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唔修，得失《世外》

安娜

只要將《世外》置於近代香港電影的歷史和脈絡，馬上就可看到它是何其獨特。香港嚴格來說並沒有動畫工業，動畫長片是稀珍異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新近的有《大偵探福爾摩斯：逃獄大追捕》，最深入民心應數自2001年《麥兜故事》起的一系列麥兜動畫，徐克奇想天外的《小倩》仍然有不少人印象深刻，至於香港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七彩卡通老夫子》，在史冊上也有不能磨滅的重要位置。這些港產動畫長片，都有一個共通點：它們都是改編本身已具一定受歡迎程度的素材。《老夫子》、《麥嘜》、《大偵探福爾摩斯》都是在不同年代流行的兒少讀物，製作動畫前已有受眾基礎；《小倩》則是重新演繹領導風潮的《倩女幽魂》電影系列，觀眾對故事人物早已熟悉。這麼多年下來，除了楊凡的《繼園臺七號》（就像絕大部分與楊凡有關的事情都異於常態一樣），港產動畫絕大多數都是依循這種操作。《世外》的製作規模和複雜程度不但超越了過去的港產動畫，在作畫和動畫呈現上也追求香港前所未見的水平；在香港影視產業越見艱難的今天，反而能出產到一套打破昔日成規的《世外》，這已是不小的成就和里程碑。

《世外》橫空而來的另類、外於既有影視工業體系，也反映在它的故事構思。電影的人物設計、世界觀、敘事方法、特別是對於「轉世」和「積怨」的看法，在香港電影中幾乎沒有可追溯到的源流。我見網上有觀眾將《世外》與徐克監製、編劇的《小倩》比較，討論兩者優劣；在我看來，除了都是動畫長片之外，《世外》與《小倩》的可比之處並不是那麼多。反而，徐克另一部早期的奇幻仙俠電影《新蜀山劍俠》，倒有點跟《世外》遙遙呼應的地方。

《世外》與《新蜀山劍俠》相距超過四十年，並置兩片，可以清楚見到時代風氣的轉變。《新蜀山劍俠》的瑤池仙堡堡主和《世外》的天女，造型酷似，都是從敦煌壁畫的飛天中演變而來，在各自故事裡都有超然地位和改變凡間的能力。由此擴散開去，《新蜀山劍俠》和《世外》都是滅世與重生的故事，既有常人亦有仙魔，雖然各自吸取的養分和借鑑點極不相同（《新蜀山劍俠》深植於中國玄奇武俠小說和儒釋道文化的傳統，《世外》則無拘束地拼湊從西藏到工業革命歐洲的視覺元素），但彼此都是竭力經營一個宏大而且奇觀滿佈的幻想歷險世界。《新蜀山劍俠》正邪善惡分明，俠客主角要去斬妖降魔，其動機也簡單直接得無需多辯；電影的重點，或刺激所在，就是角色的行動和他們與外部世界的關係（人物做甚麼、去哪裡、要克服怎樣的困難和敵人）。從《新蜀山劍俠》到《世外》，大家都是在奇幻世界裡說故事，但關注點就完全從外轉到內。《世外》講心結、講每一世輪迴之間的善惡累積，如何不被惡念淹沒變成「人鬼」，在執著與放手之間如何抉擇等等，這些衝突都不是來自人與人之間，或人與環境之間，而是來自人與自己的心靈。《世外》戲劇化的，是人的內在感受和想法。這一種高度關注內心狀態、敏感於情緒起伏哀樂的傾向，可說是當代顯著趨勢。其風所及，廣泛影響到近十年的流行創作，遠至日本動漫《驀然回首》和《鬼滅之刃》，近至試當真結業紀錄片《冇工開試當真》，在在可見時下對撫慰心靈、認同和正當化（justify）情緒感受，有強大需求。

我想略為點評《世外》兩方面，它的劇本與動畫製作。《世外》差不多到三分之二，有一個關鍵「扭橋位」：觀眾得知古蘭公主、姜山都是小妹的轉生，而小鬼則有守護小妹千年，讓她可以再次轉世做平凡人的約定。 編劇此舉，無非想剎那間讓看似獨立、互無關係的篇章連結起來，透過情節掀動感人情緒。當小鬼小妹的關係真相揭曉後，電影馬上接到小妹千年輪迴的最後一世，也就是小鬼能否解救小妹的最終高潮。小妹小鬼的千年約定，要真正起到效果，在電影中必須有足夠的時間和篇幅醞釀，讓觀眾體悟到當中的沉重和困阻。如今的編劇鋪排方法，「扭橋位」（即我們真正暸解到小鬼小妹的關係及其深厚處的時候）與最後高潮距離太近，分外削減了那所謂一千年來轉世與守護的力量。現在那一千年多少有點是嘴上說說，口講口賠；我覺得這是編劇選擇了扭橋，要令觀眾有意外和驚喜之下，付出的代價。再說，千年修練琢磨，如今只見三世，重點落在古蘭公主和姜山的故事來展示——即使再怎麼諒解《世外》製作資源和篇幅有限，也無法說服這足夠支撐起小鬼小妹的千年因緣。

《世外》動畫表現最好的部分，很可能是黑天對戰段兄，及結尾惡鬥鬼化小妹的兩場打戲。這兩段特別流暢地結合2D和3D動畫，作畫和動態呈現上富有細節（黑天的火焰頭留下的軌跡和殘影、舞劍格鬥時的花款和快慢停頓節奏），分鏡上也用了很多力氣去表達對戰的激烈和誇張震撼。《世外》整體有不少鮮艷而彩度高的顏色，應用在動畫長片上其實殊不輕易，因為過於斑斕觀眾眼睛會不適應，要用強烈色彩製作風格統一而流暢悅目的動畫長片，本身就要有很高的技藝和精準判斷。《世外》漂亮地克服了此一難題。戲中有一高角度top shot，由空中垂直而下，拍攝小鬼小妹乘木船，穿越一半粉紅一半粉綠的海，船過處劃開顏色板塊，拖曳出艷麗色彩的留痕。《世外》用色之大膽與精心，在動畫呈現上的動靜得宜，以至全片「跨越界限」的母題，都在這看似信手拈來的一鏡，通通凝定。

今年七月，古本森、江逸天、梁銘浚以Midnight Cowboy名義做了一場演唱會，他們即興埋班又沒有後續打算；在訪談裡，江逸天說「呢個城市最靚嘅地方就係曇花一現嘅嘢」。我不敢說《世外》是否曇花一現，但它肯定是孤獨的例外；它對香港影視業和動畫製作會有甚麼確切的改變嗎，說不準，但再樂觀也很難期待兩三年內有另一部《世外》規模的港產動畫長片。這有點令我想起《風林火山》。或許，大家在創作時候都深知這是例外，這是唯一，所以就拼命地把盡量多盡量廣闊的東西放進去。雪落無端，黑白兩道所有的形態和變奏共存，一千年，人世世外的存活和滅亡，如何徹底，如何無恨無怨。《世外》，和《風林火山》，看的時候，都感覺到創作者的覺悟，一種把它當成自己最後一部電影來做的覺悟。如曇花的《世外》，裡面有所有在香港地創作的美麗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