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的人愈發肆意地在公共場合地接吻,儘管他們身上充斥著汗水,也無阻他們與愛侶分享愛意。這個現象自半年前出現。半年前,人們仍不會在眾目睽睽下接吻,大多只是在無人注目時才會輕吻伴侶。然而,當城市裡的人得知通過接吻能夠得知對方是否愛自己之後,他們就愈發張狂,執迷於接吻中。
為甚麼會發生這個情況的呢?若要追溯這事件的源頭,大概就是在一年前的一個平常日子,一對情侶的身上出現不同的病徵,他們身體發熱、頭痛,臉上更出現紅疹等徵狀,被家人送到急診室。而且,愈來愈多情侶的身上也出現了這些病徵。醫院立刻接收了這些病患,並且將那些人隔離起來。他們需要接受醫生們一段時間的觀察,調查事件的真相,確保不會把危險傳染給其他人。城市裡的人們,全都因為突然出現了這種情況,就不願與別人接觸,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再與其他人接觸,以確保自己不會被感染。
而醫生經過一系列的實驗後,他們得出這個結論:人們都是在接吻之後,身體就會出現了這些徵狀,而當人們在接吻時——唇與唇的接觸、唾液的交換,雙方身體貼近以分享彼此體溫——人的身體就會開始因應這種情況產生反應。更重要的是,當二人的愛愈旺盛,身上出現的徵狀就會愈多,但是大家無須擔心,這些病徵目前不會對人體造成嚴重的傷害。目前,患者的身上仍然出現不同的病徵。而為了應對這個情況,我們會在社交平台上,為大家提供即時資料,一旦我們發現人們的身體出現了更多不同的病徵時,我們便會即時在社交平台上發放消息,確保大家不會受這個問題影響,亦希望可以解開市民的疑慮。
經過醫生們的解釋,城市裡的人便對這種情況放下戒心。而那些被送進醫院的人亦能夠回到他們的家。當病人們一回到家,他們便盡情與愛人接吻。他們不用再擔心身上的徵狀是甚麼絕症的先兆。而其他人得悉接吻的功效之後,也開始與自己的伴侶接吻,無論出現甚麼徵狀,都無阻他們與愛人接吻。這種熱潮捲及整個城市,人們隨時隨地都會接吻,課室裡、公車上、大街小巷都會見到有人在接吻。
他們熱切地接吻,希望通過接吻得知對方是否愛自己,還想要證明自己更愛對方。最後,他們要證明,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其他人都無法媲美自己的愛。這個情況已經演變成一場比賽。若果自己身上沒有出現任何徵狀的話,更會被對方直接拋棄。
一開始,一些路人會被這些隨處接吻的人嚇倒,然後指責他們的行為。但隨著時間推移,社交平台上出現愈來愈多有關接吻的資訊,有人會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擁有的病徵,更有人與其他情侶進行接吻比賽,以此激發大家的好勝心。所有人都開始沉醉這場接吻比賽,除了明惠一人。
明惠是一個平凡至極的上班族,每天做著朝九晚五的工作。她與男朋友在一起已經五年了,他們的感情極為穩定,卻從未有過進一步的跡象。這是因為明惠會對他人的口水過敏。當明惠與男朋友初次接吻時,她忽然開始全身發抖、手指腫脹和昏迷,情況極為危險,馬上被男朋友送到醫院急救,躺在醫院的床上好幾天才能回家。所以自初吻之後,她的男朋友就決定不再與她接吻,確保她不會再因口水過敏被送入醫院。她只有對自己的口水不會有過敏的反應。這五年來,儘管他們生活在一起,甚至睡在同一張床,有著不同的身體接觸,但是他們沒有再接吻。
