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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丸」到紫洞艇:粵劇《十三么多情偵探》的地域及語言書寫

戴侶
談文說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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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二十年代,受到西方電影、文明戲的衝擊,粵劇在音樂、佈景、服裝、表演、唱腔各方面都有重大變化。粵劇戲班進駐大城市戲院,出現體制龐大的省港大班。編劇方面,清末民初主要採用提綱戲形式,劇本只有主要場次曲詞,其餘只寫劇情大意,由演員自度唱詞及表演,至二十年代開始,則出現了較完整的新劇本。過去主要由老伶官擔任的「開戲師爺」行列,也有不少城市知識分子加入,成為專職編劇家,大量推出新劇。此時的編劇家、演員、觀眾,面對的是現代的城市生活,鄉土以外,更廣大的世界進入目光之中。戲曲作為傳統表演藝術,如何把握這種時代變化?此時推出的粵劇新劇,如何表現現代生活,反映時人對新時代的理解?本文以名伶薛覺先的時裝粵劇《十三么多情偵探》作為個案,從地域角度切入,作初步觀察。

    劇作簡介

    探討粵劇如何回應現代生活,表現最突出的莫過於當時興起的時裝粵劇。本文討論的《十三么多情偵探》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由「新景象劇團」推出,薛覺先、廖俠懷、嫦娥英主演。筆者所持劇本由廣州粵曲研究社出版,不題撰著人。除最近有戲曲雜誌作者對劇作「情」的主題和劇中唱段略作介紹外,過去絕少有關本劇的討論。唯南海十三郎提及,本劇乃薛覺先成功的丑生戲,其後時有翻點演出,可見具有代表性。

    故事講述聞一鶴旅居美洲,於愛蘭大學畢業禮上,巧遇留學生容三省、程拾紅。一鶴仰慕程拾紅道德才貌,有意追求,遂假扮洋船侍役,隨拾紅回國。容三省亦愛慕拾紅,與一鶴爭風呷醋。奸徒錢士明、霍戒之,潛入程家,劫財劫色。混亂之間,拾紅生母盧氏,誤殺大婦方氏,被捕入獄。盧氏許諾,先破案者可與拾紅成婚。一鶴、三省明查暗訪,覓得贓證,又得妓女十三娘幫助,捕獲二人。拾紅父親程天如,許三省為婿。其後,一鶴訪探十三娘,其養父率匪縱火行劫,受傷送醫。三省、拾紅誤以為二人葬身火海,悲痛出家。一鶴、十三娘出院後重會二人,說明真相。最後一鶴迎娶拾紅,三省與十三娘過去已有情愫,因而成婚。劇中奸徒戒之、士明為「十三么黨」黨人,三位主角拾紅、三省、一鶴,各取一字亦為「十三么」,本劇是以得名。

    舊金山與老廣州

    本劇對於中外地理風物,有不少描寫。劇中三位主角都是外國留學生,部分故事於外地發生。本劇第一場寫一鶴在「美洲」寓所與戒之、士明會面;第二場,三省和拾紅參加金山「愛蘭大學」畢業禮;第三場,拾紅、一鶴乘搭洋船「高麗丸」回國。劇中詳細敘述了畢業禮的流程,校長致辭、頒授文憑的過程皆有演出。至於洋船生活,劇作家也有生動刻劃。其中特別提到,時人坐輪船會到跳舞堂玩樂,或打乒乓球消遣。對於未曾出國的觀眾,台上這些海外環境、事物自然十分新奇,劇中具體細緻的描述,讓人有一種類近旅遊觀光的體驗,彷彿對外國增加了認識,一開眼界,獲得觀劇趣味。

    劇中數位主角回國之際,還在曲白之中勾勒出一條較清晰的路線圖。洋船管事指出,高麗丸「自從係金山開行,遇風遲滯,我想明日就到香港喇」。其後第四場,拾紅父母在廣州家中等候女兒,盧氏說:「叫咗阿三落香港接船㗎喇。」三省比拾紅先到程家,道:「我想拾妹搭嗰隻高麗丸,在日本入澳個幾禮拜,我搭他輔總統,雖然遲一個禮拜開身,都重趕過佢頭。」拾紅回家後則說:「檀香山開頭就遇風,慢咗幾日,得到橫濱又話要入澳喎。」 通過具體路線的繪畫,劇中的「舊金山」、「高麗丸」不再是一個架空、與自身經驗割裂的地方。有了路線的概念,觀眾能夠由自己身處的地區出發,由近到遠,一步步想像劇中人所在。他們與劇作中遙遠的異國,依稀有了一種連繫,明確感受到外地與本土,的確處於同一空間。這反映出當時劇作家與觀眾對於世界地理、中外關係的理解與認知。

