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親的白髮被他拔下吃下,父親就會因此遺忘他,那史坦拔下吃下白髮的話,巴勒是否也可以藉此遺忘史坦?
巴勒不是一個人。
就當巴勒是一個人好了,巴勒開始思考何謂不愛了。背景音樂是Cat Power的<Cherokee>。巴勒一直以來確定自己屬於非常剛硬的狀態,他不曉得自己可能擁有一顆會軟掉的心,而且那種軟是不可逆的。
所以當巴勒驚覺自己有可能有一顆會軟掉的心的時候,是在他竟然忍受自己一遍又一遍重複播放那首<Cherokee>。
史坦跟巴勒在一起已經七年多了,史坦到處跟人說:「有些人你就是知道不會在一起一輩子,就算超過七年,你也知道那不會是一生!」
巴勒不知道史坦還有多少東西沒拿走,但,他以為自己在哭的時候,卻是拉開史坦囤積零嘴的暗櫃,挖出一罐紅豆粉粿大口灌下,他企圖想要噎死自己,或至少體驗喘不過氣來的缺乏感,但巴勒只是覺得自己或許嚐起來也像紅豆泥般,沙沙的口感,史坦在跟自己接吻的時候,會覺得在吃土嗎?
而粉粿如心所願,全擠在巴勒的喉頭。
終於來了,那種剝奪呼吸的窒息感,巴勒還期待再強烈一點,粉粿卻瞬間在咽喉之間擠碎。跟史坦一樣毫不踏實的粉粿。
史坦以為巴勒還在聽顯然樂隊那首:<低賤的人>。
巴勒只是調大音樂的聲量,對電話說:喔不,「顯然」已經不行了。然後掛掉電話。巴勒開始去練拳擊,他沒有失業,也沒有離婚,他只是愛了七年多,然後被告知必須終止。有可能嗎?七年是甚麼呢?
巴勒繼續回到不愛了的問題上,例如他曾深愛過的父親。
巴勒的父親曾經是巴勒的心,當巴勒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的心已經不行了。不行的意思就是軟到認不得巴勒這個兒子了。父親軟了是甚麼意思呢?
就是巴勒這個兒子,在父親的心中,不存在。
巴勒如何知道的?當他試圖跟父親說話的時候,巴勒就發現:父親軟了。
但光是這樣,不能解釋父親不認他,頂多就是熟透。父親散發出一股發酵的氣味,巴勒則流著拳擊過後,滿身剛硬的汗水。他靠近父親,發現有一根很粗的白髮在父親後頸,沿著脊椎垂下。
巴勒說:爸,你有一根白頭髮。幫你拔?
那不是一根,當巴勒伸手捏住的時候,發現是一束,那束白髮在巴勒練過拳擊的掌間,嗖地被抽掉。粗得像纖維一樣的白髮;巴勒不知道自己抽掉的是與父親相連的命脈。
自從巴勒拔除命脈之後,他發現父親散發更加強烈的發酵味,接近腐爛,並且老是臭臭黏黏的模樣,好像剛從很熱的地方回來。
不只如此,父親發黑的速度,讓巴勒以為家裡出現走錯門的癡呆老人。當巴勒喝斥,邊要趕出奇怪的黑臭老人時,立刻被兄弟姊妹們阻止,且遭罵不孝到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認得了嗎?
巴勒努力想要辨識父親的特徵,卻完全一點感覺都沒有。而且他認為黑臭的老頭子,也是一臉迷惑地望著巴勒。兩個人根本地陌生。巴勒問了老人一些問題,老人都回答得出來,沒有任何癡呆的樣子,但巴勒問到自己的問題時,老人沉默了。
巴勒冷靜跟其他手足討論父親失憶的可能性,卻遭到其他人譏笑,以為巴勒趕著分財產,才會拼命要給父親冠上病因。你甚麼時候覺得父親不像父親了?有人問。
好像是發現父親後面有一束白髮的時候。巴勒說。
白髮還在啊,父親交代過不可以拔的,姐說。
嗯,我看,對呀還在哪,小妹說。
等等,嗯,在啊。哥說。嗯?沒錯,二弟說。
大家都聚集到父親的後面,伸出手撫平某個「甚麼」,似乎只有巴勒一個人看不到的「甚麼」。巴勒不確定,他沒有伸手。有可能所有人都說謊要逼瘋他嗎?
