是夏木的生日。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記得起夏木的生日,只是當夏木說,三日後就係佢生日……。周郁芬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啊,這女孩跟你是同一天出生。當時周郁芬與夏木坐在便利店門外,喝著十八天,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夏木。夏木說起他短暫的愛情,他在街頭遇見這女孩,她落單了,同伴不知所蹤,幾乎就要被抓到,電光火石,他從暗處伸手攔腰將她抱進店裡並關上鐵閘,尾隨的人會以為見鬼,在路上正追逐的人忽然就不見了。黑暗中他們四目交投,生死倏忽間,絢爛與靜美,就是這樣。

      夏木跟女孩分手了,在來台前一天。夏木說,我唔捨得,但無辦法。

      周郁芬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把夏木帶去那裡以轉移他的愁苦與傷悲。

      稍早之前,他們躺在旅館床上,安安睡得很熟,呼吸均勻,鼾聲像安靜小獸。周郁芬與夏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然後就說到大半年前的事情。周郁芬說,她都知道,她沒有放過任何一段新聞報導,深夜都在看網上的直播。夏木回答得很堅決,你乜都唔知。夏木側身朝向周郁芬,開始說起來台的經過,說一下,停一下,像回想經過,像思考適當的詞彙,像再也無法說下去。夏木的聲音低沉沙啞,周郁芬不知道他是累了還是哭了,她沒有插話,靜靜聽著,包括話語之間的沉默。然後,夏木轉過身去,背對著周郁芬。她無從得知,世間的母子對話,是否就如此刻,她只覺心臟像被誰揪捏在手上,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生我的氣嗎?

      那天是農曆二月十六,投落在太平洋上的銀白月光,反照進沒有拉上窗簾的室內,夏木徐徐將身上T恤拉起,周郁芬緊緊閤上眼。

      夏木轉過身來抱緊強忍哭聲致抖動不已的周郁芬。

      周郁芬閤上眼都看得見夏木背上棍棒做成的深淺斑駁傷痕。

      周郁芬掙開夏木下床,想要逃出去放聲大哭,夏木死命將她拉住,將臉埋進她懷中。周郁芬有些慌亂,半拉半推的將夏木帶出房間。

      二人沿著海傍公路走了很久很久,黑夜中的亮光來自海上與遠方的超商,最後二人走到超商去吃泡麵喝啤酒。周郁芬呷了一口啤酒說,哭是很消耗體力的事情。夏木吸著麵條,不住點頭。

      然而當夏木談起女孩,他又哭了,周郁芬知道,把他帶去哪裡都是徒勞。沒有地方會讓他快樂起來。這些都不會過去。周郁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的悲傷轉化為她的憤怒。大概就是在那時候,事情悄悄成形。

      黃仁逵 繪

      2.
      周郁芬換上昨天晚上買來的高級套裝衫裙,與她週二離開家門前的運動形像相去甚遠,又將背包和背包裡的東西都放進新買回來的行李箱中。

      貌似公幹的周郁芬辦妥退房手續,乘計程車到達機鐵站,在航空公司的櫃台完成託運行李的手續,取過登機證後,就乘地鐵到了太子站。周郁芬走出地鐵站,沿著彌敦道拐進運動場道,再走到西洋菜北街,很快找到約定的咖啡店。

      店很小,沒有客人,懶洋洋,店員一臉厭世,接單收賬,完全沒意思跟周郁芬四目交投。周郁芬點了黑咖啡和三文治,等了又等,明明沒有客人,三文治與黑咖啡在半小時後才送到她跟前。等待醞釀了食慾,周郁芬吃得有點狼吞虎嚥,彷彿要趕著離去。

      就在周郁芬狼吞虎嚥三文治的時候,進來一個男的,三十出頭,將手上提著的購物袋,小心翼翼放在周郁芬身旁的空位子上,彷彿裡面裝著極其貴重的玻璃器皿。小心輕放。看清楚那其實是周郁芬昨天帶著去買化工用品的購物袋。他隔著一個位子與周郁芬並排坐著,二人看似在對話,不過聽分明了,又像是陌生人搭訕,無非就是抒發一下日常生活的感想。

