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算計著各自累積的時薪,我獨算著喪事的倒數日期。
我飛著掙掉身上的海青,奔出頌經聲不絕的廳堂,只說了句要去上工,就火速離開為期四十九天的喪事場。
依約來到碰面的廊下,朋友帶我進入公寓,向上面的人介紹一下,就接下了時薪一百一十元的拍攝工作。
上面的人,是來自南台一間專做立體掃描的大企,這次接下台大發包的案子,準備紀錄台大的校樹分佈與樹木相關資料庫,整合成網路上可查詢的雲端檔。
在朋友帶我進去之前,上頭已經先分派出幾組人,有的去給校樹綁上名牌;有的去測量記錄校樹的高度、粗度,再回報數字;有的去實地拍攝校樹的遠、中、近景。
拍攝組相較耗時,台大又分隔出不少校區,於是原本就在拍攝組裡的朋友,找我一起加入拍攝組的工作。
我沒告訴朋友家裡正辦喪事。阿公躺在廳堂裡的冰櫃,冰櫃因為暑假炎熱的高溫,猛滴出一灘水在櫃子底,家人還拿抹布頻頻吸著換著。
那是手機相機還不興盛發達的時候。
我抓著一台小相機,進入台大校區內爬上攀下,拍出每一棵被掛名牌的校樹。
剛開始,還會對照上面給下來的小地圖,風花雪月地賞味樹名與樹本身的應對關係。
到了後來,被催促著嚴重落後的進度,只好抽掉浪漫,狂拍猛拍,只要沒有晃動或失焦的問題,三個快門後,就結束與一棵樹相處的機會。
島榕、竹柏、楓香、龍柏、水柳、桂花、苦楝、香楠、茄苳、鳳凰木、羅漢松、台灣欒樹……等等。
每天每天,我擦好基本的防曬在手臉上,從一開始的水源校區,一路拍到校內農業系裡的溫室植物區。
最後曬黑得難看的竟是脖子的前後,我才意識到是因為頻繁的仰頭與低頭導致,不論是因為樹木太高到必須退到夠遠去拍攝遠景,或因為低頭確認相片品質的關係。
總之,那彷彿影子般的過度曝曬,留在頸上成了一圈深色如胎記的存在。
原本上頭預計一個月內可以拍攝結束的進程,因為各種事情延宕,例如,有一組拍攝小組,似乎就拍到擦出火花而在一起,導致效率下降許多。而別組也有人為了拉長時間去換取時薪,而拍攝緩慢。
因此,即便分頭多路,還是讓上面的人的臉色,每日都愈顯難看地收下我們繳回的攝影檔案。
人人算計著各自累積的時薪,我獨算著喪事的倒數日期。
每天吃素不是問題,但看著家裡都沒人敢修鬍子、理頭髮的忌諱,說連行房也不可以,是大忌。
天氣那樣熱得蒸熟腦子,我的確應該在一開始就告訴朋友,我家正在喪期。或許就可以避免那最熱的午後,我們一起進到樹林,遭受兇猛的蚊群,暴烈地叮滿毫無遮蔽的手腳臉。
不論防蚊液怎麼噴,一出樹林,連相片品質都還沒有辦法先確認,就得狂舞四肢驅趕還死吸住皮膚的各種蚊蟲。
甚或深吸一口氣,衝進林子裡打算抓時間趕緊拍好、趕緊走人,卻因為闖入的猛勁,而驚擾一堆避暑深憩的蠅類,隨即遭受反擊般,被飛入口耳鼻中,毛癢全身。
因溽暑而旺盛的蟲子大軍,也拖延了不少拍攝組的時間,與皮肉犧牲。
或許那天真是天熱蟲狠,我們狼狽不已,高溫也激起不少火氣,朋友被叮得苦腫,難耐到手臉都抓出血,他氣得大吼說不拍了,就抓著我去吃冰。
不拍沒問題、吃冰也沒問題,但他腦子完全沒降溫下來,溜進校園的室內泳池,偷偷沖涼好一陣,還要我也一起冷靜好,擬個抗蟲的策略再回去奮戰。
我應答著,就到隔壁間放妥相機、脫去衣物,水才剛開他就進來,我還沒時間反應。水聲大到我們的聲音全被收進排水溝裡,嘩啦嘩啦地吸個乾淨。
我想起冰櫃裡的阿公,但我想不起他的臉。
我想起冰櫃滴個不停的水漥;想起至今都沒有被他疼愛,而今他走了,我能跟他說的話,就只是一直告訴他南無阿彌陀佛嗎?我不甘心。
我狠扭過身,反抗朋友,朋友因我意外的氣力而興奮起來,倒順著我了。
家裡有人過世的話,不可以做愛對不對?我掐著他問。
對,不可以。朋友說。
我突地鬆手,抓起衣物就離開。
之後,繼續回到樹林裡,掉著眼淚努力想要對焦,拍好校樹的照片。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一念暑假】暑假只有一念之短?