剛才你們說的,不能拔是甚麼意思?巴勒問。
那是跟父親接連的命脈啊,你不知道?你發現之後你就拔掉了?
沒有沒有,命脈怎麼可以拔。巴勒說。
他拔掉了,而且因為那束他以為的單純的白髮,看起來實在太像某種粗纖維,濕濕黏黏,他就吃看看,把那束白髮放進嘴裡。但巴勒完全沒有吞嚥的感覺,白髮順間化掉,像是直接消融在巴勒的嘴裡,進入巴勒的體內。
巴勒想到這裡,趕緊說:我手上都是拳擊手套的臭味,我去洗個手。
他到浴室脫掉上衣,背對鏡子,吸一口氣,像要準備上擂台前調整氣息。
巴勒轉頭,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背,從後頸的地方,有一束白髮,沿著脊椎垂下。巴勒像重重地挨了一拳,想開口卻咬破舌頭流血。
當巴勒因為好奇吃下與父親連結的命脈後,不僅父親認不得他,且以只有巴勒一個人看得到的方式逐漸變軟之外,巴勒原本的剛硬性格,也開始變軟,而背景音樂依然是<Cherokee>。
巴勒的心逐漸變成父親,父親則逐漸變軟,然巴勒因此擁有心軟的感覺,知道史坦想離開自己,但他卻強悍不起來,怎麼弄都不硬,也沒有報復的心情,譬如:拔下後頸的白髮,偷偷餵進史坦熟睡的嘴裡:要軟就大家一起。
每天睡前,巴勒都會摸摸那束白髮在不在,當史坦要求分牀睡之後,巴勒就不再摸摸後頸做確認了,已經沒有必要了。
不愛了也沒有問題的。
伴隨而來的軟,變成一種生理現象,巴勒已經沒必要再去找父親確認或求助,關於命脈的絕後與誤食的解法。巴勒在工作之外花許多時間睡覺,他發現剛睡醒的身體比較彈實,但隨時間過去,肌膚各處都會逐漸開始壓按出凹痕,癱軟得驚人。醫生說那是嚴重水腫,巴勒只是邊點頭,邊摸摸後頸的白髮。
就算拿了藥方,巴勒也自顧自地繼續依賴昏睡,等待皮膚回復彈性。
拳擊課程已經暫停,在他沒有辦法想像如果現階段的自己還要面對失眠的話,那麼,一個拳擊手套猛揍上一顆軟掉的芭樂的畫面,會是如何?
巴勒變得淺眠,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思考怎麼哄史坦拔下下那束白髮,然後吃下去。如果父親的白髮被他拔下吃下,父親就會因此遺忘他,那史坦拔下吃下白髮的話,巴勒是否也可以藉此遺忘史坦?
「在一起七年,最終我能給你的,也只有我們家的命脈,而且你會一直連結在身上,不就好像我至少還能以某種身體的方式跟你在一起嗎?」巴勒想到睡不著,每次深思,都越來越瘋狂動腦;該如何讓史坦拔了就想吃?
