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G2000買下,BLAACK系列的商務西裝。比起其他,價位要高出一個檔次。
每朝六時半起床後,我會走往廚房泡一杯咖啡。我不喜歡即沖那種,我打算之後添購一部De’longhi。但暫時我開的是UCC掛耳那種。在同事間風評不錯。等它好的時候,我便會梳洗。鏡子裡的我不算太差,只是剛起床,難免有點憔悴。飄來黑咖啡的果酸氣味,讓我想起一次午飯,港大出身的risk man同事提起過,西營盤站附近有一家手沖咖啡,用的豆是哥倫比亞薇拉省的品種。我大概分得清不同烘焙方法的分別,淺焙的酸度較重,深焙較苦。然而他憶述咖啡的香調時,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輕身的橙花香」這樣的形容,讓我感到有點自卑。也許明天吧,也找我媽一起去嘗嘗看,難得我們同一日放假。
我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喝著咖啡。看到Bloomberg的IG帳號發了一篇對以巴戰爭的分析,裡面提到以色列近七成武器都是由美國軍火商提供。事實上與美國政府合作的如Lockheed Martin或Northrop Grumman本身就有誇張的護城河,但看光是美國就已經這麼多示威,現在股價又水漲船高,總覺得不是時機。
喝光了,倦意也消減得七七八八,我便從衣櫥裡取出我的西裝,在鏡子前一件件穿起。這是我在中學時就幻想著的場景:在清涼的早晨,穿著乾淨俐落的整齊西裝,朝氣蓬勃的踏出家門,畢直的站在巴士人群之間,握著扶手,讓巴士帶我到中環的辦公室去。這個印象很強烈,我甚至往往能夠嗅見清晨那種颯爽的秋意。
我今年廿四歲,我在屯門的公屋長大,我姑媽常常告訴我,我的名字是算命師為我改的,我叫李澤基。我不太喜歡我的名字。雖然我自問對性取向很包容,但小學時,同學唸我名字時,常常都是李澤「基」這樣叫,刻意強調基字,我很討厭。我媽還一直不改口,一直叫我「基基」。嫌一個還不夠。所以我很少告訴別人我的全名,反正現在也沒有甚麼機會就是了。算命師說我這條命用腦賺錢。的確,現實層面也許很多方面可以改善,但我的確用著腦賺錢,也實現了我當初的夢想。雖然在賺得更多錢後,我會給自己量身訂造一套西裝(我甚至已經計劃好要到哪一家tailor),但我很重視現在這一套西裝。我無法接受有人能穿著一件發皺帶黃的襯衫出外,對我來說,發皺的衣服比起發皺的臉更無法接受。這代表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態度。所以縱使疲倦,每晚我都會把西裝熨好,以專門的衣架掛到衣櫥裡。我已經把讀書時期那些衣服那些城大tee金融系tee都扔光了。衣櫥裡除了少量素色的休閒衣物,其他都是襯衣。這樣看起上來,掛在正中間的西裝就更加好看了。
我再端詳了鏡子裡的自己一次。很好。我有時會對著鏡子自拍,但我畢業後連story也很少出,更不用說發自拍。這是女人才會做的,男人這樣,任誰都會覺得你奇怪。我從西裝內袋裡拿出手機,拍了兩張照,感覺到好像有黑色一點在眼底移動著。仔細一看,是一隻幼腳蜘蛛的身體,從機背爬到我手背上。我馬上把它晃到地下,找來紙巾弄死了它。
我看了一眼鐘,便離開了鏡子,穿上皮鞋走了。
