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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戈為武

盧明杰
雲鎖斷崖,半山松竹。戰爭與文明,乃作者探究之路。十八鄉鄉事委員會公益社中學6A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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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片箭雨,遮天蔽日,此生此世,恐難再見。

    當年村子鬧饑荒,連續三年麥子都失收了,村裡頭陸續有人餓死,我們餓到快瘋時,老彪帶著三十多個老鄉拿起破舊的鐮刀,去鄰村搶米,我當時年少輕狂,拜別了二老,隨老彪往鄰村走去了。

    鄰村的大米也不多,但我們實在太餓了,看紅了眼,真的搶起米了,老彪三兩拳便將四五個攔路的村民打倒,大喝道:「我村缺糧,故來借米濟貧,見諒見諒。」鄰村村民就不阻礙我們了,我們發瘋的逐家逐戶搜糧,卻不知他們竟找來了城裡的官兵,我們那裡是官軍的對手,三兩招下來,我們全被抓了起來,押到鄉城的市集行死刑了。

    咔!又一個人頭落地了,我用我徬徨的目光向左望去,只見那肥得像豬的刀斧手又將一個人頭砍下了,我心中默默數了數,還有三個就到我了,想到這兒,我的脖子微微一寒,噠噠噠!突然一陣馬蹄聲打亂了我的思緒,騎在馬上的官吏目光無情地輕掃我等三十多條即將身首異處的死囚,宣告:「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北寇南侵,戰況嚴峻,朕特赦天下死囚,令彼從軍,將功贖罪,欽此。」

    就這樣,老彪與我等三十多人不用死了,官府給了我們一人一把刀,不再是我們村那把早已生銹的鐮刀,而是一把把滿佈舊血的大刀,聽那些當兵的説,這是上一手留下的,他們或許是官兵的,或許是北寇的,武器收回來了,但他們的軀體早已葬在茫茫黃土之中,甚至有些人更被饑腸轆轆的兵民分吃了。

    待在軍中不夠兩天,我們就赤著腳匆匆上陣了。

    戰場上,殺的混亂,敵我廝殺在一起,分不清敵我,刀光劍影,教我眼花撩亂,我不知道,那些老兵口中的血流成河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那些血啊!將我那泛黃破舊的爛布衣染成鮮艷的大紅色,我也有戰鬥,只不過我怕死,我要留著命子回家,所以在兩軍相接時我未有衝上去,我們村裡有十數個不怕死的跟著老彪與大部隊衝在最前面,但除了老彪能提著五六個北寇的頭顱平安歸來外,他們無一倖免地逐個被馬刀砍成碎片了。

    我還是挺慶幸自己未有去逞強,因為,那晚上,整個軍營都有肉湯喝,我有三年多沒有喝過了,至於那些死去的,不但沒有肉湯喝,甚至連安家費也沒有。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和老彪等餘下的老鄉跟著軍旗轉戰各地,因為老彪作戰英勇,拿下了不少的軍功,我們的伙食待遇也隨之變得愈來愈好了,我們不但餐餐有白米吃,甚至有時也會喝到兩口肉湯,老彪好酒,他往往總有辦法在軍營弄來一兩瓶醇甜的好酒,每年臘冬與一眾老鄉圍在篝火把酒言歡,不過隨著時光慢慢流逝,每年相聚的老鄉愈來愈少,最終在微弱的篝火前,只剩下我和老彪二人,默默地品嚐著無言。

    蒼天無情,如此品酒不過三回,又有變故。那是一個白骨滿佈的戰場,一支支殘破不堪的軍旗搖搖欲墜的斜立在荒野之上,任由毫無生氣的秋風將其飄揚,彰顯它們曾在這片大地上綻放光輝與榮譽。突然,一支大軍的闖入打破了此地的死寂,這是官軍的先鋒部隊,策馬為首奔馳的正是我的同鄉老彪,此時的他,因屢建軍功,已成獨當一面的指揮使,統率一支上千人的部隊,而我,則以副官的身分隨之征戰,老彪說當軍官不用沖在最前面,沒有那麼輕易死掉,他又說,他眾多弟兄只剩下我還在了,即便萬箭攢心,也定會保我周全。

