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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自道】我詩求遠 ——談《櫻桃與金剛》兼回應中文文學雙年獎某些評語

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旅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等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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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櫻桃與金剛》是我的第十二本詩集,也是我自《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出版後十年來唯一一本在香港出版的純中文新詩集。詩集涵蓋我從2013年到2016年的創作,中間包含一本攝影詩集《傘托邦:香港雨傘運動的日與夜》裡最精華的幾首詩,投放了我從2005年回港定居十年的情感於其中,尤其是雨傘運動前後,那一種悲欣交集的情意。

    我在出版前夕為它寫的簡介如下:「櫻桃與金剛,是甜美與堅毅的兩個極致,廖偉棠的這本新詩近作,要在甜美中品味苦澀,在堅毅中俯首、細察人間的失敗。這是《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出版近十年後,詩人再一次以香港為基點去省思個人命運和時運、藝術與現實等複雜糾葛,詩成有坎坷、有酣暢、有低迴、有狂狷,終是此時此地與遠方的和鳴。詩集除了四年所寫若干短詩,還有《另一個倉央嘉措》、《香港新山水圖》、《角角色色》、《說吧,香港》等組詩,對歷史與當下提供獨特的證言。」

    這樣一本詩集,被本屆中文文學雙年獎的某評判稱之為「與心目中講香港的詩的表達不同」、「始終予人旁觀者的印象——雖然從歷史角度敘述香港,卻不是介入者」、「技巧上,是一組好詩;但,與本土香港人的感覺,卻有點隔閡。至少,香港詩人在同樣時空下,很難如此抽離。」如此種種,令人哭笑不得。

    也許他們沒有讀過我的《傘托邦》,不知道我在整個雨傘運動幾乎每一天都奔走於金鐘、銅鑼灣、旺角三個現場,同時以紀錄者與抗爭者的身份參與其中,然後才得出那些所謂「抽離」的詩。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對「介入」與「抽離」的詩學意義上的定義,停留在極其粗淺的表面理解上。就像藍絲不理解黃絲對香港的愛一樣,因為前者的識見簡單機械,他們會認為每天港鐵上班下班是香港人應該維護的生活,而破壞這種機制則是抽離、是不本土。

    然而一個稍有現代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文學的抽離是為了打破慣性思維、反思習焉不察的表層現實,這需要極其深度的介入才能得到。從這點來說,我對「講香港的詩」的期許也和某些詩人評判不同,我和梁秉鈞、蔡炎培、黃燦然這些前輩致力於打破、拓寬「香港詩」的固有面目,某些香港詩人則致力於畫地為牢,確立一個「香港詩」的「標準」,排斥出格者(比如說本次評獎中他們對更年輕一代詩人的輕視)——直說其原因,是他們寫不出「標準」以外的詩。

    這個「標準」有二,一是平白如水的日常流水詩,意圖製造一種「舉重若輕」、「大智若愚」的假象,實際上是怠於挖掘現實與語言的深度。二是從余光中而來的範式製造的學院詩,用機械的華麗修辭去包裝蒼白的體驗,紙上談兵冠冕堂皇,實則不痛不癢。這兩種香港詩「傳統」,一度誤人不淺,所幸新一代香港年輕詩人已經警惕和反逆之。

    其實《櫻桃與金剛》僅獲得本屆中文文學雙年獎的推薦獎,對我來說卻是意料中事。因為它的份量,評判們不可能視而不見。但又因為它的進取、力道,遠遠超出了某些評判的可承受度,後者只能從詩以外的因素去尋找貶低它的理由,比如說,即使我來港二十年,他們依然把我定義為非「本土香港詩人」,進而在評語中多次強調我的詩「寫法近中國內地」、「唯實在是寫漢語的傳統」等等。殊不知這樣的寫法早已是新一代香港詩人的普遍作風,香港詩在參與重建漢語的傳統。

    同時,這絕不是一本好讀的詩集,如果說《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難度系數是5,《櫻桃與金剛》就是9,屬於把語言的實驗性放在首要考慮的一本書。語言的自由與人性對政治自由的渴望是同步的——年輕一代香港詩人的語言覺悟我相信也來源於此。我的詩追求凝聚、奇崛、超越,一句詩也許就包含了一首詩的內涵與張力。我不是在引用典故,而是在為典故、為古文招魂,讓一個湮滅的世界以新的面目與現代世界結合,反而給予後者新的觀察角度和表現形式。

