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後的陽光中,朱古力伸了個懶腰,把身體反曲成弓型,再靈敏無聲地跳上牠最愛的肚臍型抱枕,捲成一團,以嬰兒般的姿態入睡,完全看不出半點牠曾在街上流浪的痕跡,這常常使我感嘆,當初與牠相遇的幸運。
* * *
我們與朱古力的相遇,說是天註定的緣分也不為過。那晚,我和姐本在戲院看電影,但那不合邏輯的電影情節和矯情空洞的對白,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於是,我們看到一半便憤而離場。回家的路上,我們氣憤難平,仍然說個不停,無意中走進一條巷子。
在烏燈黑火的暗巷裡,姐瞥見一道閃過的黑影,連忙把我叫停。我順著她的手勢看,原來是隻黑貓。牠正以金黃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們。姐蹲下身來,緩步向前走,動作儘量放輕放慢,以表示自己的善意。
黑貓雖沒轉身離去,但也節節後退,與我們拉開距離,使姐不敢冒然靠近。一人一貓的對望畫面,活像是在玩誰先閉眼便輸的遊戲。半晌,反是黑貓看出姐沒惡意,主動上前,以毛茸茸的貓身摩蹭我們。我們都咄咄稱奇,驚訝於竟有如此親人的街貓。
黑貓的身軀並不瘦弱,不像我平常看見那些瘦骨磷峋的街貓。難道有人在餵養牠嗎?我一邊想,一邊用手輕摸牠的下巴,牠則一臉享受地微抬下巴,眼睛都舒服得閉成一條線。
「喂!你哋喺度做咩!」背後忽爾傳來的一聲喝罵,嚇到了在場的兩人一貓。牠更是迅速跑走,不見蹤影。
我回頭看,那是個體型瘦削,穿著看更制服的中年男人。
「你哋唔好喺度餵貓呀!」那看更見我們沒有回應,厲聲喝道。
姐對他嚇走黑貓的行徑心生惱怒,連話都不想跟他說,頭也不回地拉著我離開。而他則是一動不動站著,目送我們離去,表情隱沒在黑暗之中。
* * *
儘管有著結束時的不愉快,但這次相遇本質上是不可思議的,當中蘊含著六個偶然:最初我買了一瓶可樂,憑著瓶蓋的抽獎碼抽中兩張電影票,便邀朋友一同前去。可是,朋友剛好在當天染上肺炎,無法出門。而平日忙於學業的姐碰巧放假,能與我作伴看電影。又恰好,我倆都難以忍受那套糟糕的電影,決定中途離場。出於偶然,我們進了一條未曾經過的暗巷。那貓又恰好在我們穿行巷子的十多秒中,出現並被我們留意到。這些偶然都隨機地影響著我們的行動,不斷改變命運行進的軌跡,使得我們在此地此時此刻相遇。
* * *
那次以後,姐常會慫恿我一同前去探望那黑貓。牠出現在巷子的時間不定,但只要有耐性,總能等到牠。隨著相處的時間日久,我們還替牠取名為朱古力。
現在,牠初聽到人的腳步聲,還會緊張地躲起來,但當發現是我們,便會快步走上來,親暱地磨蹭我們的腿,催促我快點摸牠。我撫摸的力道也隨其一下下的磨蹭,變得輕柔起來……
只是,那陰沉的看更仍時常出現,彷彿日本的地縛靈般,永遠被困在這暗巷當中。他曾惡狠狠地走到我們跟前,叫我們不要餵貓:「呢啲貓亂屙屎屙尿,整污糟晒地方,搞到成個後巷都係貓尿味,餵黎做乜。」
可姐總會毫不示弱地罵回去。那看更數次吃虧後,便沒再說甚麼,只以一副陰冷的面孔,站在遠處盯著我們,使我不自在得很。
某次,姐下定決心,離開時跟我說:「不如……我哋將朱古力帶返屋企。」我有點嚇到,聲線不由得提高地說:「帶返屋企?你話帶返屋企養?」
