闋歌

21克

他沒有招供，他們在談論的暴動者是他兒子。

 

他並不曉得兒子在學校學些甚麼，也不曉得兒子現在過得怎樣。看到兒子現身電視屏幕，額上的紋路那樣深邃，嘴張得那樣囂張，說出很多他的思緒負荷不了的話，他覺得很愧疚。像患上膀胱炎不能自主何時尿、尿在哪裡一樣愧疚。

 

經過屋邨教會那尊合掌祈禱的聖母像時，他想過像《聖經》裡掃羅在大馬士革遇上上帝那般不安且畏懼地衝進教堂下跪懺悔。

 

我願為兒子的所作所為負責！請寬恕他！

 

可是，兒子或許會被寫進幾年後已無人問津的本土史裡，或許被捧為抗爭英雄，他為甚麼愧疚……説到底，兒子的無畏是他永遠學不來的，他做學徒時連斬豬耳也手腳發麻……他為誰愧疚呢……

 

兒子已長到他再也無法輕易地談到愛的模樣。上次見兒子是年初。新年期間兒子回來睡了幾天，但他從事的行業新年不得不工作。從前農曆年假時，同行約定俗成似的不開業，如今寧可少吃一頓盆菜，也不甘心少賺幾個月的租金。他唯有像有良知的小偷行劫那樣不驚醒沉穩的鼻鼾，看看兒子始終長不出鬍子卻長滿青春痘的臉。

 

兒子長得像母親是他一直以來怯於直視兒子的心結。他忘不了妻走的時候，那張玉子豆腐般嫩滑的臉突然老悴得讓他心寒。這樣的臉他害怕再多看一次。

 

妻走後，他和兒子在三百多尺住了下來。以前想過搬到小一點的單位，但剛升讀小學的兒子爲此説了句「我恨死你」後便作罷。妻的遺物還原封不動地睡在鐵牀下。他目睹過失眠的兒子把紅白藍膠袋拆封，把頭栽在妻的蕾絲裙堆中啜泣。妻以前喜歡穿蕾絲裙，兒子總是被蕾絲輕撫著吃奶。他給不了兒子回憶的感覺。

 

愛這種羅曼蒂克的語言的確像性慾，年紀愈大愈萎頓，如果陽具勃不起來就等於不用愛，他倒是能鬆一口氣。但自從妻走了，「父子」這種易於崩解的關係對他來說愈發難纏。他不是沒想過把本來就甚少在家的兒子趕出家門，與生了整世紀的悶氣作個了斷，但實在不忍心把家族的孽債傳給兒子。他的家族史裡幾乎沒有記載過完好無缺的家庭，而兒子是無辜的。

 

他覺得自詡為稱職的父親綽綽有餘；吃了兩年便當供兒子讀到大學，請假送兒子出國交流，燉煮兒子最喜歡吃的豬手作生日飯……雖然在兒子根本沒回家吃生日飯的那夜，他哭出了一場燜豬手那樣鹹、那樣鬆軟的重感冒。兒子深夜才傳來略帶歉意的簡訊。

 

爸，今年沒空慶祝生日，明年吧。

 

豬手還是他特地挑選的，淡粉紅的皮、鮮紅的肉，配上老薑、黃豆、八角、花椒、香葉……卻一口也嚥不下去。燜煮了三小時，卻也晾曬了三小時。就像離水過久的魚，乾掉了，涼掉了。他倒掉整年積累下來難以啟齒的愛。那夜的垃圾明明不重，他不知怎的拉傷了。徹夜冰敷把原來抽搐著疼痛著的神經麻醉得連嗽口杯也提不起來。

 

他等得到明年嗎？兒子等得到明年嗎？

 

倒是多年後他才知道兒子早已茹素。那個曾經搶著夾在炒青菜堆中最後一片牛肉的兒子，那個曾看自己斬豬著迷得靈魂出竅的兒子，茹素了。

 