    我們在此橫跨數百里荒野行軍,奉命赴京協防,途中老彪和我都曾想像京師是多麼金碧輝煌、多麼燈紅酒綠,我們都盼著有一天能親臨其境,但這一個希望徹底被幻滅了,我們在京師西北六百里遭遇一隊不速之客,這是一隊象徵死亡的騎兵,他們,兵力不足三百騎,但卻是北方外族最強大的利刃,我們隔着數里遙望,已經感受到那些隱藏在黑甲之下的濃濃殺意,他們手中的寒茫彷彿已洞穿我的肉軀,緊張的我下意識地轉頭望向老彪,早見他沉著地指揮部隊,嚴陣以待,然而,我深信,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擋他們的鐵蹄。

    他們來了,千尺在這群產自北方的駿馬眼中不過是十步之遥,他們三騎一排殺來,猶如一座座穩重的暗鋼鐵塔湧來,衝向老彪佈下的盾陣。破!就如一把大刀砍在藤籃上,防線在須臾之間被上百座浮屠衝擊得土崩瓦解,兩翼不斷有鐵騎湧入,無數將士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攔腰斬開一半,拋散於血紅的天際之下。噠噠噠噠!馬蹄聲愈發清脆明亮,我的心臟愈發恐懼不安,因為這代表他們離大營愈來愈近。

    「嗚啊!我的手臂去哪了?」
    「可惡,我們的箭矢根本無用。」
    「稟指揮使,兩翼均被突破,大營有北寇闖入!」

    兵卒的痛楚,弓手的無奈,傳令官的焦急,與我擦身而過,傳到帳中的老彪耳邊,他即時望向我,我細聲道:「守不住了⋯⋯」老彪雙目裡掠過一絲鮮有的絕望,然後迅即回復原來的精幹與勢厲,他站起來,珍重的表情浮現在臉頗之上,著我率二十騎撤退,向中軍告急,而他拔出佩劍,緩緩步出營外,頭也不回,率領其他所有部屬出戰。

    待我找到援軍,馳援趕到之時,已經是黃昏時份,荒原上人煙荒蕪,數個時辰前的戰爭彷彿已過數百載,敵我死戰的痕跡蕩然無存,留只有微弱的梟梟硝煙徐徐升起,宣告著在這片大地上,曾經歷一埸壯烈的戰爭,一陣秋風掃過,煙霞徐徐散逸、消逝於昏黃的斜陽當中,我知道,老彪不在了,他們也不在了,風沙總是在這時入眼,一滴眼水在眼眶溢出,滑過久經滄桑的臉頰,落在涸乾多年的裂土之中,但願這水滴落下,能在春起之時,化在春泥呵護著你。

    我從腰間取出一袋老彪先前贈我的白酒,朝著夕陽西落的方向灑下,白米與酒香在塵土中瀰漫,但願老彪您能在西去的路上喝上一口好酒,餘暉灑落,映照得大地金光燦爛,格外溫暖,又一陣秋風吹來,拂過我的衣䄂,也拂去我的懷想,該走了,騎上一匹瘦弱的老馬,隨著大軍北上迎敵。

    區區千人的覆滅不會令那些身披錦衣、頭戴烏紗的達官貴人卻步,在他們的眼內,這不過只是一個數字罷了,相比之下,聖上之意較為重要。在一道不足百字的聖旨下,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北伐中原,主動出撃,與盤據中原多年的北寇決一死戰,在無數兵士奮勇殺敵、生死相搏下,我軍勢如破竹,罕有地戰勝了一支又一支的北寇部隊,但我軍早已孤軍深入,在糧道被截的情況下,我軍再次遭遇那支猶如鐵浮屠的重騎兵,十面埋伏,在無情的馬蹄下,十萬大軍潰不成軍,兵敗如山倒。

