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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沙
不喜寫字,卻又無法不寫字的國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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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午後的陽光中,朱古力伸了個懶腰,把身體反曲成弓型,再靈敏無聲地跳上牠最愛的肚臍型抱枕,捲成一團,以嬰兒般的姿態入睡,完全看不出半點牠曾在街上流浪的痕跡,這常常使我感嘆,當初與牠相遇的幸運。

    * * *

    我們與朱古力的相遇,說是天註定的緣分也不為過。那晚,我和姐本在戲院看電影,但那不合邏輯的電影情節和矯情空洞的對白,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於是,我們看到一半便憤而離場。回家的路上,我們氣憤難平,仍然說個不停,無意中走進一條巷子。

    在烏燈黑火的暗巷裡,姐瞥見一道閃過的黑影,連忙把我叫停。我順著她的手勢看,原來是隻黑貓。牠正以金黃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們。姐蹲下身來,緩步向前走,動作儘量放輕放慢,以表示自己的善意。

    黑貓雖沒轉身離去,但也節節後退,與我們拉開距離,使姐不敢冒然靠近。一人一貓的對望畫面,活像是在玩誰先閉眼便輸的遊戲。半晌,反是黑貓看出姐沒惡意,主動上前,以毛茸茸的貓身摩蹭我們。我們都咄咄稱奇,驚訝於竟有如此親人的街貓。

    黑貓的身軀並不瘦弱,不像我平常看見那些瘦骨磷峋的街貓。難道有人在餵養牠嗎?我一邊想,一邊用手輕摸牠的下巴,牠則一臉享受地微抬下巴,眼睛都舒服得閉成一條線。

    「喂!你哋喺度做咩!」背後忽爾傳來的一聲喝罵,嚇到了在場的兩人一貓。牠更是迅速跑走,不見蹤影。

    我回頭看,那是個體型瘦削,穿著看更制服的中年男人。

    「你哋唔好喺度餵貓呀!」那看更見我們沒有回應,厲聲喝道。

    姐對他嚇走黑貓的行徑心生惱怒,連話都不想跟他說,頭也不回地拉著我離開。而他則是一動不動站著,目送我們離去,表情隱沒在黑暗之中。

    * * *

    儘管有著結束時的不愉快,但這次相遇本質上是不可思議的,當中蘊含著六個偶然:最初我買了一瓶可樂,憑著瓶蓋的抽獎碼抽中兩張電影票,便邀朋友一同前去。可是,朋友剛好在當天染上肺炎,無法出門。而平日忙於學業的姐碰巧放假,能與我作伴看電影。又恰好,我倆都難以忍受那套糟糕的電影,決定中途離場。出於偶然,我們進了一條未曾經過的暗巷。那貓又恰好在我們穿行巷子的十多秒中,出現並被我們留意到。這些偶然都隨機地影響著我們的行動,不斷改變命運行進的軌跡,使得我們在此地此時此刻相遇。

    * * *

    那次以後,姐常會慫恿我一同前去探望那黑貓。牠出現在巷子的時間不定,但只要有耐性,總能等到牠。隨著相處的時間日久,我們還替牠取名為朱古力。

    現在,牠初聽到人的腳步聲,還會緊張地躲起來,但當發現是我們,便會快步走上來,親暱地磨蹭我們的腿,催促我快點摸牠。我撫摸的力道也隨其一下下的磨蹭,變得輕柔起來……

    只是,那陰沉的看更仍時常出現,彷彿日本的地縛靈般,永遠被困在這暗巷當中。他曾惡狠狠地走到我們跟前,叫我們不要餵貓:「呢啲貓亂屙屎屙尿,整污糟晒地方,搞到成個後巷都係貓尿味,餵黎做乜。」

    可姐總會毫不示弱地罵回去。那看更數次吃虧後,便沒再說甚麼,只以一副陰冷的面孔,站在遠處盯著我們,使我不自在得很。

    某次,姐下定決心,離開時跟我說:「不如……我哋將朱古力帶返屋企。」我有點嚇到,聲線不由得提高地說:「帶返屋企?你話帶返屋企養?」

    「你細聲啲啦。」姐壓低聲線,繼續說:「你諗下,朱古力喺街度無人照顧,仲可能比車撞到。個看更又成個虐貓犯咁。我哋帶佢返屋企,朱古力咪仲……」

    話音未落,我們就看到那看更從轉角處走來。我心裡一陣緊張,不知他是否聽到姐說他像虐貓犯。可他依舊面無表情,與我們擦身而過。我想,他應該是沒聽到吧。

    * * *

    養貓的最大可能障礙是父親,畢竟養貓是會影響到一家人的事。而爸在家庭日時,心情總是不錯,所以姐打算在那天一決勝負。對了,我家有個習慣,大家無論生活多忙,也要每月抽兩天作家庭日。爸常對我們說:「工幾時都有得返,但屋企人唔係幾時都有得見。」

