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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執柴的日子

莊元生
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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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水石湖墟的街道命名,大部分以新字開頭,新康、新成、新功、新勤、新建等等,源於一九五五年冬夜凌晨一場大火,將整個石湖墟焚毀,重建後,以示其新,就以新命名,但有幾條街道例外,均是跟慈善德業有關,一條巡撫街,是紀念清朝官員,周有徳與王來任。清初之時,明末大將鄭成功,佔據台灣,清廷為防沿海居民通敵,於是下達遷界令,新界全在遷界範圍之內,強逼鄉民放棄土地,流離遷徙,死傷無數,慘絕人寰,及後周王二公力主復界,救萬民於水火,鄉民懷念二公恩徳,在上水石湖墟內建立一座報恩祠供奉,及後因為一九五五年一場火災燒毀,周王二公神位至今遷至與巡撫街接連的新財街,一座唐樓之內繼續供奉,地上則留有巡撫街之名,以供紀念。此外,兩條街道,一縱一橫,一條馬會道,命名來自道上的賽馬會診所,當年鄉民普遍貧窮,賽馬會診提供慈善醫療福利,紀其德業,遂以馬會命名。另一條是龍琛路,紀念有新界王之稱,在上水從事眾多慈善事業的張人龍太平紳士。

    如今,馬會道與龍琛路上,絕大部建築舊貌已經翻天覆地改變,唯有一處,自我童年至今未變,就是兩條道路交界處,那座唐樓最頂層的外面,五個書法大字:徳教紫上閣。

    近年上水被自由行蹂躪,已是面目全非,面對強權暴政,唯有以記憶對抗遺忘。如今每次出門,在天平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時,抬頭一望,總會在斜對面一排三層唐樓,赫見五個圓形的鐵皮大字:德教紫上閣。從這五字地標,記憶的繩索總會拋到我身後回望的屋邨籃球賽,原地舊址正正就是當年一間無名木廠的所在地。

    當年的執柴是每週盛事,也是重頭戲,重是因為手推車上柴枝的重量,戲是緣於,我們兄弟三人是在推柴路線上,一路遊玩,由村居到木廠,首先是輪流推車,空車出發,重量可以一人負擔,於是每人輪流推車一段,以沿路明顯的地標作為分段,大閘門,雞場,植生園,利民,舅父寓,凹尿缸,垃圾堆,更樓,大馬路,九個地標,三人分攤腳程,三三歸九,劃定腳力範圍的九段線。

    這些地標,對外人毫無意義,加上如今因為新界東北收地發展,早已面目全非,現實上無從指認,只有永恆留在我們共同執柴的兄弟腦紙上,沙盤推演,指陳發黃的記憶。

    沿路地標,有些純粹分段,有些是用作停留休息與遊玩,例如垃圾堆,童年物資缺乏,垃圾堆是我們童玩的物資補給站,若好運撿拾到漫畫書,就會將鐵車靠在路旁泥地,然後坐在大片草地上,就著秋天的陽光,輪流觀看,末輪到時,則或躺或臥,看天上浮雲,看草地的黃牛吃草,打發大半天的閒情,也耽擱了上午執柴的行程。

    又例如更樓。當年石湖新村有兩座更樓,分別設於通往粉嶺聯和墟以及上水石湖墟的出入口。更樓是村民自保設施,村內有一黃華安武館,平日教練村民習武,兼營跌打,收費維持運作,夜晚派駐武館弟子鎮守更樓,以防盜賊,年晚歲暮,設有冬防,加緊守衛。舊日新界村落,普遍有自衛力量,然而,隨著經濟發展,承平既久,武備廢馳,遇上近年新界東北發展強行收地,大都無力反抗。

    回說執柴休憩的更樓,當年位於大片竹林的蔭涼之下,前面空地寬敞,柴車隨便停泊,我們就爬上鐵梯,坐在更樓外,扶靠欄杆,雙腳懸空,身後是一大片西洋菜田﹙如今,地貌一切面目全非,只有這片菜田仍在,只是再無耕種。﹚,雙腳下面是入村必經之路,望著人來人往,視野消失於某人的單車背影,動靜變化中,得享辛勞推柴沿途的片刻閒情。

    竹林涼蔭,居高臨下,清風徐來,夏日炎炎,貪歡既久,不願離去。所以,經常在更樓之上,無所事事,拖磨一二小時光陰。縱然舒適,家貧生計,必須面對,離地太久,也要腳踏實地,推著柴車,繼續上路,往木廠終點而去。

    至於另一間木廠,地點較遠,而且木廠前有一段碎石斜路,推柴不方便,比較少去。木廠地點在雙龍城後面,母親曾在這間木廠短暫打工幾個月,負責將木糠載入麻包袋,推車運到梧桐河邊空地當垃圾燒毀,當年我小學下課後,經常要去幫忙,母親故意將空的鐵車讓我推上必經的一條柏油斜路,似乎是要訓練,我身為長子的負擔能力,瘦弱的我吃力推車,母親總是在後面用客家話說著:「打空車都無力……」

    不久,母親辭去木廠的清潔雜工,經鄰居介紹到雙龍城酒樓推車仔賣點心,小學四年班,我與姐二人也開始跟著母親到酒樓工作,我上午班,只在星期六日放假去酒樓推車仔賣點心,由於家姐下午班,星期一至五,早上,星期六日全日去賣點心,童工當然犯法,可是家貧沒有辦法,家姐成績愈來愈差,那年雖然已實施九年強逼教育,但家姐小學畢業,就出來工作,幫補家計。

    如今,雙龍城舊址早已變身成了豪宅奕翠園,只有隔開當年雙龍城與安國新邨的這一條斜路,依舊仍在,時刻提醒當年艱苦生活的記憶。

    童年家住石湖新村,從我出生到一九九四年收地拆屋逼遷,有過將近三十年的燒柴歲月。沒有上山執柴,靠的是上水兩間木廠的免費供應,在我小學中學課餘的主要活動,不是做功課,而是執柴。

    小學時,我讀上午班,平日放學後,我一人到木廠執柴,後來結交了貪玩的同學阿松,就沉迷於下午聯手到華山的練靶場捉七星魚,只要趕在黃昏,母親回來之前,將原本放好在石屎水池的柴枝取出,裝模作樣放置在手推車上,虛應其事,就可以了事。後來母親漸漸發覺柴量有減無增,我幹的好事就敗露了,在逼問之下,我和盤托出,少不了一頓鞕打。

    到了假日,我家兄弟三人一齊去推柴,換一架較大的手推車,柴量自然會多一點。遇上等待木廠工人開工,未有柴枝的空閒,我們就將手推車擱在木廠外,三兄弟先到上水墟遊玩一番,然後夾錢買一支汽水,三人用力吸啜爭著分喝,是那時貧窮的樂趣。兄弟合力推柴之餘,一路遊玩,輪流推車,走走停停,在特定的地標休息,執嘢玩,看人看風景,也算是童年一段濃墨重彩的記憶。

    我出生在聯和墟的安樂村,搬進石湖新村是我幾歲之年,從有記憶開始,柴火的氣味一直伴隨成長,貧窮的年代,吃飯是一件大事,每日的煮飯帶來溫飽,柴火幾乎成為一種安穩生活的象徵。當時村民許多都以柴火煮食,但似乎只有幾戶人家,會到村外石湖墟的木廠執柴,而我家是其中之一戶,本來相安無事的村童,為了爭奪柴枝,經常發生口角與爭執,如今,因為新界東北發展收地,村民四散,但我仍記得一些執柴衝突戶的人家,緣於不打不相憶。

    在童年時,我們兄弟三人長期的假日,都是推著鐵車,從石湖新村,穿過田間小徑,來到兩間木廠執柴回家,以供一家人煮食與燒水洗澡之用,如今,石湖新村老家面臨新界東北發展強行拆村的命運,在苟延殘喘的生活裡,還保留門前一座柴灶,每當逢年過節,母親以柴火來煲老火湯,聞到熟悉的柴火煙燻氣味,記憶自然就會回到那段兄弟一起執柴的日子,悲歡交錯的貧窮童年鄉居生活。