    我跳出本土困厄,從西藏、阿姆斯特丹等地尋找靈魂的歷練痕跡,在某些人眼中就是不本土,他忘記了香港人向來是以國際化來樹立自我的。同樣的理由,歷史磅礴洶湧於我的當下,這種時空的拓闊,其野心依然是為了創造香港詩更多的可能性。我詩求遠,不拘泥於近,只有當我書寫家人、家庭生活的時候我親近一些,但也是冒險親近日常的刀鋒,日常絕非平庸,它的驚心動魄容易被忽略,卻是攸關性命。

    而我的香港始終是批判的,直面香港之困的。我寫「麥難民」我會寫成聖家族,寫新移民會寫出他們的不可取代特性,我寫抗爭現場會寫出香港的新山水圖,寫警民衝突會寫到南音歌者杜焕與Bob Dylan的平行宇宙。這基於我對詩人素質的要求:你首先要是一個合格的公民、一個當代知識分子,換言之:詩人和小說家、建築師一樣要是一個專業人士。

    這就涉及詩人的專業性與業餘性的平衡,以及為什麼香港更需要前者。有一位評判多次提及我專業性與寫作野心,在我看來這兩者是同構的,但不等於寫作是功利的,毋寧說兩者結合才達到寫作的超越性。香港詩歌的好處在於詩人多數業餘寫詩,天然非功利;壞處也在此,很多詩人用業餘寫作為詩藝的不精進開脫——然而你看哪個詩人不為生活拼搏,為什麼飲江、黃燦然能寫出這麼精湛的詩而你不能?

    因為飲江他們有專業精神,有以寫作觸及終極價值的野心。

    幾乎是到了寫作《半簿鬼語》、《櫻桃與金剛》直到《後覺書》,我才想通二十年前讀杜甫時困惑我的問題:為什麼杜甫說:「老去詩篇渾漫與」,又說「晚節漸於詩律細」呢?其實兩者並不矛盾,前者指藝術創作的發心,可以隨心所欲不顧成規;後者指方法,鞭策自己嚴厲,才能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

    寫詩近三十年的現在,我正以這兩點作為我對待詩的態度。而《櫻桃與金剛》及之後的努力,庶幾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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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透光

    別字

    第二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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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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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 透光詩.年終展【二】
    • 透光詩.年終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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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透光詩.年終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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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詩人自道】以氣御詩——我對詩歌的一點體會
    • 【詩人自道】詩的自白
    • 【詩人自道】暫時只能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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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透光詩.年終展【二】

    不平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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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口
      /陳李才

      今晨天色特別灰暗
      彷彿未來缺席永不到來
      雲層聚攏遮蔽頭上風景
      雨也猶豫似落未落
      這時的潮濕異常窒息

      於是扣上風衣不敢停步
      恐懼靜止時有人窺看
      藏在懷中被憤怒燒傷的雙手
      恐懼擱在路旁凌亂枝椏
      一堆一堆像無數屍體

      幻覺,大概幻覺
      就像以為樹木是數據燈柱
      就像以為麻雀是航拍相機
      看著別人眼睛難保不是錄像鏡頭
      手機關掉時黑屏如鏡只見自己
      臉容扭曲,難保那個人
      有天終於告密或背叛