不過,自從半年前的事情發生後,他決定離開明惠,因為他無法從接吻得知明惠是否愛自己。自從接吻事件發生之後,明惠在她的男朋友身上感受到一種隔閡,所以她每天都會對他說我愛你,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我愛你,我真的很愛很愛你!難道這樣也不能證明我愛你嗎?」明惠撕心裂肺地叫喊著。
可是,儘管明惠對他說過無數次我愛你,緊緊的擁抱他,他仍然面無表情的收拾好一切,拿著行李箱離開了她。這種枯燥無味的生活使他對明惠感到厭煩。而明惠,她望著被收拾得整潔的家,開始了她的獨居生活。
明惠與男朋友分手以後,她偶爾仍會外出走走。但是當明惠走上街頭,看到無數對正在接吻的情侶。她獨個走在這條街道,顯得格格不入。她無法與他人接吻,於是感覺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
街頭上,聚滿了熱戀中的情侶,或是想證明自己很愛對方,所以當著所有路人的臉,誇張地接吻。儘管溫度升至三十五度,人們仍然在戶外接吻,沒有停下來。他們被太陽曬得發熱,也不會離開伴侶半步,流下來的汗已經使衣服濕透,但是依然無阻他們接吻的動作。他們黏著對方,渴望融為一體,緊緊的不願放手。明惠不想看到那些接吻的人,便快速走過人群。只是,不論她走往那裡,都會看到有情侶在接吻。漸漸地,她便不再出門了,獨自留在家裡,有時打開電視,看看最近的新聞。
不過,長久枯悶的生活,使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她早早習慣了與男朋友生活,根本無法適應孤獨。她不願意外出,但是她仍然需要得知外面世界的資訊,所以她必須依靠手機和電視等裝置。她猶豫再三,還是打開手機,看著新聞報導有關接吻的最新消息。
新聞正在報導人們身上的徵狀愈來愈明顯,如出現紅斑,脫髮等。然而,城市裡的人進入了狂熱狀態。他們渴望身上能夠出現更多的徵狀,更嚴重的問題,能夠展現給所有人看自己的愛。所以他們不再工作,不再走動,停在原地不斷接吻,渴求身上出現更多的病徵。
社交平台上亦不斷更新有關接吻出現的病徵。明惠打開手機,搜尋那個提供即時消息的社交平台。她發現有關接吻的病徵愈來愈多,多得已經無法數清楚。在最新的貼文中,醫生們指出接吻產生的病徵已經多達一百五十種,並且數量持續上升。明惠已經無力看下去,只得關掉手機,把家中的窗簾全都拉上,躲在家中不出門。
她渴望自己擁有接吻的能力。
愈來愈多人希望成為第一個出現某種病徵的人,以表示自己愛人的能力超越其他人。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沉溺在這場比賽中,他們想向世界證明自己的愛的能力。明惠亦是如此,她也很希望有方法證明自己擁有愛人的能力,所以她一直在網上的社交平台或是交友軟件上找男朋友。不過,當她提及自己無法與他人接吻的問題時,許多人都不願意與她認識,甚至惡語相向,並且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直接將她從好友列表中移除。
接吻已經變成了成為情侶的必要條件。若無法接吻,就無法感知對方的愛,這只會導致對方沒有安全感,這段關係就無法延續。明惠已經失望透頂,沒有人願意認識一個不可以接吻的人。於是,她決定不再尋找男朋友,獨自留在家中過活。
明惠開始習慣了沒有社交平台的日子,她把電話藏好。每天就是看看書,打坐冥想。她早上也會打開家中的燈,再也沒有打開家中的窗簾,她必須確保自己不會望出窗外,看到正在熱吻中的情侶。當天色暗了下來,時針指向十點正,她就會到浴室梳洗,吹乾頭髮後便會睡覺。她望向浴室裡的鏡,鏡中倒映著剛洗好澡的她,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吹乾濕漉漉的頭髮。