他看著電視的鏡頭從大街跳躍到法庭門外，一直往後拉扯，蠕動的人愈縮愈小，怒氣也愈喊愈沙啞，直到畫面消音，轉回到電視台廠內，他還是想不起兒子多大了……十八？二十一？二十四？妻若在世的話，今年將年過五十。

 

他也將近六旬。生活與退休互不相讓；還要生活就不能退休，退休了便無從生活。他不明白兒子何以擔憂比生活更加虛無的事。

 

他想過把店託付給兒子。以前還會認真地想，如今他單單想到五豐行的豬隻又加價便想得累了，若一不小心想到久未露面的兒子，他更是錯覺生活在倒帶。

 

倒回未娶妻、未生兒子的三十八歲。

 

最近他不能自拔地想起許久以前牽著兒子去菜市場，鄰店的叔叔阿姨總要把臉上所有彎彎的皺紋擠出來，對兒子說，祥仔咁乖陪老豆開工呀、祥仔無見一排又大個咗喎、祥仔想唔想食阿姨包嘅粽呀……他想不起來兒子甚麼時候開始嫌棄菜市場。他只記得兒子很討厭安姨，因為安姨喜歡用她那雙剔過牙又挑過魚腸的手捏兒子那張鯇魚腩般嫩滑的臉。

 

他跟安姨共事多年，安姨雖然說不上慈祥，也算是菜市場內公認的典範妻子。清閒下來的時候，他習慣斜眼看魚鱗四濺，黏在安姨油膩的黑髮上。安姨一天下來不知道打暈多少尾大大小小的魚，練成了像日本茄子那麼粗壯的手臂。他想像過再婚的話就嫁娶像安姨一樣老謀深算的女子。畢竟他也早過了需要在女人面前裝模作樣的年紀。

 

兒子三歲時，他曾經很渴望兒子能認安姨為契媽。他懼怕丟失母愛這個創傷會成為兒子日後抽菸吸毒賭博最使人加以原宥的藉口。但安姨聽後像神明像被貓爪踹開一樣板著臉說，她鄉下新會那邊上契是很嚴肅的事，像紅白事，不能隨便。他有點慶幸當下的失落是消極的，如今他才能好好消解高度集中的不知所措。

 

他怎樣也想不起來，兒子甚麼時候不再嚷著要吃有雪藏味的雞，不再吵著要看安叔叔劏腮線呼嚕呼嚕地抖動的魚，不再像導遊介紹名勝那樣抑揚頓挫地指著他向同學炫耀，那是我老爸！他曾經以為兒子並不羞於有這樣一個父親。

 

但自兒子被一部分人冠以義人的美譽、被另一部分人冠以滋事者的罪名以後，他驟然發現他必須重新闡釋「父子」這個關係。並非因爲兒子學會過多複雜而精確的語言，他心底裡有啞巴的無力感，而是驚覺世間所有親昵不親昵的關係都不過是虛名，只有歷史不公正地給予的身份才真實。至少，他曾在病房的電視裡看見兒子在凌厲而陌生的視綫前捂臉抽泣。

 

他自以爲老練，怎料面對兒子，竟無所適從。

 

現在的生活除了十多小時的工作和愈來愈矜貴的煙，他沒有別的娛樂。年輕時賭馬輸掉很多錢，如今他看到穿得時髦的青年走進馬會，他總會想起那幾年吃麵包充飢的光景。

 

平日清晨四五時取豬，回到檔開始宰豬，刮去豬毛，把軟條條的豬隻分割成那些街坊常帶口音喊的名稱，「腩肉三十六蚊」或是「豬手八十二蚊」。乘巴士歸家已是十五小時以後的事。一星期唯一一天的假期到街口的茶餐廳吃二十八塊錢的雪菜肉絲米粉配凍奶茶，看看懸在牆角的舊式電視重播又重播的古裝劇，回家修理漏水的馬桶發牢騷的冷氣螺絲鬆掉的衣櫥。