抑或暑假是你的一縷殘念......
凡事有盡,暑假尤甚。但正因為這樣,
不堪的記憶或好時光都會封存。
跂之追憶同是中學教師的父親
並不清閒的暑日;呂少龍記錄二十六週
消防學堂生涯中最殘酷的一段;
璇筠寫出一首離開校園便又墮進
連鎖快餐店剝削體制的悲歌;
本身是大學教授的阿元構思了
滋生於書架與床褥間的盛夏縱慾物語。
「全職暑假」選來四篇暑期工故事,
合力戳下暑期之為身心勞動的集體印記。
無論打甚麼工,都免不了時光的暴曬,
在流水線與腎上腺的終端,
我們看到暑假是這樣或那樣消耗掉的。
我雖然每日都見到老師,但教員室從來是最神秘的地方。同樣地,我也不了解父母的工作。
呢幾日冇再聽見佢話攰。阿婆成日話佢懶。每晚佢都最快食完飯,然後話「休息十分鐘」,就瞓係梳化上面。
他所謂「十分鐘」有時很長。返工似乎好攰,但阿婆總話佢懶。媽咪有時都話佢懶,但有時又話佢其實唔懶。
媽咪都攰。媽咪攰會發脾氣,爸會「休息十分鐘」。他所謂「十分鐘」有時很長,長到有點不願醒來。
自從阿妹讀書,我地的功課就爸媽一人跟一個。偶然果日佢地早些少返,爸就可以係食飯前跟晒阿妹的功課。我的功課又多又難,媽咪唔放心俾爸跟,因為爸跟親都有錯返來。媽咪興師問罪,爸就話錯有乜咁大不了,何況家長唔應該做埋老師果份。
我學校一班四十人,老師上堂佢有佢教,大部份同學似乎都未明,就要返來做功課。我自然做到一塌糊塗,食飯後媽咪繼續同我跟,自然招罵。這時我會希望正在「休息十分鐘」的爸來救,只有佢能夠鎮壓媽咪的脾氣。
我記得有時夜裏會聽到這些。你也是教書的,為何能忍耐別人的子女,卻呼喝自己的女兒。那你呢,拼命教好別人的子女,卻對著自己的女兒睡覺。
我開始諗我的老師,佢地返屋企後又會係怎。半夜起身去廁所,廳燈總是未熄。去廚房飲水,有時會見到父又捧著他的寫作簿,蜷縮在梳化上寫東西。這時他會看著我,默不作聲,眼神與平時有異。有時就會睇見佢係梳化上瞓著咗。
見到佢咁,有時媽咪會跟埋阿妹的功課。媽咪自己都頂唔順就會喝醒佢,叫佢跟妹功課。做完功課偶然佢會陪我地玩,但更多時候係我地求佢陪我地玩。佢總扮演躺在地上的角色,例如斷骨、昏迷的病人,這種遊戲完全不好玩。逢單數日做完功課,大約八點半,佢地會俾我地睇半個鐘頭電視。此時媽會沖涼,父又會躺在地上睡著,或者不睡著。
媽九時半便睡覺。父半夜一是睡覺,一是不睡覺。他一向難以入眠,更準確一點是不肯睡。總之我朝早六點三起身,佢地已經出咗門口返工。我和妹妹起居由阿婆照顧,佢平日來我地度住,星期五返自己屋企,星期日晚又出返來。爸媽每晚大約七點回家,偶然會早一點。但更多是每星期佢地總有一兩日要開會,八點都未返,我地就唯有食先。這些日子跟功課的時間就非常緊迫,媽咪就更加容易瘋起來。佢地兩個都在本市西北教書,由爸駕車接送媽返工放工。我地本來就住在本市西北,媽咪的學校就在樓下,爸的學校與舊居也不過五分鐘車程。後來因為我升讀的小學在本市西南,爸說這叫逐學校而居,我地就搬咗出來。
四年級我地又搬了一次,這次就更近我學校。父說希望我有更好的成長環境,那次搬家我都不知他們是如何熬過來的。那段時間父一直說學校好多嘢做,祖父卻在某天突然入了醫院。那次是急症,祖父大病幾死,幸好最後都能夠搶救回來。手術那天是周末,母要上班,唯有父帶我參加鋼琴比賽。我在路上,看見他的情緒如頻密的潮,在眼後滾湧。傍晚母收工趕來接我回家,把一個麪包、一支寶礦力塞給父親,父背著我掩著臉孔,然後離去。