明惠雙眼盯著鏡中的她,一邊撥弄長髮,一邊拿著吹風機吹著,頭髮散發著淡然的花香。這段日子,她再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她唯一能夠看到的,就是鏡子裡的自己。明惠每天總會對著鏡子刷牙洗臉。在這獨居的生活裡,她可以做的,就是精心打理自己。她每天站在鏡子前的時間變多了,看著自己的時間亦多了很多。她愈發熟悉自己的模樣。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明惠確實不再心心念念的與他人接吻。她每天非常規律地生活,不再接收有關接吻事件的消息。但是,她仍然渴望擁有愛人,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建立一段穩定的關係。所有,儘管明惠再也沒有接收有關接吻的資訊,她仍然希望自己能夠愛人。
她對鏡子的自己說:「要怎麼才能擁有一段長久而穩定的關係呢?」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明惠已經留在家中好幾個月了。這些日子,她早已經適應了獨居的生活,也不再渴求與別人交往。剛洗好澡的她,把有著各種功效的精華液都擦上臉。當她再次望向鏡中的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才是最好的。她走出浴室,決定打開電視機,一邊把頭髮弄乾,一邊觀看城市裡的最新消息。
新聞正在報導一對戀人在一間玻璃屋中擁吻,他們被醫生送到玻璃屋中接受觀察。記者指出,他們的身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徵狀,所以他們需要接受隔離。鏡頭轉向玻璃屋的四周,那是一個展覽,擺放著各式各樣有關接吻的藝術品,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都在觀看這場展出。
鏡頭再一次對著那對情侶,玻璃屋的燈光集中射在他們身上。而那對情侶為了能夠更直接地感受對方的體溫,已經沒有穿衣服,赤裸裸的沉淪在對方的唇中。他們的汗液遍佈全身,身體卻異常乾枯。鏡頭聚焦在雙方的唇,他們的唇已經黏在一起,而他們部分的皮膚也融合了。他們沒有停止接吻的動作,唇仍然在動,舌頭伸進對方口中,雙手緊緊抱著對方。四周的觀眾都在注視他們,被吸引得無法移開視線。
而明惠看過電視機的畫面之後,她沒有關上電視機,徑自走入洗手間,電影機仍然在播映著那對情侶,但是她並沒有被那奇異的畫面吸引。她望向那面方正的鏡。鏡中倒映出她自己的臉,還有上身。她濕漉漉的髮和洗髮水的清香在此時顯得誘人。她被鏡中的自己迷倒,慢慢地走向鏡子的前方。
明惠閉起眼,她的唇碰著鏡子裡的她的唇,自顧自的吻了起來,她沉溺在對方的唇。而鏡中的她亦配合著她的動作,彼此沉醉在對方的唇中。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富德之寶」黃生在他的工作/生活空間當值。(江田雀攝)
創作總是離不開設計。故事的情節、角色的性格外形、說話腔調、視角,身處的空間,敘述的時間⋯⋯彼此構成絕妙的平衡,想表達的主題就能以一種最圓足的狀態支撐起整個筆下的世界。起步的瞬間,便要想像一個結局同時開始運行,待結尾圓滿重疊——就算並不圓滿的結局,也必須要在控制之內。
或者正是出於這種創作的習慣,我在搬進富德樓時,就一直想著怎樣離開。一邊帶著遷離的想像,一邊購置傢具,暗暗惦量桌椅的重量(是否能以一己之力搬走它們?)又摸著錢包,思忖書櫃的材質(不必訂得太好?反正待得不久),環保材料即使不太耐用,但卻方便隨時撤離。看著友人興奮地打點入伙,然而我的怯弱使我矛盾,我的心情先於我的身體在喬遷派對中提早退場,在初來報到的熱鬧氛圍中顯得格格不入。
