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盛大慶祝著世界並未毀滅時,何嘗不是薄倖一種。
會意識到1999年是由於日前一支軒尼詩與馬念先、李英宏合作的廣告。李英宏半玩笑半正經地說,該來寫一首歌叫蟹蟹你的愛2019。我恍然大悟,謝霆鋒的歌也要二十年了。
1999那年我十歲。1999年,相較於其他年份,有一個獨立的特殊意義,如除夕,如聖誕夜,整個1999年都是2000年的前一天。我由衷記得,在此之前人們並不特別熱衷跨年,一年之末,最大的價值不過假期一天。但1999年特別不同,頹廢又鮮烈的末世感如同帶電微粒流竄在人跟人的口耳之間。有人謠傳,千禧蟲即將到來,癱瘓掉所有的電腦系統,人類社會可能陷入失序與錯置的格局,曆法逆流,存款領不出,而飛機要墜。那時個人化電腦並未普及,多數人仍對這臃腫又神秘的機械懷抱某種不可知的敬畏,人心惶惶之下,這個年是非跨不可的。那一夜,我的家鄉舉辦了頗有規模的晚會,之所以稱其「頗有規模」,是因為那年我們以為這樣的排場無比盛大,偶一為之,沒料想眾人初嚐商業甜果,此後成了常規。
那也是我人生中最認真的一次倒數,真心誠意地害怕與期待著世界傾圮,畢竟我還年輕,沒有多少事物可以失去,哪怕一切都歸零,也不必然等同痛苦。我甚至想過,如果千禧蟲導致學校的電腦當機,全數成績登載都佚失,該有多好。坦白言,我成績不惡,據著班上前幾名,即使如此,我仍深受考試這個篩選人才的方式所苦、疲倦不堪,偶爾低於九十分,師長們的關愛如潮水,淹得我險些滅頂。突然天外殺來一隻千禧蟲,我不禁暗自期待著一場災禍。沒想到最後甚麼也沒有發生,我與我的成績們都安然無恙,其情可憫。
當時手機還很稀罕,人與人要聯絡,得仰賴家用電話和投幣式電話,因此腦袋至少要放兩種資訊:朋友的號碼以及投幣式電話的位址。跨年當晚,我們事先約了一個地點,沒料到人群洶湧,根本擠不進原先說好的位址,我猜朋友們也是,只得趕到投幣式電話前,敲了好幾通電話,請朋友們的家人協助轉達新的會面地,最終打到自己家,請母親幫忙,若有人問起,說地點換了。換作是現代,只消往Line或臉書裡開一個群組,在群裡更新情報即可。也因為那時的聯絡老是得再三周旋,又屢屢坎坷,打上照面的喜悅顯得格外深刻。我等了好久好久,才見到朋友們一個一個划水似地分開人群,來至我眼前。也有人的爸媽接了電話以後,覺得不放心,思前想後,索性也出門尋人。即使在父母的眼皮下,我們興奮依舊,不停地注意腕上的手錶,一方面算著時辰,另一方面則對於自己這麼晚了還在外遊蕩,升起了袖珍的縱情的快樂。孩提時,總覺得睡覺是一件苦差事,深夜的空氣格外冶豔,於是痛苦地哀求著大人的「特許」,拜託他們別趕我們就寢,殊不知在往後的歲月裡,工作帶來的大量磨耗,早早上牀躺平反而更像特權。指針往十二節節推進了,心跳也應合著人們的大吼,五、四、三、二、一。我跟朋友們互道新年快樂,窄窄一生,竟能納入一回千禧,多大的至福和榮幸。
那晚人們其實還投射了別的事件,認定這個年非跨過去不可。人們對於已發生的慘傷無計可施,只好把手指伸向未來,憑空撥劃,儲存我們的夢想與希望。該有人聯想到了,是的,我在說921大地震。半夜,我跟弟弟被母親捏醒,睡眼惺忪,不明所以地望著母親,母親又用力擰了我們一下,逼我們跟著她和父親下樓。一打開門,樓梯間擠滿了急著往下逃的鄰居們。我們步步趨趨,到了一塊寬敞的空地。人們交頭接耳,極想知道這地震帶來的影響,有人估計應有傷亡,但餘震一波波掃蕩,沒人敢回家扭開電視一探究竟,深怕來個樓塌人亡。好不容易有人提了一台收音機來,那竟是我們唯一能與外界取得聯繫的設備了。若為今日,合該是一群人佇著滑手機,在各式社群媒體上打卡報平安,不忘附上自己跟變形家屋的合照。初始收到的訊號斷斷續續,字跟字合不成句子,又等了一陣子,終於截取到較完整的信息,傷亡人數一再更新,窸窣聲消失了,我們彷彿被困在某種膠狀的沈默之中,有人哽咽著說他想回家,打電話問候親戚。孩童們則停止嬉鬧,斂了笑容,似是明瞭此時不宜為停班停課而喜悅。天色漸明,陽光的照拂稀釋了恐懼,人們舉起勇氣,回家查看家園毀損如何。清點過後,多為物損,我居住的行政區災情輕微。母親把電視轉開,彌補了廣播無法提供的畫面,這一目睹,都啞了。