      街道盡頭只有通往地底入口最為明亮
      不絕湧進是飛蛾是螻蟻
      還是我們

      作者簡介:哲學系畢業,寫詩,攝影,曾獲城巿文學獎、青年文學奬翻譯組奬項。著有詩集《只不過倒下了一棵樹》。

      如果孩子
      /悠晴

      如果我有孩子……
      你不一定要長大
      不一定要乖乖老死
      也不一定要愛我
      不一定要很特别,也不一定要裝作「正常」
      你可以很笨,可以除了生活以外一無所知
      也可以很聰明,所以你知道生命就是不能承受之輕
      你會傷害很多人,也會被傷害
      如果你長得好看,就學會拒絕
      如果你長得不好看,就學會對鏡子微笑
      希望你第一個學會的詞是自己的名字
      希望你喜歡自己,要是說不上喜歡,也不是因為别人説過些甚麽
      你可以和我不一樣
      可是如果你是我的復刻,要有能力面對和我一樣的人生
      你一定要失敗,因為只有失敗過才懂得自身的緲小
      你可以不懂文字,但要懂得讀情書,這樣才不會辜負那些你不一定重視的感情
      不要為自己不懂得甚麽而煩惱,你應該慶幸自己因為不懂得,而避過很多煩惱
      要敢樹敵,才會有真正的朋友
      你可能很軟弱,但你必須承認這一點
      你可以學壞,但不要傷害别人
      如果必須要恨一個人才活得下去,你可以恨我
      先說好,我不一定會愛你
      必須要給予的愛,常常就是不值得費心的
      但是我希望,我能真正地喜歡你

      作者簡介:一個感性的小女生,目前的計劃是寫到不想寫為止

      能夠
      ———贈枯毫
      /洪慧

      你的臂力能夠叫
      燃燒彈在警察的頭上開花
      當瘋狗在你背後
      狂追猛吠
      你的腰腹,核心肌肉群
      足夠讓死神
      擦身而過
      所有汗水都是鹽的
      因此所有心意
      注定不會白白浪費

      願你們有情人終
      獲五大訴求
      脫掉你的愧疚
      衝鋒陷陣沒有時間後退
      去吧。時間只有兩種
      戀愛,或者
      失去後更加
      用心用力戀愛

      2019年12月23日

      原題為:〈但我不能牽你〉,與枯毫的作品相同(見「透光詩.年終展」一)。

      作者簡介:著有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借火》,也寫詩評。

      白鴿
      /李毓寒

      你能如何,卸下白鴿的飛羽武裝
      拿下他們銜著的紅色信封,迴旋鏢排列
      繼承紅棕木書桌的金色書寫,莫比斯環型態
      要入門嗎?踏上平整緊實的林間小徑
      像種植者丈量好枝椏的尺寸,開闔人形通道

      就等你墜落入網。增加尚待解決的清單
      要你托出自身的重量,留下水晶果凍黏稠
      或是抖落金幣,壓下天秤一端
      撬動西西弗斯石塊,彈射,然後跳傘
      暴雨降落碎片,野生孢子埋地繁衍

      在球體山野中,摘取所有的果子
      你說服自己說這是一場收穫
      因為拿走,失去了衣服和嗡鳴的鞋子
      我的沙啞嗓音在夜裡開始,
      乘搭黃昏的直升梯子,爬上爬下

      尚未想過要停下,在內牆磁磚上
      外牆剝落聲淅淅瀝瀝,徵求縫補的針線
      金手指拿筆寫畫,將刀放入裂痕
      契合得不似補丁。瘡口長出肉芽
      上方的霉菌長出絨毛,像花叢一樣

      作者簡介:現就讀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寫詩與散文。

      硬幣
      /萍凡人

      遙遠國度是你出生地
      國籍欄填上消費主義
      出生年份、皇冠整齊地鐫刻
      中央鏤空,時空的輸水管接上
      各門派經濟學說
      無數次交易換來
      瓜菜、扭蛋、襟章與導賞服務
      更多時候
      換來車票通往流浪風景

      主人變換如電影
      遇見異國女子,燈光下
      打量皇冠飾紋
      指頭解讀冠冕的身世
      寶石尚未明媚,指模曲起背脊慢行
      平庸的高尚晃過
      剩下金屬聲數算微明

      城市與算術碰擊,彈珠滾落
      靈巧如經濟學家的豆
      栽種出明天帳目,通訊鏈散居錢包
      靈魂的拍賣台
      你依舊反光,光線潛逃
      冰冷之軀穿上圖騰
      槌子在高處虎視
      等候三聲
      吹起一陣金屬霧