開始時我們一起把牆壁漆成薄荷綠色。室友在鋪灰色的地板。工作室的天花板滿是燈軌,據說上一手租戶是做劇場的,留給我們一大綑的電線,當中只有僅僅數條能連接燈管。換言之,大部分電線的用處只是綑住灰塵,放在那裡卻沒法亮著任何東西——在一個創作的空間裡,這未免是過於殘忍的隱喻。就這樣我們筆下的工作室就在灣仔鬧市漸漸成型。
富德樓座落於十字路口,窗外可以看到鵝頸橋,極目而視也可以望到跑馬地。有時我用望遠鏡眺望,想像自己是哥倫布,沿著電車路差一點點就看到祟光百貨,更多時候,只是散漫地看向附近種在鬧市中心的兩棵大樹,看它們茫然成長。後來旁邊的大樓拆了,變成沙塵彌漫的地盤,再後來一棟大廈落成了,老實不客氣地把擋住了一邊的窗,我們於是不情願卻自然而然地失去了一幀市景,像被蓋上了一邊眼睛。
在回到工作室之前,我總是要先爬一段窄長的樓梯,和黃生打招呼。黃生是富德樓的看更,年過七十仍未退休;他的保安崗位,就在升降機的右邊,一張辦公室的舊桌、一把風扇、一個座枱電話,會在他下班時鎖進櫃中。早上到夜晚,黃生的工作空間就在那裡;晚上他住進富德樓的三樓,據說是業主提供的宿舍。一個看更每天守護他自己住的大廈,所以他在守護他自己嗎?我嘗由對面馬路抬頭望向他的家,一整排衣服可能是制服、也可能是其他,我現在已記不清楚了;然而,我其實從未見過黃生穿制服以外的其他衣服,每次見面總是藍色的恤衫和深藍近黑的褲子,夏天短袖,秋天披著冷衫,冬天則加件黑色褸,好像也見過羽絨。一直一直都只穿藍黑色,以致我在等升降機時,總覺得右手邊應該是藍色的,直到現在還是如此。藍色的他、綠色的大樹、黃色的斑馬線,日復一日,如門前電車叮叮;我常常將不同藝術單位的工作室想成向上建築的房間,黃生便負責擔任那個總在客廳裡坐鎮的長者。
熱衷於到處移動的我,第一次發現有人可以完全不離開同一個空間,生活可以重複卻絲毫沒有痛苦的模樣(至少看上去是)。他雖然整天守著崗位,然而沒有受困,自如地將那一米多的桌子,轉化為自己的生活空間。他總是像在家看電視一樣自在,進來的人全都是他的室友,即使年紀可能相差很遠;他的手機最常播放的是格鬥競技,其次是一些奇案搜查,而且通常都是死人冧樓或者大賊。當我八卦問他今天看甚麼,他每次都是興奮地分享節目中令他驚訝的種種內容。原來那些每天看的東西還可以令他感興趣,他最常是以「好犀利呀呢個」開頭,而從來不會說「都係咁喇」、「都係嗰啲嘢喇」。或者正因為他總是自得其樂,令我沒有感受到他的痛苦罷——偶爾在格鬥和大案之間,出現的是我聽不懂的印尼歌,來自他陌生的故鄉,歌聲在安靜的走廊之間迴盪,沿著樓梯攀升;更少遇見的是他和手機另一端的家人視像對話,我通常識趣地加快腳步離開,只記得一次他一邊聊天一邊向我介紹畫面裡模糊的小女孩,聲音比平日更歡快。那時忘了誰曾告訴我,黃生再過兩年就退休回鄉共敘天倫了。
黃生的其中一個「室友」,前艺鵠書店店長連安洋手繪的黃生肖像。(連安洋繪)
有一次,黃生眉頭深鎖地告訴剛走進「客廳」的我,他的手機在巡邏時掉到𨋢槽下面了,離下次升降機例行檢查又久,不知道可以怎辦;我會和鄰里們也曾一起幫他研究他手機的種種故障和問題。不同於那每天都上鎖的座枱電話,小小的手機可能是他唯一通往外界的門——在那扇門後,他可以選擇過驚濤駭浪的逃亡生活(他特別熱愛的犯罪題材!)也可以選擇在此刻就回到夢中的印尼。但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稀有的煩惱才在有機會在他臉上顯現。究竟手機還沒這麼普及的時候,他是怎樣渡過漫長的工作時間呢?或者他也有過覺得生命枯燥的時候?