對於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而言,追憶九二一,如海底一群舒泳的魚,忽地大網罩下,即使魚鱗互不相屬,但因同受網羅,恍惚產生共同體的錯覺。我曾去朋友的公司找他,那天正好是九二一,我們聊起自己那夜身在何處,有躲嗎,躲到哪去了。一位工讀生面帶無辜地說,喔,那時我還沒出生。我怔忡了好半晌,若她跟我介紹自己十五、十七歲,我都不至於聯想到她的年輕,直到她說自己未曾經歷九二一,我深深地覺得自己老了,身邊即將出現一些人,他們無法跟我討論我以為所有人都有辦法討論的事情。
相反的故事也並非沒有。去年認識一位新朋友,論及家庭,她告訴我,她的家毀於九二一,幾位家人被塌陷的建築物吞沒。她一路走來,得到很多幫助,讀書時還有人無償接送。她語氣平常,有安寧的氣質,我猜想她陳述了許多次,悲傷折疊得相當工整,帶有體貼,疑似也深怕有人被這回憶給驚動,帶來不必要的同情。那是自1999後,我經驗的最寧靜也最驚顫的一次餘震。我知曉九二一帶走許多人,但那是頭一回,我親身,而不是在電視或雜誌上,見到所謂遺族,那跟對著報導嘆息拭淚是截然不同的距離,太近了,又太遠,連節哀順變四個字聽起來都像是在辜負人家。
去年,我心愛的鸚鵡逝世了。獸醫說體內腫瘤過大,撐不了太久。正好是中秋,我們也確實從外地返家,團圓在一起,既是陪伴,也在等待,牠的身上還有新羽,我們以為牠還要陪我們很久,事實上十年了,母親撫著牠,我跟弟弟撲簌簌地掉眼淚,驀地,豐盛的爆竹聲自窗外升燃,鸚鵡受了驚嚇,呼吸咻咻忽有雜響,黑汪汪的眼珠似是困惑,我的眼淚落得更急了,怨懟著屋外的人,非得如此張揚這一天嗎?熬至夜色漸濃,人們的歡笑聲方歇,鸚鵡甫得安寧,便進入長眠,再也沒醒過來。
上個跨年夜,我不到十點就爬上牀,用棉被嚴實地裹住自己。避看藝人歌舞,也婉拒所有共度良夜的邀約。怕2018年就這樣過去,更怕2018年過不去,怕自己忘不掉,更怕自己竟能忘掉,誰讓我完美的心愛小鳥長眠於此年。倏地又憶起,1999的跨年,當人們盛大慶祝著世界並未毀滅時,何嘗不是薄倖一種。我們似乎都忘了,這番好運在許多人身上並沒有得到應許,他們怎生痛苦,也逃不過煙花準時閃現在蒼穹上,在他們木然的眼珠子裡綻放。
我於焉明白,日後自己在笑的時候,得謹慎些,以免一個不防,蓋了別人的哭聲。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回帶1999年
再倒數一次。
1999,我9歲,小學五年級。
那年我第一次來香港。
我讀的小學和鰂魚涌某間學校有種類似「姊妹學校」的關聯。因此,我早在半年前就被選為學校的「優秀學生代表」,將在10月的某一日跟著交流團去香港探訪交流。
我很期待。
父母忙著幫我辦通行簽注,記得那時我好像不需要港澳通行證這種東西,但是需要各種擔保,總之提交了一堆資料。所有人都在期待那一日來臨,10月的某一日,香港。
而我在10月前的那個月,和班主任英文老師爆發了一場矛盾。
其實在四年級,大家剛剛開始學英文的時候,她很喜歡我,讓我擔任英文課代表,負責收功課、帶領朗讀等工作。我覺得很榮幸,因為她在我們一群小學生眼中,打扮很美艷,畫著黑黑的眼線,紅紅的嘴唇,全身散發著成年女人的香味,隨時在那兩片紅唇中吐露出圓滑的英文。
我們很崇拜她,她成了新的女神。她在課堂上經常隨意發脾氣,狠狠地辱罵功課退步的學生,即使如此,我還是崇拜她,因為她每天都換一條連身裙。她究竟有多少條連身裙啊,我們數了又數,還是數不清。
那時她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校長經常來課室後方坐著旁聽她的英文課。我們因此格外認真,尤其是我,每次回答問題都第一個舉手。她總在校長在場時不停叫我回答問題,因為她知道,我一定能回答正確。
而當校長不在的時候,她便不叫我,她會叫班上那幾個「差生」,如果他們答不出,就得站著直到下課。
