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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洛
成長於台灣新竹,留學於香港,現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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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以億計不同的人擠在這世界,然後孤單,然後脆弱,嘗試群居但怕互相傷害。

    其實你可以放棄。
    世界比想像的複雜。
    也許這麼說有點自私。
    這不是我們的錯。
    手機從休眠中被喚起,閃爍的新訊息在群組裡堆高。喬用教課書遮住螢幕,忘了那七百頁的巨物不適合睡在五毫米的金屬上頭;距離報告截止還剩一小時,他全速運轉的腦袋連寫句敷衍回應的餘裕都沒有。
    又或許未必。因為K在群組裡留言了。
    「謝謝各位關心。大家都努力過、也很疲倦了。未來還很長。現在先休息吧。」
    喬猜想人們正紛紛送上擁抱、愛心和「加油!」的貼圖。可還未確認這般臆測,他的注意便轉移到K傳來的私人訊息。
    「你是怎麼想的……」聊天軟體顯示訊息仍在塑形。一陣臟腑的刺激猛地撞上喬過度緊繃的意識──並不完全是這懸問的緣故,更像是身體被逼迫熬夜的抗議。即將破曉的天空有飛機正降落。很多人的一天才結束,更多人的才要開始;因為時區,因為生活。數以億計不同的人擠在這世界,然後孤單,然後脆弱,嘗試群居但怕互相傷害。所以喬閉上了眼。
    即便事情根本不這麼簡單,也不這麼浪漫。
    「關於她的事。」

    爾薩在村落的西邊牧羊,風冷冽地竄過他眉間皺褶的沉默。日暮時逆光的芥菜和稀疏的鳶尾花搖擺於陰紫色的猶疑裡,遠方幾株枯瘦的櫟樹生著蟲癭。爾薩知道那是蜂群的庇護所,亦是良好的藥材與染劑。自然的精妙與赤裸──一種活物對另一種的暴力,和相對應的忍受──在人眼裡可以是門技藝,宛如拆解工具似的被理解和駕馭;然人無止境的好奇或貪婪之於櫟樹不過是風,是風中磨碎的砂礫,是奇異但自然之內的力量。他感受著人在神創造的世界中的位子,感受世界的沉默完好地在體內等著;那兒的時間開始於日暮,一個活物闕如的黑暗裡。為了將自己準備成神的容器,為了那從蒼穹、從大地迸裂的光,他等著。他有耐心。
    但等著他的伊布焦急了。踏過花草已經灰暗的影子,他從丘上小步的跑來,平日高傲的眉宇為挫折與憤恨掩蓋。沒錯,他憎恨著時間。時間對他而言是藤蔓,是將爾薩綁在殉道者宿命的桎梏。爾薩不該是那棵樹,那樹上接受寄生的開口,一劑世界並不匹配的苦藥。爾薩是牧首,為每隻羊命名;而伊布呢,將牠們趕到市集去賣。曾經屠戶們敬重爾薩,伊布於是在收帳時也驕傲地笑,也假裝思考人的宿命,假裝像爾薩一樣──雖然爾薩認為「像他自己」並不足夠。他用比伊布看自己的更為熾灼的雙眼凝望神。他說,唯有如此人才得以做完全的人。伊布愛著爾薩,也愛他的講道(幾乎,偶爾,也要愛上他的神了)。這一切都該是美的、是善的,正如爾薩說的神,和祂所預備的國度那般。
    對於邊疆的治理,皇帝卻有另外的想法。
    所以高傲的他必須讓爾薩明白事情的急迫。「聽著,我們必須離開。」伊布將原先想到的理由與羊群一同捨棄。那些都不重要了。第一顆星星亮起前他們得穿越沙漠,向南,再向西,加入行經綠洲的商隊,橫渡海洋到大陸之外的島,將帝國和歷史留給那些想成為救世主、佃農或將軍的凡夫。這樣就好。他拋開那總能以高於市價成交的精明,只是說著、盼著,讓恐懼與控訴與對爾薩的憐惜都撒在沒有水份的風裡。在他眼前的是株敞開枝幹與皮髓的樹,不缺甚麼但甚麼都願意包容;伊布無法充盈他,無法成為他的神、或他身後磨著刀壓根兒沒期待拯救的人們──那樣的人太多太多,可伊布只是其中之一。他負著罪,他不想無罪的爾薩死。即便他知道爾薩不會同意,即便他知道爾薩愛他。
    然後爾薩說,好。