    然而,劇中雖然提及中外地名,並以外地作為部分故事場景,但外國只是暫居之地,中國,特別是廣州才是劇中人最終的歸宿。劇中差不多所有主要角色,都是由海外歸國。三位主角是美洲留學生,學成歸國。程天如遂對三省道:「乘世侄你自從金山遊學去。[⋯⋯]今日你成名歸國所謂揚眉吐氣。」除了三位主角外,程天如「少年經商海外,頗獲微利,僕僕風塵,不覺年華易過,鳥倦知還,是以退隱林泉」;司馬擎天在愛蘭大學當校長,自言「人家教學為糊口計,我為校長係在匡時。制造英才係我一生大志,望將來國家有事都賴佢維持。」異國風光縱可令人一新耳目,但畢竟只是工作、求學的地方,沒有強烈情感聯繫,中國才是他們貢獻的對象、人物的安居之所。

    全劇只有首三場是在外地發生,此後十場焦點就回到中國國內,故事全部在廣州本地進行。就藝術考量來說,或許外國背景只是劇作家引起觀眾興趣的新奇玩意,真正觸動大眾共鳴,讓觀眾熟悉的還是本土名物。一鶴自言鄉居「西關逢源正街聞永安堂」,拾紅則住在「東山粵閒別墅旁程宅」。西關和東山是廣州達官貴人的聚居地,最繁華的地區,社會上就有「東山少爺、西關小姐」的說法。劇作安排兩人居於此地,利用了觀眾最熟悉的地域和身份,營造出地域文化氛圍,取得觀眾的身份認同。觀眾能夠實在地感受到,本劇作為時裝戲,不只在時間上連繫現實,在地理上同樣貼近自己,是屬於此時此地的廣東人的故事。

    主角從金山回鄉之後,很快就重投廣州的生活。東山大宅、珠江風月、廣州妓院取代了金山愛蘭大學、洋船「高麗丸」,成為故事的主要場景。在眾人回國後,拾紅很快就提出:「今晚去海珠揾隻紫洞艇遊吓珠江夜月好唔好呀?」在第五場,兩人就乘紫洞艇遊河。紫洞艇是當時廣州的遊樂場所,船上佈置華麗,以酒菜待客,大多配有歌伎,是充滿地域特色的場景。劇本特別標明,此場佈「珠江夜月景」。粵劇在清末民初仍然沒有佈景,只以桌椅、大帳表示場景。至女班興起,以繪畫佈景獲得觀眾歡迎,粵劇戲班開始爭相安排畫景。王心帆即指,「開戲師爺」要特別為劇作設計有新奇景色的場口,招倈觀眾。畫景因此成為了當時粵劇的重要部分。因此,本劇所謂「金山」、「珠江」並不只是藉曲詞點出,而是具體實在,通過舞台佈景呈現於大眾眼前。廣州民眾能夠親眼看到,台上由外國景物轉換至本地風光。眾人在此場唱曲讚美珠江景緻,粵劇觀眾觀賞本劇,不免勾起甚至增加對廣州本地名勝景點的欣賞與自豪。

    外語、方言、行話

    在刻劃外國地理的同時,劇作的語言運用也值得注意。粵劇說的當然是廣東話,較早期的就是中州韻,但本劇卻出現了多種中外語言。洋船「高麗丸」上有一名日本管事三田十一郎,船員都會與他說幾句簡單日語:「(見伙長同說日本話)彈那沙(即老闆)澳嗘肉(即早晨)。(三田白)澳嗘肉(即早晨)(用勉強講唐話式白)你哋唔在講日本話,多多講唐話做得。」其後一鶴以金錢收買三田,劇本又排他「話時將一元銀紙逐張數與三田,且數且說日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船上還有一名「上海仔」侍役,劇本指明要說上海話。他與其他船員「因金疏問題不服,用上海話喧嘩咆哮,由一鶴用上海話解釋云,若有金疏多多歸佢等情,上海仔始去。」除了外貌,語言就是最能分辨身份國藉的特徵,很容易引起大眾人的認同或排斥。本劇正以日語與唐話、上海話與廣東話,突顯中國人與外國人,甚至是廣東人與外省人之間的差異。「我者」與「他者」,身份對立鮮明。