    那天,我們決定到野外郊遊。餐點本是由瑪麗亞姐姐負責,但姐當然是把握機會親手下廚,又蒸了爸最愛的桂圓桂花糕。他一口吃下,讚不絕口,心情頗佳。

    姐見時機成熟,終於開口講述與朱古力相遇的故事:「……所有野都岩岩好,就好似我哋命中註定會遇到佢咁。既然咁有緣,我哋不如帶佢返屋企做寵物囉?」

    爸一聽到姐開口,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知女莫若父,爸恐怕一看到這碟桂花糕,就猜到姐有事要他同意了。

    爸沒有立即開口,他先是跟媽對視一眼,確認雙方的想法。再慢條斯理多吃一件桂花糕,緩緩開口問姐:養貓要準備的事物、貓生病後的處理方法和如何分擔寵物支出等問題。姐早已做好準備,對答如流。

    爸的眼中漸漸流露出滿意的眼光,但他沒有立即答應,而是要我們承諾:養貓的事絕不會半途而廢,也不會麻煩到瑪麗亞姐姐。我們本就打算要照顧朱古力終老,自然毫不猶豫便同意。

    於是,爸便道:「既然你哋都準備得咁充足,咁我同媽咪都無野好反對啦。不過,我作為屋主,而家有個新租客搬過黎,緊係要收返啲租金啦。我諗好啦,就每個月收你兩碟桂花糕做租金啦!」

    姐知道爸在捉弄她,便誇張地說:「太貴啦,太貴啦,我都係唔養啦。」可她臉上的笑容,卻是藏也藏不住。

    * * *

    我們沒打算把計劃告訴那看更,反而打算隱瞞他。按姐的說法就是,他這副模樣哪能幫得上忙。何況,他厭貓的態度令姐生厭,連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

    可我們做好萬全準備後,朱古力卻突然消失,數晚不見蹤影。這是之前從未發生過的,姐因此心神不寧,一天到晚都在擔心朱古力會否被車撞倒。幸好,待第三天時,我們一到巷子喚牠,牠就從暗角走出來,姐才鬆一口氣。這算是個有趣的小插曲吧。

    於是,我們終於開展捕貓計劃。我和姐的朋友得知我們的行動後,都紛紛出謀獻策,所以我早有準備。我先從背包取出貓薄荷,引誘朱古力。此舉果然奏效,牠繞著我的腿不斷叫,示意要吃。然後,我灑了些貓薄荷進貓背包裡,想趁牠鑽進去吃時關上拉鍊。可朱古力卻猶豫不斷,遲遲不願進去。

    那我惟有強行把牠推進去。朋友曾教我,只要捉住貓後頸,便能減低其反抗的力道,所以我如法炮製。可即便如此,朱古力也向我手臂揮爪,讓我放手。幸好,我們已戴上防抓手套,沒有受傷。我們確認拉鍊沒有夾到朱古力後,再關上背包。事情順利完成,真是太好了。

    坐上uber的座位上,我輕聲安撫著懷裡的朱古力。牠仍是一臉惘然的傻樣,完全不知道牠即將要成為我家的一員,要過上比暗巷生活好上許多的快樂日子,真是一隻傻貓呢,這個念頭讓我嘴角上泛起一抹微笑。在這放鬆的時間,我忽爾想起,這幾天同樣沒看到那看更,他到底去哪了?

    這時,朱古力朝窗口方向叫了一聲。我順著其視線,瞥到那看更正站在垃圾桶前抽煙。原來他這幾天轉換了場地抽煙,才不見蹤影,但他本身會抽煙嗎?之前好像未曾見過。不過,這與我無關,多想無益,還是專心在朱古力身上吧。

    驀地,他似乎心有所感,抬頭瞥了我們的車一眼。可隨著車子的遠去,他的身影終是消失於窗外。

    (二)
    你從褲袋取出一盒萬寶路,如往常點煙,深吸一口,緩緩吐出。

    你想,這口煙不能吃太久,住戶會投訴。

    你把煙頭丟在地上踩熄,準備轉身回去,身旁卻忽爾傳來一聲貓叫。你瞇起疲累的雙眼看,發現是隻黑貓,走起路時無聲無息。

    你沒理會牠,繼續走回住宅,腦中卻閃過小時候的畫面,髒污的階磚仔、樓下的小黑貓、媽手上的酒、腳底下的白飯魚、一記耳光和滴答滴答的時鐘聲。你用力地搖搖頭,想趕出這些不快的回憶。

