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整所美安樓的記憶,被鉤針細密縫製起來,形成或交叉或對襯的紋路。它也許是一件使皮膚刺痛的羊毛針織,溫暖且具攻擊性,真實中留有空白。我一直很喜歡把手指插進毛線縫隙中,感受那刺刺的、毛茸茸的空氣,這大概是美安樓的觸感吧。
許久沒經過宜安街,我隱約覺得美安樓已不在了。
過去,美安樓作為一個夢境,一個龐然的幽暗隱喻,時常以暗號的形態,出現在我和家人的對話中。我們彷彿把手掌捲成望遠鏡狀,視線探入那凹凸不明的微細孔洞,瞧見遙遠朦朧的細部被無限放大。美安樓的單位方正狹窄,我總記得我和嫲嫲、叔叔如何被一盞黃燈圍攏、被收窄,在寧靜的祭壇升起薄霧的語言。類似的記憶常被我們挖掘並展示,經過反覆提醒、來回修正,我期望它該確鑿如相片,它卻始終浮動不清。
對它,最遙遠的回憶應是鐵閘門。幼年的我喜歡打掃家門外的拉閘,一則是成人們會褒獎我,一則是鐵門那種鐵質的明晃光澤,那毛巾重複的摩擦手法,足以構成一個孩子生命中最簡樸的思考的伊始。稀微的光線被鐵閘切割,我彷彿正在一格車廂內部,月台擠滿了人。嫲嫲和我隔著一面窗,我們彼此揮手,對玻璃作無聲的口型。
打掃著,一塊白抹布沾水擰乾,擠進繡花紋樣的夾縫之間,來回摩擦,搓出細細長長的灰塵。鐵閘欄柵的紋路恍如鐵軌,時而繞圈,時而直線前行。我拉著毛巾像在一個迷宮中兜兜轉轉,或穿過深長的火車隧道,到達一個陌生的車站。我坐在屋外走廊過道,一張有洞的紅色矮膠凳上,嫲嫲在屋內沙發靜坐,似乎無事可做地偶然看燈、看電視、看我。我們隔著鐵欄碰彼此的手指,指縫有光。
整個下午,我反覆清洗毛巾,直至手指發脹變白,生滿水皺紋,好像唯有雙手瞬息老去,而餘下的我的部分,將永遠定格在鐵路那月台。
02
那時幼兒園只上日班,放學後仍有大半個天光靜待消耗。當嫲嫲離家買菜,便把我托給鄰居照顧。
獨居的王婆婆住在對面。她矮小、緩慢、瘦削。她打開門,一笑,鬆弛的上眼皮就墜落,擠出一道幽暗的縫,眼神晦澀。灰藍碎花的寬衣包裹骨骼似的身體,那瘦小使她如同女學生的靈魂,被拘留於一具緩緩溶解的軀體內。
那些窗外亮得晃眼的下午,她的家像我第二個居所一般熟悉。我仍記得穿過黑暗的客廳後,走廊過道的右邊是一間空蕩蕩的茶房,左邊是睡房,四處皆擺滿空椅子。
王婆婆總是和我玩捉迷藏。
我卻不能記起有任何一次被她找到過。彷彿所有捉迷藏只有一把蒼老的倒數嗓音。我驚喜地奔跑、獨自在門後或床底下捂住猛跳的心臟,至心跳平靜後,幽暗偌大的空間,剩下氣流竄過鼻孔,咻咻的尖細鳴聲。有好幾次,我趴在她床下佈滿灰塵和鐵盒,鏽跡味的角落,我凝望王婆婆一雙縮在垂地長褲裡的小腿顫巍巍走到我鼻尖前,轉息便踏著同樣輕且緩慢的步伐離開。好像她只是來打開抽屜,拿一件不甚重要的東西。
我想像她在無人的走廊渡步、徘徊,返回客廳,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兩眼迷茫地凝視虛空。沒有電視,她便泡一壺茶。僵直的背脊使她永遠無法彎腰找到我,任我摸索她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隱秘角落。
有時,她輕輕地喚我吃白糖糕,我才從椅下爬出來如蝸牛探出觸鬚,而那整個迴旋紋樣的殼,依然黏緊在我背上。
更多的時候,當鬼的王婆婆沒有一絲尋找我的打算,我在漫長的下午裡,一再複習那種冷色燈膽般悠長的漠然和寧靜。我蜷縮在藤椅下描繪藤的花紋,藤線之間的空缺被陽光照亮,格紋投影在瞳孔裡。繼而天色慢慢暗淡,紛飛的灰塵絕跡,嫲嫲摁響門鈴,我從椅下爬出來,給王婆婆一個擁抱,禮貌地告訴她我玩得很盡興。
一次又一次地王婆婆經過了我。
從此捉迷藏在我的認知裡,已不是一群孩子尖叫、奔跑的響聲,裡面沒有迫切的對於躲藏的渴求,亦不存在消失與尋找的關係。我的捉迷藏,是獨自在時間的軌道上閃身一避,讓列車光影般掠過。待下一輪到站,我心甘情願脫下黑暗的包覆,再次被飛快載著前行。像很多年後我在高中的課堂上舉手示意離開班房,到無人的廁格過濾幾滴供以呼吸的時間。額頭與十指緊貼冰冷的瓷磚,直至體溫被牆身同化才回去。推開班房門的瞬間,發現所有人全以相似的姿勢奮力地書寫,陽光把我窗邊的課席曝光,剪裁成一圈白色的空缺。
王婆婆的離世顯得極輕。是仍然在美安樓的時候嗎?還是那時我們已搬家了。叔叔和嫲嫲換上黑衣,留我在家,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度過夜晚。
王婆婆喪禮當夜,我還不能把死亡與悲傷掛鉤,那是屬於成年人的,遙遠的黑色經驗。那夜我前所未有地快樂。我獨力鋪開一面涼席,噴上水,所有死亡和缺失化成棉被冰冷隱秘的入口。我像一尾蛇在冬日拱穿泥土,躲到石頭縫隙下捲起尾巴入眠。電單車聲劃破夜空,竹席的冰冷漸溫和下來,變成一種可親的微涼。在人聲和光線絕跡的夜晚,我找到最適宜躲藏的黑暗,一場捉迷藏還沒倒數就宣告結束。
每一個沒有被找到的我都永遠凝滯在一個時間點上。還有一個,在藤椅下蜷縮起來入睡,始終沒有被發現。它被烘乾成乾癟的一灘殘跡,像仍然攀附在牆壁的空殼蝸牛,在照耀下發出透明的柔光。