      作者簡介:文字的裁縫師,把文字從時光的狹縫拼合成詩。活在我城,相信陽光,盡情創作。

      詩二首
      /余文翰

      月光族
      ——凌晨走出江湖邊

      不曾普照,月光,沉溺於迷路
      去哪都可以,就算大路擺在眼前
      影影綽綽的樣子像終於伸了個懶腰
      和行人攀談,身後跟著永遠未完的
      對話,有一搭沒一搭
      可你亮出的語詞總是潔白伶俐
      比事物的表面更露骨而沒有心機
      比步伐慢半拍於是謹慎
      你穿上了黑
      因為夜色是一種生活方式
      心中貓一般的驕傲醒過來磨爪子
      精於形狀的用品,如何抓得住
      它抓住自己的鬆散,身體像酒杯搖晃著
      又溢出來,長成巷子的模樣
      撞見另一個滯留不歸的人,撞見你自己
      真正的野貓,從牆上跳下來,像囚徒
      走出了集中營,高喊著
      我們自由了……自由了……

      無題

      抱住冰山一角吧
      抱住不放。它等不及了
      問題越深層就越曖昧與昏暗
      海面無數次延遲
      不波及異想天開的人
      它就像愣頭青,以為
      可以揭穿什麼,譬如比青春
      更慣於享受未知的中年
      它目擊了殘酷的晴朗,直到
      天空出現咬痕
      誰也不希望就此融化
      抱住冰山一角吧,它不曾選擇
      從自我的舉步維艱脫身
      看起來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暴露了向上的堅決,可軀體
      正在像屈原那樣
      從瘡痍滿目的中年縱身,長成
      藏進心底的刺,似乎早已預見
      陸地瓜分為島嶼,溪水被撕扯
      而顛沛如洋流
      不如緊抱住冰山
      的一角
      ——在此漫長的拆遷中
      生活尚未說服的釘子戶

      作者簡介:寫作者,評論人,愛詩。

      主題拾圍--結界


      無法逃離的夢——讀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黃偉賢
      一直玩命。生活在下午至半夜。自以為世界的生成,為了笑容和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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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雖讀中文系,然而眼光往往飄浮於海外。向來,我選書無所固定,但如果要統計家中藏書,日本翻譯小說佔多數。當然我也自願身陷於村上春樹的漩渦,同時可能個性緣故,我相當喜愛超現實。芸芸作品之中,我偏偏最難忘《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985年)是村上春樹第四部長篇的實驗小說,可以說奠定他日後長篇小說如《1Q84》(2009年)等雙線,或多線並行的敘述模式。《世》發表早於《挪威的森林》(1987年),但相對較少人提及和討論。

        故事正如書名,分為「世界末日」和「冷酷異境」。「冷酷異境」的「我」屬於System組織的計算士,如常做完一次奇怪工作後,卻意外陷入黑鬼和工廠(Factory)的記號士追捕﹔而「世界末日」的「我」身為夢讀,住在長期被高牆圍繞的「街」,每天主要工作是在圖書館讀取獸的頭骨,那些古老的夢。

        只要讀村上春樹作品系列,不難發現他經常角力於夢與現實的糾葛。《世》兩個各異又彼此交纏的世界,或許是我們身處此世界的真相,但戳破與否,「我」並不關心。

        從表面上看來,「冷酷異境」似是一個常態現實。「我」是個沒有任何朋友和家庭的專業計算士,擁有洗出(Brain Wash)和洗入(Shuffling)的高難技能。後來,「我」被黑鬼和記號士追殺,並發現自己只不過是老博士的實驗品,活下去卻增加腦內所有資料外洩的風險,無奈之下,「我」只好切斷與「冷酷異境」的連繫——博士的胖孫女和圖書館女管理員的關係,暗號為「世界末日」,深深獨自進入另一個長眠的夢裡。

        另一相異時空——世界末日,一切事物盡是匪夷所思。高牆內的荒涼世界,以「街」為中心,並自成體系(如下圖)。

        另一個「我」不知來到這裡的意義,不問甚麼,願意接納放棄影子的要求,並剥奪雙眼成為夢讀。起初「我」和影子還會決定逃離這裡,但隨著「我」跟上校和圖書館管理員相處更深時,同時習慣在這裡的生活,放棄跟愈來愈瘦弱的影子回去原來世界。兩人一起到唯一逃離「世界末日」的出口——南潭,「我」告別影子。影子躍下水潭後,「我」便「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被遺留在宇宙的邊土一樣。我已經甚麼地方也不能去,甚麼地方也不能回了。這裡就是世界的終點,世界的終點不通往任何地方。在這裡世界將終息,將靜靜地停留著」。