我看見父在地鐵上,看著車窗中重疊的自己。我發現我是這麼不理解他。母親也說過她不理解他。
阿爺康復後,除了搬家的事情繼續,我見爸隔天就跟阿爺談幾句,自從他發現失去原來是這麼接近。
臨近學期尾,就冇再聽見爸話攰。雖然佢地仍依舊七時回家,至少我看見爸開始拿出本旅遊書來看。今年我到英國遊學十四日,團費很貴。他們打算趁我回來以前,就近去台灣數天。我對這遊學團也有點期待,最慘其中一位帶隊老師是訓導主任。此行最令同學不滿的是,老師不讓我們隨時打電話回家,自己卻不斷與子女以短信溝通。老師掛念子女,難道我們不掛念父母。
當初寫報名信,父提醒我一定要言及希望在此行學會獨立。每當老師派回電話,可與家人短訊,父總問我有何反思,媽咪則三四十個短訊來襲,由頭至腳無所不問,把父的問題淹沒。我這裡有時差,通訊時都在台灣的深夜。的確此行老師迫使我們管理好自己的衣服財物、必須按時活動和作息,連我們沖涼也站在沖涼房門口監察。
父教我別像其他同學,憑情緒論斷老師。父也說他很想到英國去。他自己從未到過英國,但每當談起環球劇場、西敏寺等,他便精神飽滿起來,不再「休息十分鐘」。他對這些建築的歷史,例如詩人角的造像,如數家珍。我問他為甚麼會這麼熟,他說是看國家地理學會的。但奇怪的是,我甚少見他看電視。近年有甚麼電視劇集,他是一竅不通的。但他准我們看卡通,他說看卡通是兒童的權利,同時他也鼓勵我們看國家地理。他總是打趣說,等你大個賺了錢,請爸爸去環球劇場看哈姆雷特。從小他便告訴我為甚麼倫敦橋要塌下來,到我六歲便帶我看莎劇,先是威尼斯商人和十二夜,後來是亨利五世和奧瑟羅。父小時家裡很窮,現在我爬了他的頭去英國,他總說一代勝一代,理應如此。
我在英國的時候,他傳來一張自拍。他的樣子很快樂,背景叫素書樓。我看過他們的行程,其實全與我小時去過的一個樣,他們說要對妹妹公平。因此全都是動物園、兒童樂園之類。我沒印象他的行程表中有素書樓這個地方。
後來他又告訴我買了兩本書。父書房有許多書。本來還有很多,但每次搬家總送給人一些、或丟棄一些,騰出書架讓我和妹妹放課本和課外書。祖母說他年青時出街只是買書,每次十多本咁抬回家。現在我甚少見他買書,更甚少見他讀書。媽時常調侃他書都是用來放著的,任務是浪費位置。他時常買書給我,他說觸摸書本的感覺多好。我固然沒有興趣,他也不甚催迫,只是任書在家中四處擺著,母親放好了又亂放。
我估計他的書他是有讀過的,只是不知是何時。他一回家就「休息十分鐘」,我看他也再沒精神看書。他不時生病。感冒發燒比較少,他說過只要不敢病就不會病。他看醫生的大都是胃病肚痛之類。醫生每次都開他三日病假,他從來第二天就上班去。同學都說,老師暑假就得閒啦,我又不覺得父母清閒了多少。他們就像在追趕遺願,日間陪伴我們的時間的確多了,但他們的精神不見得飽滿到哪裡去。我不理解他們在別人論斷為清閒的時間在忙碌甚麼。平日他們都不拿工作回家做,反而假期會。他們說平日回家便要照顧你們,拿了都是白拿。他們七時回校開始工作,這麼晚上七時前便可以回家。
我雖然每日都見到老師,但教員室從來是最神秘的地方。同樣地,我也不了解父母的工作。父總教我先了解後論斷。但我看父身邊的人都並不如此。例如他們說你地咁好有暑假,口裡稱羨,鄙夷已溢於言表。父總笑而稱是,的確如此,打趣說你何不應徵?