我猜,如果美安樓存在於毛衣之中,她恐怕也需要被尋找——她不是那確鑿可見、有跡可循的毛線規律。她是那些空氣。那些細小的、透明的孔洞。它們構成了美安樓碎屑的質感、那變動莫測的顏色、脆弱的本性。也是孔洞和空氣,它們日益壯大,蛀蝕記憶的生命,如一件愈穿愈鬆的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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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中央政法委長安劍悼念了吳孟達,不久之後又重溫了他和周星馳在一次TVB台慶時的相聲,表演內容並不婉轉地諷刺了TVB待薄員工。不想細說長安劍是怎樣的平台,但那樣的悼念顯然與吳近幾年的好幾條社媒po不無關係。一個創作者被如此釘在那裡,而他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它或者會被淡忘,卻不容辯駁。喜劇演員的反叛成為現在的奢侈品,這肯定是最壞的時代了。
我們為什麼笑。以及,為什麼讓人發笑是如此值得尊重的表演藝術,這兩件事已經模糊了。我們在嘲笑誰,還可以嘲笑誰。諷刺的勝利建築在哪裡?喜劇是不能粗暴搬運的,也無法脫離那種反叛的生長慾望。香港的很多喜劇橋段北移之後讓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失去了反叛和嘲諷的根基。我們的笑真的只是因為那些文不對題,那些俗諺俚語,那些屎尿屁無厘頭嗎?這些文不對題俗諺俚語屎尿屁無厘頭換了並不重要的對象瞄準之後,它們當然不好笑了。不僅僅是喜劇演員們跨過地理上的河,笑聲本來不該以此為障礙。這肯定是喜劇最壞的時代了。
當他們試著要擁抱些什麼的時候,觀眾們就笑不出來了。是的,他們曾經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當年想要唾罵或嘲諷的對象說不定還在,重要程度不同了,普通人更卑微了。在他們想要面對明天的時候,笑也不能成為支柱。
吳孟達曾經有許多精彩表演,嘲諷官僚,嘲諷教條,嘲諷拜金,嘲諷好色,嘲諷虛偽。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敬業的跟稿,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利用的符號。這既是喜劇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黃偉文給梅艷芳寫過一首《笑》的歌詞:我不笑就會哭,因此我無法停下笑聲。
笑的的確確在慢慢絕跡。我們啊沒有明天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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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聲演者:張利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不一定會以為這封信是給你的。你並沒被發現,並沒被送走。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幾乎是安全的。幾乎。過去的每一天,就是學習維持這種,隨時可能被發現,可能被送走的安全。
你好嗎。你最憎人這樣問你。你最憎人講這種似問非問只為門面的話。認真回答會得罪人,不認真就得罪自己。人說,認真就輸了。你不懂如何不認真,你不懂為甚麼人們要發明各種不認真的方式來存活,為甚麼必須存活得,這般苟且。你瞧不起這樣存活。尤其是你的校長、老師、父母那種。
你不好。但世界更壞。你把自己關起來。世界把你關起來。今年之前,你至少可以用上學或溫習或課外活動的名義,在所謂學校與所謂家之間,浪。太陽下山,幽暗延宕不斷。你在幽暗𥚃沒有影子,走過的地無痕,就叫安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仍活著。如貓,你憑觸鬚感應前行。只有這個幽暗未黑的時間。很快你又要憑觸鬚步步回去父母的家。幾乎是陌生,人的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只有很少的時間,屬於你自己,不需要按照陌生人的指令,擺佈自己的身體。有時你摧殘自己的身體,這樣讓你感覺活著,知道這個身體還是你的。
但今年,彷彿這些自由的縫隙也沒了。你被困在房間在桌子旁在牀上。沒有離開的理由。人們愛問理由。現在,連上學、吃飯都不是一個出門的理由。你被困在一個所謂,家的地方,整天被家,人所監視。網絡新聞上每天都有人被捕有人上庭有人被判有人被加刑。被捕的那一刻你被懷疑乜嘢乜嘢跟你被鎖起來的原因不一樣。任何事情好像是有一個程序但你逐漸明白程序只是用來阻隔像你這樣的人。當你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乜嘢乜嘢時她就說這不符合程序。現在的社會仍然有各種看似繁複平等而且大部分時候極其無聊的程序但最後一切又都可以被推翻。推翻不需要理由。有人可以不按程序作任何事但那不是你。特權不需要理由。家不需要理由。何況國。