        兩個「我」都無法選擇屬於自己的結局,無法像鳥一樣飛越高牆,消失在天邊另一端。不論故事中的兩個「我」,或是村上春樹,甚至你和我,其實沒有比想像中擁有太大自由,整整一生在觸不到但圍繞自己的無形結界活著、老去以及死掉。「我」永遠只能孤獨面對迷失的夢。人人亦如是。

        轉注


        新手在路上——《字花|別字》創作回顧一種

        關天林

        編輯,寫作。著有《本體夜涼如水》、《空氣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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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一年,《字花》和《別字》發表了260多篇創作,詩160多首,小說60多篇,散文30多篇。

          只算香港的話,今年初次出場的作者有陳諾諺、馬叔叔、楊映樂、逆彌、驚雷、喬治、翟驚、尹文羽、呂宋桓、厄斯隆、廿五月、梁耀霖、盧真瑜、李毓寒、姚慶萬、梁啟圓、邱嘉榮、楊靜得等,基本上都很年輕,有的仍然在學,如驚雷,陳諾諺、馬叔叔、楊靜得和呂宋桓更只是中學生。這些新作者有一部分都是反送中以來響應徵稿或在抗爭專輯中登場的。

          逆彌有三首詩,格局不小,較早的〈終曲〉、〈X〉形式突出,破碎又跨連不斷的詞句,彷彿在表達又同時在抵抗親密關係的幻滅與殘餘,〈泛濫之時〉在反抗運動越趨慘烈時寫出,回歸一種因抑壓而爆發的直接性,一股喊聲,也有迴旋、抑揚,和空曠之處。風格近似而穩實點的是驚雷,〈從第一滴血說起〉因612而寫,結構開闔有感染力、〈偉人〉細節更豐富,跡近清晰的玄思晶狀體。

          由中四寫到中五的馬叔叔,第一篇〈小烏鴉〉是短短的哀傷的寓言,留下只想聽取內心的聲音的卑微志願,〈超市〉一詩,由平板到驚人,是生於資本機器宰制的無聲控訴。呂宋桓設想〈假如香港地震了〉同樣隱伏控訴,針對的是麻木,和安逸的不可能,語調已頗成熟,到了痛罵〈聾母〉的時候,能恰好在謾罵的關口「頂住道氣」。

          陳諾諺年紀輕輕,小說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特定徵稿題的〈癡肥〉、〈坐落〉,以愛慾與體制為鏡想像人性,陰暗而豐盈,〈白蘭晃蕩如夏天〉是少有的抗爭題材小說,看似淒美如花粉霧的氣氛與暴烈情境切換,交錯出橫跨雨傘運動至今的抗爭悲情。

          如果從更廣的角度看,《字花》作者裡的香港文學新進,還可包括近年不時在各發表比賽平台露面、又未結集出版的:白水、吳見英、洪昊賢、沐羽、盧卓倫、21克、韓祺疇、霧臨、枯毫、李顥謙、蔡傳鎮、謝豬、村正、胡世雅、陳韻紅、余文翰、林希澄、易秋之、阿芷、黃毛、蘇朗欣、寒雙、子、黃柏熹等等。

          有些名字對一直留意本地文學的讀者來說應該不陌生了,例如洪昊賢、沐羽,兩人在這年均獲台灣的文學獎,他們早前在「交換飄流」專欄同題對寫,遊走於異地紀遊與迷途寓言之間,文體上時覺難以界定,既有練習意味,也有較技切磋的色彩,如果說沐羽偏向頹廢自白風,洪昊賢則較閃爍內斂,共通點是一種對世事的冷漠的熱情,或曰偽佛系,抽離而未能游離,對世界將如何慢慢崩壞保持惡意的好奇。