    如果說外語的運用會令人陌生、抗拒,廣東話就能使廣東民眾感到親切和熟悉。一鶴扮成侍役親近拾紅,拾紅感到奇怪,因為過去都不是他侍候,質疑為甚麼會忽然換人。一鶴就說:「因為明日到埠,呢隻船唔係泊橋嘅,姑娘又行李多,況且孤身一人,舊時個管房係上海人,慌住言語不通,一時人多手腳亂。你縱然有人來接船,都慌有錯誤,所以臨時換番廣東人來服侍你,樣樣都比別人交帶的咁啫。」旅途之上,能夠遇到廣東人,「同聲同氣」,生活大小事比較方便,情感、關係上也較緊密。這種族群上的親密、認同,即使是同屬華人的上海人也不能取代,突顯了「廣東人」的獨特性。在第七場,劇作家又安排了一名滿口「東莞音」的玉器店掌櫃。相對日語、上海話,東莞屬於廣東,觀眾在日常生活經常接觸,自然親近多於抗拒。通過這安排,又把廣東內不同的語言的人聯繫在一起。踏入現代,劇作家顯然已經意識到國際、全球的存在,這反映於上述的地理描寫,但同時他又通過語言的差異,在國際世界之中,突出了一個只有廣東人能夠進入,一個意念、情感上的「世界」。

    劇中描畫了廣州民俗生活,人物口白中提及不少行業術語。上文提到,在第五場三省、拾紅到海珠乘紫洞艇遊珠江。船家養女十三娘則在旁邊釣魚,釣不到魚還唱起「鹹水歌」,回應水上人身份。第十場,則敘述戒之、士明等到妓院玩樂的情況。此時十三娘已被養父賣至青樓,唯未回妓院。傭人阿七讓兩人「開個煙局」,即吸食鴉片煙。二人即聲言「無老契招呼」,要「拆房」。其後天如、擎天也來到妓院,說道:「幫襯你哋執晚廳」。相關情節寫出了廣州風月場所的娛樂生活,這把觀眾經驗再現於舞台,流露出濃厚的地域色彩。其中「老契」、「煙局」等,正是其時妓寨的術語。比起廣東話,行業術語又為本劇創造出一個更難進入的小世界。對於生長在廣州本土文化背景的觀眾,這些用詞當然不難明白,而且甚有共鳴。但對於外地觀眾,這個小世界排他性、封密性就更強。

    一鶴則假扮占卦先生查案,有一段篇幅不短的唱段。這唱段曲牌多樣,用字生動,為全劇中生角的主要唱段,與後來粵劇「主題曲」的性質相仿。舞台版本擔演霍戒之的丑生王醒伯,後來把此唱段灌錄成唱片,其後四大平喉之一的歌伶張月兒也曾灌片。內容受到觀眾歡迎,得以流傳。然而,這唱段的曲詞並不是刻劃劇中人的內心情感,而是占卦算命的宣傳語句,鋪陳占卦的神奇效果,運用了不少卜卦算命的術語。曲中又講述青樓女子的不幸命運,再次提及一些妓寨用語:「(西皮)兩頭擺,啱啱嚟到呢條街,等我轉埋啲老舉寨,一直入,舉起個招牌。問下幾時上街(昌),問橫財(昌),問上街(昌)。(二王)上街容易重包你和諧。卦命如神,無高帽比你帶。點醒你揾個好佬快啲住埋。(白欖)埋街埋得早,唔駛做到老。做到寮口嫂,做到口唇似烏棗。三分銀,占枝卦,指點迷津包你好。」 這段曲運用廣州俚語、行業術語,描繪出江湖術士的面貌,敘述妓女生涯,再現了廣州人的民俗生活。這可以說是一首目標聽眾只限廣州人的曲目,其他地區、時代的粵語聽眾,也未必能夠完全明白,遑論產生共鳴。