那時英文教育受到很大重視,每到家長會,她的出現總會引起所有家長特別留意。她站在講台上,有種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昂揚,她先把每一個她眼中的「好學生」點名一次,再將每一個她眼中的「壞學生」點名一次,被點到名的家長,都會羞愧地低下頭來。
我一直在「好學生」名單裡。
直到那次。
那次我考試失手了。因為考前那段時間,我沉迷看武俠小說,溫書時忍不住把整本《天龍八部》追完了。於是我只考了85分,一個平平的分數。
派發成績時,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從臉部每一條眼線、唇膏的蹤跡裡都寫滿了明顯至極的失望、驚訝、錯愕,彷彿我犯了甚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而偏偏就在第二日,我把做完的功課遺忘在家裡。那日早晨我收齊了所有同學的功課放在她的桌面,我因為考試成績的羞愧不敢抬頭看她。「收齊了?」她看也不看我,「收齊了……」因為害怕承認錯誤,我撒了謊。
「那你走吧。」她還是沒看我。
那日我隱隱有不祥預感,而就在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前,她走到課室門口,「吳沚默你給我出來。」她說。
我在眾目睽睽下低著頭走出課室,果然,在她紅唇之間,吐出我最害怕的問題「你的功課呢?」
「我忘記…忘記帶了…」
「是忘記帶了還是忘記寫了?」
「忘記帶了…」我小聲說。
她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以為她會原諒我的時候,她說「我要找你媽媽談談。」
「不要!」我哀求,因為我還沒敢把上次考試成績告訴我媽媽。
「那我怎麼相信你是忘記帶了還是忘記做了?還是故意沒做?偷懶?」她冷冷說。我至今記得她的語氣,那種冷淡,不像是和一個小孩說話,而像在和成人談判。
「我真的忘記帶了……」我只能不停重複這句話。
「你回去吧。」過了一會兒,她歎了口氣,這樣說。我頓時如釋重負,太好了,太感謝了,她相信我了!
可就在我回頭準備回課室時,她在我身後以不容反抗的語氣說「把昨天功課抄五次,抄不完不許回家。」
我打了一個寒顫。
那日我天黑才回到家,母親問我為甚麼那麼晚,我騙她說我參加了學校的舞蹈排練。
那次之後,我上英文課時更加積極舉手,可她根本不點我回答問題,即使校長在旁聽。她的目光好像刻意從我高舉的手邊滑過,無聲無息,像風一樣,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有一次,她問了個對於小學生來說頗難的問題,沒有人舉手,我想也沒想就把手舉了起來,見只有我一個人舉手,她只好點我起身。
我努力地回答著。
「錯!」她打斷我,大聲說。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正當我想迅速坐下時,她突然對我說「站著。」
我如同被涼水從頭澆到腳。「站著。」就像那些「差生」一樣,站著。
所有同學都在看著我,我看到我的朋友們眼中那盡是不解的目光。我低下頭,低得很低很低,從來沒有這麼低,就連為革命烈士默哀的校會上,我的頭也不曾那麼低。
「對了,吳沚默這個課代表,我撤了,不要了。」她輕描淡寫地說。
空氣裡所有氣氛都不同了,凝固了,僵硬了,那些同學們忍著沒有發出聲音,但我聽到了那一刻所有人的心跳。
唯獨我的心跳,我聽不見。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低了,我不停告訴自己「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不做功課、撒謊、成績退步,我沒有這樣的課代表。」她在轉身寫黑板時,又淡淡地加了一句。
我的頭,直到下課都無法抬起來。