    後來上水石湖墟發展,兩間木廠都先後搬走,其中一間搬到古洞,又遇上近來政府來勢洶洶要強行發展新界東北,恐怕這間木廠會如喪家之犬一般,再無地方可以容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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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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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透光
    • 玩繩
    • 只想擁抱一朵盛開的玫瑰
    • 戒絕望協會
    • 一種生活
    • 幼兒教育
    • 魔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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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起執柴的日子
    • 西營盤與幽靈
    • 風扇與偵探們
    • 自然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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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
    • 歧義的岸——香港十八區巡迴詩會第十場後記
    • 尋人
    • 去香港看看
    • 大夢為秋風所破
    • 洗傷口
    • 光砌的門——悼曼德拉及其他
    • 小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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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限
    • 蝴蝶海洋
    • 蝴蝶海洋

    透光


    既是難掩鋒芒,也是鑿夜生火。
    從《字花》自由投稿中特別挑選,
    先進後浪,激活火花,開掘新視角。

    玩繩

    洪慧
    著有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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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人

      他在地上搭起竹棚

      人們就走進去

      把苦難循環再造

      曬晾、等待

      老人與無數花圈

      我們走吧

      不斷繞圈的日子已經足夠把

      視線

      縛死在燈柱上

      像玩繩那樣把自己

      越拋越高

      空氣垂直下陷

      好極了

      節奏無中生有

      聲音拋出去

      讓盪回來的自己

      再死一次

      11/2016

      有時


      芒種無常,收割有時。
      配合字花專題徵稿,或另設新題,廣招能文異字。

      歧義的岸——香港十八區巡迴詩會第十場後記

      關天林

      編輯,寫作。著有《本體夜涼如水》、《空氣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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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歧義造成日常溝通的困難,卻可能是詩不可或缺的一端——在篤定的抵達對面,飄忽的路向——不僅是用字、斷句、意象、收結這些可見變數,詩最終要放到因時地人而異的語境中被展讀。而對於一個有朗讀、有討論的詩會來說,歧義更是必然發生的「事件」,或套用參加詩人之一曾淦賢的詩題,是一處「岸境」,我們在更多聲音、現場的印象裡翻出意義的浪。

        聲音與意義

        這次詩會,是香港十八區巡迴詩會會社與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合辦,舉行地點就在後者的辦公室,一個闢於工廈一隅的藝文空間,有書,有沙發,有貓,當然還有12位詩人,其中兩位更是台灣來的嘉賓:崔舜華、蔡琳森。十八區詩會旨在通過讀詩,促進詩人之間、詩人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推廣閱讀詩歌、欣賞詩歌的風氣,讀詩者的聲音,自然是重要一環。熒惑讀〈尋人〉,有意識把聲量提高,突顯了字句的份量、轉折的力度,他自言是在滂沱大雨下寫成此詩的,詩中灌注了對被失蹤等政治迫害事件的憤懣,情緒與聲量於是形成密切的關係。另一名詩人萍凡人指出詩末「滂沱大雨中書」這附注下得好,事實上,結合詩中由「忘川」到「春潮」湧起的意象,讀者/聽眾確能被牽引而進入詩人那類似雨中控訴的心境。

        吳耀宗讀〈遊刃〉用他的母語普通話,讀〈November——擬洪慧〉則用粵語,雖然兩首詩的節奏都偏向堅韌,但語言的不同也帶出詩意的異質,前者訴說作者與讀者拉鋸的關係而始終保持從容,語音上更急促、更多阻礙的後者則明顯貫穿著對氣候變化的困惱。池荒懸從前幾場詩會開始,就實驗結合音樂來讀詩,這次他同時帶來了電子合成器,把40多行的詩化為8分鐘的演奏,為了演繹這首悼念曼德拉及反思現實與理想之種種的作品,詩人擷取了南非國歌的一段主旋律加以變奏,大調變成小調,光明頓轉詭秘,還不斷穿插噪音。他的雙重創作,無疑擴闊了作為詩會媒介的聲音的意涵。

        蜜月與秋天

        台灣詩人夫妻蔡琳森與崔舜華其實已不是第一次來香港,他們四年前初次來港,就是度蜜月的。蔡琳森笑言自己聲音難聽,很少讀詩,難得來香港並受邀出席詩會,才挑了一首度蜜月時寫下的〈去香港看看〉。我們在詩裡讀到不少地名,以至景物的形容,但詩非地誌,一幕幕浮現的仍是詩人回憶、尋夢的地形。蔡琳森愛看港片,去香港也不跟一般行程,而是想找電影場景,重訪自己文化認同的核心部分。他說這詩固然與本地人心目中的香港很有距離,但對他來說,詩中想表達的感覺就像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恆的一天》,意識流地經歷那段短暫而一切美好的異地日子。

        崔舜華讀的詩題為〈大夢為秋風所破〉,杜甫的「茅屋」,轉換成現代都市隔開自然、經營幻象的處境。詩人不安地意識到秋季越縮越短,但仍然保留著秋天驟然而至的「體感」,只是這個準備凋零、準備收穫和結算的季節已來得更尖銳。崔舜華強調從身體感覺出發,抓住當下的感受,寫詩時她也會用紙筆,因為用電腦對她來說離開體感太遠。黃潤宇的〈小金山〉也湧溢著身體意象,而當中涉及的中國內地不斷惡化的霧霾天氣,更令那些看似高亢的動作反諷地顯得是一種集體掙扎、泅渡,多於「紅塵作伴」。熒惑認為此詩透露了達觀,黃潤宇則解釋這是一種終可脫困的局外人的視角。

        冷靜的身體

        無論是〈洗傷口〉還是〈血梅〉,都關於難言之痛,因此陳康濤寫得越冷靜,就越令人感到糾纏、酷烈,相比之下,後一首以「火」喻肩周炎,象徵明確,前一首隱於聖經故事,而且逐步揭出「傷口」之義,其實也指一張傳道、招禍的嘴巴,則更驚心動魄。梁莉芝在留學期間寫了兩首〈好看〉,她解釋第一首的「好看」是裝樣子的,第二首才是真的不在乎的態度。面對愛情這課題,第二首的確比較抽離,在古巴既封閉又閒逸的矛盾氣氛裡,還能安然地製造詩末「往下跳」的歧義。

        說到寫詩時的安排,萍凡人的〈眼疾〉也頗具匠心,除了在每一行必加逗號,以從規律的停頓營造起伏的節奏,她還說自己刻意盡量不用「的、了」等語助詞,令意象更覺綿密,有助展開她想呈現的寬闊景象。熒惑指出剩下的一個「的」字,因而更加突出,引人注意後面的「疼」字。關天林的詩被認為較晦澀,他重視在分段上做得更細致,又提出詩題其實也有一定獨立性,既組成詩的意義,也應具張力,拉大讀者想像空間。

        關於即事詩

        熒惑的〈尋人〉針對一些具體被失蹤事件,引起了關於即事詩的討論。黃潤宇認為此詩差一點就可穿透現實所見的局限,進到更寬闊的層次,寫身邊的、更接近的發生的事有可能更深切。熒惑坦言即事詩有其限制,但作為詩之一種卻是必備的,沉澱過後,詩人自然可多寫一首,兩者就像未經剪接和完全經過後期製作的分別,各有存在理由,即事詩的文學價值並不一定低,像也斯的作品,和不少六四詩,一樣經得起時間考驗。關於一首詩怎樣在時間、在歷史中得到解讀,關天林指出正如熒惑詩中的「捕星的網」,詩人可做的就是向「森林」借,當下發生的事件也好,永恆主題也好,只要跨越兩者便可進入「錄鬼簿」。熒惑補充,讀詩時固然不必刻意避開語境或相關背景資料,但不知道也沒問題,讀者可自行決定有哪些閱讀方法。

        極限


        文學貴在有限,也翹昐極境。
        專刊萬字長篇,煥發超載吸力。

        蝴蝶海洋

        黃婷
        漢語言文學專業大四在讀,散文作品散見於《旺報》副刊和中時電子報,曾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一等優秀獎。