趕車時還好,逼在巴士一動不動時,就老是覺得有東西在爬。冷氣一吹,就覺得在我頭髮裡爬。手臂脖子無緣無故就會痕癢讓我整個人雞皮疙瘩。我好幾次想尖叫或者逃跑,甚麼都好,但我逼在這裡,甚麼都做不了。我更擔心的是,如果別人看見在我身上爬的東西而我看不見,那會多難堪。車程變得很漫長,抵達怡和大廈時,彷彿蜘蛛已經爬經過我全身。我直往地庫的廁所走,鎖上門,把西裝外套脫下,裡外仔細檢查了一遍。是我想太多而已。走出廁所時就像終於把炸彈解除了一樣。
步出升降機,拍卡進入辦公室,記起十一點要找risk man談一談,我便往Bloomberg再閱覽一遍Payoneer的新聞,看了看持股人有沒有大變動。說起來,我也有買Payoneer,它無聲無息,市佔率不大,但free cash flow愈來愈穩定,也愈來愈多提供遙距工作的網站放棄了PayPal改用Payoneer,事實上很有潛力。但無論如何,我們在談的只是基金裡少於0.5%的投資決定,按上層的老套說法,have eggs in different baskets。所以和risk man也只是過過場夾口供,我們很清楚我們根本沒有任何影響力,初初想像那種大刀闊斧的腎上腺交易與我們壓根無關。很快我們便談到其他事上。他向我炫耀說他昨晚開發了他女友後門,說她之後還替他含,我正聽得投入,他卻突然停下,聚精會神盯著我的肩。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襲來,我整個人僵住了。
他飛快伸手掃我膊頭,指尖劃過西裝質料時發出了嚓的一聲。那本應是很動聽的聲音。他起身往地上補了一腳,邊拿紙巾邊回頭說:「差點就成蜘蛛俠了喔你。」
午飯時,我就把西裝外套扔了。回到辦公室,一個同事看見我,指了指自己衣領向我做了個出奇的表情。
「沒甚麼,哈哈,污糟了而已。」把話說出口的瞬間,我感到十分難堪。
世界好像突然間變了,現在的我與今早的我再沒有關係。現在我腦袋只有兩件事,一方面我想馬上趕回家,但另一方面我害怕回家,十分害怕。我決定埋首工作。回家後我會以消毒藥水把全屋清潔一遍,把衣櫥清空,如果我再看見一隻蜘蛛,我就會把衣櫥整個扔掉。我可以先買一個落地晾衣架,重新添購衣物。不難做到,明天一日就可以完成,不影響工作。這樣就可以了。要不然明天隨便買一套,然後去brown’s tailor訂造一套,這樣我便可以證明給risk man看,我是乾淨的。
回到家,我把裡面所有衣物都塞進了垃圾膠袋,原來比我想像中來得多,但我不得不這樣。天曉得哪個口袋裡會不會有一大窩蜘蛛卵,不知哪天又在我身上面爬。我拿起電筒,仔細照每一個抽屜每一個角落,我才發現,抽屜後面與底下還有很多空間,對避光的昆蟲來說簡直是完美的雜交場所。這個念頭讓我想直接把衣櫥扔了。但我還是把每個抽屜都拉了出來,把衣櫥內部、暗處、頂上通通照一遍。我媽這時走出來問我在搞甚麼。我答她有蜘蛛。她看了看,問我:「現在沒了吧?」
「不知道,有我便把櫃扔了。」
她掃視了一遍地上的垃圾膠袋和抽屜,說:「你待會得弄乾淨啊。」
「行了,你先休息,不用管我。」
「嗯。」
她走回房後,我整個櫃拉出來,把背面也照了,又再重新逐個抽屜照一遍,然後逐個放回。衣物都扔了,也用消毒藥水把地下、衣櫥都抹了一遍。一隻蜘蛛都沒有看見。太好了。看了一眼鐘,原來現在已經快十一點。不知不覺就在衣櫥前花了三個小時。但太好了,沒蜘蛛了。
但我還是睡得不太好,一會睡一會醒的,頭痛口乾,我坐了起來,想著要不要吃點止痛藥喝點水再回來,迷迷糊糊之際,脖子又感到有東西在爬。我驚叫,不斷撥頸,我跳離床,打開燈,看著我的床,突然好想哭。