          盧卓倫仍是大學生,創作和發表甚勤,兩年前在《字花》發表〈染紅〉,略嫌著跡的渲染中已透露對社會人情的體察,今年的〈止痛藥〉和〈怪物〉,更能節制與調度,在諷喻與寫實間與現實的荒誕抗衡。21克早憑「向宇鵬」之名詩獲青年文學獎詩組和小說組冠亞軍,〈闕歌〉被陳麗芬教授評為佳作,另一作品〈吉舖租售〉,佈局較小,但仍能傳達出厚重的生活感,場面細節精準,並不簡單。

          至於詩人,也是性格嶄露。梁匡哲的靈動與溫柔,霧臨的沉鬱,枯毫的機敏和對古典的轉化,村正的綿密意象,黃潤宇的煉字、語氣和曲折的想像,余文翰的日常洞察與奇想的融合,李顥謙在棱角肌理上對簡勁的追求,各具可觀姿態。

          韓祺疇寫詩,疏密有致的鋪張與發散型的題旨經營,不禁令人想起文於天和熒惑,更特別的是他也有小說的嘗試,〈燒掉房子〉似乎是對「書寫」的後設實驗,也是寫作作為精神分裂症的實踐,以抹去與積疊的痕跡構成小說不穩定的主體。世界毀於火或毀於冰,更可毀於「我」,不同「我」的互換或許是燒掉房子而後生的出路?

          雖然整體上是各自探索、發揮,但這群新進而較年輕的寫作者有沒有共通的面貌呢?一年的範圍或者太短,但也可從中看到頭緒,那就是一種被迫成熟的悲鬱,當中包含面對壓迫與體制的頑抗鄙夷,但更重要的是對自我的質疑和對未來的排拒。一方面是寫作寄托了無力感,但他們卻或許是有意捲進無力感以尋找能量,從而對抗無力感,這正是悲情的所在——悲情並非沉溺或虛矯,而是艱難探路的姿態,和對自身哀怨憤恨的足夠掂量,就像身處各自的秘密隧道,前路與光都是不確定的,但終究在撥霧前行。

          這面貌與近年香港的困境以至近日抗爭面臨鎮壓固然有關,也與一直以來文學寫作在香港這功利都市備受壓抑與邊緣化有關。匯入反送中的逆權大潮,與各路戰線和文宣前呼後應,會是新的契機嗎?這一年,他們不少作品都直接與社會運動相關,但這直接性或即事的題材不一定是吶喊,不一定粗疏,有時你會覺得寫作者是有備而來的。比如對霧臨而言,那種灰調或低壓是他的修煉,但輕盈卻是修煉的要素:

          水漬打濕夏季,窗外是藍色的雨
          沾染目光。城市的泥於是被濺起
          無人知道我們將會在何時死於水下
          澆祭過的街上,瀝青日漸裂開
          而一切終將掉入時代的縫隙
          做夢、煮鹽、織補衣裳
          像你我曾經目睹的異族
          用拐杖敲打高樓的石頭

          石頭逐一掉落

          ——〈八月的最後一天〉

          保持移動,然後驀然切進空曠的死路,輕身帶出更莫名的重。同樣是某種水祭,廿五月的〈生死簿〉則看起來較明朗,卻一心變換日常,把沒有明日的焦慮滲透日常的裂隙:

          穿著雨衣的市民
          被陽光照射
          乾涸的河床上站滿人
          如水
          沾濕了誰
          朝露落在瀝青地
          泥土蹭到你的白鞋
          然後黑夜倒掛在這城市的天空裏

          卻突然掉落
          蓋住了歸家的人們
          冷飯沒有問
          冷菜沒有答
          今晚的洗衣機不要開
          但思緒被攪動
          人類可否計算車站到明天的距離?

          窒息也需要掙扎吸一口氣,而每一口氣又難如窒息,握拳如是,凝視如是,明知前路未明而深呼吸看進深處:

          混濁的不是靈魂
          從此,瘀黑的是肉身

          是拳頭對立的時候了
          我們應該起立、敬禮、鼓掌,或者忍耐

          生命還可以背負多少生命呢
          一切會如願前來
          期待清新空氣的我們
          要繼續吸入死亡的氣息

          ——盧真瑜〈哮喘〉

          肉身的傷痛,生命的亡逝,帶來的是凝結。文學可能不是超前,也未必是沉澱,而是凝結一道,橫亘於每天人山人海裡的傷疤。

          當每一具面孔滾燙的峽谷含起
          疲於悲傷的結節
          今天,是誰讓日落提前發生?