        特邀畫家:韋邦雨

        生於1982年,兩歲時從中國海南島移居香港,2006年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後,韋邦雨成為全職藝術家,其畫作為重要私人和公共機構收藏。韋邦雨最大型的一件作品-Lakedreams,於2008年為美國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所收藏。而他另一件作品-A Rhythm of Landscape則收藏於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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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ghtwave memory 14, ball pen on paper, 104 cm (height) x 144 cm (width), 2016

          1

          他的眼睛讓她想起父親。第二次上車,她終於試著看向駕駛座的身影。

          她一度癡迷於畫後視鏡裡的眼睛。後視鏡將開車之人的眼睛截取,像盛在水裡的兩瓢月光,可以蹲身下來細細打量,被身體與面容隱藏起來的慾望和兇光,也會像沒了星星和雲彩庇護的月亮,露出它不被太陽照射的一面。

          但是這一雙眼睛,即便偶有閃神的一刻,也像浮雲掠過明亮的月亮,雖然冷,卻擋不住裡頭的皎潔和溫暖,像半夜起床打開冰箱的門,那樣的一種鵝黃。

          為什麼會讓你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他注視枯葉蝶的目光,也像父親看向他的甲骨,連那忽視你的側目,都是一樣的焦距。

          她突然為自己初次見面的提防,感到臉紅。她應徵了一份家長接送的家教,這對於沒有交通工具的她來說,無疑是太體貼的肥差。但無論如何,單想像在夜晚,一輛陌生的車子將載你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令人發毛。她在三十幾度的高溫裡裹著長衣長褲,背包裡揣著一把水果刀,撐著傘走向停在校門口的車子。

          車牌號沒錯,她叩了叩車窗,卻並不打開。反倒是手機響了,她一接,男聲傳來,「你直接開門進來,輕一些」,雨聲太大,辨不出他的聲色,她心裡發毛,還是一橫心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雨傘濕答答地淌著水,伴隨著一股壓到性的悶熱。前方一個黑色的背影,車內昏暗,門口的路燈在一閃而過中打亮他耳邊的鬢角,和方向盤上反光的手錶。

          「不好意思,很熱吧?」他將視線投往後視鏡,尋找身後的背影。

          「還好。」她拽緊手中的刀,車內像一個被封緊了開口的真空米袋,她仿佛一顆被壓實了的米,聽著他的聲音都像在抽氣。

          「因為這兩天,蟲繭要化蝶了,所以不敢開窗開燈。」

          「喔⋯」她突然咻的一聲,覺得什麼東西有趣地鬆開了,像一把揪住封口的繩頭,輕輕一拉,米就倒了。

          「車裏有蝴蝶呀!」她情緒起得有點急,在悶熱中漲紅了臉。也許是聽出了她聲音裡的驚喜,他笑著回頭,「是的,因為怕錯過化蝶的時刻,所以才把它們帶在身上,很快就到家了,你忍忍。」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聲音卻是清晰了,帶點鼻音,顯出一股南方腔少有的渾厚,卻帶點孩子氣的含糊。

          他開得很快,以至於讓她有股熱氣球要起飛的錯覺。下了高速以後,她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需要接送了,九曲十八拐的鄉間小路,剛好只容得下車的前行。沒有路燈的暗夜裡,沿途有一片又一片密矮的叢林,它們被雨水壓著,枝條散在兩旁的車窗上。

          他載著她鑽過一從又一從密林,那些枝條穩穩地打在車頂再飛快地甩開,讓她頭頂有了被抽的幻覺。他操縱著車,車流像一把前進中的鐮刀,劈開眼前的各路荊棘,柳條在飛速中用力灑落,偶爾割到她的臉頰。

          「到了,請下車。」她回過神來,發現車已經停在一座庭院門口,打開車門的瞬間湧來一股冷熱交替的空氣,隨有濃烈的家禽糞便。果然下車的瞬間即有鴨子從腳邊踱過,他抱出一個盒子往前,迎來一位開門的老人。老人對她呀呀地比著手語,一個大拇指表示對她的歡迎,在他的身後有一方天井下著零星的雨,雨簾之外是一頓據在圓桌旁的晚飯,晚餐人通通回頭打著招呼,那一刻她才發覺口袋裡刀子磕得很,腳邊的鴨子成群結隊地叫著,而他早已沒了影蹤。

          小男孩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揉著他的頭髮將他叫醒。他睡眼惺忪地被推到她跟前,她站在門口看迎面走來的人,短髮散亂,襯衫領口敞著濕透的風,在咧嘴說了句什麼的某刻讓她想起Garcia Lorca。雨聲太大蓋住了他的話語,他如同默片那般笑著,前頭揉著瘦弱的小男孩垂著慌亂的眼睛,像一頭不敢與人直視的籠中獸。

                         
          2

          父親在院子裡蓋了一間小房子,用紅磚頭壘的,裹著很醜的水泥。他在裡頭安了個60瓦的燈泡,用細線掛著,進門就旋一旋。裡頭有一隻老舊沙發,一張自己釘的木床,此外便是重岩疊嶂的貝殼,海螺,螃蟹殼,龜殼,甚至魚乾。它們堆在那裡,散發出乾燥的鹹腥,仿佛被烤焦的海水,等同於海枯石爛。他上癮於置買刻刀,甲骨文字典,帖子,然後依著他所能捕獲的海洋生物,將甲骨文字元刻於其上。

          她總是跟著他待在小屋子裡,坐在木床上,看著他敲敲打打的身影。他通常不看她,偶爾回過頭來瞧她一眼,眼神卻依舊留在手頭。

          她跟著他去海邊撿貝殼,拿一把鏟子,背一個小籃筐。他赤著腳,穿一件白色的背心,褲腿捲得老高,頭髮被海風吹著,散在微瞇的眼睛裡。她常常掄著個小鏟子呆呆看著他,他會走過來摸摸她的頭發,「幹嘛這樣看著爸爸,嗯?」她抬頭唯見他有些胡碴的下巴,咧著斜斜的笑,卻很快轉身往前走,尋找起冒泡的沙灘。

          她在他的指導下,往冒出泡泡的沙地裡使勁鏟啊鏟,挖出一個貝殼便邀功似地跑到他跟前,等待他低頭接過的某刻。待筐裡裝得差不多以後,他會開心地脫掉外衣外褲,跳進海裡面游泳。她坐在不遠處看著筐裡的貝殼,他越遊越遠直到只看見細微的波紋,筐裡的貝類一隻隻探出了頭,她一隻隻將它們按進去。在浪聲越來越大中他無聲地往回遊,她看著藍色海面上一條白白的線緩緩繞過來,像⋯⋯蝸牛爬行。砰的一聲,浪花打了過來,貝類全都縮回了殼裡,他開心地跑了過來,海水從他肩膀滑下,像突然發射的瀑布,噴了她一臉。

          結束第一次家教以後,她收拾書包下樓,尋找接送的身影。雨還在下著,她捂住頭頂穿過淌水的天井,老人呀呀呀地指著門外,在那兒在那兒。她邁出大門,轉頭見路燈下一處荒廢的土房子,像所有被遺棄的老厝一樣,荒草叢生,沒了屋頂。她繞著濕漉漉的雜草徑鑽進石條門,牆外的路燈高過石牆,於是裡頭被螢黃色的光線籠罩著,鬱鬱蔥蔥的雜木林顯得更加擁擠。他蹲在一叢植物前,雨水淩亂地打著他脖間的碎髮,他舉著手電筒,照著植株上幾個紗網狀的東西。