她的連衣裙搖曳著,她還是美麗的,只是,我開始看不懂她。
其實從一開始,我寧願她罵我、怪我、懲罰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我以為可以彌補之時,輕描淡寫地把我踢開。
真正讓我討厭她的原因,是在我知道了母親為我做的事。原來,母親為了討好這位英文老師,在每次家長會後都會主動地送給她一些小禮物,其中包括爸爸去省城開會買回來價值不菲的進口眼線筆、唇膏,那是爸爸送給媽媽的,媽媽自己捨不得用,但全部送給了她。
她照單全收。那些裝點她容顏的華彩,本該在我媽媽臉上。
我當著母親的面哭了,母親卻不知道我在哭甚麼。
從此以後的那個月,我再也不舉手回答問題了,我樂得不用幫她收功課、領讀,她也完全把我當成透明,即使不得不叫我的名字,那種冷漠也是直接而毫不掩飾。
直到「10月的某一日」前一個禮拜,她下課叫住我,告訴我,經過學校研究,覺得我不適合參與這次交流活動,所以我不用去香港了,稍後會把資料退給我。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拿粉筆擦丟向她的臉,她那塗滿了來自我母親餽贈的化妝品的臉。但我當然沒有這麼做,我覺得9歲的我一夜長大了,我把她當成了敵人,所以我不會顯露出我的憤怒。
我只是不想讓母親失望。
10月的某一天終於到了,我背著母親給我準備的塞滿了零食和小禮物的背囊,笑著和母親告別。「玩得開心啊!要聽老師的話」母親在家門口對我說,我走了幾步,回頭笑著對她揮了揮手。
我搭了公車去到海邊,坐在海堤上慢慢吃著背囊裡的食物,慢慢看著海,想像香港是甚麼樣子。
「鰂魚涌」,怎麼讀啊?我仔細回憶著。那裡的學生大概沒有那麼多功課吧,他們的書包裡,是不是都裝著水果、便當?
海風輕輕地吹著,10月的風透著絲絲涼意,我在海堤上睡著了。
直到天色漸暗,我驚醒過來,馬上搭了最後一班公車回家。
「回來了?」母親給我開了門。
「回來了!香港好好玩!」我一臉開心。
「有多好玩?」
「好大,樓好高,都沒有陽台,學校裡的學生每天做遊戲,不用上課。」我興高采烈地說。
「不用上課?」
「對啊,都在做遊戲!我還跟他們一起玩呢!」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一切畫面好像早就在我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我在那個幻想出來的五彩斑斕的校園裡遊蕩著,每一處都彷彿身臨其境,每一聲歡笑都真實得像在耳邊迴響,我多麼自由,多麼快樂。
母親最後笑了,「真棒,我的女兒比我還早去了香港呢!」
我也笑了。
17歲那年,我再次來到香港,那天的風,和那日在海堤一模一樣。
雖然我從未來過,但我覺得,這裡很熟悉。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有編輯表示,看金田一漫畫時,最想知道的不是誰是兇手、怎樣殺人,而是兇殺的動機,因此會翻到最後,再看前面。
與此同時,也有同事對各種程度的劇透大表不滿,認為劇透剝奪了本來獨一無二的沉浸體驗,因此影評什麼的,都可免則免,而這位同事也很少重看作品。
所以,在判定劇透不可取之前,這或許是個讀者/觀眾習性的問題。
曾經有一位讀者,在讀《基道山恩仇記》之前赫然發現封底卻披露了各人物的結局!但暗罵粗口後讀下來,卻一樣能享受其中,那讀者指出文筆、風格是無法劇透的,抱著故事如何發展的心態看,一樣能看下去,如果被劇透就不看,便會錯過一部好作品。
也有一位英國的編輯與出版分析師完全不在乎結局是否預先知道,她要做的是漫遊者。(可參閱:https://hk.thenewslens.com/article/74107)。
漫遊是其中一種態度,沿途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天氣變化,都值得留意、欣賞,作品變得不是一條直線,而是攤開的地圖,為什麼要追著行程?隨意快慢,選一個地方留連,會不會留下更深刻印象?