          ——黃潤宇〈當我們看見⋯〉

          有備而來的意思是,寫作先成為了掙扎、抵抗的行為——無論是抵抗無力感、日益困迫的現實、文學身份和族群身份的危機——當再度投入更迫切的情境,便有望激起更深的回音。有備而來的意思是,對自身的某種類似命運,和伴隨著命運而來的負擔這東西,是有所覺的。我猜想。

          陳韻紅〈紫蘇〉把張婉雯沒完成的偵探故事續寫、再造為帶科幻成分的記憶寓言,尾聲是這樣的:

          「現在不也跟死了沒區別?被流放到久遠的時間去,沒有盡頭,直至油盡燈枯。」

          「這是所有昧於時勢又無法被治癒者的終局吧。」

          此刻,女人正看著窗外,發現極遠之處有一點星光,如同相反方向疾走的一艘飛船,她有種預感,自己和那裡頭的人永遠不會碰頭了。

          文學依舊是記憶的藝術,流亡是記憶之根。新的寫作者需要承擔更久遠的時間和更不捨的對星光的凝視,以便與遙遠的自己重遇嗎?

          ______________
          文中部分提及作品的《別字》連結

          逆彌〈終曲〉、〈X〉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8/article/finale_and_x  
          逆彌〈泛濫之時〉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1/article/overflowing  
          香港蒙難詩輯
          https://zihua.org.hk/magazine/article/hong-kong-is-suffering
          少年詩輯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19/article/youngsters-voice-1  
          驚雷〈偉人〉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2/article/how_many_great_people  
          馬叔叔〈小烏鴉〉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8/article/little_crow  
          馬叔叔〈超市〉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9/article/supermarket  
          呂宋桓〈假如香港地震了〉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9/article/if_earthquake_happens  
          陳諾諺〈癡肥〉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6/article/hiccup_1  
          陳諾諺〈坐落〉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9/article/sitting_place  
          陳諾諺〈白蘭晃蕩如夏天〉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19/article/summer_white_orchid  
          盧卓倫〈止痛藥〉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0/article/painkiller  
          盧卓倫〈怪物〉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2/article/monster  
          21克〈闕歌〉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2/article/a_song
          霧臨〈八月的最後一天〉
          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_21/article/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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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ivate: 曱甴王 ‧ 最終回

          鍾逆
          寫小說、散文與詩,作品包括短篇小說集《有時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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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漸漸升起來的時候,子悅早已把一切裝備都丟了,也從一個絲打手中接過一件淺色新衣服換上了。這天的陽光特別明亮,把街道每一條裂縫都通通照亮了。街上沒有一個警察,昨晚狼藉的路面不知何時已清理乾淨了,好像一切都來得十分虛假,那是一種完全明目張膽的虛假。

            就在這時,子悅連續看到三個訊息,訊息是從昨天深夜開始發出的,只是自己一直把手機校了靜音,沒有留意。訊息很簡潔:你的父親,在警署裡自殺不治。

            子悅趕到醫院。父親的上司張sir說是他發出的訊息,父親不知何故,以為他已下了班,誰知卻躲在洗手間內吞槍。槍本來是要交回槍房的,我們以為他交了,但紀錄原來沒有,張sir說,這跟你父親昨天早上的開槍事件沒有關係,我們初步都認為他開槍合情合理合法,大sir也這樣保證,也沒有停他的職,完全沒有,叫他寫report,不過是循例而已,而你父親回到差館對著我們,還是從容自在的笑,說什麼,嘿嘿,打中一隻曱甴而已,對不起,曱甴是他說的,我只是如實引用,何況那隻曱甴,對不起,給他打中的那個黑衣人也沒有死。