          「你好,我們可以回去了。」

          他順著聲音回頭,嘴角沒來得及關上笑意,手電筒的光還保持在紗網上的姿勢,她扭頭看到了類似水母般發光的物體。

          「你來看一下」,他招手,往右邊挪了個位置。她蹲身下來,看到手電筒照射下的球狀紗網,裹著幾片肥大的葉子。

          「你看」,他回頭提醒她,「這是枯葉蝶的幼蟲」。她靠近一看,果然橘色的燈光裡蠕動著幾條綠色的蟲子,她不禁抖了一下,差點將手上書本打翻。

          「你害怕啊?」他收回目光,她偏頭看到他眼角揚起的細紋,隨著眼睛化出了柔和的笑意,「你不要怕,它會變成蝴蝶的。」

          「蝴蝶不是在車上嗎?」

          「這是幼蟲,怎麼,你不懂啊?」他移開膝蓋回過頭來看著他,以至於讓那動作看起來像單膝著地,「學校沒教啊?」

          「我是中文系的。」

          「喔⋯⋯」他點頭,卻讓她覺出了一種嘲笑,她適時有漲紅的惱意,「為什麼要給它們綁著紗網?」

          「因為會被大馬蜂和小鳥吃掉啊」,他關掉手電筒站起身來,提起旁邊的那個箱子。她跟著默默站起來,發現褲管已被雨水濕了大半。

          「採集箱裡的繭已經六天了,這幾日就會蝶化,所以才會一直帶在身邊。」

          「可是你不用工作嗎?」她隨著他鑽出房子,再鑽進悶熱的車廂。

          「不妨礙啊」,他笑,「直接回學校嗎?」

          「嗯。」

          「希望它們能等到你下次來上課,在車上羽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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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爸爸給你烤一隻魷魚吃,好不好?」
           

          「好!」

          五月份開始了魷魚季,他得準備去一處新的海域。

          他從不講自己在船上的事,不過她看得到他脫皮發黑的後背,在一把脫掉烏兮兮背心的午後。他在院子裡的澡間沖澡,抖散著濕髮走出來。流水在後背上化不開,積在破皮外翻的傷口上,使他的背影看起來像沙灘上的淤泥地,冒著貝殼吐泡泡的一個個小坑。

          他在院裡子裡翻曬帶回家的魷魚,在等候它們曬乾的時間裡觀察每一隻魷魚的脈絡紋理,有時它們會因為水分的乾涸而縮起身體,像花朵因缺水而捲起了發黃的花瓣。

          他旋開頭頂的燈,黃色的灰塵便直接打在他的臉上。他抽出刻刀開始了新的篆刻,魷魚的氣息在房間裡細細綻放,她坐在床頭上聞,雖然細小卻很用力,像蜜蜂用尾針劃破花朵的身體,或者,現在她回想,那是女人美麗的臉龐被尖刀劃破了,飄出了脂粉的香氣。

          「弄這些,是要做什麼呢?」

          「因為喜歡啊。」

          「喜歡便能成為一切的理由嗎?」

          「在爸爸這兒,便可以。」

          「好的。」她笑,像獲得了什麼准許般,在某刻感到了自由。

          「爸爸給你烤一隻魷魚吃,好不好?」

          「好!」

          他隨手從桌上的成品裡,抽出一條魷魚乾。那是她近日見過最健美的魷魚乾,身體伸展得直直的,流鬚保持著傲人的長度,並且那飛揚的頭髮已被前進的波浪定了型,它躺在那裡,依舊保持著翱翔的姿勢。他從海上的行李箱裡,掏出一個碟子和一個瓶子,那個瓶子裡裝著一半的透明液體,在他旋開的那一刻飄出了冷冷的美麗煙霧。

          他回頭對她,將瓶裡的液體輕輕倒了些在碟子上,好將魷魚均勻地點濕。

          「看好了。」他從兜裏掏出一盒火柴,一根叼在嘴裡,一根擦亮它靠近魷魚。魷魚被點燃了,那淺藍色的火光在它表面輕浮地掠過,在她奔跑過來的時刻晃出了一個甲骨文字元,隨即完全蜷縮起身體,冒出一股清甜的煙霧。

          「這是什麼字?」

          「夢。」

          很久以後她回想起那時候的場景,坐在床頭的他們大口地啃著魷魚,說出這個字的時候一點都不夢幻。但是她再也沒見過那樣的一種火光,像天邊滑過的一抹淺藍,又薄又冷。如果火也有種類,她想起妙玉對黛玉的那份責備,陳年的雨水哪有這般輕浮,這是梅花上的雪。

          火柴點燃的火哪裏能這般輕浮,她回想起火焰中晃過的那個字元,左邊像一個人躺在枕頭上沈睡,右邊是什麼,不記得了。

                        
          4

          第二個週五,她在指定時間到達校門口,他已經停在了那裡。

          她趕忙跑過去,他搖下了車窗。

          「它們變成蝴蝶了?」

          「是的,前天早上。」

          她鑽進車裡,心頭隨舒了壓的車廂一同散了期待,和那些鑽進車裡的風一同流竄。

          「它們在我上班的路上破繭的。」她抬頭看著後視鏡,裡頭的眼睛充滿笑意。

          「我直接在路上停住了,最後還引來了交警。」

          「哈哈,他們一定使勁敲你的窗吧。」

          「我沒有管,不過最後走出車門的那一刻,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他將手伸到副駕駛座,遞給她一個相機,「我錄了下來,給你看。」

          她有點驚訝,一刹間有股悶熱的感動,麻痹藥般從心底默默地嘔上來,幾乎是顫抖著手接過。

          不過一分鐘的帶子,卻因為屏住了呼吸而覺得漫長。弱黃燈光下的蛹撲面而來,讓她回想起將臉埋在臉盆裡憋氣的記憶,水裡是暗的,好悶好悶。白色的蛹看起來像一塊發黃的棉球,它在動,不是窸窸窣窣的移動,而是像被磁鐵吸附的砂石一樣,一下一下地跳動,有時很用力,有時太過微弱以至於像放棄。有忍不住喘息的聲音,和汗液砸在螢幕的悶響,蟲子咬開了一個口,車窗外傳來交警用力的拍打。有什麼東西探了出來,螳螂般細長的腳,裹成一團的翅膀要頂碎這個蛹,像被困在外面的我們用背部去撞開大門。並不美的出場,甚至有點狼狽,在完全撕裂蝶蛹的某刻踉蹌在箱子裡,她試圖回想起關於這個畫面的記憶,然而它開始展翅,直直飛了起來,她聽到一句驚呼,寶藍色的花瓣在車內繞著細細的圈,而後是鳴笛下的黑屏。

          她有點急地抬起頭,剛好轉彎的某處,他後視鏡裡的眼睛有下含笑的晃動。她感到一股從臉盆裡抬起頭,淌著水大口呼吸的感覺,「蝴蝶呢?」

          「被我移到叢林裡了呀,不然很快就會死掉了。」

          「它們能活多久啊?」

          「很短。」

          她檢查著小男孩的作業,心神卻怎麼也無法收回來。

          「那麼就交給你了,他最近功課不好,說想要畫畫,如果他想畫,你就教他。」

          他埋頭塗蠟筆的時候,全然褪了初次見面的那股恐慌,長長的睫毛在畫紙投下陰影,偶爾引來灰色的小蛾子。她抽出一張紙畫起了他的眼睛,一雙後視鏡裡低垂的眼睛,應該在低頭打遊戲。

          「老師在畫我嗎?」

          她沖他擠了擠眼睛,算是默認。

          他有點激動,於是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讓她有一下發毛的顫抖。「你還畫過誰的眼睛啊?」

          「爸爸的。」

          「下次可以帶來給我看嗎?我都沒見過我爸爸的眼睛,我想知道爸爸的眼睛長什麼樣。」

          她有點驚訝地抬頭,卻瞧著他一眼認真地盯著她,並且那手握得更緊。

          「你的爸爸和我的爸爸不一樣的。」

          「⋯⋯」

          「好啦,為什麼沒見過爸爸的眼睛?」

          「因為我還不夠高,看不到。」

          「而他只會蹲下身子看蝴蝶。」

          這次她收拾書包下樓,他便站在陽台看著,將手揮舞得非常努力,「一定記得啊老師!」

          「記得什麼?」他從大門進來,捧著些瓶瓶罐罐。

          「一個小約定。」她回頭看到他捲起的褲腿,一上一下,不禁莞爾,「我們可以回去了。」

          「好的,先麻煩你跟我走一段。」

          雞鴨依舊在道路旁跑來跑去,她於黑暗中嗅出了泥土施肥的味道。他在前頭打開手電筒,光線便矮矮地壓了下來,並且像人跌跤了一樣,被路上粗燥的沙礫反射又反射。沒有雨的夜晚蟬鳴陣陣,道路兩旁的樹木自由地伸出觸手,隨著風打在她的臉上。