      男的先離去,只付了自己那杯冰滴的價錢。他兩手空空。十分鐘後,周郁芬也結賬離開。店員根本沒抬眼看二人,繼續厭世,當然也沒發現周郁芬手上提著本來屬於男人的購物袋。

      周郁芬提著購物袋,步步為營,走向對街。

      3.
      當周郁芬從西洋菜北街走到界限街的時候,手上已不復見提著購物袋,上衣之外也不知何時披搭了另一件衣物,就是夏木在夜市買給她的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她信步走進通菜街,穿過運動場道,在來到花墟道之前,已在服裝店裡換上剛買的褲子與鞋子,那邊走邊看的模樣神態,與一般遊客無異。

      周郁芬逛了好幾間花店,才找到要買的屈曲花。小盆栽,十字花科,正盛開著,白色的細細的瓣,珍珠球一樣。她沿著太子道西,又重新走進太子地鐵站中,此時她手上只捧著小盆栽,之前裝著她換下來的套裝與高跟鞋的購物袋已不知所蹤。

      周郁芬乘地鐵到達中環,她站在置地廣場的中庭,游目四顧,女孩比她早到,她一眼就認出來。她想起夏木給她看女孩照片的情景。夏木在手機裡跟女孩最後的訊息對話,周郁芬也看了。周郁芬當時就想,是何等孤絕,才會願意讓人睹此私密?大概真的太痛,無法獨自承受。

      周郁芬離開旅館前,偷偷看了夏木的手機,記下了女孩的電話號碼。她給女孩發訊息,我有你在台朋友的消息,明天下午三點半,在置地廣場中庭等我。她已經想好,如果女孩沒來,就把小盆栽放在銅鑼灣的咖啡店裡。不過女孩來了。她上前去,將小盆栽遞給女孩,女孩退了一步,瞪著她說,我不認識你。

      周郁芬說,我從台灣來,我是夏木的媽媽。

      誰?

      周郁芬很鎮定,掏出手機,給女孩看之前和安安、夏木喝酒吃串燒時拍的照片。

      女孩叫出了另一個名字。

      周郁芬再也不會驚訝。當周郁芬跟夏木說,她跟你是同一天生日……。夏木當時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如今終於懂了。她將小盆栽交到女孩手上,說,生日快樂。女孩接過,說,噢,佢記得。淚水開始在女孩的眼眶打轉。周郁芬說,這花的名字有些古怪,叫屈曲,你不喜歡可以叫它另一個名字,蜂室花,它是你的生日花,花語是不介意,也有久遠的意思,很特別是不是?歐洲人送它給伴侶就是天長地久的意思。女孩終於哭出來。周郁芬說,我不管你叫他什麼名字,他就是夏木,我要你知道,他在台灣,他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就是這樣,抱歉不能陪著你,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女孩還沒來得及反應,周郁芬已伸手拉下女孩束髮的橡皮圈,她轉身乘自動電梯上二樓,遠遠回頭看一眼,中庭人零落,保安人員與哭得很慘的女孩保持著一段距離,並沒有把她趕走。

      夏木沒有騙她,女孩一如他形容的單純美麗,但他卻向她提出了分手。像那些歷史劇中的男女。

      周郁芬沿著行人天橋走到國際金融中心商場,輕鬆蹓躂瀏覽一如遊客,最後往乘機鐵,六點前到達機場。

      周郁芬乘搭的是商務艙位,她提早來到專用餐酒廊,一如出外度假的中產婦人。她悠閒進食,邊瞄著牆上正播放新聞的電視機。剛播報了一則與爆炸品有關的新聞,周郁芬就起身離去,準備前往登機口。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加速上升,周郁芬看著窗外繁星,渾身舒暢,像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像寫了很久的長篇小說終於能記下「全文完」,像跑了一場馬拉松……

      其實只不過是她終於可以為夏木做一些事情。不,不是夏木,是他們。

      轉注


      筆記簿【十一】

      陳慧
      於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從事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及小說創作多年,出版小說、散文二十餘本,小說《拾香紀》獲第五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並有多篇中、短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近年移居台灣,創作短篇小說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的我們》及《我台北,我街道2》,最新出版小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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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漫長的修改