黃生習慣他的生活,而我後來也習慣生活裡有黃生。疫情期間,出出入入有時為他跑腿買咖啡,他每次都會在口袋裡多掏一些零錢,請我多買一杯給自己(當我只買一杯,他還會問「你做咩唔飲啊?」),我們的關係就在出入之間、在每次幾分鐘的交流之間,層層疊疊變厚,儘管我們對彼此所知不多。想到那個退休的傳言,我的習慣又開始啟動,在腦海中提早演練離別的情節,想像他退休後將跨進手機的那一端,回到低像素的印尼——我一定要和他交換電話號碼,讓他反過來在手機裡和我們用廣東話寒暄,去旅遊時去他家裡探訪,喝一杯咖啡,看看他已經長大的女兒,尷尬地和我這個虛擬的鄰里交談。是的,原來在這裡待得久了,我也會像他那般,浸潤在重複的生活裡彷彿痛苦愈來愈淡薄,幾乎忘記人來人往的定律。
最後一次見黃生,他還是很精神,和平日沒有兩樣。那天我們在頂樓的艺鵠書店,剛完成新書發佈會,他巡樓,閃身進來,看一看,又離開。活動結束的時候,我們打點好一切,心情放鬆,出了升降機就朗聲說拜拜,走下樓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記得他也輕鬆地應我們拜拜,聲音如常地洪亮。後來我再沒機會看到他了。他咳嗽了一段時間,到求醫時已發現身患重病,自己親手簽了拒絕搶救的文件。我們所有租戶,即是他的忘年室友們,全都只能通過群組裡的文字訊息得知他的病況。保安崗位空了,三樓窗前卻還是一片藍色。我沒有看到過黃生病中的照片,終究也無法想像他消瘦、虛弱的模樣。原來真正的離別,往往超出預算,一張合照也未找到理由拍,就已模糊不清地消失殆盡。我努力地回想,我有跟他深談過嗎?我清楚他喝咖啡的口味,冷或熱奶或糖,但我有坐下來和他共享過一杯咖啡的時間嗎?他留在我心中的,那個躬身在書桌前,凝視手機的安樂姿勢,舒展的臉容,原來就是永恒的一瞬。那麼我呢?我留在他記憶中最後的殘像,會是慣常那個等𨋢的青綠色側影嗎?還是,只是隨便的那一句拜拜?
行文至此,我似乎又將黃生變成我筆下的一個人物,企圖把他和我的相處經驗,放進審美的框架中;將我們的初見和訣別,銜接成首尾呼應的故事,補上令人感動的情境作為結尾。然而生命中的種種計算,原來最後都只是無稽的想像,連回憶都是如此,被雜亂無章的瑣碎事情堆滿,揀不出賺人熱淚的畫面作素材。一切彷彿只走到中段,還可以發展下去,卻悵然地踏停了,而這就是終結。現實偏離了慣常的軌道,竟更像文首提到的那幀沙塵翻飛的市景。
或者應該慶幸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彼此一切如常,一點悲傷也沒有。而如常就是祝福。這使我在寫他時,不會習慣沉入精雕細琢的技藝中,讓我還是能試著貼近、重現真實的交往。如是我才能不加美化,仍可模糊地記起他總是和善的微笑,瞧著手機興味盎然的樣子。希望他眼中那個最後的我,縱然只是個毫無準備的背影,卻也是充滿活力、心情舒暢的。
(2022年12月,守護富德樓數十年的看更黃祖森先生與世長辭。謹以此文悼念和感謝。)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初次讀到黃言丹的小說,是在某一個文學獎的參賽作品之中。在眾多以日常生活、筆觸都較傾向寫實的創作裡,言丹的處理手法,確實有點不同。她寫的多是貌似虛構的故事,但構思想像卻頗為大膽,近乎天馬行空,但又不是不著邊際。因為我以為,無論言丹所寫的旅程故事會走得多遠,始終都會回到個人的内心世界裡頭。而且,她的幻想故事也不是無緣無故地走出來的,很大程度上是繼承著香港文學的魔幻傳統。