          「你很喜歡這裡?」他在前頭走著,手電筒的光戰勝不了密集的樹影。一群鴨子走過來的時候,他蹲下來給它們讓道,並且用手電筒照著它們搖擺離去的後臀,「當然喜歡,不然為什麼留在這裡。」

          「喜歡便能成為一切的理由嗎?」

          「你問題這麼多。」他回頭,晃了晃他的瓶罐輕輕地笑,以至於那瓷器相碰的聲音仿佛他的笑聲。

          見他不回答後,她挪過頭,自己打開了手機裡的手電筒。他卻在此時拐進了叢林裡,她抬頭,見沒有路燈有些猶豫。

          「進來,裡面有燈。」叢林果然低低地亮了起來,黃色灰塵灑開的同時,飛出了一些小蟲子。她進去,見他依舊蹲下一旁,舉燈尋找著什麼。

          「本來要給它們餵食的,好像是睡了。」

          「餵食?它們不應該自己吃嗎?」

          「這裡的海拔太低了,樹的營養不夠⋯⋯它們習慣了西雙版納的林地。」

          「你該將它們送回去。」

          他關掉手電筒,站起身來,「這樣它們會少掉飛翔的時間。」

          「所以比起飛翔,你寧願讓它們早點死掉?」

          「蝴蝶不能飛,就只是一隻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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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走!」

          他把手上的刻刀一扔,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襯衫就往外走。

          她縱身從床上一躍,跟著他跑了出來。

          她握著他的手,上頭還殘留著發熱的凹痕,像摸一塊曝曬中的貝。

          她是喜歡黃昏的市場的,現在閉上眼睛,她依舊感到愉快。街燈還沒開,柔和的夕陽打在漁婦蹲身的角落,晚風如水,整個市場變成了一隻溫柔的魚缸,遊的是橙紅色的金魚。

          他的白襯衫自動染上夕陽,頭髮因為浮著光顯得更加淩亂,他的拖鞋在一簇一灘的漁婦面前繞過,惹她們抬起頭發出最熱情的呼賣。他忘記自己已經鬆開了她的手,此刻他想要去牽一尾美麗的魚,她邁著碎步小心地跟著,不敢弄髒他買的鞋,上頭畫著一隻紫色的大蝴蝶,如果濺到污泥,會弄斷它的翅膀。

          最後他在一個紅色的水箱前停下腳步,那裡頭擱著個大塊頭的發電機,製造著轟隆隆的水花。

          「這是淡水魚,它的鱗片很美。」

          她探頭往裏慾看個究竟,不料被濺了一臉的水。

          「你這樣笨,把你賣掉好不好?」他一手揉著她頭髮,一手指揮漁婦拿來網撈。

          「不好。」她很認真的回答,如同魚在被撈起的時刻,發出的聲音。

          「你看這個魚,叫非洲逐。」他認真地盯著她,晃晃手裡的袋子,撮著嘴巴念出三個土音。魚在盛著水的塑膠袋裡打轉,偶爾撞出一個紅色的吻。

          「回去之後,先不給你煮。你知道淡水魚都是吃的什麼嗎?」

          「不知道。」她拎著撲騰騰亂跳的小魚,緊緊跟著他的腳步。

          「是大便。」

          後來她花了很多年去思考這個問題,淡水魚肥嫩白皙的肉,怎麼會是大便養出來的呢。他已經不滿足於只是刻不能動的東西,他像一個刺青師一般,開始給遊動的生物刺上文彩。通常這並不容易,他將魚身輕按在玻璃缸的壁沿,細細地刻著鱗片,算準了它們該呼吸的當口後鬆手,循環往復。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刺了甲骨文的魚不吃,也不能賣得更貴,唯一的區別是在它們貼身於壁沿時,能看到身上那枚小小的圖案。她曾問過他,也曾努力為刻著甲骨文的魚想一個形容詞,那時她拿得出的唯有,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就夠了呀,你只要知道,這是屬於爸爸的海上王國。」往魚缸裡丟著麵包屑時,他這樣說。

          「雖然在市場上,它是沒差,和所有攤位上的魚一樣,有確定的價格。但是在某些方面,它卻擁有一份獨一無二的高貴,比如背上的這個字。」

          「爸爸和其他的鄰居叔叔一樣,都是出海捕魚的,但是因為有了這個愛好,便能成為你獨一無二的爸爸,明白了嗎?」他溫柔地同她解釋著,眼睛卻只是看向魚缸,以至於當她開心地想回答「好的」時,也只能看向遊動的大魚。遊動的大魚吐著泡追逐漂浮的麵包屑,她依偎在他手臂旁,感覺被風吹得有點涼,魚兒很近地遊著,卻因為是在水裡便感覺隔了一個時空。

          「你可以試一下,來。」

          那日他先帶她到叢林裏的房子,說是給蝴蝶餵食了再去上課。

          歇息在樹上的枯葉蝶,確實如一枚曬乾的棕色葉子,甚至因為梅雨潮濕而長出了黴斑。那麽其上黯然不動的眼睛,便成了一下破損的裂痕。她腦海中幻過那幾塊破碎的黃魚乾,葉子卻在當下展翅而起,仿佛只是為隱藏一朵落花。

          「你看它多美。」他指向它扇動的翅膀,黑黃漸變下的大片寶藍,撒著水晶般的光華,像灑上鹽巴的淡水魚……聯想還未完整,她便率先笑了起來,心裏是對蝴蝶的抱歉。他已經抓住了枯葉蝶的翅膀,力度該憋得厲害,因為沒有一絲顫抖。他將蝴蝶的口器伸進淺口盤的蜜水裡,以至於讓它看起來像一枚隨著水流飄蕩的枯葉。她學著捏住它的翅膀,有一下直擊心尖的寒意,軟而稠的,像那種曝曬太久的腐葉,或者存放久遠的鐵片,舉起來即刻要化成粉末的,歷史的毀滅者。蝴蝶吐了出來。

          口器淌下一滴非常細微的水珠,像鋼筆吸水前一秒擠出的殘餘,那麼的無用和強迫。她下意識要用手去接住它,像母親接住小嬰兒吐出的奶,或許更遠的一些什麼。

          6

          夜涼如水,那時她的小楷簿上,總是寫著這樣的開頭。小房子沒有裝修,地板是冒灰的水泥,當她赤腳踩過,會在床上的竹席留下白色的腳印。她躺在隨風擺動的涼蓆上,月光一來揚起微小的塵埃,像躺在沙漠。他會在半夜回家,躺在她身旁,有一次醉酒了,將嘔吐物吐在她的後背。她記得自己穿一條絲織的小睡裙,那溫熱的嘔吐砸在滑質的衣料上,很快滑開,像野獸的舔舐。於是她屏住呼吸假裝死掉,好不讓野獸帶走她顫抖的身體。母親過來將她的睡裙一把扯掉,連同父親的上衣,後背一涼,蜷縮在母親手中的她感到了寒冷,於是懷念起了那溫熱的覆蓋。

          她無法告訴小男孩,她也沒見過父親的眼睛。

          當他低頭為魚兒們刺字的時候,坐在床沿上的她只能看到流汗的背影,如果再往前走一些,便能看到側臉飛揚的眉間,因為皺得太緊,看起來就像一隻要起跳的螞蚱。當他將魚放回魚缸裡,盯著它們帶著因他而獨一無二的印記,眼神太過專注以致於流下來的不像是眼淚而是汗水。那麼她便得以在魚缸的另一邊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溶進水霧裡,只剩弧度彎彎的雙眼溫柔地映在玻璃上。

          即便小男孩看到了她的畫,也不會知道爸爸應該有雙怎樣的眼睛。他倒是越發地沈默了,並且總是怯怯而低迷的模樣,常常在課上到一半後睡著。一週後,蝴蝶不再翩飛,很累地合在樹枝上,像一枚真正的枯葉蝶那般沈睡,她們的翅膀在夢中悄悄斷落,露出寶藍色的殘缺,像用原子筆寫上的符文。他的神情也同蝴蝶那般哀傷,仿佛隨時會從眼裡掉出灰燼,於是不得已用滿眶的淚水固定它們,像固定一方水泥。