    「亞瑟最近工作忙嗎?」坐在喬身旁的她問。
    「老樣子,只是人變得有點懶了,哈哈。」
    「我們當學生的還是比較輕鬆。」她說。喬有點躊躇該不該接話。「你是從事哪方面的工作啊?」「人口販賣。」「不是吧!」他們都笑了。「亞瑟是人力資源部的。」亞瑟的同事從副駕駛座答道。於是喬瞭解了兩件事:一,她的笑容很美;二,自己是車上四人中最沒有社會經驗的。
    二十多來年的生命裡,喬只做過學生,所以他努力聊著社會研究與政治分析云云。半路棄理從文的喬在她面前裝內行裝得很辛苦,而小學時就移民的亞瑟對於國內情況似乎不太感興趣。他反正得開車。
    誠然,她也是學生,但比喬年長,且做助教時學了從應付老闆到與官僚周旋的技巧。K曾嚴肅地評價過:大學最珍貴的歷練莫過於此。反觀喬呢,基本對生活漠然,父母的資助該叫他專心地學習,反成為喬欠缺踏實感的藉口。異化。虛無。新自由主義。車子過橋時喬在心底把玩那些堪用的字詞,將夜色籠罩的異國城市凝聚成某種期刊論文裡曖昧不明的註腳。
    「人不能只想到自己。」亞瑟突然開口。「最近呀,滿腦子都是升遷和房貸的事,偶爾也有禱告的想法──和神問問看年底能不能換車、換電腦、或換個同事之類的──但星期天就是爬不起來。」
    喬只去過教會一次,不太確定是因為對她還是對宗教的興趣。出國四個月、認識她兩個月之後,老實說喬對甚麼都提不起勁了。你是個糟糕的人。K接過畢業證書時這麼說,不過還是為答謝他請了杯飲料,某種程度上給了喬繼續糟糕下去的藉口。
    「今天油價很便宜耶!」亞瑟的同事指著交流道出口的加油站說到。「還是別用這家的油吧。」亞瑟回答。「最近新聞說他們破壞了北極熊的棲地。」喬試著喚起腦中關於極地生態的知識,然後想起自己兩年前翹了那堂課。
    「真糟糕。」他喃喃自語著。

    那時,伊布只慶幸爾薩的配合,對他接下來的提案毫無懷疑:伊布要在商隊裡做爾薩的替身,他則混入前往港城的朝聖者。即將到來的冬季節慶裡,邊疆的行政官會造訪港的神殿,宣示帝國之威嚴;原先伊布計畫在戒備加強前出海,爾薩卻說他們再快也快不過帝國的斥候,待參加慶典的人潮進城、守衛分散時才是良機。神會有安排的。他說。
    所以即便伊布在港城前的哨口被攔下,即便他被關入陰冷的牢房,那對爾薩的信心仍堅定而重地如踝上的鐵鏈。驕傲的他不允許自己成為累贅,於是選擇相信爾薩能拋下自己前行,去往那未曾涉足的島,在島上牧羊。他會為那些羊欣喜,為買羊的人的禱告,如果那是爾薩所期望的。他會在春日到來前被押往刑場,於刀斧手混濁的眼裡看見自己一如既往的孤高。為爾薩死並不神聖,但能避免爾薩為他死就該是神的旨意本身;是啊,如今連伊布也願意在那神底下乞求,求祂若真是全能全善,必會讓義人爾薩繼續於這世界服侍祂,讓世界知道祂的名諱,透過爾薩。
    然而,伊布最大的試煉乃是能否說服審問者自己即是爾薩。他的狂妄、巧詐與輕蔑或許符合傳聞中反叛者的形象,但他的信仰不夠。他無法將自己的意志與神重合,像爾薩那樣說出讓人全心拜服的話。他必須在被懷疑前將自己變成爾薩,又或著將帝國所以為的威脅變成自己。無論何者,伊布明白,都是幾乎登天似地艱難。
    但要爾薩下到伊布所處的煉獄,卻是易如反掌。