當然,看完一次,了解了故事,再回頭漫遊,也無不可。金庸、哈利波特對於很多讀者來說,是先看電影,才讀原著小說,《西遊記》由頭到尾都不知在我們耳邊劇透多少遍,我們還是喜歡翻一回小說,看一集劇集。有時,改編的作品更能提供多一層對讀、比較的樂趣(《基道山恩仇記》的日劇版據說也很不錯)。
作品不只一種,讀者和讀法就隨之變異;同時,因為讀者態度有差,同一篇作品的「耐劇透度」也不一致。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們》圍繞一樁凶案展開,但無論知不知道結尾和兇手,依然無損閱讀審訊論辯、死者眾兒子內心拷問所帶來的震憾,至於弗洛伊德從中讀出戀母情結又算不算劇透?總之他一定讀過不只一遍。
我們可能聽過接受美學、讀者反應理論,無論你喜不喜歡被劇透,一旦開始閱讀,我們就成為參與者,不是被動的接收者,坐等作者把感人的情緒、峰回路轉的故事塞給我們,一部作品,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創造出來的,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是鐵板一塊,而是處在動態的關係裡。
劇透其實也不只一種。對推理小說而言,揭破兇手也許是最致命的,但分析結構技巧的序言,也可以很掃興。有一位卡繆《瘟疫》的讀者表示,不小心讀了該書一篇拆解敘事人稱作用的序,失卻了不少自行在閱讀中反覆猜度的趣味。不過,或者先不要從此決定凡序言就略過,有些序能交代作品時代背景、作者軼事,並留下適當的疑點和聯想空間,比一條令人期待正片的Trailer更豐富。至於自序,會是劇透嗎?西西的自序通常都別樹一格,好玩又別有洞天,透露出更多,如《鬍子有臉》的序沒解釋這有趣的書名,卻大談看畫,談出另一種觀賞態度,《手卷》則以羊皮筏子的故事做序:「在生命的激流中,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渡船。如果你也聽到了遠方的鳥鳴,或許就是該打開這本書,探索河之彼岸的時刻。」
其實,我們更應害怕的,是不是我們都開始只喜歡便捷的娛樂而不再願意投入思想的歷險?我們更應擔心的,是不是沒有慢慢閱讀的時間、空間,缺乏發表的、討論的平台,而只能在愈趨單一的環境中不斷填基空洞的生活?不好意思,沒有要劇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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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當春天拐進了去年的雜貨鋪
瑪利亞,我要說
瑪利亞的眼睛多麼雪亮
當她不愛,誰都不愛
6.午茶以後瑪利亞……
午茶以後,像飽食的郵筒
瑪利亞站在街角
不知朝哪個方向走
而且,真是不幸哪!恰巧她看見了我
陌生人,你去哪兒?我聽到
她危險的聲音:風箏已經斷了
天國近了,請不要回去
穿衣鏡會暴露給你
我的名字和一生
燈光會揪住我,把我曬成灰色
還有門和櫃子,還有鄰居的鋼琴
將用它隱蔽的指頭迫你就範
去抄寫夢裏頭那些愚蠢
且又尊貴的命令
請不要走向我,當我
還沒有學會安頓我的眼睛
和我心頭長出來那些
冒冒失失的吻
不要撥弄我頭髮的烏雲
我將誤認你就是我鍾愛的Lucy,那隻小狗
牠從沙發上跳下來
又跳回那裏,在我
最需要哭泣的
白天。牠從來不聽
鐘擺的勸告,不看電視,不喝水
不唱歌,是的衹有一次
牠順從地躲在水瓶後面
嚼著男人們送來的口紅
不要,不要走開!不要衹是遞給我
一盒敷粉的愛,和你的
十盧比一束的
絹花,這一切曾經教我心碎
難堪,教我悔恨
恨那些剝啄過我的多情
發亮的黑鳥
恨我那藏在花店裏的青春
唉,陌生人,那時候我是多麼年輕
就好比現在一樣
(啊要不是現在
你這麼笑的樣子我該多喜歡)
請不要轉身,不要
悔改,陌生人哪