    * * *

    坐在大堂的保安椅上,電梯門打開,是那對神經男女。你暗暗嘆口氣,知道要有麻煩了。果然,鄭生走到你跟前,說:「單法事幾時搞?」

    你故作驚訝,問:「咩法事?」當然,你聽其他看更說過,但扮無知才不會有麻煩。

    鄭太不耐煩地說:「我哋咪同過你班同事講過囉。」她頓了頓,低聲說:「樓上咪有條友燒炭死咗嘅。」鄭生插咀道:「聽講成個身都脹晒添,幾鬼恐怖。」

    鄭太點了點頭,接著說:「佢死得咁恐怖,都唔知會唔會返黎,所以咪搵你哋打番堂齋祭下佢。」

    你扮作認真地說,會上報給業主立案法團。但你知道是不會成事的,法團一定會左推右推,不願出錢。可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你叫他們留下電話和住址,說有消息會通知他們。

    你看到阿芬剛巡完樓下來,跟她說了聲,便到後巷抽煙。今天不想太早回去,所以你比平時多抽一根煙,享受著腦袋空空,看煙霧升起的放風時間。你發呆時,瞥見那天的黑貓,略為驚訝牠仍在。忽然,你回憶起過去你曾用稚嫩的聲線說:「媽,我想養隻貓。」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緩緩走近、蹲下,伸出你粗糙的大手摸牠的頭。本已預備好會被抓傷,但牠沒有,只露出舒服的神情,令你心中柔軟的部分彷彿被觸動到。

    * * *

    你不懂是你八字跟那對神經夫妻不夾,還是流年不利,他們總在你單獨一人時才投訴。

    他們剛從大門走進來,見到你就劈頭問道:「喂!我哋都叫咗你哋搞法事咁耐,做咩仲未搞掂。」

    你知道他們是得罪不起的,只好敷衍:「啊!我哋同咗法團講啦,應該差唔……」但是,這招用過太多次,鄭太粗暴地打斷你說:「講講講,次次問你,你次次都咁講。一陣叫我哋留個電話,又當無事。」

    鄭生接力說:「好似上次咁,明明成層樓都有味,你哋又話無。」那次,他們兩人投訴樓層有怪味,所有看更都嗅不到,但兩人仍堅持有怪味。

    你說:「唔係我哋唔上心,但件事都係法團果邊搞。佢哋未做嘢,我哋都催唔到佢。」

    鄭太潑辣地說:「我理得你呀,總之你哋同我搞掂佢。同埋呀,今日七月十四,都唔知有冇污糟野,你同我哋一齊搭lift上去。」

    儘管你極力推辭,但耐不住他們兩人的纏繞,就勉強同意,打算快上快落。可上去以後,他們又拉著你說,鄰居的鞋架擋住走廊,又說走廊丟漆,要再維修。良久,你才順利回到大堂。

    次日上班時,主管叫你進休息室,劈頭就說:「琴日有住戶投訴,話佢返到黎,個看更唔見咗。佢係屋企放低野,再落去,個看更都係唔見咗。你死咗去邊?」

    你如實跟主管說,他卻打斷你道:「人哋叫你上去就上去?我夠話過,大堂唔可以無人啦。附近岩岩先有幾單爆格,啲賊入咗黎咁點?」

    你握緊了拳頭,但依然點了點頭,嘴裡說著明白了。

    接著,主管指住你的鼻尖,說:「拿,你唔好諗住而家難請人,你返12碼就大撚晒。我一樣可以炒你,再叫雞頭搵啲替更返12碼。」再厲聲地說:「知唔知?」

    你想要解釋,但主管已沒有心思聽你說話,只像趕蒼蠅般,叫你回去上班。

    你坐在大堂,阿芬問你甚麼事,你搖搖頭,沒有說。你知道,隨便說出口,倒楣的只會是自己。

    莫名地,你又想起兒時小事,你家的階磚仔,表哥拿著你的玩具,表哥向你揮動的拳頭,媽從廚房出來的身影,揮來的耳光。

    你胸口很悶,便跟阿芬說,要去抽根煙。到了後巷,黑仔恰巧也在。對了,黑仔是你替那黑貓取的名字,弄得像是自家的寵物般。你點了根煙,從褲袋取出條百佳買的鱈魚肉泥,牠很喜歡。你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說不出,黑仔也不懂。可黑仔反而是有話想說的那個,牠喵了一聲,以貓身輕輕摩蹭你的腿。