            「我爸他這樣做,是什麼原因呢?」

            「這個,對不起,我們還在調查中。」

            「有遺書嗎?」

            「沒有。我們查過,老閰最後只send過一封電郵,是給你的學校校長的,說什麼辭退家教會主席的職位。」

            「有說為什麼要辭退嗎?」

            「沒有。不過,還不是給那班暴徒逼成的。」

            子悅沉默了。父親的同袍莫仔在旁,想拍一拍子悅的肩膊以示安慰,但剛伸出去的手又忽然縮回了。

            「但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想這是你應該知道的。」張sir忽然打破沉默:「我們從他的儲物櫃中發現這一張醫生紙。」

            子悅上前去看,張sir指著說:「你父親患有抑鬱症。」

            子悅感到十分愕然,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像淚水一直停在眼眶裡怎也流不出來。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關心過父親嗎?是我關心這個地方更勝於我不認同的父親嗎?我應該不問情由的大愛包容嗎,何況他是你血肉相連的父親?是什麼造成今天這個處境?是什麼讓父親走向這個不為至親的人留下一言半語的終局?子悅想向誰問一問,只見跟父親最要好的莫仔也是一臉疑惑,而母親呢?子欣呢?子悅幾乎忘了她們,為什麼她們還不來呢?為什麼她們不回我的短訊呢?

            子悅想大叫,但天地間好像完全滅了聲一樣。

            3

            水流很緩慢,暖暖的,像嚴冬裡一個有太陽的清晨,家裡還未揭開的被窩。子欣也不知是不是在做夢,還是真實如此;如果是做夢,她真不願意醒來。

            父親好像在旁邊叫喚她,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說要帶她回到以前的家。以前的家在哪兒?父親說,就是嫲嫲以前住過的地方。

            會帶上家姐和母親嗎?

            會。

            子欣在睡夢中很順服,耳畔都是無比溫柔、善良的聲音,像水流,湖泊,海洋。她順著波浪的線條,徜徉著,飄浮著,感到全無著力,毋需著力,任由水把她帶到水想到的地方。

            她想起學校宗教科的Miss Chan,她諄諄善誘的聲音又在耳際響起:交給神吧,祂會引領你。然後讀出幾節經文:「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服他,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凡掌權的都是神所命的。所以,抗拒掌權的就是抗拒神的命;抗拒的必自取刑罰。」順服,釋然。子欣感到這些字句,就像水流一樣,從身旁靜靜流過,化開,去遠。

            去遠的還有教中文的王sir的聲音嗎?他讀詩,尤其是讀課程以外的新詩的時候,特別溫柔,縱然在流水一樣的聲音中,也會有一股硝煙: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裡
            濺開,像砲火中從困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煙
            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
            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
            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
            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
            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
            讓我們從容遺忘。

            啊,遺忘,那就是我們的答案嗎?子欣平躺水上,翩翩浮想。

            父親的聲音又來了。來,到我們嚮往的國度去。

            那是廣漠水域中的一座孤島。老房子,荔枝樹,水井。四處都是嫲嫲溫暖的氣息。客廳中掛著全家福,父親年輕時穿起畢挺的制服,緊緊摟著笑得合不攏嘴的嫲嫲。子欣回到童年開始漸漸流失的記憶裡:父母,嫲嫲,家姐,還有,兩頭順服乖巧的唐狗。

            島也有黑夜降臨。父親對子欣說,不用怕。

            嫲嫲也會與你同在。

            子欣還是有點怕,怕夜裡上廁所。老房子的廁所建在屋外。

            父親說,不用怕。

            一開燈,滿廁所的蟑螂就立時四竄了。

            子欣無比驚恐,一驚恐,就咳嗽不止了。父親說,不用怕。

            流水一樣的燈光從後映照,廁所門側一道半吋寬的縫隙,滿是一隻又一隻,幾乎多達一百隻的蟑螂的黑色剪影。

            幼長的觸鬚,有倒刺的纖足,都在那裡凝止不動。

            驅散就好了,燈光自會驅散牠們,嫲嫲以前經常這樣說。

            燈光下,子欣看見父親撿起一條扁身的、長長的柴枝,然後躡手躡腳走近門側,把它架在縫隙的頂部。

            父親擺好姿勢,凝止不動了九秒。

            很長很長的時間,子欣覺得,父親就好像黑白舊照裡一名日本軍官般高舉著長刀。

            不用怕。然後父親一刀削落——

            子欣應該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吧。

            2019年11月17日
            註:小說內容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