不久,開始有螞蟻爬上牀,發現那一束香香軟軟的白髮,吃起來就像放軟到不行的芭樂的粗纖維,螞蟻告訴每一隻螞蟻。
巴勒的牀上爬滿了螞蟻。黑暗中,巴勒是醒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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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紛紜現象,尋找解析距離。
時光所聚,焦點成形。】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
中學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我埋頭考試筆記,她流連K房M記,他獨對電腦廝殺連場。
而她們會說:「我在寫小說。」
黃怡、梁莉姿,同是九十後作家,從中學開始發表創作,近月不約而同推出第三部作品:黃怡的《林葉的四季》、梁莉姿的《明媚如是》。
早慧的女生,眼中看見怎樣的寒暑風景?腦海中吸收與創造了多少世界?相似的「早慧」,卻寫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故事,卻埋藏互相呼應的思考和情緒。
因為自信,因為自卑
年紀輕輕,卻已寫作多年,至今走到了甚麼狀態?黃怡憶述寫作的緣起:「我就讀的中學十分鼓勵學生寫作,更邀得董啟章教授寫作班,他讓我們讀卡夫卡、卡爾維諾。」她提及董啟章給她的意見和鼓勵,而西西更因讀到她的小說,而特意相約見面。「累積而來的自信,以及希望繼續寫的熱誠,便混合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心情。」
與黃怡相反,梁莉姿的寫作源於自卑。中學只看重考試升學,對創作並不鼓勵,梁莉姿無法在學科中獲得成就感,只有中文值得自傲。「我動機不純,寫作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所以曾經停寫三、四年,她迷惘:「我為了甚麼而寫?」而《明媚如是》,大概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光與影的對反
梁莉姿指着《明媚如是》的封面,一片亮麗鮮黃。她笑言,這是「表裡不一」,這正是這一系列短篇小說嘗試思考的問題:繁華光鮮的都市之中,隱藏了多少痛苦?正如〈皮鞋〉中患上抑鬱症的「失敗者」選擇活着,那為何品學兼優的女班長反而選擇死去?她說到創作的契機:「一個朋友參加了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美好的一天》的演出:十多個香港人傾訴自己生活中的悲慘和挫折,然而城市『美好』的一天仍是照舊過去。」當年青人被政治、教育、居住等問題壓得透不過氣,梁莉姿希望為他們寫一本書,以不同議題、不同背景的人去書寫香港。「我們不能因為只看見『美好』的部分,而忽略隱藏在背後的痛楚。但無論生活如何痛苦,陽光照樣明媚。」
黃怡的《林葉的四季》看起來卻似乎明亮而活潑:小男孩林葉以天馬行空的腦袋把日常事物串連,又一一尋根究底,問出難以回答的問題。例如藥房的貓店長會被裁員嗎?牠們的工資和福利?孩童的視覺摒棄成人世界的麻木,換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所以貓咪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尊重嗎?然而,脫離成人的規則後,林葉又對世界透露出一種冷漠和疏離:燒臘店中師傅揮動大刀,斬開骨肉的場面,在他眼中成為了一場「表演」。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可愛的林葉也逐漸面對成長的痛楚。這部小說把幾個朋友都弄哭了。」
從一顆米看世界
「小說希望思考城市和自然的關係。食物,大概就是城市中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你未必擁有一盆漂亮的盆栽,但打開冰箱你總會看見蔬菜或水果。」黃怡剖析小說探討的問題:林葉對自然的態度是矛盾的,他害怕蔬菜上泥土的『骯髒』,而媽媽的工作正是把超級市場的蔬果用保鮮紙包好。食物成為林葉思考自然的媒介。例如可樂,他喝可樂時總是「走冰」,卻又另外拿一杯冰粒,一邊喝一邊逐點加入,可樂就愈喝愈多了。那麼北極熊要「拋頭露面」擔任可樂的代言人,又是否因為北極已經融冰呢?又例如魚翅,香港是魚翅的主要銷售地,部分航空公司更因支持保育而拒絕運送魚翅,而林葉問的是:魚翅拿的是哪一本護照?「我希望用溫柔的、軟性的方法去討論這些問題。」黃怡如是說。
「我也認為食物可以反映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同樣利用食物,梁莉姿卻以此揭示家庭和社會的問題。「主婦的住家飯,可能成為一種規限:你跟家人的關係再差,每天黃昏,你也必須坐在那裡一起吃飯。」於是〈櫻花蝦〉的女主角討厭住家飯,到日本餐廳打工,只因為喜歡那裡的員工餐。但男朋友家中的一頓住家飯,卻使她羨慕這個幸福的家庭。然而,男友的家庭事實上卻不如表面美滿,魚缸中逃過魚口,倖存的一隻河蝦成為家庭問題下的精神寄托。「表面的幸福背後,每人都背負或重或輕的問題,像那河蝦,所有人都是倖存者,為了生存而努力。」
寒暑交替,柴米油鹽,兩名早慧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故事,思考自然,反省生活,從未停止成長,終於在這個如夏的冬季結下纍纍果實,各具滋味。而我們依舊期待,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又能再次看見她們編織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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