    * * *

    這次不是那夫婦,而是陳伯。他要你跟他上去,你跟阿輝打個招呼便上去。原來,陳伯嫌鄰居的貓吵得很,害他半夜睡不著。你敲開鄰居的門,他是個剛搬來的年輕人,帶著歉意地說貓正值發情期,待兩個月後就會做絕育手術,請多忍一會。可陳伯卻不接受,說:「忍忍忍忍,我仲要忍到幾時呀。你好即刻丟走隻野佢,唔係我報警嫁。」

    你苦口婆心地勸陳伯,大家都是鄰居,無謂把事情鬧大。可陳伯沒有理會:「呢啲閪貓亂屙屎屙尿,整污糟晒地方,搞到成個走廊都係貓尿味,養黎做乜。」

    那年輕人本是好聲好氣,但聽到他左一句閪貓,右一句畜生,火也燒起來,跟他在對罵。你心裡也惱怒,想一拳打在陳伯臉上。可奈何你是做看更的,是在上班,只好盡力調停,最終也沒談出個結果來,你也被陳伯的態度弄得煩躁起來。

    回到大堂,你看時間差不多,便說自己要去抽根煙。果然,黑仔已很習慣你在這時間點出現。你把事先帶在身上的貓糧,倒在小碟子上,在旁邊靜靜地看牠大口大口吞下。你摸了摸懷裡的萬寶路,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抽。現在多了貓糧的開支,還是到忍不住才抽吧。

    * * *

    你如常借抽煙作藉口到後巷,但你其實已很少抽煙。可這天跟往常不一樣,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在摸黑仔。你異常地憤怒,像是你的秘寶被他人奪走了,並在你面前耀武揚威。你走近,喊道:「喂!你哋係度做咩?」

    急躁的聲音竟嚇走了黑仔,你看著牠畏懼逃走的背影,心裡一陣懊惱。可同時間,你也想到要將錯就錯,儘量扮得惡形惡相,學著陳伯對貓的厭惡,說著自己也覺得噁心的說話,想把他們嚇走。

    可事情往往不如人願,他們沒被你嚇倒,往後的日子還常常來。照道理,有人跟你一樣愛黑仔,你該替黑仔感到開心,但你卻只感到不甘。隨著他們餵食的次數漸多,你竟發現,黑仔開始不想吃你的貓糧,有時只吃了幾口便轉身離去。你知道自己無資格埋怨和不甘,只能自嘲想,有機會吃到更貴、更香口的濕糧,誰會想吃你這種窮鬼買的便宜貨。

    你又想起件兒時小事。有一年,你突發奇想,想要畫張生日卡給媽媽。你從數學簿撕下張格仔紙,用學校的顏色筆填滿顏色,寫下歪歪斜斜的祝福字句,充滿期待地送給媽,但她只是隨手放到一旁。次天,你從垃圾桶中發現它。你想,媽只是不小心丟到裡面,只要你把它收好,媽終有一天會焦急地尋找它。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不知道過了多久,你總算是明白,這是無意義的。最終,你親手把它丟到垃圾桶裡。

    * * *

    以前,你曾想,你與黑仔算是有緣分吧。牠偶然地來到這暗巷,而你又剛好是個夜更看更,才能在此時此地相遇。牠讓你想起,小時候想養的黑貓,讓你偶爾地想要親近牠。牠是個遲來的寵物朋友,像是要來彌補你兒時的缺失。這種命中註定的相遇,聽起來像個不錯的故事吧?但當別人的故事比你的更動聽,又該怎樣呢?