    省略禱告的晚餐吃的是羊肉鍋。喬看著她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同時疑惑期自己為何要離鄉背井來到這裡。今天亞瑟的朋友們要歡送一位教友回國(呃,不是喬所來的那個國家),不過找個名目吃飯也是重點。亞瑟的同事一直盯著手機瞧,好像在追蹤某個新聞,而喬能猜到內容是甚麼。那是他既需要也抗拒這場聚會的原因。好吧,對方從包裡取出文件夾、走到了外頭講電話。看來是工作上的事。喬想到明天還有報告要交,但那些都隨便了。K傳來訊息:「今天的月亮有點藍。」
    儘管上課與居住的地方都只有一棟建築的距離,喬和她只會在星期六相見。喬過於寬敞的宿舍總有種食物爛熟的味道,半是由於他災難般的廚藝,半是一種象徵的、自我指涉的不滿。那味道將喬的雙眼鎖在他們之間沒有影子的空白裡,她完滿的、有神的生命裡喬沒有參與的必要或欲望。他接受。但對於自己的生命呢?K所說的糟糕是把煮壞的材料扔棄的罪惡感,是喬不知廉恥地浪費光陰後些許反省的訕笑。到頭來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喬明白,他得為愛著自己與自己愛過的人負責。
    亞瑟的同事回到了餐桌並為方才的離席致歉。不假思索的,他找了個話題想和鄰座的喬聊,關於今日的投票之類的。喬只邊點頭邊嚼著品質甚差的羊肉。口中幾許的血腥令他有些作嘔,但亞瑟說今天會請客,那麼喬可以原諒自己。

    伊布憎恨著時間。時間要他無止盡地等待,或接受剎那間的慘忍──而他無法知到時間預備的折磨會是何者。爾薩說時間是變動,變動乃神;人在變動中尋找他人,讓終被改變的自己與自己所改變的現實契合。現在爾薩來尋找伊布了,作為一個人,一個佇立在地平線上、伊布用新月披於砂上的光也能瞧見的人,他提出了那個請求。
    「你知道我不會拒絕。」石牆裡的他說,假裝沒看見爾薩眼裡盈滿的淚水。爾薩利用了他,沒錯,但這世界會需要另一種故事。邊疆的百姓要求行政官處死這異鄉人,儘管他們留著相若的血液。而伊布不能代替他,不是因為帝王的律法,是因為爾薩的神。儘管不願,伊布仍從淚與砂的黏膩裡聽見祂的話語;祂說了往後的千年自己將如何被賤斥──他的名字將與叛徒等價,爾薩則被一群根本未存在過的門徒擁戴。那會是個善惡分明的童話:美麗但缺陷的爾薩要被視為神的一部份,邊疆的人們則要在大陸上接受懲罰。
    他和爾薩在一起時是幸福的,伊布走出牢房時這麼想;那些羊們,也真的是幸福的。
    所以他會在市集上指認爾薩,走近他,回憶他臉頰刻著的歲月(和曾經村外羊群的叫聲:沙啞、堅毅、愚昧),再走近些,然後讓那些事發生。他會從污辱他的人手中領取獎賞,買一畝有茉莉花的地,坐落於日暮時遍染灰紫色的丘上。丘上會有棵樹,大概是紫荊吧,如爾薩般撕裂自己似的開看來很苦的花。伊布會在樹前停下,手伸向那花但搆不著,所以他會擁抱那棵樹;不,這樣還不夠,他還要成為那棵樹,在無月的子夜讓沙哽住呼吸,讓蜂蛀進軀骸,讓冰冷的斧斤砍入內臟。直到那時他才會明白爾薩所接納的世界裡沒有自己,而到那時,他也不會在意這些了吧。最後一隻羊在沙漏上叫著。最後一陣叫聲結束前,他已經聽不見了。