「你細聲啲啦。」姐壓低聲線,繼續說:「你諗下,朱古力喺街度無人照顧,仲可能比車撞到。個看更又成個虐貓犯咁。我哋帶佢返屋企,朱古力咪仲……」
話音未落,我們就看到那看更從轉角處走來。我心裡一陣緊張,不知他是否聽到姐說他像虐貓犯。可他依舊面無表情,與我們擦身而過。我想,他應該是沒聽到吧。
* * *
養貓的最大可能障礙是父親,畢竟養貓是會影響到一家人的事。而爸在家庭日時,心情總是不錯,所以姐打算在那天一決勝負。對了,我家有個習慣,大家無論生活多忙,也要每月抽兩天作家庭日。爸常對我們說:「工幾時都有得返,但屋企人唔係幾時都有得見。」
那天,我們決定到野外郊遊。餐點本是由瑪麗亞姐姐負責,但姐當然是把握機會親手下廚,又蒸了爸最愛的桂圓桂花糕。他一口吃下,讚不絕口,心情頗佳。
姐見時機成熟,終於開口講述與朱古力相遇的故事:「……所有野都岩岩好,就好似我哋命中註定會遇到佢咁。既然咁有緣,我哋不如帶佢返屋企做寵物囉?」
爸一聽到姐開口,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知女莫若父,爸恐怕一看到這碟桂花糕,就猜到姐有事要他同意了。
爸沒有立即開口,他先是跟媽對視一眼,確認雙方的想法。再慢條斯理多吃一件桂花糕,緩緩開口問姐:養貓要準備的事物、貓生病後的處理方法和如何分擔寵物支出等問題。姐早已做好準備,對答如流。
爸的眼中漸漸流露出滿意的眼光,但他沒有立即答應,而是要我們承諾:養貓的事絕不會半途而廢,也不會麻煩到瑪麗亞姐姐。我們本就打算要照顧朱古力終老,自然毫不猶豫便同意。
於是,爸便道:「既然你哋都準備得咁充足,咁我同媽咪都無野好反對啦。不過,我作為屋主,而家有個新租客搬過黎,緊係要收返啲租金啦。我諗好啦,就每個月收你兩碟桂花糕做租金啦!」
姐知道爸在捉弄她,便誇張地說:「太貴啦,太貴啦,我都係唔養啦。」可她臉上的笑容,卻是藏也藏不住。
* * *
我們沒打算把計劃告訴那看更,反而打算隱瞞他。按姐的說法就是,他這副模樣哪能幫得上忙。何況,他厭貓的態度令姐生厭,連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
可我們做好萬全準備後,朱古力卻突然消失,數晚不見蹤影。這是之前從未發生過的,姐因此心神不寧,一天到晚都在擔心朱古力會否被車撞倒。幸好,待第三天時,我們一到巷子喚牠,牠就從暗角走出來,姐才鬆一口氣。這算是個有趣的小插曲吧。
於是,我們終於開展捕貓計劃。我和姐的朋友得知我們的行動後,都紛紛出謀獻策,所以我早有準備。我先從背包取出貓薄荷,引誘朱古力。此舉果然奏效,牠繞著我的腿不斷叫,示意要吃。然後,我灑了些貓薄荷進貓背包裡,想趁牠鑽進去吃時關上拉鍊。可朱古力卻猶豫不斷,遲遲不願進去。
那我惟有強行把牠推進去。朋友曾教我,只要捉住貓後頸,便能減低其反抗的力道,所以我如法炮製。可即便如此,朱古力也向我手臂揮爪,讓我放手。幸好,我們已戴上防抓手套,沒有受傷。我們確認拉鍊沒有夾到朱古力後,再關上背包。事情順利完成,真是太好了。
坐上uber的座位上,我輕聲安撫著懷裡的朱古力。牠仍是一臉惘然的傻樣,完全不知道牠即將要成為我家的一員,要過上比暗巷生活好上許多的快樂日子,真是一隻傻貓呢,這個念頭讓我嘴角上泛起一抹微笑。在這放鬆的時間,我忽爾想起,這幾天同樣沒看到那看更,他到底去哪了?