當然,不少論者認為,香港文學的魔幻特性,並非是單純的魔幻,而是緊密地扣連著我城的現實。表面上看,言丹故事裡出現的地域與環境,不少都是異國風情,甚至是虛妄幻境,似乎與這個城市的時、地、人,不是那麼能交疊對接。集子裡五個短篇,主角儘管都來自這個城市,然而他/她們的奇幻遭遇以至赫然突變,未必與我們現在身處現實的起伏跌宕,有容易感覺得到的吻合。不過,魔幻寫實手法的光譜可以很寬廣遼闊,讀者也不一定只追求針對某時某地的幻想寓言。
五個獨立的故事,附帶著五個異域名稱的機場。但這些幻化奇特的機場,不一定能令故事裡的人物翱翔萬里、逍遙化外。首篇〈阿德爾瑪〉講述一個牙醫往加德滿都探訪舊朋友,先是在機上有名女子送他一本名為《佩妮洛普的遊記》,到埗後又去了一個不知是真正存在還是在夢境中的「阿德爾瑪」小村莊,遇見了在生命中已逝去的親人。〈你不曾在此〉寫一個長期離港、從事物流業的女子,回港參加妹妹的婚禮,在地鐵車廂巧遇廿年前的同學,聚舊的話題竟然是那位舊同學愛上了參加陌生人的喪禮。〈尼斯水怪〉是關於剛喪偶的女子往法國尼斯暫居的故事。她丈夫是潛水教練,卻在外地一次潛水中溺斃。相處十年,夫妻恩愛,她卻在丈夫的遺物中,發現他與另一女子的出軌行為。在尼斯,她耳朵不斷聽到從海底傳來的呼吸聲,也彷彿看見海面上長著灼亮眼睛的黑色生物,也差點給這個生物吞噬。
〈克麗奧佩脫拉的鼻子〉讓我聯想起俄國作家果戈里的〈鼻子〉,但其實兩者大不相同。言丹的故事不為諷刺,而是煞有介事地寫兩個接受情緒輔導的大學女生。其中一個說她不斷要寫故事作周記,輔導員認為這樣才可以幫助她梳理情緒。她覺得要寫就要寫些有趣但卻是假的故事,因為真實的東西沒有甚麼好寫。克麗奧佩脫拉的鼻子,就是她的奇想。如果埃及妖后克麗奧佩脫拉鼻子不長得那麼漂亮,譬如短了一些,那麼埃及和羅馬帝國的命運,就可能要改寫了。然後她又有一條腿的故事、又有女孩尋找鼻子的故事。女生最後完全消失,只留下她從不離手的故事簿。內裡卻根本沒有甚麼故事,只是一本生活周記,是一部續寫了另一個自殺了的女生的日常周記。最後一章〈等待雪崩〉發生在酷熱的夏天,一個中學生受大學教授所聘,去花店監視教授的前妻。教授目的,是要找出妻子與他離婚的理由。中學生從教授妻子的口中,聽到她在北海道旅行時的離奇遭遇:她獨自走到一個結了冰的湖上,看到湖面下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她突然明白,那其實是自己的倒影,冰封在湖底裡。在那刻,她發現所有存在的疑問、意義都埋葬在深不見底的冰雪下,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她因此亦明白自己永遠是一個人。中學生當然找不到妻子與教授離婚的真相,因為真相跟雪一樣,是沒有形狀的。
小說集裡的眾多角色,不論是牙醫、從事物流業的女子、大學女生以及中學生,似乎對生活都缺乏熱情與投入,對生命要作出的承諾十分猶豫,總是困頓在有形無形的洞穴之內。即使為了逃避或為了尋索的旅程有多遙遠,到訪的他方有多神奇,這小說集裡的「小資」人物,好像仍然無法在自己的人生與存在中找到意義。有一種觀點認為,現代世界孕育出的小說,無論寫甚麼,全都是以人為中心的。人是唯一的能動者或主體。現代小說只專注於人的內心世界探尋,外在環境與時空只是內心的投射或投影。唯有情緒、精神、心態、慾望、意識、內裡的思維世界,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才可超越物質世界的束縛。不過,現代小說的這個核心,並非一成不變的。隨著大氣候與世局的更替,人是否高於萬物受到很大的質疑,也不見得人是唯一值得書寫的對象。