以前凡寵物跨越國家邊界就需要被關起來,或所謂,檢疫。今年所有人都成為寵物。被當作寵物自然是難堪的。你不是唯一。你至少不是廢物。一線之差。即使你被當成廢物,你也可以拒絕配合被廢棄的方式。這可能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挑戰。即使如何被安排,也總會有方法讓人們的期望落空。
我小時候被當作考試機器,又不讓出門,長期一個人被鎖在狹小的長方型匣子,於是學會在有限的空間運用有限的資源無限地幹跟考試無關的事情。跟所有死物聊天、跟他們合作演話劇、綑著毛巾在牀與牀之間飛來飛去、尋找及朗讀家裡可見所有中英文字並將之重新拼湊,包括石油氣罐上的與衣物洗滌指引。這些漸漸會成為我往後四十年,面對世界的鍛煉與裝備。仔細看看你周圍每一樣物事,有甚麼方式可以跟它們玩,超出門外人的預期與想像。拒絕配合世界的自我鍛煉與裝備。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可幸那時沒網。顧名思義,天網恢恢。你以為看到全世界,其實是全世界在看你。你以為你是自由的,但你網上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校長訓導主任父母代表的那個世界沒兩樣,一個不斷複製自己的系統。如果你要跳出這個系統,你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找一些你通常不會看,你的網友也不會看的東西。這是甚麼意 思呢。嗯,我在書架上隨手取薄薄一本為例:吳鐸的讀書札記,是紀念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一百周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九月第一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刷,定價0.75元,書厚半公分。你可能很奇怪,這樣過時的書怎會有讀者,還再版。嗯。
看。第九十七頁引《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的話:「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相互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有點意思?作者進一步解析,「國家的形式紛繁複雜。有奴隸制國家,有君主制、貴族共和制和民主共和制等不同形式。但是實際上都是一樣」,「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即使在最民主的資本階級共和國裡,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仍處於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活在當下,你對於不可調和的對立面、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或不算是人的階級,應該都不會太陌生?只有思想不會被困。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然後有一天,可能你會明白,校長訓導父母,他們如何成為他們。這樣,才有可能,超越他們。
自我鍛煉與裝備,你總會找到你喜歡的方法,及你身體喜歡的。總有好玩的。
靜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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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利雄(Holmes)
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主修廣告設計。現為自由身演員、舞者及平面設計師。以多種身份和眼光探索劇場及表演藝術,近年積極投入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作品包括《現場》2019於CCDC舞蹈中心主辦之《二延體》與聲音藝術家劉曉江及編舞黃杜茹共同編創;言吾寺《瑪吉阿米》(香港及台灣版)發表於《不貧窮藝術節×香港》及台灣《恆春現場》。
近年參與演出包括浪人劇場《一劍蜀山》、《大熱幻景》、《自由樂園》;李偉能《出竅》(舞蹈新鮮人系列)、《世界(曾經)是平的》(香港及韓國版);不加鎖舞踊館《身體運動》;言吾寺《尋找哈維爾》;影話戲《一絲不掛》;譚孔文《異質沙城.洞穴劇》;影話戲x斐劇場《誰缺席了》、《誰又缺席了》(首演及重演)。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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