雞叫三次以前請不要辯白,打手勢,脫鞋
用餐……更不要否認
你搖頭和微笑的意思
(這樣的人我見過許多
我怕!在政府大樓進去五十米的
碼頭上,在我住的巷子拐角
他們瘋狂拋售了本地的貨幣
為了應付
一場夏天的雷雨)
可是你看,現在的
天氣多好!(我不過是一朵
例外的雲)法官們去了外地∶
羅馬,梵蒂岡,耶路撒冷……
搜捕那個製造神蹟的人
是的,你不妨
順著這街道的反面靠左走
你將看見:那拄著拐杖的
銅像們都老了
醫院關門了,病人病了
耶穌復活了……
9.瑪利亞是一出悲劇
瑪利亞是一出悲劇,當她愛的時候
「愛,常常要很久以後
你才能找出它高貴的動機,它就是
早晨的麵包,牛奶
盥洗室發燙的鏡子
和你出門時候不小心
下錯的一場雨……」
瑪利亞,歡樂的代名詞,就像
她一直夢想的那樣
當她把城市的花花草草安排妥當
是她呀,把救護車開過老式的天堂
是她,讓早熟熾熱的太陽
在水泥天空蕩漾
「那做夢的感覺多麼遙遠
想起來又多麼像公園,當我徒步
奔向無人的海邊,在廢棄的
沙灘上挖我的童年
它白色的頭,呵難忘的初戀
它的脖子纖細,以及
一掛烏黑的項鏈
那乾癟的小腹呵,掏空了,被無休止的生育
它翹起的嘴唇像一句格言
它的睫毛修過了,在一朵
百合花的最裏面……
「年復一年,我在保險公司大樓
地鐵站,和廉價快餐店的圍堵下
從容不迫。我張開雙臂,試著遊到對岸
在突如其來的擁抱和意想不到的吻
在高個子情人和花格子襯衫情人之間
我戴上耳機,傾聽內心深處的海螺
特洛伊戰爭和玫瑰戰爭
一隻腳踩著憂鬱的十四行,另一隻
向左踢一踢,再向右踢一踢
直到一切都變得完美
我在貝殼宮殿和海藻花園裏住了這麼久
從沒想過有一天
我要在空蕩蕩的電話那頭落淚
在黑皮沙發上獨自睡著,像每天晚上
用一個半鐘頭或兩個鐘頭反復地
給我忠告的《美滿家庭》所演的那樣。」
當春天拐進了去年的雜貨鋪
瑪利亞,我要說
瑪利亞的眼睛多麼雪亮
當她不愛,誰都不愛
什麼都不愛,什麼都不想愛……
11.雨中的瑪利亞
……直到我遇見從前的瑪利亞
滿臉沮喪,在一場
乏味的雨中:「你好!捕蛇者。」
「你好!魔術師,不倦的
晨跑健將。你好!醫生。
是什麼樣的風把你
吹得這麼美?」
「啊什麼樣的風,說得多好
智者!但願我可以抓住那陣風
而不是被它抓住,但願
我是你說的那個魔術師而不是
像過去那樣地坐著,背負著
孤零零的愛情
和生活的雙重謀殺
對好人好事視而不見,一心
偷渡到天國那邊去……
「不過我更願意是一條蛇
一條吞吃謊言的蛇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在兩道柵欄之間,發誓,賭咒,失聲痛哭
僅僅為了一個無人光顧的夢……」
「那麼,機靈的水手
我是不是可以
夢見你的夢?」
「當然……不過,要小心狼狗
烏鴉,和大天使(即便衹是佈景
或道具)。不要觸怒那狂暴的
海,那洶湧在酒瓶子裡的海,一個人──
也許是我──蹲坐著,使勁把它搖勻
不要奇怪為什麼我的身後
全是敵人,一撥跟著一撥
個子高高的,在夢遊
有的正彎身把鞋帶繫緊
「……就這樣,你夢見了我一生中所有的夜晚
而我衹夢見鮮花,舞臺
熒光棒,和標語”我愛你”
大幕飛快地拉開,鎂光燈聚攏
你夢見我夢見你
在口哨、掌聲和煙霧中不停地跌跤
在大提琴沉悶的“嗡、嗡”聲裡
咀嚼榮耀──那太甜
又太酸的同一顆葡萄
「從熏黑的眼皮底下,啊
你夢見:我的記憶
冒著煙,愛情著了火,城市
再也剎不住它那膨脹的年輪
在一條滑溜溜的小徑……
當鏡頭移向小徑的盡頭你夢見
學校,鐘聲,草坪
而我夢見那些永遠長不大的
情人們,在
早年的雨中散步,親吻……決裂
他們攥緊法律的手
鬆開了!在緊急疏散的人流裡
在和諧廣場的方尖碑上,在離
地心引力最近的地方
一再地暈倒,爬起,又昏厥
「……當永恆的女性已不再
引領他們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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