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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去吧。」你說。
她們是你我的母親和祖母。那時,她們為我們爭執。
我很清楚。母親生下我,也疼愛我;祖母疼愛我,但始終及不上母親。
祖母想管教我們──回想起來,她想你我遷居到她那裡去,也許是為了彌補她當年因為專注工作而未能好好管教父親的遺憾。
母親想我們留下。她們為我們爭執。我很清楚,我想留下。
而你竟猶豫。你竟在她們的爭執聲中,說出那句話:「讓我去吧。」
你表示你願意並決定搬到祖母那裡。母親想你我留下。
但你和祖母就那樣牽手,就那樣連成一線,就那樣褫奪去我與你的兄弟名份。
從此,你和我變成了那些只有輩份只會在節慶宴會才碰見的他們。
我不是不想回憶起你我分離之前──大概是在八歲之前,我們相處的點滴。
但我無法回憶起來。
我能夠回想起的只有這些:要麼是祖母跟父母嚷著要帶你我到她那裡住、想好好管教我們而你應承了她的那個片段;或者是你、祖母、耶耶(祖母的再婚對象)、姑母、祖父、Joyce(祖父的再婚對象)……他們排成一列在前,我和父母在後,你們安坐在圓桌靠牆角的位置,我和父母坐到圓桌靠外、方便上菜的位置;你們高談闊論,我和父母靜靜咀嚼著那些不怎麼樣的中菜──宴會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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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中二那年,母親計劃帶父親和我參加她住在故鄉山口洋的妹妹阿朱姨的婚禮。那可是七日六夜的旅行,每天只吃兩餐,也能夠嚐到至少十四款美食。想著想著,嘴裡已盛滿了宛如正品嚐巴東牛肉、沙嗲雞串和手打撈麵等美食時所迸發的美滋滋的口涎。
「那些日子,不是你的假期,你還有中期考試。」母親說:「別跟我們去印尼。你暫時住在祖母那裡住吧,她會收留你的。」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說:「你到祖母那裡暫住時要乖。我們回來後,我帶你去In’sPoint買你想買的。你不是想買變形金剛嘛。你也要努力考試……」
離家的那個晚上,爺爺駕著那輛每次見面時載我到不同地方參加宴會的七人車。他將我的行李放進車尾箱,我本想像往常一樣坐在後座左側,他卻要求我坐到司機座旁邊。那位置一直都是你的,但那時你不在,所以他叫我坐到那裡去。那時我這樣想著,卻被他打斷:「當只有我倆時,你就該坐在這裡。這是禮儀。」
來到你們家,我一直忍耐著。雖然不習慣每天清晨做早操、梳洗刷牙、早餐喝一包難喝的無糖鈣思寶;不習慣在下午六時半準時一邊咀嚼著乏味的飯菜,一邊聆聽電視機的新聞報道;不習慣到了八時關上電視,要我溫習過後,便早早洗澡上床睡覺……但我記得父親的話,知道只要乖,他就會買麥加登和星星叫給我。這一切,我忍。
我討厭你們生活得像是冰箱上貼著的那張輪廓分明卻皺巴巴的日程表。
不過,現在細想,你們家也不乏一些猶如宴席桌上的花生盤似的小確幸。爺爺知道祖母和你愛吃橙,你們家裡總有著四五個無籽橙──它們與別的橙不同,是鵝蛋狀的,而非圓滾滾的球狀,有著隆起的底部,皮頗厚,不易掰。晚餐後,耶耶總會鋪些報紙在茶几上,拾幾個橙,用刀慢慢削去它們黃澄的皮、雛白的衣,剩下一塊塊擺成花形的橙。那碟橙的味道,我不大記得。它不多汁,不酸也不甜,卻比那頓晚飯好吃。
我不是一個好哥哥。那時我把暫住在你們家的七天視為一場延長的宴會,從未想過你是如何在這張陳舊的日程表中生活?你有沒有後悔過搬到那裡居住?
也許你不會後悔吧。
祖母與爺爺為你報了一所馬鞍山的直資中學,為你買了三角琴、泳衣、一套油畫用具(甚麼畫刀、洗筆壺和盛著油的瓶瓶罐罐),為你安排林林總總的課外活動和補習課……你現在讀理工大學,經常獲得研究資助。她真的把你管教得很好。
我也不會後悔留下。
◊◊◊
那年之後,你也成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哥哥。
仁在之後一年七月尾出生──回想起來,似乎與父母在那年十月旅行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仁出生後,我一直陪伴在側,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個只有浴盆那麼大的嬰孩,長成一位和我容貌相似的胖嘟嘟的孩子。
我在他身上也看到你。我一直都想彌補那些年未能盡好哥哥職責的遺憾。我應承了自己要好好對待他。
可是你呢? 你成為了像我對待你那樣的哥哥。
我們和你也變成了那些只有輩份只會在節慶宴會才碰見的他們。
我們知道,你,是我的二弟,是他的二哥,僅此而已。
但我不會怪你。自你決定要走以後,你就成為了他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麥皮
麥子八個月熟
麥皮十分鐘
沒有你掛在嘴邊的泥土味
麥皮只是自己
你可以想像一千個健康的理由
向西,有一個遠眺的窗口
你也可以用海子的路軌作匙
緩緩攪動,春暖花開
而遠方的麥子無話
你在這裡,吃著邊皮
輕飄飄的麥皮
麥皮是輕飄飄的
它應該不喜歡降落
像雪花
落地便是泥
吃泥不如吃麥皮
時局壞了,有甚麼會讓你稍稍歡喜?