    「她是個有堅定信仰的人。」
    喬把訊息傳給K。「然後她的朋友們也都不錯。」
    「叛徒。」K回覆到。然後傳了個可能搞笑也可能認真的貼圖。
    朝陽攪拌著喬房裡過熟的味道,他很睏,但顱內的暈眩彷彿不止是倦意,更像是正醱酵、正沸騰而隱隱作痛的汪洋,幾乎是愛。愛。他還有一個給K的問題。他必須開口。
    於是喬拉開房門,看著床上眼睛略為浮腫的K。
    「你到底來這兒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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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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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鬥魚
    • somewhere over 你的名字 (1999)
    • 重想一九九九
    • 上了封條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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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離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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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焦


    回帶1999年
    再倒數一次。

    一日港女

    吳沚默
    演員、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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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我9歲,小學五年級。
      那年我第一次來香港。
      我讀的小學和鰂魚涌某間學校有種類似「姊妹學校」的關聯。因此,我早在半年前就被選為學校的「優秀學生代表」,將在10月的某一日跟著交流團去香港探訪交流。
      我很期待。
      父母忙著幫我辦通行簽注,記得那時我好像不需要港澳通行證這種東西,但是需要各種擔保,總之提交了一堆資料。所有人都在期待那一日來臨,10月的某一日,香港。
      而我在10月前的那個月,和班主任英文老師爆發了一場矛盾。
      其實在四年級,大家剛剛開始學英文的時候,她很喜歡我,讓我擔任英文課代表,負責收功課、帶領朗讀等工作。我覺得很榮幸,因為她在我們一群小學生眼中,打扮很美艷,畫著黑黑的眼線,紅紅的嘴唇,全身散發著成年女人的香味,隨時在那兩片紅唇中吐露出圓滑的英文。
      我們很崇拜她,她成了新的女神。她在課堂上經常隨意發脾氣,狠狠地辱罵功課退步的學生,即使如此,我還是崇拜她,因為她每天都換一條連身裙。她究竟有多少條連身裙啊,我們數了又數,還是數不清。
      那時她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校長經常來課室後方坐著旁聽她的英文課。我們因此格外認真,尤其是我,每次回答問題都第一個舉手。她總在校長在場時不停叫我回答問題,因為她知道,我一定能回答正確。
      而當校長不在的時候,她便不叫我,她會叫班上那幾個「差生」,如果他們答不出,就得站著直到下課。
      那時英文教育受到很大重視,每到家長會,她的出現總會引起所有家長特別留意。她站在講台上,有種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昂揚,她先把每一個她眼中的「好學生」點名一次,再將每一個她眼中的「壞學生」點名一次,被點到名的家長,都會羞愧地低下頭來。
      我一直在「好學生」名單裡。
      直到那次。
      那次我考試失手了。因為考前那段時間,我沉迷看武俠小說,溫書時忍不住把整本《天龍八部》追完了。於是我只考了85分,一個平平的分數。
      派發成績時,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從臉部每一條眼線、唇膏的蹤跡裡都寫滿了明顯至極的失望、驚訝、錯愕,彷彿我犯了甚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而偏偏就在第二日,我把做完的功課遺忘在家裡。那日早晨我收齊了所有同學的功課放在她的桌面,我因為考試成績的羞愧不敢抬頭看她。「收齊了?」她看也不看我,「收齊了……」因為害怕承認錯誤,我撒了謊。
      「那你走吧。」她還是沒看我。
      那日我隱隱有不祥預感,而就在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前,她走到課室門口,「吳沚默你給我出來。」她說。
      我在眾目睽睽下低著頭走出課室,果然,在她紅唇之間,吐出我最害怕的問題「你的功課呢?」
      「我忘記…忘記帶了…」
      「是忘記帶了還是忘記寫了?」
