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真正的人道精神是回到這些真實的刻鑿與觀察,引領我們不再將感性和理論二分,整合起屬於人的感受和思維,從而進入一段旅程。
*此文獲麥田出版社授權轉載自《幸運之人》
《幸運之人》觀察一個英國鄉村醫生的日常、他所面對的醫療體系,以及獨自到偏遠地區行醫的事。此書是約翰・伯格首次與瑞士攝影師尚・摩爾(Jean Mohr)合作,以照片、文字互相搭配所書寫而成的紀實文本。
全書從風景照片揭開序幕。鄉間森林的路上,一輛駛向密林的車子,沿路有房舍有樹木,帶我們進入猶如英國如畫美景(picturesque landscape)的鄉間,這裡也是故事的舞台。
幕帘拉開後,卻是一件緊急的意外事故,一名樵夫被倒下的大樹壓碎了腿,同伴正慌張呼叫故事主角薩梭醫生。伯格簡短而精準地掌握了細節,彷彿他的眼睛是戴在醫生頭上的全知攝影機。醫生在電話中引導報案者指出鄉間的確實地點、盤算該讓救護車停在哪裡,他急速前往,「拇指死按著喇叭,一方面是為了警告迎面而來的車輛,另一方面也是想讓壓在樹下的人聽見,知道醫生就快到了。」幾句話,伯格描述了一位火急之中不失體貼與冷靜的醫生。
這樣的開場點出了全書主題:一個「好醫生」如何在那樣的時代用他自己的方式堅持行醫。這本書環視了一個鄉村醫生的故事。從他的教養、經歷到自我期待,從他對待病患的態度,甚至他的苦惱和無能,以及他想對抗的與不合時宜的,都予以層層剖析。但什麼是好?就像伯格一直避免但有時也不得不承認:陳腔濫調是傳達意象的必備品。成語流俗、卻也好懂,假如用一個俗語來形容這個好,或許就是「視病猶親」。伯格用一本書去描述這樣一件事情,但又遠遠超過這件事。
閱讀伯格,最不需要擔心的是自身知識含量夠不夠的問題。伯格總是如此親切,但他並非不掉書袋或不論述,他的書袋藏在後面,而他的思辯是有層次性的。就像他影響力最大的藝術評論,總由觀察為始,一步步引領讀者進入內核,一同理解與思考,辯證、再辯證。此外,伯格也是傑出的小說家,他善用文學性的情境和對話呈現人的處境,勝過簡單的分析、定義或結語,他也通常不輕易下斷言。這些特質,在這部算是早期之作的《幸運之人》中皆可察覺。
伯格從薩梭的身上抽取了一個全科醫生 的理想典型。但伯格的觀察也如同他的藝評,向來拒絕神祕化任何的個人與作品,而是不斷追索:是什麼情況與時代之下產生這樣的藝術?或更整體與結構性地回到藝術家的時代、社會性的樣態去予以探問。伯格不將薩梭的「好」、到偏鄉奉獻的精神視為單純的良善本性或個人情操,他在薩梭身上探問他的服務志向與內在驅力的起源,在世代與階級的相關線索裡尋訪到一種類似康拉德(Joseph Conrad)筆下的掌舵精神。伯格也觀察薩梭身上強大的求知慾和責任感,來自與全科相呼應的一種「全人」精神、以及個人智性與悟性的追求。
伯格更觀察一個鄉村醫生與社群地方的關係,他清晰點出醫生的仕紳位置與森林人 的文化剝奪,而致令薩梭感到挫敗的苦楚也在於他無法也不該讓病患理解薩梭自身所感受到的種種無力感,以及在地人並無法體認的自身弱勢處境。伯格辯證地探問,誰才是幸運之人?是能有薩梭醫生相伴與認肯的森林人?還是可以像個藝術家一樣、相信自身工作就是存在價值的薩梭醫生呢?這裡的「幸運」指涉的又是什麼呢?假使人能夠在粗礪與殘酷之中磨損掉那細膩的感受力,或許才是幸運。但薩梭醫生似乎不能。伯格寫下「不要變得太細膩。細膩這項特權,就是幸運之人與不幸之人的區別。」彷如一記棒喝。
伯格沒有直接陳述的是,創立於一九四八年的國民保健服務 對薩梭醫生或同時期英國人的意義為何。在此書最初出版的一九六七年,仍然是戰後歐洲社會民主信念深植的時期,期許社會公平、同意累進課稅以構築的社會福利體系,包含其中的英國公醫制度即代表著一種美好的社會想像。相信伯格必然同意醫療公共化的理念,然而他更好奇的是,獻身在此一利他信念之下的醫生,所可能面對的困難與恐懼。
這個故事必須讀到最後。除了伴隨伯格自身在寫作上的精采思辨、以及對薩梭此人的難以論斷之外,還有後記裡令人倒抽一口氣的補充。
伯格說:「我們還沒開始建立一個可以評價薩梭社會貢獻的社會」,因此他方方面面審視了薩梭以及他所處的世界。這讓《幸運之人》既不屬評論,也不歸小說,但若用現下的「非虛構寫作」定義,又似稍嫌簡化。《幸運之人》是伯格與摩爾的首度嘗試,以文字和攝影共同完成一則基於事實的報導。許多論者都指出這可上溯至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與沃克・伊文斯(Walker Evans)合作的《現在讓我們讚頌名人》,以及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的〈鄉村醫生〉之系譜 ,但他們似乎又與這些出版型態不盡相同。其後伯格與摩爾還共同完成了《第七人:歐洲移住工人的故事》(A Seventh Man)、《另一種影像敘事》(Another Way of Telling)兩書。從《幸運之人》裡,可以看見此處的攝影不完全是配圖,文字也非為圖說。許多時候會發現閱讀之中影像恰好現身,從一開始的風景、薩梭的診所,描述醫病關係時放上了薩梭與病患接觸的影像,攝影與文字像是互為主體的關係,讓閱讀產生了不同於純文字的節奏。傑夫・戴爾(Jeff Dyer)曾如此描述這樣的圖文關係:「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攝影不是作為文本的插圖,相對的,文本也不打算扮演影像的延伸圖說。他們拒絕讓文字與影像變成伯格所謂的『套套邏輯』,改以一種相互增強的融合關係取而代之。一種新的形式正在鍛鑄與精煉。 」可以說,《幸運之人》正是這新形式的起點。
伯格的傳記曾提及,《幸運之人》出版後找到令人意外的讀者,對六、七〇年代的大學生來說,這本書讓他們第一次明白,原來自己想成為醫生 。這本已近六十歲的老書,今日我們何以還讀它?就如伯格所說,作者會老,書卻可能更年輕 。書中的數據內容會過時、當下問題會消失,但是書中保留的人物精神、作者視角與形式,仍然足以為這世界帶來希望。
或許真正的人道精神是回到這些真實的刻鑿與觀察,引領我們不再將感性和理論二分,整合起屬於人的感受和思維,從而進入一段旅程。而能夠閱讀或體驗這則故事,你我其實皆為幸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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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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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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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