    在一道道寒槍的飛掠下,餓寒交迫的兵士驚慌失措,紛紛臨陣脫逃、倒戈卸甲,敗勢難挽,儘管如此,尚有不少忠貞不屈之士視死如歸,手持三尺利刃,在千軍敗退之際,逆流而上,與北寇鐵騎短兵相接,他們前仆後繼的犧牲,也止不住大軍的敗勢。在斷壁殘垣之中,我看到了我軍主帥的旗幟徐徐倒下了,這意味著我軍徹底敗北,十萬精兵付諸東流,千軍萬馬屍橫遍野,朝廷八百里急令死守,但茫茫敗軍中,又有誰敢接旨呢?

    三軍統帥戰死沙場,督軍校尉率眾而降,逃兵敗卒劫掠百姓,北寇如入無人之境,直搗南方,這樣下去,不出半載,京師將落北寇掌中,黎民會遭異族欺壓,我不願去想我的村莊被北寇劫掠之況,那裡還有我心愛的姑娘和敬重的父母,於是,我站了出來,領下了旨,奉聖上令,率軍死守,在聖旨的天威之下,我收攏了大約五千人馬,屯墾於南下京師的唯一要道,誓死抵抗北寇的進侵。

    晚霞染紅了半邊天,俯瞰山塞之下,是一個個數之不盡的白骨丘嶺,是一條條婉轉曲折的血河赤潭,華夏或北寇,生時在此白刃相見,逝時在此白骨相疊,回眸身後,十餘對堅毅的眼神凝望著我,這是我屯守在此的第三個月,我們起初有五千之眾,但在與北寇連日血戰下,九攻九拒,人數劇減,迫於無奈,我下令捉拿路過的逃兵劣民,以充兵源,而我身後眼睛的主人便是起初隨我死守此地而仍生存至今的將士,在無數生死關頭我們互相扶持,如今我們不但情同手足,更是我的得力戰將。

    月亮不知何時升起,皎潔的白光撫觸黃土中的白骨殘骸,亦洗滌我們在戰爭中早已麻木的心靈,我雖無回首,但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落下了男兒淚,那是子女對父母家鄉的思念,亦是人性對自己殺戮的懺悔,我沒有流淚,因為我殺人,是為了救更多的人,即便滿手鮮血,我亦在所不惜。

    在連天峰火的戰爭歲月裡,寧靜平和的夜格外短暫,狼煙隨同黎明升起,一支支北寇的部隊站滿了山寨下的大道,今日,北寇的帥旗屹立於軍前,這意味著北寇王親自出征,打算在即日攻下我寨,我軍絕不可能守到太陽落下,倒不如趁其不備,率軍殺下山,擒賊先擒王,只要殺之,便可終結戰禍之源,永無止境的戰爭便能告一段落,賠上我們數千小命,也值了。

    殺!在一片驚天動地的叫喊聲下,數千勇士爭相殺向北寇帥旗,視死如歸,敵軍的防線猶如紙糊一般,我軍破防而入,不顧一切,前面的弟兄倒下了,後面的弟兄又湧上來,五千死士,無一人退縮,為報答戰死的戰友,為守護南方的家園,為更美好的明天,我們前仆後繼的殺入敵軍帥陣,距離北寇王或許只有半步之遙。

    就如首戰,敵我廝殺在一起,但這次我沒有畏戰,我是領軍者,是為首衝殺在萬軍林中的大將,大刀亂舞,不知殺了多久,殺了多少,我的左肩早已斷去,我的右腿也有兩道見骨的傷痕,鮮血淋漓盡致,溫熱著我這逐漸發冷的軀體,在這合刃之急,我看到北寇王的身影,他高大魁梧,安坐在王座之上,手執夜光杯,我用滿佈血絲的曈孔察覺到他嘴角裡的冷笑,格外陰沉,教我心頭一涼,我看到近在咫尺的帥旗稍變,北寇弓手紛紛張弩挽弓,瞄準正在廝殺的敵我。