    劇作家有意無意之間,也突出了語言的這種私密和排他性。在第九場,十三娘指出,戒之和士明等曾到訪青樓,三省立即追問二人姓名。十三娘道:「佢哋講曬啲燕子話、黨人暗號,點鬼知道佢乜誰。」所謂「燕子話」就是,即民間秘密語,外人無法聽懂。這場戲有關「燕子話」的小細節,到底是刻意為之,抑或只是無心插柳,現在已經無法查證。然而,從此亦可見,劇作家對語言的區別作用有一定了解。通過語言,可以把一些不是目標聽眾的人,驅逐排除在外。外人即使身處同一空間,也無法進入、參與小群體。「燕子話」有這作用,廣東方言同樣具有這種效果。

    結語

    《十三么多情偵探》隱約呈現了二十年代編劇、觀眾對於所身處的世界的理解。隨著時代急速發展,國際地理、外國風物進入了他們的眼簾。與此同時,他們又通過方言、俗語行話、本土名物、生活,強調自身中國人,甚至更聚焦,廣東人、廣州人的身份。作為商品,粵劇需要迎合、回應觀眾的需求。吸引觀眾的策略五花八門,完全以異國情調吸引觀眾的劇作亦不乏其例。但本劇所採取的,則是強調本土文化、身份的一條路。劇作家是否有意,通過本劇增進廣東族群的身份認同和凝聚力,目前難以論證。但從實際效果而言,廣東方言、行話,能喚起他們的共鳴。廣州場景、本地生活片段所營造出的地域文化氛圍,有助觀眾產生認同。這些安排能引起民眾的熟悉感,迎合群眾的身份自豪,從而欣賞、接納劇作。本劇展示了二十年代粵劇的其中一個面向,反映時人看待世界、思考自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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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暴力【二十七】
    • 陽光與陰影
    • 「記住,到最後一刻,都要溫柔。」
    • 枇杷樹
    • 小暴力【二十八】
    • 哀歌
    • 雨神同行
    • 浮島日出
    • 他已經死了
    • 在置地廣場找一間畫廊
    • 毀壞一個春天的膽色
    • 告解
    • 山無陵
    • 指鹿:觀大館江康泉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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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注
    • 劍蘭所隱藏的,和藍鷺所帶走的 ——評《八月見》
    • 「高麗丸」到紫洞艇:粵劇《十三么多情偵探》的地域及語言書寫
    • 後設科幻還是移民作家怨曲 ——評《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
    • 劍蘭所隱藏的,和藍鷺所帶走的 ——評《八月見》
    • 「高麗丸」到紫洞艇:粵劇《十三么多情偵探》的地域及語言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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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暴力【二十七】

    陳慧
    於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從事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及小說創作多年,出版小說、散文二十餘本,小說《拾香紀》獲第五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並有多篇中、短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近年移居台灣,創作短篇小說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的我們》及《我台北,我街道2》,最新出版小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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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白大順與夏木

      上回重溫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病房裡四張病床,就只夏木一個病人,空氣裡有一股稀釋了的不知名藥水氣味,室內暗暗的,像嚴冬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夏木張開眼,看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好想拿過來看一下時間,但一點氣力也沒有,口腔裡血腥殘留的鐵鏽氣味終於消散,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緣故,懨懨的只想再睡,卻在此時發現床畔站著一個高大男生。夏木想,不是說不准探望嗎?別讓安安知道,他要是知道其他人可以進來,他卻不可以,他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為什麼會這麼肯定高大男生不是醫護?哦,他穿一身的黑,但是他手上為什麼拿著病歷板在看?那是我的病歷板不是嗎……?

      夏木嗓音嘶啞,問,你是誰?

      高大男生沒問答夏木,拉下臉上口罩,夏木驀地想起安安曾向他形容的,倒覺得沒那麼像阮經天,白大順有股書卷氣。

      白大順問,昨天是洪安安送你進來的?

      沒想到說起話來又真的蠻像。夏木笑了一下。白大順明顯不悅,走上前將夏木的臉扳過來,盯著他看。

      大順不放手,夏木無法言語,只好在眼裡流露淡淡的笑意。白大順看著看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竟訕訕的有點不好意思,就鬆開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側。

      大順說,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跟安安長得有點像?頓了一下又補充說,你是好看的版本。夏木搖頭,說,總共才兩個人看過我跟安安在一起,他們都沒有這樣說。大順好奇問,那兩個?夏木答,一個我媽,另一個是寶叔。大順有些失落,哦,安安已經帶你去過暮雲舍……,你們認識多久?夏木回答,剛好七天。大順好奇起來了,你是如何認識安安的?