這時,朱古力朝窗口方向叫了一聲。我順著其視線,瞥到那看更正站在垃圾桶前抽煙。原來他這幾天轉換了場地抽煙,才不見蹤影,但他本身會抽煙嗎?之前好像未曾見過。不過,這與我無關,多想無益,還是專心在朱古力身上吧。
驀地,他似乎心有所感,抬頭瞥了我們的車一眼。可隨著車子的遠去,他的身影終是消失於窗外。
(二)
你從褲袋取出一盒萬寶路,如往常點煙,深吸一口,緩緩吐出。
你想,這口煙不能吃太久,住戶會投訴。
你把煙頭丟在地上踩熄,準備轉身回去,身旁卻忽爾傳來一聲貓叫。你瞇起疲累的雙眼看,發現是隻黑貓,走起路時無聲無息。
你沒理會牠,繼續走回住宅,腦中卻閃過小時候的畫面,髒污的階磚仔、樓下的小黑貓、媽手上的酒、腳底下的白飯魚、一記耳光和滴答滴答的時鐘聲。你用力地搖搖頭,想趕出這些不快的回憶。
* * *
坐在大堂的保安椅上,電梯門打開,是那對神經男女。你暗暗嘆口氣,知道要有麻煩了。果然,鄭生走到你跟前,說:「單法事幾時搞?」
你故作驚訝,問:「咩法事?」當然,你聽其他看更說過,但扮無知才不會有麻煩。
鄭太不耐煩地說:「我哋咪同過你班同事講過囉。」她頓了頓,低聲說:「樓上咪有條友燒炭死咗嘅。」鄭生插咀道:「聽講成個身都脹晒添,幾鬼恐怖。」
鄭太點了點頭,接著說:「佢死得咁恐怖,都唔知會唔會返黎,所以咪搵你哋打番堂齋祭下佢。」
你扮作認真地說,會上報給業主立案法團。但你知道是不會成事的,法團一定會左推右推,不願出錢。可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你叫他們留下電話和住址,說有消息會通知他們。
你看到阿芬剛巡完樓下來,跟她說了聲,便到後巷抽煙。今天不想太早回去,所以你比平時多抽一根煙,享受著腦袋空空,看煙霧升起的放風時間。你發呆時,瞥見那天的黑貓,略為驚訝牠仍在。忽然,你回憶起過去你曾用稚嫩的聲線說:「媽,我想養隻貓。」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緩緩走近、蹲下,伸出你粗糙的大手摸牠的頭。本已預備好會被抓傷,但牠沒有,只露出舒服的神情,令你心中柔軟的部分彷彿被觸動到。
* * *
你不懂是你八字跟那對神經夫妻不夾,還是流年不利,他們總在你單獨一人時才投訴。
他們剛從大門走進來,見到你就劈頭問道:「喂!我哋都叫咗你哋搞法事咁耐,做咩仲未搞掂。」
你知道他們是得罪不起的,只好敷衍:「啊!我哋同咗法團講啦,應該差唔……」但是,這招用過太多次,鄭太粗暴地打斷你說:「講講講,次次問你,你次次都咁講。一陣叫我哋留個電話,又當無事。」
鄭生接力說:「好似上次咁,明明成層樓都有味,你哋又話無。」那次,他們兩人投訴樓層有怪味,所有看更都嗅不到,但兩人仍堅持有怪味。
你說:「唔係我哋唔上心,但件事都係法團果邊搞。佢哋未做嘢,我哋都催唔到佢。」
鄭太潑辣地說:「我理得你呀,總之你哋同我搞掂佢。同埋呀,今日七月十四,都唔知有冇污糟野,你同我哋一齊搭lift上去。」
儘管你極力推辭,但耐不住他們兩人的纏繞,就勉強同意,打算快上快落。可上去以後,他們又拉著你說,鄰居的鞋架擋住走廊,又說走廊丟漆,要再維修。良久,你才順利回到大堂。
次日上班時,主管叫你進休息室,劈頭就說:「琴日有住戶投訴,話佢返到黎,個看更唔見咗。佢係屋企放低野,再落去,個看更都係唔見咗。你死咗去邊?」
你如實跟主管說,他卻打斷你道:「人哋叫你上去就上去?我夠話過,大堂唔可以無人啦。附近岩岩先有幾單爆格,啲賊入咗黎咁點?」
你握緊了拳頭,但依然點了點頭,嘴裡說著明白了。
接著,主管指住你的鼻尖,說:「拿,你唔好諗住而家難請人,你返12碼就大撚晒。我一樣可以炒你,再叫雞頭搵啲替更返12碼。」再厲聲地說:「知唔知?」