    呼!無數箭矢呼嘯而來,遮天蔽日,我停下了步伐,昂首凝望滿天飛箭,像極了兒時老家豐收的麥田……

    後文:萬箭誅心死,一道道晨光穿透密雲,灑落在大地之上,倒下的小將望向久違的南方,只見一隊精兵支援趕到,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隱約看到一面帥旗隨風飄揚,寫有一「岳」字,帥旗下,一大將身穿銀袍金甲,策馬領軍奔馳,看到死去的小將,道:「汝已盡忠,飛,定不辱命。」旋即策馬進攻,揚起一陣沙塵,北寇王一手捏碎夜光杯,丟在地下,號令千軍應戰,大戰,一觸即發。

    別字各期目錄
    目錄 對焦

    別字

    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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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

    第十四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對焦
    • 【文學小數據】有甚麼書借到2019?
    • 【文學小數據】湯川學的喝酒檔案
    • 【文學小數據】收音機的雪花之聲
    • 【文學小數據】訪AI詩人小冰
    • 【文學小數據】讀者小報告──八條問題十二本書
    • 【文學小數據】有甚麼書借到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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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 詩十二首
    • 貓的必要
    • 詩兩首
    • 公共交通工具的社會建構及其他(選三)
    • 醉漢狂想
    • 深夜時分一隻飛蛾鑽進衛衣深處
    • 飼餵麻雀
    • 海洋奇觀
    • 愛幾問
    • 黑妹與我
    • 止戈為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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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止戈為武
    轉注
    • 停靠彼岸,創作之於生活的錯落
    • 我的鄉愁——評呂少龍的《人體雕塑》
    • 人類如何想像後人類?—— 評《後人類時代的它們》
    • 「詩人是罕見的,稀有的」
    • 停靠彼岸,創作之於生活的錯落
    • 我的鄉愁——評呂少龍的《人體雕塑》
    • 人類如何想像後人類?—— 評《後人類時代的它們》
    • 「詩人是罕見的,稀有的」

    對焦


    年終偽統計,表揚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以一年將盡為理由,回顧一下自己
    近年的閱讀生活。一點也不科學,
    擺明偽統計,零結論,
    只求以小讀者的專注與獨斷,啟動
    可以不斷延伸而無法歸納的文學小數據庫。

    【文學小數據】有甚麼書借到2019?

    字花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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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問題加上窮,借書是一個選擇。學院尤其是借書者樂園,往往在借了一堆做功課、寫論文用的書之後,還有餘額借一些單純想看的閒書、雜書。有沒有試過,到了退宿、畢業那天,才發現有一本暗角的書,竟然靠不斷的重借續借撐過你的大學歲月?

      可惜一切都有限期,一旦失去學校圖書館的庇蔭,便暴露在公共圖書館殘酷的兩星期之下,於是罰款成為日常,所幸續借仍是急救大法--來,讓我們續借到2019吧!