 

兒子往年才升讀大學，讀政治。高中時，兒子向他表明想讀政治，他把失望捏得三尖八角，扔向兒子那張單純的臉。兒子氣沖沖地罵他守舊，他覺得兒子不懂人生。在他而言，沒有甚麼比守候著店舖更為重要。

 

他不理解大學是甚麽一回事。兒子好像都不用唸書似的。剛開學，兒子便得了躁狂症那樣精力充沛，半夜還剁豬肉那般嘈吵地打字，或者顰著眉跟同學談些甚麼「宣傳活動」、「口號」。他睡眼惺忪地出門時，兒子才熟睡不久。他下班，兒子還未歸家。他和兒子就好像錯開來的季候鳥，總是在換季的時候擦肩而過。

 

後來他陪兒子買西裝。連他自己也暗暗吃驚，兒子當上學生會副會長。同學稱兒子「祥爺」，他抿嘴一笑，想不到兒子比自己還大牌，還老得快呢。

 

更不理解政治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前年立法會選舉那天他要工作，排隊的人用讀了個學位就自覺無與倫比的時事評論員的口吻説著甚麽政黨、甚麽政綱，他一聽便煩躁。把收音機扭到最大，還是報導著甚麽政黨、甚麽政綱。

 

他連選區有哪些侯選人也不知道，只看到馬路兩旁掛著橫幅，有些寫甚麼「本土」、「獨立」，有些則是一大群穿西裝的人並排開來。像兒子小時候每天準時看的超人卡通，裝出一副要拯救世界的無稽之臉。他看到咧嘴笑得特別誇張的就反感。

 

他有看選舉結果。有些人大熱倒灶，有些人莫名其妙地當選。但無論誰選上誰落敗，他明早還是照樣四更起牀，邊梳洗吃早飯，邊聼電台時斷時續地播放八十年代的流行曲，尚未開的嗓子忍不住跟著唱「往事不記，往事不理，一生幾多苦與甘……」。出門前，他總記得笨手笨腳地按下手機開關，看看兒子有沒有傳來甚麽訊息。

 

對話框停滯在半個月前的清晨。兒子被捕，問他能不能付五萬元作保釋金。他逐字讀著兒子的道歉，咬破顫抖的唇，舔著腥膻，胃中翻滾著藥丸稀粥一浪接一浪。多半的名詞讀不懂，甚麼人事保釋呀、藐視法庭呀、緩刑呀、上訴呀；讀得懂的，負荷過重。

 

爸，對不起……

 

記得妻走的時候，他懷中抱著久未吃奶的兒子，他哭得稀里糊塗，兒子也哭的稀里糊塗。他對乳齒都還未齊整的兒子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不曉得為誰道歉。有誰難過了，就道歉；心寬的自然一笑置之，記仇的就讓他記一輩子。這是他母親教他的。後來兒子長大了，兩人偶而大吵一場，兒子難過，他也難過，但只有他道歉。有時他後悔沒有辭去工時過長的工作。有時他後悔結婚生子。

 

兒子的叛逆期來得很早。他自我安慰地想這不過是早熟的徵兆，如果是女生，早來的不過是經血；頂多多洗幾次染紅的内褲，而不用頻頻接到老師的電話而無名火起。兒子在學時默書總是不及格，跟老師理論一番時禁不起自尊受挫，説了句，我爸以前沒讀書，現在還不是他媽的活得好好的。他到學校接兒子，兒子像不小心尿在牀上的幼貓那樣嗚咽，哭得眼睛都泄氣，結巴地說，我不想讀書……我不想讀書……。他本想一踏進家門就用掃帚把兒子的血脈打得姹紫嫣紅，但一路上邊扭著兒子的耳輪，邊咄罵「不肖子」，駡著駡著，也跟著哭起來。

 

他始終想不透，兒子於他而言是吉是凶。

 