我出了客廳,打開了家裡所有燈,我再一次打開衣櫥,我看見右上角那裡隱約有一個黑色的球體。我再拿來電筒,一照,黑色球體便像燒開了一樣,源源不絕湧出蜘蛛。
再意識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床上,坐了起來,呼吸急促,渾身汗濕,直勾勾盯著漆黑的牆。只是個夢。我打開了燈,走出客廳,打開了家裡所有燈,我打開了衣櫃。沒有。但我停不下來,再一次把抽屜取出,逐個檢查。
到半,我媽打開了門,走過來問我:「你沒有甚麼事,對吧?」她的語氣我感覺到很溫柔,像把整顆心向我遞來一樣。我不能讓她擔心,我要報答她的。我說:「沒有事,媽。我只是看看裡面有沒有蜘蛛而已,媽。你不用擔心。」
她沒有說話,但我看得出她的眼神與平常不一樣。所以我再說:「媽,待會我們去喝手工咖啡,好嗎?喝了就沒事了,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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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創世紀
——這麼小的嬰兒,夢也是小小麼?連恐怖也是小小麼?逃離的出口也是小小麼?
《我是嬰》以一百四十節文字,宛若一本歷程解剖日記,講一隻嬰孩的孕育,出生,與成長至到三歲。時代背景參與其間,一個嬰孩向往幼童的旅途,由此成為集結了家庭與時代的「嬰」之本體——當眾人覺得我城將亡,恰是這位嬰的出世。
1
出世即幻化,如何混沌,如何落塵土成形,這需要成人首先忘記所有習得,謙遜到一個清白初始的生命中去。嬰長一日,對它而言,是開啟世界邏輯不同節點的一重又一重門,於成人而言,卻不過泰半流於經驗的日常處理。
成人只有徹底放下既有的經驗與認知,才能參與嬰孩認知世界的神奇視角,但這樣做始終不易,因為成人所自帶的驕傲、自我遮蔽,以及從而產生的魯鈍。但對蘭蘭來說,這重難度卻彷彿絲毫不存在,反而成為開啟超感官的罩門,也構成了這本書成為破除「現實」迷信的引路人,帶我們去點滴「看見」。
「從前日山見到上格床的姨向下望,因頭顱倒掛而哭,但他不再哭了,事物總有存在於某一處、待在某一處而不知為何的道理,他不知道姨愛他,所以頭顱倒掛來看他⋯⋯」
角度奇詭的視覺於嬰孩日山是日常,成人再透過日山之眼,見到平日之不見。這裡說的「見」,是用所有感官達到的,高強度的感官性是這本小說的特色之一,一如嬰孩在睡夢中憑乳汁的味道,向身邊母親索乳,汗水,乳汁,床鋪,塵世泥漿摔角。而除了五感,作者還有一重她自己的獨特感官,邏輯的推衍——那是哲學式的,推論的,空間的。
是這同時存在的多重敏感,與嬰孩電波同頻,才可能拆解現實,深入至髓。而這具穿透力的直覺與敏感,正是蘭蘭的才華之一。狀況彷彿是,當別人在費力講故事、經營情境與語氣,蘭蘭簡略數筆,已寫到鋪排了一大通之後要講的,那個後面的東西的再後面。掀開一層層障幕,看到的卻是落下第一字時,就已站位於隱秘背後的她。
2
結構文字的動機與邏輯各異,有人靠積累與經驗寫作,有人靠訓練與學習,而蘭蘭靠才華寫作。
「成人不知道嬰兒在創造版圖,風貌依仗風在漂蕩,地域依仗水流遍野,日隨夜,朝朝暮暮,嬰兒急於結他的花和果,花和果又再結花和果。」