      【編輯部和大專生團隊都借了甚麼?】

      梅原猛《地獄的思想》

      他的書一向值得讀,而且自覺讀他的書是一種修行,人世間痛苦,希望從宗教哲學找到出路。

      鄭寶鴻《此時彼刻:中西區百年繁華》《幾許風雨:香港早期社會影像1911-1950》

      為了準備展覽,思考圖像與歷史之間的再詮釋。

      陳志勇《抵岸》中文版

      自己有英文版,想從書度大小,甚至印刷色偏差等對照一下,本身是無字書,但就算完全複製,當中都會包含編輯/出版社的不同取向。

      Levon Biss , Microsculpture: portraits of insects

      好喜歡動物,除美學外,其中的影像也橫跨了科普、人文、自然史。

      Marjane Satrapi《我在伊朗長大》系列

      好些年前的熱門書,現在才讀,覺得好好看。

      鍾玲玲《玫瑰念珠》

      想在讀重寫版《2018》的同時讀,發現這本的結構更複雜。借的時候,書中還留有前兩個讀者的對話便條呢。

      李振盛《紅色新聞兵 : 一個攝影記者密藏底片中的文化大革命》

      想認識文字記錄以外的文革,也佩服作者當時保留照片的舉動。

      蔡炎培《藍田日暖》
      紀錄片中的蔡炎培、王無邪、崑南

      看了蔡爺紀錄片《最後的情書》,想找回那首朗誦得非常動人的〈廊椅上的少年〉讀讀。

      《莫迪利亞尼:禮讚生命與情愛》
      世界名畫家全集

      何政廣主編的「世界名畫家全集」系列總是深得我心,大半本是全彩,畫作很多,評介翔實,已讀過這系列的「雷諾瓦」、「夏卡爾」和「孟克」,今次是因為讀到西西早期作品如〈東城故事〉、〈草圖〉等常提及這個畫家,便想找來欣賞。

      三毛《紅塵滾滾》

      中學時已看過很多她的散文,想讀讀散文以外的(這本是劇本)。不過預計還是讀不完。中學時沒甚麼書,都到公共圖書館借,反而大部分都讀得完。現在通常有實際目的(功課、論文),也買多了書,但純粹閱讀的閒情逸致卻少了。

      透光


      詩十二首

      字花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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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炎培從高鐵寫到金庸,韓祺疇以交通工具切入都市時間史,還有七位來自港台內地的年輕寫作者,冷暖自知,為人類殘忍、季節的爽與愛,寫下終末之詩。

        往下繼續閱讀。

        轉注


        停靠彼岸,創作之於生活的錯落

        阿三
        香港藝術家及藝評人,遊走於藝術創作、文學書寫、教育、評論及性別研究場域。曾入選Sovereign傑出亞洲藝術獎、獲大華銀行年度水墨獎及高美慶教授藝術史獎學金等。「書意——詩.文」部份展品回應及訪談錄像製作策劃及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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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在前面:2017年大華銀行舉辦首屆「年度水墨藝術大獎」,筆者幸運奪魁並獲資助到紐約藝術組織Flux Factory駐留兩個月。期間,筆者走訪當地各大小藝術展覽、藝文場地及工作室,埋首創作又與其他駐留藝術家交流。藝術駐留是件怎樣的事?藝術家或寫作人的個人發展需要些甚麼?而在多種族聚居的一端,華文作家怎樣呈現其眼中的「大蘋果」?體驗異地文化能擴闊視野,但回到工作室獨個兒靜下來,很清楚世事無絕對的美麗。

          一、

          從事藝術創作並不浪漫,在沒有任何生活保障的波希米亞工作模式下,朝不保夕的焦慮才是真象。獨立的文化人需要經常外訪,算是文化產業經濟轉型後的狀況,儘管別人總以羨慕的目光窺看他們的社交網絡圖文。我撇下恆常的藝術計劃與教學工作,隻身到另一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但電腦在手網絡長備,工作還是要繼續。「旅居」一詞,可真詩意。遊歷與闖蕩不是年輕人的專利,Working holiday申請人或許只是不想再留在原居地;而不同年紀的文化人,總有其出走或暫時居留的理由。

          圈外友人知道我參與藝術駐留,除了恭賀,腦裡只有「博物館」三字或誤以為獲資助去歎世界。至於為何要留兩個月那麼長,他們不太明白。不過,要理解一個城市的文化,兩個月何其短促啊,更遑論打入當地圈子,開拓個人藝術事業。二十世紀初藝術駐留概念萌生時的確浪漫,至六零年代歐美社會氛圍變天,藝術駐留成為尋找烏托邦的途徑,或作為藝術家介入社會與公眾的平台。九十年代強調多元與差異,歐美以外地區的駐留機會漸漸增多,關注當地文化成為主旋律,奇形怪狀的駐留形式亦一一實現,而參與駐留的也不一定是藝術家。時至今日,沒有一個駐留完全相同,甚至人們對無盡的駐留產生懷疑。在學術研究與商業畫廊市場運作外,藝術駐留仍是藝術家生存的另一種模式。