      我媽帶著他來看我。

      白大順更訝異了。

      夏木說,事情就發生在你拒絕見他的那個深夜。夏木將周郁芬帶著安安到花蓮去的整個過程說出來,白大順很有耐性,沒有插話,夏木說完,大順問了一句,你是港仔?夏木點頭。大順像在自語,我就是知道他會喜歡港仔。夏木似在解釋,他沒有喜歡我。大順說,喜歡又怎樣?大順說話不帶語氣,夏木猜不透大順的意思,是說他不在乎嗎?只好找話來說,安安提過你會去香港,每餐吃了什麼都會跟他報告。大順笑了,只是那笑聲乾乾的,你全都知道喔?夏木說,都是安安想說的,大概是很久沒人跟他說話,他都停不下來,我只是聽。大順說,沒有,就算有人一直陪著他他也是說不停的,好像快要死了,要不就是打算不辭而別,在那邊趕著把一切都說出來,聽久了,明明應該覺得煩吧,可是不知如何卻讓人頂難過。

      夏木說,他是真心相信自己會死掉的,死在他爸爸手上。

      二人沉默良久。

      夏木問,為什麼你不要見他?他一直惦記你。白大順說,我不喜歡帶他來的人,我不要讓他覺得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夏木說,他是小顧,其實你們有點像,他也是不爽安安的爸爸想要做什麼都可以,所以才答應安安帶他去見你。

      夏木看著大順,忽然想起家中老貓。老貓愛看電視,只是每逢看見足球給踢到畫面外,就會飛撲到電視機後,然後一臉的懵。此刻的大順,就是這樣的表情。

      2.
      小顧睡醒,伸了大大的懶腰,醒悟身處在自家床上,一種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床頭几上被靜音的手機不間斷地傳出收到訊息與來電的提示震動。

      小顧轉過身去,仍是躺著,賴床的姿態,完全沒打算理會那不停震動的手機。小顧重又閤上眼,似要睡熟過去了,忽然張目,被什麼驚醒的樣子。

      小顧竟然想起學長的妹妹。他將她和學長從社交和通訊軟體封鎖之後,就沒想起過她,一次也沒有。此刻洪啟瑞終於給關了起來,洪啟瑞送來的五星級酒店住宿券和餐券,也早已被撕碎丟進垃圾桶裡,而她卻忽然在他的腦海中冒了出來,就像從前那些約會之後的翌日清晨¬。她仍是和他約會時的模樣,臉上一貫的淡定表情,淺淺的笑意,側著頭聽他分析案情,偶然提問,顯得專注且具洞察力,說是女友,其實更像是現實裡並不存在的具效率的同事。這是小顧最渴望和最心動的部份。小顧很生氣,與其說是冒犯,其實更似是遭遇突襲。

      小顧打開手機,解除了對這位前女友的封鎖,然後就看到她在社交網站上的最新貼文,十小時前上傳,上面只有幾個數目字:「221, 222, 224, 226」。

      小顧毫不猶疑接通了電話,那邊很快接聽,小顧劈頭就問,你什麼意思?

      彷彿二人在小顧睡前才通過電話,如今正要接續前一夜的話題,對方知道來電的是小顧之後,也絲毫沒有生疏感,閒閒一句,你覺得呢?

      小顧說,是刑法第十六章,「妨害性自主罪」,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條、第二百二十二條、第二百二十四條和第二百二十六條,對不對?她以爽快聲線回應,全中。小顧仍是不明白她出此貼文的用意。她說,刑法第二百二十六條,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她的貼文明顯就是針對洪啟瑞等人昨晚被捕的案件,小顧依然不解,你什麼時候看這些人不順眼了?

      前女友接下來說的,讓小顧徹底怔住。

      她說,要不是洪啟瑞,你會跟我分手嗎?