          刻字的,沒刻字的魚乾,因為累積的歲月太過長久而泛出牛皮紙般的灰塵。缸裏的魚即便天天換著水,還是在日復一日的遊動中失去昂揚的力氣,漸漸顯出一股即將入眠的困頓。母親曾幾度在無法控制的暴怒中衝進房子,砸破水缸,於是本來就很累的魚兒就直接躺在水泥地上,不願撲騰了,只剩微微張開的嘴巴,說著無聲的話。

          母親也像那條魚,飛快而用力地張嘴,沒有聲音。有吧,只是她聽不到了,漫長歲月裡的記憶,聲音全被水面抽空。他拿來一隻水盆,很快地將魚兒撿進裡面,就像在撿自己身上的碎片。後來,她開始跟著他一起,將刻了甲骨刺青的海魚放回海裡。她蹲在海岸線看護魚缸,也看著他捧著魚走向大海,淩亂的海風和孤獨的臂膀,她想起剛學的一個成語「精衛填海」。

          他們是真的有仔細商量過,是將那隻淡水魚一直養著,還是直接煮了吃,試想將醬油倒下的某刻,火光中的魚背顯現出了「夢」的符文,該多麼迷人。

          想像的畫面已經製造了足夠的快樂,後來他們總也無法痛下殺手,於是淡水魚在某一個早晨肚白朝天地漂在了水面上。他帶領著她尋找空地,那其實很簡單,隨便一塊田裡挖開就行,只是他看向魚兒的眼神,像兩塊失焦的魚鱗片,感覺隨時會將眼角割傷。「以後如果沒有辦法保證一個東西存活,就不要去熱愛。」

          她沒有聽懂,還是跟著點頭。

          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熱愛冷血動物的父親,是否真如母親所言,是個沒有用的人。他將日夜陪伴,並且靠著指紋和刻刀培養起感情的魚兒,悉數送回大海,連同瞳孔裡的溫柔,然而魚的眼睛不會有回應,那就像一汩汩的水銀,只吞噬而並不反光。他是母親的魚,也是她的。他是她的蝴蝶,也是小男孩的。他們將各自的溫柔投進一方,沒有倒影的水銀,再成為其他人的。

          他們存活的方式,就是不斷地投射出自己的光熱,而當被投射的另一方無法貢獻出自己的能量,便會開始凋敝。蝴蝶在一次次被捏翅的吸食中,漸漸神智不清,有時忘記自己會飛翔,四腳朝天躺在葉子上。而她,在某一個時刻看到他後視鏡裡的眼睛,想起同牛皮紙一般褶皺的歲月裡,映在玻璃上的某個眼神,從此單方面地將戛然而止的光熱,投射在另一個人身上。

          燃燒到一半的仙女棒,被海水澆濕了,在漫長的歲月裡,自己擱在海灘上細細曬乾,而後藏起體內可以發光的物質,因熄火而平安。

          枯葉蝶的翅膀太過乾燥,被他眼睛裡的火光點燃了,再投到仙女棒上。她聽到仙女棒嘶嘶嘶燃燒的聲音,讓黑暗的水面多了一道火光,那種感覺猶如閉眼太久,感受到眼前出現海藻般漂浮的光線,睜開即滅,並不需要抓住。她的心裡不是沒有快樂,看到獨自一人的小男孩,看到因蝴蝶衰朽而逐漸黯淡的他。那種失去一切的神情,她太過熟悉,沒有辦法保證一個東西存活,就不要去熱愛。

          chains of love, detail 2

          7

          小男孩太像過去的她了。

          以一種無言和非如此不可的深情去望著爸爸,在知道他要離開家的前一晚流下悲傷的淚水。那麼她的到來便搶佔了小男孩跟從的位置,本來追蹤蝴蝶,給蝴蝶餵食的該是他。她不必特意回想過去,該觸及的記憶會自動閃現,仿若一枚有些契合的電視晶片,在接觸良好的某刻幻化出原質的畫面。

          「我也沒見過爸爸的眼睛。」她掏出小楷簿,翻出幾頁畫在玻璃片上的眼睛,像隨時準備拿到顯微鏡下觀察的標本。「所以,我畫的都是假的。」

          「老師騙人。」他拽著蠟筆的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頭髮該是很久未剪了,瀏海快淌到眼睛,那讓他眼眶裡的淚水顯得更加晶瑩,彷彿黑沼澤裡澄清的支流。

          她也曾如此一股,不被看見的邋遢。頭髮沒洗,衣服沒換,在被他們偶然想起的某刻,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個女孩。當他刻完一塊貝殼後抬頭,想起了什麼似的帶她去市場晃悠,理一個男孩子的頭,買一套看起來可以撐很久的球衣。他很滿意,他帶著他的滿意再度出海,她便獨自睡在那間屋子裡,半夜會跑來貓的屋子裡,魚乾硬得讓它們咬不動。

          「不騙你。」她心下一怵,感到太過遙遠的一陣眩暈,她拉著他扛在後背的包裹,急到哭不出來。

          「不騙你。」他挪開她的手,「爸爸不刻了,回來給你帶更漂亮的小水母,會發光的喔。」

          「他們的關注點不在我們,無論是快樂,悲傷,甚至憤怒的情感。於是他可以不理會母親的吵鬧,即便是永遠不說話也沒關係。習慣了海上生活的他,就連在陸地也要跟魚生活在一起。逐漸癡迷於魚的他,好像也漸漸地變得如魚一般,冰冷,健忘,永不停止地擺鰭。」

          他離開以後,她才開始學著去獨立思考。那就像宿醉醒來以後的一場回想,疼痛,暈厥,漫長而破碎的,蹣跚學步。

          母親用水泥將小房子封住,帶著她搬到外婆家。

          她無法再跟著他撿貝殼,捉魚,看海了,於是關乎這一切的思考和語言,全都作廢了。她終於像母親一樣,一個人了,待在看不見父親的地方,揣著無法消弭的光熱。

          他帶著她,容許她跟在身邊,吃飯,看魚,睡覺,用燭光迎來小蟲子,打著手電筒去市場搜海鮮。但是他不看她,他彷彿隔在一層透明的水牆裡,眼神搖晃。她看得到他,聽得到他,唯有觸摸,像伸進水裡才能握緊的手,感受不到溫暖。

          「也許我跟媽媽是一樣的,只是我搶走了她的位置。即便我不待在父親身邊,他也還是會一樣刻著小魚乾。他不會看見我,也不會記得我的。」

          她想著,想起待在他身邊的每一刻,無論是去做什麼,總有一個與她無關的目的。她不曾問過,爸爸可不可以帶我出去玩,不玩魚,玩其他小朋友愛玩的東西。她只是隨著他行動,看著他遠遠跑開的衣角,站在原地看守。

          那場漫長的自我練習,像裹起腳要重新走路一般,充滿淚水和疼痛。而那段與他同度的日子,彷彿是一片生長在水下的倒影。點起腳尖踩在沒有人扶著的路上,每疼一下,水面裡美麗的倒影便晃一下,等到她已經可以走出長長的步伐了,水面便完全破碎,連同他轉過身來的笑臉,和總也看不到她的眼睛。

                        
          8

          她的心裡不是沒有快樂。看到哭泣的小男孩,她覺得自己並不孤單。心在抽搐的某刻很快平復,取而代之的是「居高臨下」的快感,她都過來了。但是在某些連她自己也把持不住的幻影裡,小男孩的瀏海,烏兮兮的指甲,揉眼睛的雙手,讓她生出一股恐懼,害怕再重蹈覆轍的恐懼。

          她拿開了小男孩的手。她不想再重溫那種名為可憐的東西,無論她的,還是母親的。在那樣的一場熱愛裡,無論是愛者與被愛者,都呈現出那樣一份瑟瑟發抖的可憐樣。因為給予是單方面的,接受也是,所有人都不懂得反饋,所有人都那麼專注,以至於忽視了身旁的一切。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在Z城迷戀蝴蝶的男人,太好猜了。