你想要解釋,但主管已沒有心思聽你說話,只像趕蒼蠅般,叫你回去上班。
你坐在大堂,阿芬問你甚麼事,你搖搖頭,沒有說。你知道,隨便說出口,倒楣的只會是自己。
莫名地,你又想起兒時小事,你家的階磚仔,表哥拿著你的玩具,表哥向你揮動的拳頭,媽從廚房出來的身影,揮來的耳光。
你胸口很悶,便跟阿芬說,要去抽根煙。到了後巷,黑仔恰巧也在。對了,黑仔是你替那黑貓取的名字,弄得像是自家的寵物般。你點了根煙,從褲袋取出條百佳買的鱈魚肉泥,牠很喜歡。你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說不出,黑仔也不懂。可黑仔反而是有話想說的那個,牠喵了一聲,以貓身輕輕摩蹭你的腿。
* * *
這次不是那夫婦,而是陳伯。他要你跟他上去,你跟阿輝打個招呼便上去。原來,陳伯嫌鄰居的貓吵得很,害他半夜睡不著。你敲開鄰居的門,他是個剛搬來的年輕人,帶著歉意地說貓正值發情期,待兩個月後就會做絕育手術,請多忍一會。可陳伯卻不接受,說:「忍忍忍忍,我仲要忍到幾時呀。你好即刻丟走隻野佢,唔係我報警嫁。」
你苦口婆心地勸陳伯,大家都是鄰居,無謂把事情鬧大。可陳伯沒有理會:「呢啲閪貓亂屙屎屙尿,整污糟晒地方,搞到成個走廊都係貓尿味,養黎做乜。」
那年輕人本是好聲好氣,但聽到他左一句閪貓,右一句畜生,火也燒起來,跟他在對罵。你心裡也惱怒,想一拳打在陳伯臉上。可奈何你是做看更的,是在上班,只好盡力調停,最終也沒談出個結果來,你也被陳伯的態度弄得煩躁起來。
回到大堂,你看時間差不多,便說自己要去抽根煙。果然,黑仔已很習慣你在這時間點出現。你把事先帶在身上的貓糧,倒在小碟子上,在旁邊靜靜地看牠大口大口吞下。你摸了摸懷裡的萬寶路,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抽。現在多了貓糧的開支,還是到忍不住才抽吧。
* * *
你如常借抽煙作藉口到後巷,但你其實已很少抽煙。可這天跟往常不一樣,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在摸黑仔。你異常地憤怒,像是你的秘寶被他人奪走了,並在你面前耀武揚威。你走近,喊道:「喂!你哋係度做咩?」
急躁的聲音竟嚇走了黑仔,你看著牠畏懼逃走的背影,心裡一陣懊惱。可同時間,你也想到要將錯就錯,儘量扮得惡形惡相,學著陳伯對貓的厭惡,說著自己也覺得噁心的說話,想把他們嚇走。
可事情往往不如人願,他們沒被你嚇倒,往後的日子還常常來。照道理,有人跟你一樣愛黑仔,你該替黑仔感到開心,但你卻只感到不甘。隨著他們餵食的次數漸多,你竟發現,黑仔開始不想吃你的貓糧,有時只吃了幾口便轉身離去。你知道自己無資格埋怨和不甘,只能自嘲想,有機會吃到更貴、更香口的濕糧,誰會想吃你這種窮鬼買的便宜貨。
你又想起件兒時小事。有一年,你突發奇想,想要畫張生日卡給媽媽。你從數學簿撕下張格仔紙,用學校的顏色筆填滿顏色,寫下歪歪斜斜的祝福字句,充滿期待地送給媽,但她只是隨手放到一旁。次天,你從垃圾桶中發現它。你想,媽只是不小心丟到裡面,只要你把它收好,媽終有一天會焦急地尋找它。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不知道過了多久,你總算是明白,這是無意義的。最終,你親手把它丟到垃圾桶裡。
* * *
以前,你曾想,你與黑仔算是有緣分吧。牠偶然地來到這暗巷,而你又剛好是個夜更看更,才能在此時此地相遇。牠讓你想起,小時候想養的黑貓,讓你偶爾地想要親近牠。牠是個遲來的寵物朋友,像是要來彌補你兒時的缺失。這種命中註定的相遇,聽起來像個不錯的故事吧?但當別人的故事比你的更動聽,又該怎樣呢?