      「忘記帶了…」我小聲說。
      她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以為她會原諒我的時候,她說「我要找你媽媽談談。」
      「不要!」我哀求,因為我還沒敢把上次考試成績告訴我媽媽。
      「那我怎麼相信你是忘記帶了還是忘記做了?還是故意沒做?偷懶?」她冷冷說。我至今記得她的語氣,那種冷淡,不像是和一個小孩說話,而像在和成人談判。
      「我真的忘記帶了……」我只能不停重複這句話。
      「你回去吧。」過了一會兒,她歎了口氣,這樣說。我頓時如釋重負,太好了,太感謝了,她相信我了!
      可就在我回頭準備回課室時,她在我身後以不容反抗的語氣說「把昨天功課抄五次,抄不完不許回家。」
      我打了一個寒顫。
      那日我天黑才回到家,母親問我為甚麼那麼晚,我騙她說我參加了學校的舞蹈排練。
      那次之後,我上英文課時更加積極舉手,可她根本不點我回答問題,即使校長在旁聽。她的目光好像刻意從我高舉的手邊滑過,無聲無息,像風一樣,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有一次,她問了個對於小學生來說頗難的問題,沒有人舉手,我想也沒想就把手舉了起來,見只有我一個人舉手,她只好點我起身。
      我努力地回答著。
      「錯!」她打斷我,大聲說。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正當我想迅速坐下時,她突然對我說「站著。」
      我如同被涼水從頭澆到腳。「站著。」就像那些「差生」一樣,站著。
      所有同學都在看著我,我看到我的朋友們眼中那盡是不解的目光。我低下頭,低得很低很低,從來沒有這麼低,就連為革命烈士默哀的校會上,我的頭也不曾那麼低。
      「對了,吳沚默這個課代表,我撤了,不要了。」她輕描淡寫地說。
      空氣裡所有氣氛都不同了,凝固了,僵硬了,那些同學們忍著沒有發出聲音,但我聽到了那一刻所有人的心跳。
      唯獨我的心跳,我聽不見。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低了,我不停告訴自己「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不做功課、撒謊、成績退步,我沒有這樣的課代表。」她在轉身寫黑板時,又淡淡地加了一句。
      我的頭,直到下課都無法抬起來。
      她的連衣裙搖曳著,她還是美麗的,只是,我開始看不懂她。
      其實從一開始,我寧願她罵我、怪我、懲罰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我以為可以彌補之時,輕描淡寫地把我踢開。
      真正讓我討厭她的原因,是在我知道了母親為我做的事。原來,母親為了討好這位英文老師,在每次家長會後都會主動地送給她一些小禮物,其中包括爸爸去省城開會買回來價值不菲的進口眼線筆、唇膏,那是爸爸送給媽媽的,媽媽自己捨不得用,但全部送給了她。
      她照單全收。那些裝點她容顏的華彩,本該在我媽媽臉上。
      我當著母親的面哭了,母親卻不知道我在哭甚麼。
      從此以後的那個月,我再也不舉手回答問題了,我樂得不用幫她收功課、領讀,她也完全把我當成透明,即使不得不叫我的名字,那種冷漠也是直接而毫不掩飾。
      直到「10月的某一日」前一個禮拜,她下課叫住我,告訴我,經過學校研究,覺得我不適合參與這次交流活動,所以我不用去香港了,稍後會把資料退給我。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拿粉筆擦丟向她的臉,她那塗滿了來自我母親餽贈的化妝品的臉。但我當然沒有這麼做,我覺得9歲的我一夜長大了,我把她當成了敵人,所以我不會顯露出我的憤怒。
      我只是不想讓母親失望。
      10月的某一天終於到了,我背著母親給我準備的塞滿了零食和小禮物的背囊,笑著和母親告別。「玩得開心啊!要聽老師的話」母親在家門口對我說,我走了幾步,回頭笑著對她揮了揮手。
      我搭了公車去到海邊,坐在海堤上慢慢吃著背囊裡的食物,慢慢看著海,想像香港是甚麼樣子。
      「鰂魚涌」,怎麼讀啊?我仔細回憶著。那裡的學生大概沒有那麼多功課吧,他們的書包裡,是不是都裝著水果、便當?
      海風輕輕地吹著,10月的風透著絲絲涼意,我在海堤上睡著了。
      直到天色漸暗,我驚醒過來,馬上搭了最後一班公車回家。
      「回來了?」母親給我開了門。
      「回來了!香港好好玩!」我一臉開心。
      「有多好玩?」
      「好大,樓好高,都沒有陽台,學校裡的學生每天做遊戲,不用上課。」我興高采烈地說。
      「不用上課?」
      「對啊,都在做遊戲!我還跟他們一起玩呢!」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一切畫面好像早就在我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我在那個幻想出來的五彩斑斕的校園裡遊蕩著,每一處都彷彿身臨其境,每一聲歡笑都真實得像在耳邊迴響,我多麼自由,多麼快樂。
      母親最後笑了,「真棒,我的女兒比我還早去了香港呢!」
      我也笑了。
      17歲那年,我再次來到香港,那天的風,和那日在海堤一模一樣。
      雖然我從未來過,但我覺得,這裡很熟悉。