言丹是個愛說故事、能說故事的年青作者。我無法複述那些枝葉繁茂的細節、連綿密集的象徵與頻繁得叫人喘不過氣的比喻。我印象更深刻的,是那五個既似寓言又像巨獸的機場。牠們分別坐落在一個故事與另一個故事的隙縫裡,構成了連接、間隔、斷裂,又互相變向的作用。
五個不同機場的描述,應該都是來自《佩妮洛普的遊記》裡的段落。
「伊西朵拉」機場永遠是濕淋淋的,因為前來機場的人都曾被冰封。有些人融冰之後可以過上正常生活,出外旅遊,但也有人一生也不會融冰。這個機場見證了伊西朵拉人在自己冰封之前,趕回來與家人和朋友道別,或要離開這個極寒之地,到他方過新生活的戲劇時刻。
「莫里利亞」機場猶如洗衣店,但洗的不是衣服,而是時間。旅客脫下自己的原生時間,交給機場,然後穿上洗好的時間,便可以把過去一筆勾銷,獲得全新的時間,重新開始,選擇自己覺得更好的人生。每個人都以為從此可以有無窮選擇,但是無數的可能性與歧路分支,最後其實殊途同歸。經歷過世上所有的可能性,也經歷了世上的所有痛苦。
「札伊拉」機場其實是一架在空中飛行的巨型飛機,像一個浮在半空的鳥狀島嶼。乘客要搭高聳入雲的電梯,才能在雲朵上走入機場。相比下邊城市的混亂雜沓,札伊拉機場的時間最客觀、最理性、最井然有序。人們以為可以在這個天上的烏托邦長居下來,於是在這裡興建另一個城市,在這裡誕生、過活、死亡,但突然的暴風雨損毀了飛機,機場被迫降落在城裡。機場裡的人才驚訝地發現,他們在天上所謂極有規範的時間,跟城市裡的人的時間完全沒有分別。
彷彿是一隻進入了冬眠期的巨獸,「索拉」機場是時間洪流外的遺址。時間在這裡完全停止,因為旅程一切已經被預先看到。旅客根本無需再踏上旅程。但仍有人來這裡上機啟程,原因是他們喜歡走已知的路,保證永不迷失。也有人覺得,沒有親身經歷過的,怎麼能肯定預先看見的就是真實。他們嘗試在路途上作出微細的改變,藉以找出破綻,希望戰勝命運。不信命運的人才會有希望。
「底奧米拉」機場是一座逆時針轉動的巨大摩天輪,高層的出境大堂,一下子會轉為下層的抵埗地區。由於樓層不斷轉換,旅客每到一處都會覺得眼前事物既陌生又熟悉,把握不住的記憶,墮進時間倒退的循環裡,忘記了目的地。因此不少人擱淺在機場內,茫然地徘徊。不過沒有了身份、沒有了時間、沒有了目的地的流浪者,最終會發現,迷失才快樂,在永劫回歸的無限輪轉裡才感到幸福,只要滿足於永恆的過渡,才是真正自由的。華麗的想像、豐富的細節,關於人又不完全關於人的描述,涉及天氣、溫度、水的液態固態、有形或無形的生命體、無法把握控制的時間及巨大的外在獨立力量,小說不是指向更多可以開發的可能性嗎?
言丹過去的小說大多發表在自己的網站上,較少投稿到比較多人熟悉的文學雜誌或報章,這次能夠將小說結集成書,我十分盼望有更多讀者能夠認識她精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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