          雖然,埋首工作室專注創作的駐留機會仍有,但從工作室轉換為創作處境(Situations),創作人借助處境為創作啟發與內涵,佔的比例更多。在特定的時間等待機遇,讓思考與情緒發酵。藝術駐留該給予最基本的生活與創作支援,不必有太多限制或預期,除了駐留結束之期,不應再有其他交差期限。這情境容讓實驗進行,接受未完全成熟的概念出場,結果不必亦不能預計。既然強調實驗與嘗試,錯誤自然會發生,而創作人不能控制下犯的錯,可會美麗而妙趣(happy failure)。種種創作的念頭與方案,或者就這樣逐漸萌生,他朝有日在地球別處開花結果。

          不過,現實歸於現實,創作人多視駐留為發展機會。我初到貴境時,Fluxers不是會問:「你甚麼時候有展覽?」「你有沒有活動想辦?會不會提交計劃書?」「你只逗留兩個月那麼短?!甚麼時候再回來?」在我連對方是何方神聖還未搞清時,只能支吾。後來,我明白他們為何這樣問。藝術駐留,是在短時間內建立最多的友誼,搭建在地與海外的人脈。你在發現對方文化,人家也在認識你及你的過去。駐留,就是多向的文化交換,各取所需。文化圈子有很多,你能打入哪些視乎你的意願與能力;各種展覽或計劃的Open call不時收發,總找到合你口胃的。不過,駐法國的葡萄牙藝術家卻對我說:「我不相信所謂的藝術事業與成就,我只喜歡交朋友。」

          藝術光譜一望無際,誰都可以是Visual Artist,該詞變得幾近無意義。無以名狀,遊離變異及滿佈灰色地帶的實踐,瀰漫於紐約街頭巷尾;懷疑權威與中心的情緒,濃烈得幾近成為另一種主流。藝術計劃需要各路人馬獻計,不論策展人、畫者、立體創作人、版畫師、布藝家、觀念藝術家、表演者、樂手、DJ或學術研究員,而寫作人(writer),當然是其中重要一員。同時,一個人豈止有一個身份?美國不少藝術駐留計劃,十分歡迎寫作人申請。

          Flux Factory現址外觀

          二、

          我駐留的地方是Artist Collective組織Flux Factory。它有廿五年歷史,集工作室與展覽場地於一身,草創時位於Brooklyn一工廠大廈,後曾幾度搬遷,至今位於Long Island City,與Manhattan只一岸之隔。1993年,七位藝術家成立Flux,給新晉藝術家(emerging artist)在紐約站穩陣腳,是開展個人創作道路的跳板,商業畫廊外的另類選擇。基於Artist Collective平等、互相尊重與自由的精神,每周例會中新舊人無分彼此,輪流主持會議及負責記錄。即使是首次出席的Studio Resident,也可以對Flux將來提出己見,或動議展覽及活動方案。

          紐約本是多國移民城市,在一國具名氣的創作人,至紐約時或得重頭開始,因而「emerging」一詞不限於年歲。美國的Fluxers來自各州份,各種膚色人種均有;與我同期從外地來的,有墨西哥、烏克蘭、法國、南韓及菲律賓等。因為頻繁的展覽與活動,Flux裡面總是人來人往,不同口音、種族、性別裝扮或宗教信仰的人一遇上,便是親切的擁抱與互相介紹。我常笑說,若不是在Flux有同伴相隨,一個人在工作室可會抑鬱成病。Flux就是有朋友、有相近處境的同伴,有藝文資訊、有Studio Visit,及充滿機遇的藝術生命共同體。香港作家潘國靈於2007年獲一年獎助金駐留紐約與愛荷華大學,後出版《第三個紐約》一書。不得不佩服潘潘對文學、文化及城市各領域的博學,其重尋各國作家公寓與曾入住的酒店一節,可為深度文化旅遊指南。不過,他以旅人的目光觀看紐約,亦沒多觸及紐約生活的種種壓力與焦慮;我一踏入Flux,忘卻日夜顛倒的時差,頓然成為落戶這城的New Comer。於紐約生活的心態,與旅人差異可大。