      轉注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冇雷慎入】劇透山恩仇記

      字花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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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編輯表示,看金田一漫畫時,最想知道的不是誰是兇手、怎樣殺人,而是兇殺的動機,因此會翻到最後,再看前面。

        與此同時,也有同事對各種程度的劇透大表不滿,認為劇透剝奪了本來獨一無二的沉浸體驗,因此影評什麼的,都可免則免,而這位同事也很少重看作品。

        所以,在判定劇透不可取之前,這或許是個讀者/觀眾習性的問題。

        曾經有一位讀者,在讀《基道山恩仇記》之前赫然發現封底卻披露了各人物的結局!但暗罵粗口後讀下來,卻一樣能享受其中,那讀者指出文筆、風格是無法劇透的,抱著故事如何發展的心態看,一樣能看下去,如果被劇透就不看,便會錯過一部好作品。

        也有一位英國的編輯與出版分析師完全不在乎結局是否預先知道,她要做的是漫遊者。(可參閱:https://hk.thenewslens.com/article/74107)。

        漫遊是其中一種態度,沿途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天氣變化,都值得留意、欣賞,作品變得不是一條直線,而是攤開的地圖,為什麼要追著行程?隨意快慢,選一個地方留連,會不會留下更深刻印象?

        當然,看完一次,了解了故事,再回頭漫遊,也無不可。金庸、哈利波特對於很多讀者來說,是先看電影,才讀原著小說,《西遊記》由頭到尾都不知在我們耳邊劇透多少遍,我們還是喜歡翻一回小說,看一集劇集。有時,改編的作品更能提供多一層對讀、比較的樂趣(《基道山恩仇記》的日劇版據說也很不錯)。

        作品不只一種,讀者和讀法就隨之變異;同時,因為讀者態度有差,同一篇作品的「耐劇透度」也不一致。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們》圍繞一樁凶案展開,但無論知不知道結尾和兇手,依然無損閱讀審訊論辯、死者眾兒子內心拷問所帶來的震憾,至於弗洛伊德從中讀出戀母情結又算不算劇透?總之他一定讀過不只一遍。

        我們可能聽過接受美學、讀者反應理論,無論你喜不喜歡被劇透,一旦開始閱讀,我們就成為參與者,不是被動的接收者,坐等作者把感人的情緒、峰回路轉的故事塞給我們,一部作品,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創造出來的,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是鐵板一塊,而是處在動態的關係裡。

        劇透其實也不只一種。對推理小說而言,揭破兇手也許是最致命的,但分析結構技巧的序言,也可以很掃興。有一位卡繆《瘟疫》的讀者表示,不小心讀了該書一篇拆解敘事人稱作用的序,失卻了不少自行在閱讀中反覆猜度的趣味。不過,或者先不要從此決定凡序言就略過,有些序能交代作品時代背景、作者軼事,並留下適當的疑點和聯想空間,比一條令人期待正片的Trailer更豐富。至於自序,會是劇透嗎?西西的自序通常都別樹一格,好玩又別有洞天,透露出更多,如《鬍子有臉》的序沒解釋這有趣的書名,卻大談看畫,談出另一種觀賞態度,《手卷》則以羊皮筏子的故事做序:「在生命的激流中,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渡船。如果你也聽到了遠方的鳥鳴,或許就是該打開這本書,探索河之彼岸的時刻。」