        1.
        在新學年的第一課,我通常會發一頁筆記。筆記分三欄,就是「電影是什麼」、「劇本是什麼」和「編劇要幹些什麼和需要有怎樣的狀態」,一頁可以說完。三欄各有條目,一句能説清楚的我不會洋洋灑灑寫一整篇。抓重點很重要。我亦盡量避免使用晦澀難懂的字詞與用語,力求清晰易明。快樂學編劇。

        這些年來我學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知道絕不等於明白,而從知道到懂得,所歷經的思考與耗費的時間、心力,往往超乎我們想像。這是理解事物的層次與進入問題核心的能力。電影、小說如是,日常事務至國際政治,一概如此。然而,傳遞「知道不等於明白」給我的學生,比講授編劇知識艱難百倍,於是,每一次,當我問「有沒有問題?」就只成為宣佈下課的意思。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痛不欲生。

        我的筆記沒有深澀的字詞,當你看著「劇本不是寫出來的,是修出來的」這一句,大概想起早聽聞行業內被拍出來的電影,劇本都會寫上十七、八稿,有些更是超過了二十稿,於是,你看著筆記,點頭如搗蒜。你同意,但你明白嗎?你知道那修改的過程是如何進行嗎?

        而最重要的,你能想像那過程的耗時與漫長嗎?

        回到筆記上,重新思考「請保持樂觀向上」。我沒心思關注你的愛情與經濟狀況,我只關心你書寫時的狀態。明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務必要經過反覆修改,你不樂觀能堅持得下去嗎?你寫就對了,你知道只要寫出來就有機會變得更好的就對了。前提是,我交出來的,我知道還未夠好。所以別跟我說想要把它寫得更好再交出來……,我等不到你也寫不出來,而且,重點是,你知道不夠好的是那方面、是些什麼嗎?那才是通向得到幫助與提升的那道門。

        我說的樂觀,不是傻蛋或阿Q,它並不盲目,反而有些接近柔道初學者在不斷練習護身倒法。

        2.
        我說的這一切,要從故事大綱開始。

        怕承受不來修改帶來的挫折,那就先搞清楚有些什麼是不能刪改的。刪減字數可以當成工具,就像退潮,沒穿褲子的人與美麗的貝殼都露出來了,你要保留什麼?有時候把沒穿褲子的人趕走,也可能同時剔走了故事的獨特之處。核心顯露出來了,你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漸漸在這過程中,感悟到所謂修改,就是作出選擇。你能掌握好要說的、要表達的,也就是故事的主題,那將成為你的盾,保護你在修改的過程中,做出於故事來說好的、正確的選擇。

        表達與呈現,看似相近,在文學和電影中,都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那幾乎就是風格,在電影的範疇裡,我會稱之為「說故事的方法」。主題相同,角色與材料的挪移重置,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會很不一樣。你在書寫過程中,不斷參照、被啟發,修改自然也在不停進行。

        過程中,你愈來愈清晰自己想要表達的,因為你是經過琢磨的,這成為你與別人討論劇本時的底氣。你不會再盲目堅持,清楚知道那些修改不會挪移、傷害到你所要表達的。你變得柔軟。

        保持柔軟,是寫劇本最好的狀態。

        3.
        劇本在無數次修改中完成,終於演員要開始讀本了,參照讀本的效果,修改繼續。

        演員最後辭演,修改繼續。

        劇組進來了,製片找不到場景,劇本修改遷就。攝影師提出了光影設計上的一些看法與提議,修改劇本配合。演員也提出了對角色的看法,繼續修改,修改的不只是一個角色,還有跟他互動的。那是一個世界。牽一髮,動全劇。對,你的工作就是這麼重要而專業。

        我想起吳謹蓉在得獎感言中的一句,「很多時候我覺得光要活下來就很困難了」。我深有同感,那不純粹指外在的物質條件,還有編劇強大的心臟。

        為什麼編劇總是在強調,故事是有生命的,因為劇本會長大,會長出自己應該有的樣子。劇本的長大,發生在修改的過程中。

        我們不是在寫劇本,我們在修改劇本。一直修一直修,修出故事最好看的樣子。如果你仍然在修改劇本,我知道,你是樂觀、柔軟的人;你是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