這樣用字準確,於一瞬中營造了空間結構,再滲入邏輯推論,表達超越性體驗的文字,在蘭蘭的這本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詩性、綿密,讀者稍不留神,便可能錯過情節的推進——因為這本小說雖然旁及個體成長、家族經驗、傳媒陷落、戰爭、移民等種種巨變,乃至兒童邊境失蹤等社會新聞,但針納於棉絮,沒有大刀闊斧、明刀明槍,而是在推演中,讀者發現嬰由此需要面臨不同的境地,不同的動能糾纏,承受不同的張力牽扯;而後來,讀者或發現,那本來也是每個人的。
我是從文字認識蘭蘭的,從她上本詩集《島之肉》之前的一些文字片段開始,就被這樣的質地吸引。它可以做到很乾淨——每粒文字的效能都很高,也是濃鬱、牽扯的;但又在黑膩的光背後,投射著超越於塵埃的力量。她的短句有自己的節奏,令那份濃鬱變得斬截。
3
秘語式的書寫,於香港文學並不少見,但蘭蘭的書寫是其中清朗的。自我秘語,容易混淆「腔調」與自戀之分野,甚至陷入造作;也容易雲裡霧裡,變成真正封閉的囈語。但蘭蘭的文字既完全絕緣於這類書寫常見的自我沉溺,又不會粗疏——字與字的網,在她筆下緻密卻不妨礙呼吸感,並且因為很善於將具象現實與抽像超驗、以及哲學層面的思考同時來寫,而表現得那些文本間用來呼吸與透視的漏洞背後,星星閃閃——
「一歲的我,專心看著從沒有見過的水流、紅花、野牛、垃圾車,和時間,尚未知曉世情的奧秘⋯⋯即使世界終於變大少少,掌心的紅花比從前小,牛也沒有從前龐然了,但世情,生命依然微小、劃過又消失。我朝向造物主顯露自己,我也是從世情分裂出來的一員。」
小說中不時穿插嬰兒的自我剖白,而自中後段開始,也有偶然的某一節以詩的形式出現。這些都疊加在主題的從旁敘述之上,成為打造文本的褶皺。形式上的用心,或是蘭蘭予自己文字豐沛流溢感的一種有意識調節,更加清晰,於一條閃亮、幽深而流溢的河流來講,更加準確而生動了。
4
而儘管有新聞裡的哭號,有街道上平白的失蹤,但夢與記憶,始終是這本小說另一面的主角。嬰有能力裹旋了所有被設定的現實,人際關係,家族的記憶,各人的角色,切入另一重夢境、前世與記憶的宇宙中去。蘭蘭講,「嬰孩尚未完全被歷史佔據」。
「嬰兒像蛀蝕了記憶的蟲洞,無法留存記憶。⋯⋯記憶只是五蘊的記取之物麼?即記憶終究不能證明過去的事?」
有一段描述嬰孩日山第一次照鏡的文字深為觸動我,那是嬰/「我」的夢,第一次找到可依託的物件。日山嬰孩成長的那幾年,恰是城市與世界都發生震動的幾年,混亂世界找出口,書寫那幾年的文學作品,各種體裁,也陸續面世,蘭蘭的這本沒有直寫時事、直寫街頭、新聞場面,但卻從所有場面中尋得一個契機,嬰的來到,是所有人一次莫大的契機。嬰給了書寫者、給了他的母、姨們,以及讀者,一個切實的出口。嬰是人世的出口,也是入口。
而正是在以鏡相照的舉動中,所有的魅影與暗影,都被嬰的眼確認為沒有一個「背面」的切實的顯形。嬰發現了自己的夢,「我」由是發現了嬰的、也即是「我」的前生:「那一切預感在嬰兒身上的前世傷痕,終究不是帶他往傷痕的去處,他再一次出生,是為了拭抹那塊不明的胎記,復康那隻左眼,以及重新載負新的傷痕與苦難。」
嬰兒宇宙,被火燃著的母何嘗不是我們,嬰的靈魂之寂然,又何嘗不是內在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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