你知道那對男女不喜歡你?沒關係,你也不喜歡他們,保持距離就好。你花了好大的心力,說服自己接受現狀,所以當你聽到他們打算帶黑仔走時,你真的是出離憤怒。即使過往面對主管及住客時,你也未曾如此憤怒。你不理解,為何你付出的時間和心力如此多,但他們隨隨便便路過,就把黑仔從你身邊搶走。
你做了個決定。某天,你把黑仔放進背包,一邊抱著背包回家,一邊堅信著,你同樣也有能力照顧黑仔,讓牠生活得快樂。
黑仔到你家後很是害怕,躲在滿是雜物的床下發抖,不敢出來。你本已為數不多的朋友無法幫到你,讓你不知怎辦。終於,你想到去寵物店詢問店員。這才發現,養貓需要買貓砂、除蚤、驗貓愛滋、買貓抓板。你凝視著這些物品的價錢牌,儘管店員說它們都是很基本、很必要的物品,你還是只買了貓糧和貓砂。
你把貓砂倒進平日洗臉用的圓盆,並留下貓糧和水,才安心睡去。睡了一覺後,黑仔依舊躲在床下,但你現已無時間關心牠,你要上班了。上班時,你叫旁邊年輕的替更教你上網,並趁著沒住戶時,偷看養貓的資訊。替更好奇地問,你不是老煙槍嗎?怎麼今天不抽煙?你敷衍地說:「戒緊,戒緊。」
回家後,你嗅到臭味,卻不見貓砂上有屎。你拉開床架,發現一攤尿和屎。你好不容易罵罵叨叨地清理乾淨,拿著盆子過來,跟黑仔說這才是廁所,但黑仔似乎不太懂。你看看黑仔的糧食碗和水碗,貓糧是有吃的,可水還剩下許多。你上網看看,聽那些影片,才知道原來貓愛乾淨,看到水裡有灰塵就不會喝。換水、睡覺、吃飯後,你繼續看養貓的資訊,發現養貓較你想像中複雜許多,可你已沒時間多了解,現在又已是上班時間。
好不容易結束工作,回到家,黑仔的屎尿依舊是拉在床下。你知道牠有出來過,因桌上的碟子被打破了。你好不容易地用食物哄騙牠從床下出來,來回檢查幾遍發現黑仔無事,才放下心來。你彎下本已不直的腰,緩緩清理碎片。打理完畢後,坐在床邊。你很餓,但身體更累,已不想站起來。
你坐著坐著,忽爾意識到自己多麼可笑,連自己都未能照顧好,卻妄想照顧一隻貓。
* * *
你拉開背包拉鍊,讓黑仔回到暗巷。回到熟悉的環境,牠顯得很雀躍。你取出鱈魚棒餵牠,這次是寵物店的高級貨,不再是以往的便宜貨,黑仔因而吃得很香。牠沒有因這幾天的事而害怕你,依舊不討厭你粗糙的大手,你輕柔地從牠額頭掃至其貓腰,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這終是要迎來結束,是時候了,你停下撫摸,凝視著牠,不想以後忘記牠的模樣。你站起來,轉身離開。黑仔也許是未吃夠,竟也跟上來。你步伐不改地走出暗巷,走到繁華的街頭上。黑仔始終是隻街貓,不敢追至明亮的街上。牠停留片刻,最後也離開了。你心裡清楚,會有更好的人把牠帶離這暗巷。
今天不用上班,但你也不想就這樣回去。於是,你久違又熟練地走往附近七仔買萬寶露。你看著馬路穿梭的車輛,抽了一根又一根,思索著當中會否有車載著黑仔,同時你又嘲笑這無謂的想法。站了一會,你終於踩熄手中的煙頭。你想,是時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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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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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
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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