吃飛蛾撲過的煙灰
吃蝴蝶拍過的空氣
像褐色的蜻蜓
只輕輕的點在水面
旋生旋滅的漣漪
足讓你吃一輩子
麥皮的想像
個子雖小不規限想像的能力
你的思維像刀片
即使密不透風的現實
即使結成厚繭的人情
切入乒乓碎
又迅速復原
你在皮外想像皮
皮外的傷口便是拉鍊
探入的想像是耳垢
或是頭皮屑
你便能好好地咀嚼
你身處的時代
端一碗麥皮
快樂的時候
端一碗麥皮
憂傷的時候
端一碗麥皮
你甚麼時候端著
麥皮是沒意見的
它照不見你的臉
你只要看著它
這時麥皮最透明
落難的麥皮
麥皮是落難的貴族
裹在一副寒酸的皮囊裡
曾經左匙右筷
筷一直無用武之地
如今匙也離去
在教堂的後門敲飯後的鐘
夜深了,麥皮走進一家
跟自己同姓的美式快餐店
討一個即棄紙杯
用自己的身體禦寒
孤獨的麥皮
麥皮一個人坐
麥皮想與人分享
(牛奶,雞蛋都移民去了
或關在冰箱裡)
麥皮是火車三座位連排
靠近走廊那一個
麥皮坐在病床的餐几上
麥皮坐在破曉的窗前
不望窗外麥皮可以望自己
的影子
顛簸的麥皮
麥皮確實經歷了一些顛簸
如今平躺在一個淺碟裡
麥皮說這不是他的地方
他的故鄉已死在包裝說明裡
麥皮說自己可以有多爛
就有多爛——
可以用來糊海報
尋人,尋犬,尋一種發達速成法
可以用來黏郵票
把一切多餘的東西寄到老遠
涼風下的麥皮
麥皮遇上涼風前
早已在時間裡擱涼了
麥皮下藏有一個冰窖
急凍著你所有無法想起的記憶
也不釋出任何滋味
咀嚼就是我們的日子在磨牙
在時間終結前,把牙磨長了
還在不竭地把爐火升起
麥皮在和平飯店
麥皮帶著和平
想走進這家飯店
刀和叉的戰爭好像暫時平息了
匙和筷也在對面的湯包店裡養傷
饕餮們知道拖下去是無意義的
肉汁和奶酪的補給都有點不繼
麥皮只喜歡和平
他臉上和內裡都透露這個訊息
卻被一個穿制服的攔在門口——
你有沒有訂位?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對孔銘隆的詩,最早的印象來自〈文字〉。那是獲得2020年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獎項的詩,我那屆擔任評審,對他借助「文字」來刻劃父子關係,也旁及本地僵化的教育體制的寫法,深有共鳴,其綿密細膩及此呼彼應的筆法,亦讓人印象深刻,許為當屆極具潛力的得獎者之一。
「力度過大的字 / 在下一頁紙留下字跡」。這是〈文字〉中的一句;多年以後,我仍然聽見來自那裡面的回聲。
如今讀他的第一本結集《海石敲響潮音》,不啻那回聲的延伸變奏。〈搬運——和謝默斯.希尼〈挖掘〉〉無疑是為〈文字〉中讀「中文系」、「只想寫詩」的選擇進一步尋求一種精神上的皈依:文字與筆桿,於希尼是父輩的泥炭和鐵鏟,來到孔銘隆身上,便化身成為負重搬運的紅白藍膠袋以及穿越母土和城市的地底管道:
我常常躬身,低頭
如引領我一同前行的鐵路
穿過石山的孔穴
我挨依在透明光板,傾側肢幹
拿起紀錄之物
敲鑿分行的管道
在狹窄的孔穴之中穿行
負重搬運
誠如不少本土詩人深受希尼的影響(我也是其中之一),孔銘隆不少詩作無論在題旨上、意象上、文字上都對希尼亦步亦趨,〈管道——主持謝默斯.希尼詩會後寫〉是繼〈搬運〉後的又一例子:
如今,校門外那條邊緣的河
懸吊的繩索仍未有拉起
我俯身,沿着線,筆直地看河的表面
如履帶的水紋,似乎從山裏拖行過來
我便把畸異的想像,壓到
手上物器的方格裏
建成一條圓管形的通道
有人會朝它投擲,而它會發出回聲
這裡的管道,又從地鐵變回水井了,但也何嘗不是筆管。雖然這詩也還是滿多希尼的影子,但我也注意到孔銘隆反覆以受制、外窺的角度注入不少他自己的想法,還有「攀緩」、「拖行」那些意料之外的「延展」,這無疑是在想當然的縱向傳承以外,另闢一種橫向的無形滲染與影響的蹊徑。
詩集中我也很喜歡〈詩觀三題——記文創班瑣事〉。詩中借「跳躍」、「迴行」、「意象」三種寫詩技法,與文創班上的學生及上課的情狀交叉對照;也借也斯、王良和與我的詩作互文生長,反覆鑒照,景情配合,收結尤好。
文字、寫作與倫理、土地的關係,是孔銘隆《海石敲響潮音》中最在意的題旨,也是全集中寫得最好的部分。香港本土詩雖不乏這類題材,但孔銘隆在傳承之餘還是很努力地透顯屬於自己的觀照;而反映在文字上,他的細密佈置和在行文措詞上不惜尋求可能讓讀者不慣的變異,也在在顯示他不會甘於只是前人的回聲。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