      良久,小顧輕輕說了一句,可是你什麼都沒說。她說,有用嗎?說了你會聽嗎?小顧有些咄咄迫人,所以你就躲起來,等他出事?她有些生氣,其實大家都在等這一天,開心拍掌的豈止我一人?小顧說,但大家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做。她不服氣,所以呢?要跟你一樣嗎?招上司討厭?洪啟瑞最多也只是關十年,是最多,我敢擔保,是不會啦,你呢?最後怎樣?辭職嗎?你覺得你還混得下去嗎?小顧的語氣沒藏住輕蔑,說,於是最後就靠一個小刑警和坐牢的角頭動手?她什麼也沒說,深呼吸了一下,小顧反應過來,你在抽煙?她沒回答,又吸了一口,小顧什麼都沒說把電話掛斷。

      對方很快回撥,小顧乾脆關機。

      小顧起床梳洗,去了郵局,快遞寄出辭職書的紙本給所長,電子版昨晚就已經電郵發出了。辭職申請限三十日內准駁,所長核章送人事室,然後就是跑流程,送警察局人事科,如果逾期未覆,就視為同意辭職。

      3.
      夏木幾乎又睡著,大順推了他一下,問,他們不讓安安來陪?夏木「嗯」了一下,解釋道,說是疫情的緣故。大順一臉煩躁。夏木說,要不是這樣的措施,他昨天也不會大鬧,你也就不會知道我在這裡。

      大順開始在病房裡踱步,夏木隱隱覺著不妥,提議道,我打給他?說罷示意大順將床頭櫃上的手機拿給他,大順卻大聲喊出來,不要!

      夏木知道出事了,試探地問,你不怕他們找你嗎?你是不是應該回去病房待著?

      大順瞪著夏木,夏木只覺得似曾相識,從前他不會懂,過去半年在街上的遭遇,讓他學會了閱讀人的臉孔,大順不是兇,他是害怕。

      大順的聲線,忽然像變了個人,真的是病了很久的樣子,他說,我不能回去那裡了。彷彿被流放的人再也回不去故地似的,說完就離開了病房,門也沒帶上,夏木清楚看見他朝電梯的方向走,首先想到的是告訴安安,卻發現手機原來已電量歸零,於是就按了喚人鈴。

      護理師很快就來到病房外,可是卻像被什麼嚇著了,「呀」的一下,停在門外,接著又來了另一個,同樣的「呀」,聲音大一點點,也是停下了腳步,再來了第三個,聲音最大,「啊」,那是驚呼了,只是都沒有人進來看一下按了召喚鈴的病人,最後護理師們是呼叫著朝通道盡頭的病房奔去。

      她們看見緊閉的門縫下不斷滲流出來紅稠的血。

      轉注


      劍蘭所隱藏的,和藍鷺所帶走的 ——評《八月見》

      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旅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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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們都知道,《八月見》(En agosto nos vemos)是未修訂完成的書稿,馬奎斯遺言說不要出版;但我們也知道,卡夫卡之後,遺囑被背叛是文學史的必然,甚至必要。死者沒有話語權,即便他是馬奎斯。人世間對偉大文學的渴欲,足以彌銷背叛者的不安,也足以修補作者來不及修補的瑕疵,甚至讓瑕疵變成作品的開放性的證明。
         
        我們要在這樣的認知下去讀《八月見》,去享受它,去抓緊它的每一次昇華的瞬間——這是馬奎斯的遺產。馬奎斯毫不吝嗇,這部遺著的展開,充滿文辭的誘惑、滿足,以及內心的折磨、頓悟和超越。
         
        毋須諱言,《八月見》主角安娜・瑪格達蓮娜和我同齡,這才是吸引我一拿到書就用半天時間一口氣讀完的主因,我想要知道大師眼中的中年困境如何渡過。我和她一樣都來到接近五十歲關頭的門檻,她的煩惱也許比我要大:關乎肉體、婚姻關係和自身一生意義的反思,女性總是會比男人思慮更多。她和我一樣本來打算以藝術和文學救贖自己,在她的每一次情慾冒險(或反冒險)的故事,必然伴隨不同的音樂、舞蹈和書籍(也埋藏了不同的隱喻)。但最後,拯救她的竟然超乎這些聖物。
         
        安娜是出身音樂世家的優才生,但十九歲未畢業就嫁給了一個學院音樂家,後者功成名就、富有魅力,兩人相愛如儀,但危機隱隱。故事的前半部,我們以為安娜先下手為強,率先出軌:在每年的八月中,她都要前往埋葬母親的小島掃墓,並留宿當地酒店一夜等待明天回去的渡輪;在某年她邂逅一位露水情人盡享禁忌之歡後,她便不能自拔,期待又害怕下一年的豔遇。而且她將心比心,識破了丈夫的出軌。
         