          每周例會後,一眾Fluxers合照留影

          生活,無可避免充斥困難與壓力。我始終搞不清為何人人希望得到美國的居留權,卻清楚感受到留在這裡的壓力。旅居紐約廿五年的已故香港藝術家關晃曾說:「他們(紐約畫廊)把藝術家當成明星一樣,超過三十歲未出名的,就沒希望了。」(註)他以外來者身份,長期處理貧困的狀態。非本土創作人,一方面尋找藝術事業門路,另一方面要達至合符居留的條件,例如參與由市政府籌劃的展覽,不管它辦得如何。繳交租金、支付生活費與創作費也是每月頭痛之事。兩個人在Brooklyn合租一個九百平方呎單位,作共同生活與創作空間,盛惠每月美金$3,200,港幣約$25,000。聽起來,租金與香港同樣高昂,但在紐約租賃一次小型貨車運送作品,動輙要港幣約$400。至於其他開銷,例如聘請師傅替展場掃漆上板或出版書籍,更不是預算有限的小團體能考慮的事。所以,在紐約生活的大小事務,我們一眾Fluxers都盡量自行想辦法解決。而Flux,猶如創作人的庇蔭,遮風擋雨。

          花時間賺錢養活自己與埋首創作,是永恆的矛盾與拉扯。我認識的藝術家均不依靠賣作品為生, 身為Freelancer的工作可有博物館教育計劃策劃員、大專或中學兼職教師、周末駐場DJ、博物館警衛或衣帽間工作人員、餐廳侍應,或褓姆。紐約工作室遍佈各區,Brooklyn的Bushwick舊工廠大廈是業餘或Emerging Artist工作室集中地。甫進入偌大的廠廈,我發現每層均被間成數十個劏房單位,四面牆壁不過百餘平方呎的小空間,就是創作人奮鬥場所。區內不少廠廈已用於創意工業,而每層皆是多不勝數的奮鬥房。他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啊?我站在長長密閉的走廊,訝異卻無言。Fluxers似乎已習慣這種掙扎與妥協,淡淡然的跟我回道一聲:「是啊,地方很小。」我不清楚那些創作人的背景,只看見作品水平參差,形式卻多樣。的確,Bushwick 一類地方是個試練場。正因為紐約創作圈夠龐大,能讓千奇百怪的事情發生,不完整或未成熟的概念可以透過實踐慢慢成長,反觀香港有時候連播種的空間也難找。城市有這樣的寬宏,才配得上有成千上萬的創作人才駐留。

          Bushwick其中一幢工作室大廈的其中一層

          三、

          紐約,不是一個,而是五個城市。Queens、Brooklyn、the Bronx、Staten Island及Manhattan自成一角,各不相干。咫尺之間,城市景觀、文化氣氛與在地的人的模樣盡是不同。Manhattan五光十色,華麗明艷,急促而壓迫。當我經過Harlem來到the Bronx,廣闊屋苑清幽閒靜,多逛兩個路口才知那是非洲移民區,街上混雜多國語言,周邊的店舖主要服務鄰近同胞。那亞洲在哪裡?最舊的唐人街在Manhattan Downtown,另有日本人及韓國人社區,在Brooklyn的Sunset Park或Queens的Flushing亦聚居不少亞洲人。我一踏出Flushing地鐵站,到處是台灣人與韓國人。Fluxers告訴我,北韓流亡來的人也匿藏於此。美國崇尚自由,可我不太看得見新移民生活上的自由;美國強調平等,可我不時感受到種族間無日無之的繃緊。拉丁美裔店員在雜貨糧食店與一名黑人口角,全因該名黑人用上大量一仙幾毫零錢去買一罐啤酒。店員心裡覺得那是撿拾回來的錢,並投以一句「Go back to your Bronx!」趕走那名顧客。他那句話,卻刺進我的心坎。墨西哥籍的策展人悄悄告訴我,她不時因為口音及國籍問題,而被人看扁。