    你知道那對男女不喜歡你?沒關係,你也不喜歡他們,保持距離就好。你花了好大的心力,說服自己接受現狀,所以當你聽到他們打算帶黑仔走時,你真的是出離憤怒。即使過往面對主管及住客時,你也未曾如此憤怒。你不理解,為何你付出的時間和心力如此多,但他們隨隨便便路過,就把黑仔從你身邊搶走。

    你做了個決定。某天,你把黑仔放進背包,一邊抱著背包回家,一邊堅信著,你同樣也有能力照顧黑仔,讓牠生活得快樂。

    黑仔到你家後很是害怕,躲在滿是雜物的床下發抖,不敢出來。你本已為數不多的朋友無法幫到你,讓你不知怎辦。終於,你想到去寵物店詢問店員。這才發現,養貓需要買貓砂、除蚤、驗貓愛滋、買貓抓板。你凝視著這些物品的價錢牌,儘管店員說它們都是很基本、很必要的物品,你還是只買了貓糧和貓砂。

    你把貓砂倒進平日洗臉用的圓盆,並留下貓糧和水,才安心睡去。睡了一覺後,黑仔依舊躲在床下,但你現已無時間關心牠,你要上班了。上班時,你叫旁邊年輕的替更教你上網,並趁著沒住戶時,偷看養貓的資訊。替更好奇地問,你不是老煙槍嗎?怎麼今天不抽煙?你敷衍地說:「戒緊,戒緊。」

    回家後,你嗅到臭味,卻不見貓砂上有屎。你拉開床架,發現一攤尿和屎。你好不容易罵罵叨叨地清理乾淨,拿著盆子過來,跟黑仔說這才是廁所,但黑仔似乎不太懂。你看看黑仔的糧食碗和水碗,貓糧是有吃的,可水還剩下許多。你上網看看,聽那些影片,才知道原來貓愛乾淨,看到水裡有灰塵就不會喝。換水、睡覺、吃飯後,你繼續看養貓的資訊,發現養貓較你想像中複雜許多,可你已沒時間多了解,現在又已是上班時間。

    好不容易結束工作,回到家,黑仔的屎尿依舊是拉在床下。你知道牠有出來過,因桌上的碟子被打破了。你好不容易地用食物哄騙牠從床下出來,來回檢查幾遍發現黑仔無事,才放下心來。你彎下本已不直的腰,緩緩清理碎片。打理完畢後,坐在床邊。你很餓,但身體更累,已不想站起來。

    你坐著坐著,忽爾意識到自己多麼可笑,連自己都未能照顧好,卻妄想照顧一隻貓。

    * * *

    你拉開背包拉鍊,讓黑仔回到暗巷。回到熟悉的環境,牠顯得很雀躍。你取出鱈魚棒餵牠,這次是寵物店的高級貨,不再是以往的便宜貨,黑仔因而吃得很香。牠沒有因這幾天的事而害怕你,依舊不討厭你粗糙的大手,你輕柔地從牠額頭掃至其貓腰,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這終是要迎來結束,是時候了,你停下撫摸,凝視著牠,不想以後忘記牠的模樣。你站起來,轉身離開。黑仔也許是未吃夠,竟也跟上來。你步伐不改地走出暗巷,走到繁華的街頭上。黑仔始終是隻街貓,不敢追至明亮的街上。牠停留片刻,最後也離開了。你心裡清楚,會有更好的人把牠帶離這暗巷。

    今天不用上班,但你也不想就這樣回去。於是,你久違又熟練地走往附近七仔買萬寶露。你看著馬路穿梭的車輛,抽了一根又一根,思索著當中會否有車載著黑仔,同時你又嘲笑這無謂的想法。站了一會,你終於踩熄手中的煙頭。你想,是時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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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讀一首詩的時間】體內的星星──讀隱匿〈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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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詩潮
    • 詩兩首
    • 沉船如飲水一般自然
    • 詩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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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變形記.後記

    飲江
    顛顛蠢蠢…阿媽真係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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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早上醒來你發覺你是一隻甲蟲但你的貓唔係
      唔係約好咗嘅咩?

      貓說,早上醒來我發覺我是一隻貓
      但你唔係,都十幾年啦

      唔係約好咗嘅咩?

      不如我哋

      重新開始吖
      好唔好?


      你揀先啦

      (二)


      我是卡夫卡
      誠徵一個
      你揀先

      係「啦」
      就得
      㗎嘞

      (三)

      卡夫卡早上醒來發覺
      世上最難消受
      又最堪回味

      是懷抱中
      那一聲「啦」

      世上如果
      有懷抱

      仲有
      早上
      醒來

      轉注


      想我暖胃的阿姨們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電視主持人,一九七一年生於台北。曾獲六座廣播金鐘獎。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耳朵借我》、《歌物件》,曾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等。主編《巴布‧狄倫歌詩集》、《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民歌四十時空地圖》等書。曾以公視《音樂萬萬歲第四號作品》獲提名電視金鐘獎最佳綜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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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小詩潮


        詩兩首

        楊焯雋
        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創意寫作及電影藝術系,現時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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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