        關於安娜的謎之自信及其破滅,出現在這樣一種反諷中:她遇到第一個情人時,才喝了兩小時酒,「這時她彷彿摸透了他,跟他生活了一輩子。」同樣的感覺又出現在她和第三個情人第一次跳舞時,「到了第三首華爾滋半場,她已對他瞭如指掌,彷彿認識了他一輩子。」可是,她真正生活了一輩子的丈夫,她認識多少?——這是馬奎斯的潛台詞。
         
        說回來,寫慾望是馬奎斯的拿手好戲,只見《八月見》在豔情描寫中搖曳多姿,隨即搖擺出離,安娜經歷了當代包法利夫人的騷動,但如何超越後者成為當代安娜・卡列尼娜的決絕?期間渲染了一個又一個情人的登場,第一個最刻骨銘心,但竟然給她留一個無情的嘲諷;有的未能成事,反而折磨人心勝似性愛;有的掩藏在險象下面,像一個永不被揭穿的魔術⋯⋯這些都無法劇透,你必須代入一個不甘人生就此落幕的美人,體驗這一切最後誘惑。
         
        你以為安娜通過慾望的滿足與不滿終於也打發了自己?並沒有,她在一年又一年的偷歡(有時未遂)中陷入巨大的虛無和對未來的眩暈,不知所措。直到神轉折來臨——貨真價實的神轉折,她發現了亡母的秘密,亡母的在天之靈似乎看不下去安娜的痛苦,便以自身的羅曼史開示——
         
        「直到這一刻,她才解開母親每年來小島三、四趟的謎團,和當她在異地發現自已罹患惡疾即將死去後,表明葬在島上的決心。直到這一刻,她這個女兒才釐清母親在死前六年間帶著與她相同的熱情出遠門的理由。她認為,母親的理由應該跟她的相同,她對這種宿命感到訝異。她不覺得悲傷,而是對於揭開秘密感到開心,像是奇蹟似的,她延續了已逝母親的人生。」
         
        母親的秘密特別提升了整部小說的能量,解決了之前的糾結。最後的昇華甚至是東方式的——無欲則剛,安娜終於明悟情慾冒險的本質,得到解脫。這裡尤其見得大師功力,前面百分之九十的篇幅是任何一個成熟、傑出的小說家所能駕馭的,但這一段的神秘和俐落,非巨匠不能為:安娜打開母親的棺材,發現的是超越秘密的奇蹟。
         
        「安娜・瑪格達蓮娜發現她彷佛照著一面全身鏡,她看見自己躺在打開的棺材裡,帶著永遠停駐的微笑,雙手交叉擱在胸前。她看起來完全沒變,停駐在那天的年紀,戴著結婚的面紗和頭冠、紅色祖母綠髮帶和婚戒,那是母親用僅存的一口氣替自己裝扮的模樣。她看見母親彷彿還活著,跟她一樣傷心欲絕,還感覺她從死亡的那一頭凝視自己,和她對自己的愛和眼淚⋯⋯」
         
        安娜在墓穴裡母親的遺容看見的是自己的臉——這固然是隱喻,但假若照字面理解,這是本書唯一一處「魔幻現實」,也就是說,那個被埋葬的母親或許就是平行世界的安娜,或者說那個活著的安娜是其亡母的執念所形成。兩者都說得通,這時候回看作品時間線上的一些出入、安娜不存在的教師職業似乎是她母親職業的誤植等等,都變成了馬奎斯未修剪好的那些草繩灰線。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婚姻即墳墓,尤其是安娜這樣渴望生活的人的墳墓。
         
        劍蘭是穿插在安娜與母親、情人之間最多出現的意象,劍蘭由安娜放在母親墓前,又由情人午夜送到安娜房間,最後得知母親的情人也年年如此把劍蘭堆滿了墓地⋯⋯像這類馬奎斯擅長的象徵符號遊戲,其實不必過多挖掘闡釋,反而要留意它的呼應。比如說,藍鷺,這黑夜之鳥,隨一聲驚雷消隱的慾望,此後在島上不再出現。我們要問:劍蘭所隱藏的,和藍鷺所帶走的,是否一樣的悲歡、一樣的人生價值?如果你的答案是「是」,那麼你和馬奎斯、安娜一樣,沒有白白活過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