          與妻子離婚後,L教授回到Z城,找一直跟著爺爺生活在老家的兒子。雲南大學昆蟲學的L教授,學報上的照片,背著高過自己一頭的行李,眼睛與龐雜無邊的森林混在一起,空靈到好似無牽無掛。

          他會注意到她從後座投來的目光,偶爾從後視鏡掃一下回應。如常,她永遠不會為自己主動發聲,他也不會跟她談除蝴蝶之外的東西。在他的身上,她切實感受到了十年前,同爸爸一塊的時光。她努力以目前的思維去回溯曾經的記憶,她的癡迷,她的跟從,她快樂嗎?她是否跟母親一樣,到最後也將那份無處可托的愛意,變成了恨。

          「爸爸說,等我考完期末考,就帶我去雲南。」

          「哦……那你一定很開心吧。」喀嚓喀嚓,沾著黑泥的指甲被她一個個剪到白紙上,像被烏雲遮住的月牙。

          「嗯!」他也隨著她用力地點頭,相信是小孩子最愛做的事。

          原來她以為的霸佔,只不過是一段蝴蝶從生到死的時間。此後漫長的歲月裡,都是她們的,而她什麼也沒有。

          他不會問她的名字,也不會主動告訴她自己的情況。

          他給了她極盡可能的禮貌和溫暖,卻隔著一隻蝴蝶,一隻蝴蝶就是一座森林,他的話語便有了回音的性質,先傳給蝴蝶,再傳給她。

          她無法否認對這類人的嚮往,更清楚地明白,這類人的可怕。他們將窮盡一生的責任,熱愛,溫柔,目光和關懷,都給了一樣東西。他們不顧世俗,不遵守規則,於是便沒了去承擔的意識。除了那樣東西,其他都是一視同仁的,草芥。

          chains of love, detail 3

          但是被熱愛的那一方,因為承擔了所有的一切,便有了被囚禁的危險。

          她隨著他回到叢林。蝴蝶全部掉進枯葉堆裡了,需要打開手電筒才能發現。它們想謝就謝,並不用等待他的到來,反而是他,彷彿自己的靈魂被人踩碎在地上,撿起來也不願回歸。對於時間來說,他們是無敵的,因為不被制服,便常常有一副看不出年歲的面孔。唯有一隻蝴蝶死去,才會讓他們的容顏老去一些。

          「你又何必難過呢,其實你都知道不是嗎?」

          他開始挖落滿枯葉的土地,枯葉再從高處飄進洞口,讓一切看起來像場徒勞。

          「如果你不將它帶來這裡,它一定活得好好的。」她努力想控制音量,止住這一場她無權的發問。但是因他動作而簽發的種種記憶,讓她滿漲的情緒如患了沙眼的眼睛,越揉淚水越大顆地掉。「無論你做什麼,蝴蝶都是不知道的吧。以熱愛之名害死鍾愛的生命,是值得的嗎?」

          「所以愛總是邪惡的。」

          「因為熱愛無用之物,就有理由去漠視身邊的人嗎?」

          他並不回答,只是緩慢地將破碎的蝶翼埋進洞裡,再用鏟子蓋上。

          「在我們看來,每一隻昆蟲的生命價值,都是和人一樣的。」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來,「當我們愛上一個人,就會想把他留在身邊,於是就有了家庭。有佔有就有囚禁,囚禁就會戳殺生命。」他從包裡掏出一本書,將一枚完整的蝶夾了進去。

          「因為無法承擔後果,就要找種種道德理由開托,那樣的規則,對我來說不適用。」

          「不愛便可以漠視嗎?」

          「我在西雙版納的叢林裡,為了追蹤枯葉蝶,曾紮營一月有餘。看著它們在最自然的狀態下從生到死,看幼蟲被馬蜂啄食,看蝶蛹被螞蟻蛀破,並不去採取任何幫助的措施。這算你說的漠視嗎?」

          「不算⋯」

          「我一直企圖讓它們認識我,但是情感的輸導並不能共通。即便我待在它們身邊那麼久,它們記得的仍然只是棲身的枝幹。」

          「放它們自由不好嗎?」

          「你能放你的愛人自由嗎?」

          「可以吧⋯如果他需要的話。」她這樣說著,卻忍不住哽了起來。

          「你會問我那樣的話,就說明自己也無法做到。」

          「我的父親,就會把喜歡的東西再放回大海。」

          「哦⋯⋯」他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有短暫的沈默,「但是他還是會去尋找的。」

          「要麼帶在身邊,要麼隻身赴約。這便是囚禁和自由,的區別。」

          9

          拿一個臉盆,盛一大盆水。洗臉之前,屏住呼吸埋進去。

          去外婆家後,她開始癡迷於此。

          透明的,可以看見臉盆花紋的水,原來那麼的黑,而且重。關掉鼻子和眼睛的水面,有發光的海藻適時漂浮,耳朵會傳來平常聽不到的聲響,那種感覺,就像在太空聽到了海豚的呼喊。

          撐不了多久的,會很害怕地趕緊抽開。濕漉漉的劉海糊著眼淚,水跑進了咽喉,像被魚鰭割了一樣疼。

          每當想念父親,她就埋進臉盆。

          刻好的魚,一隻隻放回了大海。

          「父親要以什麼來證明,曾經擁有過它們呢?」

          「也許它們以後,會生出帶有甲骨文的小魚?」

          「……真的?」

          「它們會互相模仿的,不過⋯要很久,很久很久。」

          放生的行動沒有持續很久,因為父親又帶回了新的東西。

          是一隻隻藍色的,像雨傘一般在水裡關來關去的水母。她不再默默坐在床頭了,而是從早到晚趴在水缸上,看著這一群令人狂喜的藍精靈。透明的藍傘不停地上下開合,就像被困在一場大得看不見縫隙的雨裡。

          他對它們束手無策,刻刀伸向水母的時候,就像銼到一顆裝滿自來水的氣球,砰的一聲破了。

          她第一次感到他的不偉大,以及在這不偉大裡,藏著的殘忍。「不要再刻了吧,它這樣好好的。」幾乎是哀求了。

          「沒事,很快爸爸就弄好。」砰的又破一個,噴出來的水跟水缸裡的水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只是破了個水面的泡泡。

          「不要再刻了!」幾乎是怒吼了,她扯出自己都不相信的嗓音,眼淚掉進水缸,連他都被嚇了一跳。「沒有意義的!你為什麼那樣做?」

          他只得放下刻刀來哄她,她卻是故意一般,怎麼也停不下來,好像要將一輩子的哭泣都用在那個下午了。

          長大以後,她在偶然中喝到了藍莓口味的泡泡冰。透明的泡泡在她嘴裡咬出了藍莓的汁,破掉的那一刻她感覺神經元的某一條也斷了,額頭突突地冒著汗,終於起身嘔吐。

          「以為帶回了一堆幼蟲,給它們一方叢林,就能繼續活在森林裡。當有一天,自己也不願再接受這個假像了……我是說,不願再假裝可以很好地,適應所愛之物的死亡。終會再度回到森林。」

          「所以你還是會回到昆明。」

          他旋掉了頭頂處的燈泡,這下石房子像一片真正的叢林了,黑暗中有蟲豸爬動的聲響,野蠻的綠植在濕漉漉地呼吸,他在將書放進包裡的轉身一刻,揚出了襯衫的剪影。那是一條寬鬆的麻布襯衫,也許米黃,也許藍色,下擺皺皺地垂著,使離開的步伐並不俐落,反而顯出了一股頹唐般的落寞,燒煙似的。

          父親也是有鬍子的,父親的背心好久沒換了。小房子裏的燈整夜地亮著,他也不刻東西了,只是不停地在看甲骨文字典。

          誰人教她似的,她不再跑小房子了。心裡有一段奇怪的固執,小雨傘破了,像是一直在等著這個契機,她終於可以不必看了。

          偶回餐桌吃飯的時刻,他也不說話。捲曲的劉海已經蓋住眉毛了,然而不知看向哪裡的眼睛,依舊閃閃地亮著。「池塘生春草」,多年以後,她要回憶父親的眼睛,總會浮現這一句詩。他的眼睛大大的,有點長,在眼尾處劃出一道紋,像剛打過了水漂。黑色的眼圈,疲憊的眼紋和濃密的睫毛,讓他的眼周像瘋長失修的草叢。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叢雜亂的草堆裡,藏著世界上最清澈的池塘。