近日我考琴失手不及格,他們沒有鬧我,也沒有怪責老師,反而對老師說抱歉,然後就替我再上網交費報考。我不喜歡學琴,但父迫我去學,說將來若找不到工作也可教琴維生。今年我數學成績不好,父又著手替我找補習老師,我自是極度不願,但無法反抗。他不熟悉門路,於是找他的舊生幫忙。我不時會聽他說起不同的舊生,有些做三行、有些讀中文,有些做醫生。他說做乜都唔緊要,最重要係盡力而為。他託了兩個舊生幫他找,我當然希望慢一點找到,豈料他的舊生第二天便找到了。
我聽父說過很多次,「要做一個怎樣的老師,就是成為一個我希望我女兒遇到的老師。」
還有,父年青時長髮嗜酒,曾飲到兩臂生蛇。他說過他最喜歡伏特加,現在他只喝啤酒。我晚上去廁所,見他旁邊總有個啤酒罐。有時他在睡著,有時他在寫作。回想起來,他的眼睛不止有異,其實是頗為詭譎。
30-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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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有不喜歡收禮物的小孩嗎?
一直默默追尋著有沒有可以共享這種彷彿背理心情的人。
好幾年前,韓國江南大叔爆紅時,在樓下的小文具精品店看見過一個公仔:以江南Style為原型,有個按鈕,一按下去,那公仔就會扭動腰胯跳起騎馬舞。公仔在跳著扭著,臉上笑得合不攏嘴。站在櫥窗前看了一會兒,一陣莫名的哀傷圍上來。誰會把這樣公仔買回去呢?買回去後,它又能在顯眼的位置逗留多久呢?和恆久的無嘴貓或維尼熊不同,這種僅一時風頭的公仔,時運一過,即令人不免覺著點難堪,誇張的笑臉與舞姿倒成了自身最大反諷。於是,很快,它就會到堆填區去繼續狂舞舞舞吧……
如此推想太遠,或許有過度閱讀之嫌。但畢竟就是,「死物」從來不死,經人之意念顯化於這個物質世界,自不免沾染人世之情。幾乎不存在純粹之物,易手流轉,我們都會把一部分的自己遺留於物,不管那是好的壞的冷的熱的。
小時候收到禮物,會有不自在的時候,尤其贈送者是老年長輩。送給小孩子的禮物,玩具十居其九,但一台玩具小風扇也好小鋼琴也好,都不僅止於物的本身。除卻單純的疼愛,禮物們還沾染了贈物者不自覺的氣息,有時甚至連較深層的、秉性中於世道難堪的部分也都依稀殘留。比方說,夜色中獨自歸家的客人,從窗口看下去,剛好看見她初老微禿的頭頂與瘦削的肩膊,於是她所送贈的彈珠玩具就再洗不掉那夜幽藍的月色。見物若見人,從不是誇誇其談,玩具們誘惑著人去穿透時空,想像物之比人頑強;待得人面全非時,物兀自猶存,卻同時毫不掩飾地展示故人心意與性情。連物都可以秤出靈魂的分量,太多了,弱小的心靈只怕承受不起。於是明明是令人歡快之物,一邊興高采烈玩著,一邊卻體味了只有熱鬧盛宴才烘托得出的寂寂。玩具玩具,一頭那麼輕,一頭又那麼重,彷彿非這樣才得以展現世間的曲折平衡。
但出於同樣理由,也有敏感的人會欣然收取禮物,收存起來,日後看看,念你如昔,用手觸碰一下,讓心頭感到一絲揪疼,那貨真價實的存在感。遇上挫折,覺得再不能與世界相涉,坐下來,把累積的禮物(如果還留存的話)擺開眼前,一一細數,哎,我們都曾經那般讓人疼惜過,然後又可以試著和世界講和。不過隨著年歲增長,一般社交應酬將沖淡交換禮物時黏附的人性,也只有戀人的禮物才可能重現當中的複雜性情。而更多的人,選擇長大後買玩具送給自己作禮物,當作補償。
補償甚麼呢?嗯……,甚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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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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