        其實,我們更應害怕的,是不是我們都開始只喜歡便捷的娛樂而不再願意投入思想的歷險?我們更應擔心的,是不是沒有慢慢閱讀的時間、空間,缺乏發表的、討論的平台,而只能在愈趨單一的環境中不斷填基空洞的生活?不好意思,沒有要劇透的意思。

        透光


        【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瑪利亞之歌(組詩選三)

        吳季
        1972年生於福建,中學時代起沉迷詩歌,曾獲香港青年詩歌獎及評論獎,目前致力於翻譯以美國為主的各國工人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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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春天拐進了去年的雜貨鋪
          瑪利亞,我要說
          瑪利亞的眼睛多麼雪亮
          當她不愛,誰都不愛

          6.午茶以後瑪利亞……

          午茶以後,像飽食的郵筒
          瑪利亞站在街角
          不知朝哪個方向走
          而且,真是不幸哪!恰巧她看見了我
          陌生人,你去哪兒?我聽到
          她危險的聲音:風箏已經斷了
          天國近了,請不要回去
          穿衣鏡會暴露給你
          我的名字和一生
          燈光會揪住我,把我曬成灰色
          還有門和櫃子,還有鄰居的鋼琴
          將用它隱蔽的指頭迫你就範
          去抄寫夢裏頭那些愚蠢
          且又尊貴的命令

          請不要走向我,當我
          還沒有學會安頓我的眼睛
          和我心頭長出來那些
          冒冒失失的吻
          不要撥弄我頭髮的烏雲
          我將誤認你就是我鍾愛的Lucy,那隻小狗
          牠從沙發上跳下來
          又跳回那裏,在我
          最需要哭泣的
          白天。牠從來不聽
          鐘擺的勸告,不看電視,不喝水
          不唱歌,是的衹有一次
          牠順從地躲在水瓶後面
          嚼著男人們送來的口紅

          不要,不要走開!不要衹是遞給我
          一盒敷粉的愛,和你的
          十盧比一束的
          絹花,這一切曾經教我心碎
          難堪,教我悔恨
          恨那些剝啄過我的多情
          發亮的黑鳥
          恨我那藏在花店裏的青春
          唉,陌生人,那時候我是多麼年輕
          就好比現在一樣
          (啊要不是現在
          你這麼笑的樣子我該多喜歡)

          請不要轉身,不要
          悔改,陌生人哪
          雞叫三次以前請不要辯白,打手勢,脫鞋
          用餐……更不要否認
          你搖頭和微笑的意思
          (這樣的人我見過許多
          我怕!在政府大樓進去五十米的
          碼頭上,在我住的巷子拐角
          他們瘋狂拋售了本地的貨幣
          為了應付
          一場夏天的雷雨)
          可是你看,現在的
          天氣多好!(我不過是一朵
          例外的雲)法官們去了外地∶
          羅馬,梵蒂岡,耶路撒冷……
          搜捕那個製造神蹟的人
          是的,你不妨
          順著這街道的反面靠左走
          你將看見:那拄著拐杖的
          銅像們都老了
          醫院關門了,病人病了
          耶穌復活了……

          9.瑪利亞是一出悲劇

          瑪利亞是一出悲劇,當她愛的時候
          「愛,常常要很久以後
          你才能找出它高貴的動機,它就是
          早晨的麵包,牛奶
          盥洗室發燙的鏡子
          和你出門時候不小心
          下錯的一場雨……」

          瑪利亞,歡樂的代名詞,就像
          她一直夢想的那樣
          當她把城市的花花草草安排妥當
          是她呀,把救護車開過老式的天堂
          是她,讓早熟熾熱的太陽
          在水泥天空蕩漾