          無數次她想過,可以跳進那個池塘裡,被水溫柔地包圍,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睏了就回到岸上。但是總有小魚來搗亂,總會跑出討厭的貝殼,最後貝殼一個接一個地堆在岸邊,像珊瑚礁那樣堵住河流,簡直要令人窒息。

          不是她的池塘。

          趴在陽臺上,她看著他在小房子收拾出海的行李。窗臺揚著一股又一股的粉塵,背著大包的他砰地一聲打開房門,粉塵從背後飛起來像一群白色的鴿子。

          他抖了抖捲曲的頭髮,面向著太陽抬頭看往二樓的陽台。太累了般他咧著嘴,有汗金光閃閃地從眼角落下。

          她保持歪著頭的姿勢不動,他低下了頭轉身要拉開鐵門,視線突然間暗了,像每每蹲在他身旁看小魚久了,起身一下的眩暈。

          「爸爸!」她點起腳來衝他喊,咚咚咚地跑下了樓。

          他放下門栓回頭,看著她一步步跑過來。

          「你要去哪?」

          「像以前一樣出海啊。」

          「爸爸騙人。」她拉著他扛在身後的包裹,急到哭不出來。
           

          「不騙你。」他挪開她的手,「爸爸不刻了,回來給你帶更漂亮的小水母,會發光的喔。」

          10

          在白天,要找到他家的路,困難不亞於一場追蹤。

          在每個星期五,坐在後座上的她僅能瞧見窗戶上的燈光,和不斷擊打的柳條。路在黑暗中展開,只能感覺到自己在前進。

          那些被裝在黑暗的箱子裡,離開西雙版納的蝴蝶,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那麼只是順著記憶尋找方向,無疑是愚蠢的。她早就明白,讓這段經歷就這樣過去,是最理智的做法。並不透露無關之物的他,早已將這段日子來了個完美的切分,從漫長的白日裡切出一塊黑夜,像從一盤奶油蛋糕裡切下一塊朱古力,不大不小剛剛好,給她。她不必知道其它的白日要給誰,不必知道奶油蛋糕的做法,只要吃就可以,吃完就自動離開。

          仿佛從現實進入一個夢境,路途是一場渾然不覺的睡眠。你無法得知通往夢境的路途,醒了就過好白天的日子。這是他,一開始就刻好的界限吧,所以蛋糕才能切得那麼剛好。

          她不知道野蠻生長的綠植,在白天會有吞噬人的力量。躋身於綠叢之中,帶刺的葉子劃過手臂,撥開擋路的枝椏,積聚的露水會劈頭蓋臉地倒下來。幾乎是狼狽了,她提著濕漉漉的褲腿,順著留有人跡的小徑,找著自己也不清楚的人家。

          理由是有的,給小男孩看她的畫。這一念頭支撐著她的步伐,讓她在看到迎面而過的路人時,有了問路的勇氣。

          「請問附近有住著一位林教授嗎?」

          這樣的提問當然換不來回應,他就像真的沒有存在過一樣。

          走到小路盡頭,鞋子已經濕黑一片,徘徊著要往左還是往右的當下,她發現了那個露天的石房子。路燈依舊頹頹地靠在邊上,沒有打開似在沉睡。

          沒有了黑夜與燈光調劑的矮叢林,在進門的一刻投來尖銳的熱浪,太陽下反光的綠葉,適時響起蟬鳴般的共振,各色小蟲子因而顫抖起飛。

          枯葉在落腳後很快破碎,揚起腐壞的氣息和黑色的蝴蝶。它們在矮樹叢中飛舞,像空軍演習般低飛旋轉,在陽光曝曬的高空投來刺眼的反光。她認出不屬於枯葉蝶的翅膀,不適合枯葉蝶生存的叢林,早已飛翔著自由尋來的蝴蝶。

          鑽出石門,她決定原路返回。快到盡頭的小徑,卻突然轉出了帶小男孩的他。「姐姐!」小男孩在遠處喊著,停下腳步。

          這次換她快步走過去了,小男孩似剛剪了頭髮,瀏海一抹齊在眉毛之上,咧出了大大的笑容。他依舊直直地站在小男孩背後,揉著他細細短短的頭髮,那鬢角在耳後推成了精緻的弧線,露出小男孩白皙的皮膚。像第一次見面那樣,他輕輕低頭,推著小男孩往前走,眉眼有點 Garcia Lorca,「快,把這個給姐姐。」

          小男孩從他手上接過一個相框,嘻嘻地遞到她跟前。

          是一隻枯葉蝶的標本。黑色的尾端在不經意間過度到檸檬黃,檸檬黃在匆匆一現之後,迎來了整個蝶翼的寶藍,泛著珠光的寶藍,像陽光投射於靜悄悄的海面,她感到了一股湧動,心裡有塊什麼地方被蟲子咬了一口,探出了它剛剛長出的翅膀。

          腐葉一般黯淡醜陋的蝶子,在身上藏著一片大海。捧著大到足夠遮住她臉龐的標本框,她仿佛在面對一個新的,裝滿海水的臉盆,而盡頭的空白用鋼筆寫著:who rise,wing above wing,flame above flame.

          她抬頭,他揉著小男孩的頭髮禮貌告別,轉身拐向小徑。

          chains of love, ink on paper, 91.0 cm (height) x 60.5 cm (width), 2009

          尾聲

          她瞞著母親重返舊家,爬過上鎖的鐵門,找到院子裡的小房子。

          它確實很小,當時他進門該都弓著身子。縮在桌子旁無處伸展,起身了會撞到燈泡的他,是不是也同魚缸中的魚一樣,看似在游泳,其實只是在避免衝撞。整個門都被泥巴糊起來了,她試著敲打窗戶所在的泥層,泥塊同玻璃一同碎落。

          與玻璃同時碎裂的,是沈澱十年的熱空氣,它們夾雜著海砂烘烤的鹹腥,在她鑽入窗戶的某刻碎成一片片魚鱗,直直射了過來。

          燈泡已經旋不開了,櫃子上整整齊齊地碼著貝殼,魚乾,魷魚⋯⋯它們被做了簡單的記號,櫃子邊沿貼著用甲骨文寫成的字元。大學念了文字學的她,如今已經完全能夠認出上面的字。它們沒有壞,沒有被貓叼走,也沒有被蟲子嗜空,它們好像永遠留在了十年前的歲月裡,一直等著他打開房門,像往常那樣從書櫃前,觸摸到它們的背後。

          水缸裡沒有魚,沒有水母,她努力回想他離開的那一天有沒有帶走它們,而水面漂滿了灰塵,底下的貝殼長滿了海藻。準備伸手撿起貝殼的她發現了平放在桌面的一塊東西,在幽暗混濁的空氣中,泛著淺淺的藍光。她伸手拾起來,果凍般的透明膠製,已經幹掉的小小兜,套在手裡剛好一個拳頭,因而清晰地顯現了手指的紋理。而這時緊握的手指關節,感到了細微的摩擦物,她認真一看,辨認出上面也刻著三個甲骨文。

          「黃—海—諾」第三個字念完,窗外適時吹來涼爽的風,打著她沾滿灰塵的頭髮,彷彿是為了替她吹掉之前的魚鱗。

          她哭著,感覺累極了,空洞洞的眼睛裡努力流出淚水,好像流乾了之後便能打通一條道路,像馬裡亞納海溝一樣,直通海底。

          她反身躺在床上,十年前父親傳來海難的消息,她小小的身子只夠佔到床的一半,淚水卻流遍了整張床沿。十年後她二十歲了,腳尖可以輕易地抵到床尾,眼淚卻怎麼也留不到牀頭。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深海遊著各色生物,它們身上都刻著甲骨文,嬉戲遨遊,引來普通魚兒的關注。而這時父親從魚群中游出來,抱著不停開傘關傘的透明水母,咧開嘴巴大聲地喊了聲「阿—諾」,整個魚群因而受驚紛飛,在澄淨透明的深海泛出一片迷人的……寶藍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