          紐約,正是在這種分裂割據的情況下運作。我不特別喜歡黃碧雲的小說,現在卻好像更明白為何她把〈愛在紐約〉的華人角色,寫得與紐約抽離萬丈。貫穿整篇小說的「血」與「紅」,是合法或非法移民面對生活種種困境與矛盾的意象,亦可以是七、八十年代美國經濟蕭條下社會氣氛的寫照。而性解放後的八十年代,是愛滋病大爆發時期。人們對該疾病的無知,直接轉化成集體恐慌,甚至上綱上線把矛頭直指男同志社群。白先勇在《紐約客》的兩個短篇〈Danny Boy〉及〈Tea for Two〉,回望那段黑暗時期。Tea for Two餐廳因人心惶惶生意凋零而結業,餐廳老闆、伙計與客人一個一個染病倒下。〈Danny Boy〉主角雲哥,被揭發迷戀學生而逃至紐約,卻不幸感染HIV。同志的命運總離不開被放逐與死亡,雲哥卻在仍願意照顧愛滋病患者的教會中,幫忙照顧其他等候死亡的病友,過了他「最充實的十四天」。肉身衰敗,精神昇華。在性別議題到處皆是,異類妖精隨處可見的當下,昔日的歧視與排擠依然冥頑不靈滋長於鬧市裡。過去的歷練與教訓,誰也不該遺忘。

          台灣作家郭強生長篇小說《夜行之子》,以911事件世貿雙子塔倒塌為主要背景,但那是他重尋台灣歷史的隱喻,非大美國主義的書寫。我身為亞洲華人,彷彿明白他構思時的思緒。人在紐約,心在他方這不是所謂「鄉」的情懷,鄉愁至今還到底成不成立我十分懷疑。911國家紀念館展示無數支美國國旗,我可沒丁點感悟,畢竟事件背後沒有絕對的正義與邪惡,美國絕不是被欺負的好人。所以,我在駐留期間重做了一張美國國旗,反思顏色與文化身份的意義。人們過去一直著眼於白,也嫌談得太多了,我倒想了解紅與藍。紅,可以是東方的色彩,也可以是亞洲的指向;藍,即是美國本身,我好像還未細看紐約以外,確切反映美國的各種真象。

          筆者駐留期間開放工作室,跟藝術家分享

          「走在異鄉午夜陌生的街道,I want a hug。」擁抱是種美國社交禮貌,可我在Flux裡感受到的是在異地互相扶持的心情,尤其是跟外來的創作人相擁。雖然我明白台灣創作歌手陳昇於九十年代浪蕩紐約後寫《老嬉皮》時的鄉愁,但我不想「go home」。家,是文化與國族身份的認同概念。在一代一代移民潮與逃亡史,或眼前四海為家到處尋覓機會的遊離狀況下,我們會選擇到哪兒落腳?而在家不成家的當兒,身為仍在香港求存的人,我們可以到哪裡去?

          寫在後面:從華文文學思索「紅」的意義,是筆者正進行的繪畫計劃。2019年二月,筆者將在藝術中心實驗畫廊舉行是次駐留的回應個展,並於年中再回到紐約延續創作。該兩項計劃,均由大華銀行全力支持,筆者予以衷心感謝。

          註:黃傑瑜:〈創作無時停 關晃〉,《文匯報》,2006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