          「那做夢的感覺多麼遙遠
          想起來又多麼像公園,當我徒步
          奔向無人的海邊,在廢棄的
          沙灘上挖我的童年
          它白色的頭,呵難忘的初戀
          它的脖子纖細,以及
          一掛烏黑的項鏈
          那乾癟的小腹呵,掏空了,被無休止的生育
          它翹起的嘴唇像一句格言
          它的睫毛修過了,在一朵
          百合花的最裏面……

          「年復一年,我在保險公司大樓
          地鐵站,和廉價快餐店的圍堵下
          從容不迫。我張開雙臂,試著遊到對岸
          在突如其來的擁抱和意想不到的吻
          在高個子情人和花格子襯衫情人之間
          我戴上耳機,傾聽內心深處的海螺
          特洛伊戰爭和玫瑰戰爭
          一隻腳踩著憂鬱的十四行,另一隻
          向左踢一踢,再向右踢一踢
          直到一切都變得完美
          我在貝殼宮殿和海藻花園裏住了這麼久
          從沒想過有一天
          我要在空蕩蕩的電話那頭落淚
          在黑皮沙發上獨自睡著,像每天晚上
          用一個半鐘頭或兩個鐘頭反復地
          給我忠告的《美滿家庭》所演的那樣。」

          當春天拐進了去年的雜貨鋪
          瑪利亞,我要說
          瑪利亞的眼睛多麼雪亮
          當她不愛,誰都不愛
          什麼都不愛,什麼都不想愛……

          11.雨中的瑪利亞

          ……直到我遇見從前的瑪利亞
          滿臉沮喪,在一場
          乏味的雨中:「你好!捕蛇者。」

          「你好!魔術師,不倦的
          晨跑健將。你好!醫生。
          是什麼樣的風把你
          吹得這麼美?」

          「啊什麼樣的風,說得多好
          智者!但願我可以抓住那陣風
          而不是被它抓住,但願
          我是你說的那個魔術師而不是
          像過去那樣地坐著,背負著
          孤零零的愛情
          和生活的雙重謀殺
          對好人好事視而不見,一心
          偷渡到天國那邊去……

          「不過我更願意是一條蛇
          一條吞吃謊言的蛇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在兩道柵欄之間,發誓,賭咒,失聲痛哭
          僅僅為了一個無人光顧的夢……」

          「那麼,機靈的水手
          我是不是可以
          夢見你的夢?」

          「當然……不過,要小心狼狗
          烏鴉,和大天使(即便衹是佈景
          或道具)。不要觸怒那狂暴的
          海,那洶湧在酒瓶子裡的海,一個人──
          也許是我──蹲坐著,使勁把它搖勻
          不要奇怪為什麼我的身後
          全是敵人,一撥跟著一撥
          個子高高的,在夢遊
          有的正彎身把鞋帶繫緊

          「……就這樣,你夢見了我一生中所有的夜晚
          而我衹夢見鮮花,舞臺
          熒光棒,和標語”我愛你”
          大幕飛快地拉開,鎂光燈聚攏
          你夢見我夢見你
          在口哨、掌聲和煙霧中不停地跌跤
          在大提琴沉悶的“嗡、嗡”聲裡
          咀嚼榮耀──那太甜
          又太酸的同一顆葡萄

          「從熏黑的眼皮底下,啊
          你夢見:我的記憶
          冒著煙,愛情著了火,城市
          再也剎不住它那膨脹的年輪
          在一條滑溜溜的小徑……
          當鏡頭移向小徑的盡頭你夢見
          學校,鐘聲,草坪
          而我夢見那些永遠長不大的
          情人們,在
          早年的雨中散步,親吻……決裂
          他們攥緊法律的手
          鬆開了!在緊急疏散的人流裡
          在和諧廣場的方尖碑上,在離
          地心引力最近的地方
          一再地暈倒,爬起,又昏厥

          「……當永恆的女性已不再
          引領他們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