如今兒子終於為著甚麼事道歉了，他卻異常地難過。他讀不出在囚的兒子有多徬徨，也讀不出兒子對於世界有多憤懣。卻讀到自己的愧疚。像患上膀胱炎不能自主何時尿、尿在哪裡一樣愧疚。

 

……想必你也看到新聞，會對我徹底的失望……

 

五萬元是籌款得來的，他繳不出。前陣子才剛付清卡數，他以爲財政終於寬裕了，怎料再一次蒙羞。妻走的時候，斂葬費是向銀行借來的。

 

民間組織開了個戶口，呼籲民眾捐款。他下班後把原本用來買新的絞肉機的五千元匯入了那個戶口。又繞到天后廟上香祈福。雖然積蓄不多，但以前兒子鬧彆扭要買的超人筆盒，或是每次雪糕車停泊在街口都吵著要吃的冰淇淋，或是到戲院看的早場卡通電影，他還是在沒有經濟壓力之下有求必應。他覺得他尚能勝任當一名父親。只是他預料不到，如今他的積蓄多了，卻睜眼看著本已走得老遠的兒子，走入死胡同，被法律、道義壓得無力逃跑。他不知道兒子被捕的來龍去脈，只知道苦了大半世，頭髮也白得反光，連兒子也保護不了。

 

……爸，這不是你的錯，我會承擔起該負的法律責任……

 

他想起菜市場近來鬧哄哄的爭辯。安姨用木棍敲打著在地上的鯇魚，說，欸你們！有看新聞嗎！被捕的那個青年簡直目中無人！書都不讀好，說甚麼抗爭！

 

鯇魚攤在地面上，像道士邊轉圈邊揮劍那樣徘徊於生與死的邊沿。平常總會東拉西扯地說個不停的他沒有搭嘴，一聲不吭地把腩肉、梅肉、排骨逐塊割下來。鐵勾刺穿肉塊。肉塊一列列懸在半空，剛好擋住店外的人的狂言跟他對上。

 

他從來不覺得安姨那麼像鵝頸橋下的神婆。打你個小人頭！等你有氣冇碇抖！安姨說得輕巧、利落，卻像是憋了半世的怨氣一口氣瀉出來。

 

他覺得安姨在審判他的兒子。他覺得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審判他的兒子。他不自覺地提起了屠刀。他想砍掉所有在說謊話的人的嘴，好讓兒子即便是寫入史書，也沒有贅字。

 

就如兒子一貫的纖瘦。一克的贅肉也沒有。

 

這幾個月以來，他再沒跟誰說上甚麼話。菜市場還是喧鬧得讓他頭痛。安姨誤會他喉嚨發炎，買了十多隻咸竹蜂給他，邊走回店，邊問，祥仔呢，很久沒見他，現在多大了……你不舒服，祥仔有沒有帶你看病……惦念差點就脫口而出，他慌得蹲下來洗刷地面。

 

他懼怕聽見別人大言不慚地談論兒子，漸漸地發現，原來更懼怕數個月、數年以後，世界又忙碌於通縮而後通脹、和解而後戰爭，沒有人再如斯恭維或不忿地提起他兒子。

 

六十歲生日。入行不足兩年的徒弟刀功已經熟練，獨力宰豬不成問題。他致電給徒弟，說他今天有事不回店，徒弟支支吾吾地說「好」便掛線。

 

單單一通電話，耗盡失語以來僅餘的話，他累得想嚥下幾打啤酒。

 

一整天突然空閒下來。他想不到有甚麼可以堵塞疲憊從五竅滲漏出來。或許去看看兒子，或許上山去看看妻。或許就這樣浸在汗臭味裡，看看自己還好不好。

 

煮了半碗麥皮，加點煉奶。扭開收音機。

 

……珍惜今朝，盼望以後，同渡困苦與厄困……

 

他不由自主地張口，卻發現這樣熬過半世紀仍未消亡的歌詞，他再也不想唱，再也唱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