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前,我雜多家庭橫屍並陳之際。終年亮燈的停屍間。
我如蒼蠅飄蕩游離,攀援發臭屍斑。每停留、稍息,便感到莫以名狀的危懼逼近。
我與家人分居,亦與家人合居,爬升電梯門廊之間,似萬聖節挨家叩求糖果。鄰居問,要進來坐一會兒嗎?但不要碰那邊的玻璃杯。別推這扇門。媽媽的家亦是。
那時我常在週末,越境過深圳探望媽媽和姐姐。兩日一夜,我住在她們偌大的霉黃色公寓。我們稱之舊屋。
我把上述的游弋,劃分為永晝的夏日——生命就止於極晝的時光。因我好像從來只在夏季前往深圳:太陽、蒼蠅、明亮,組合成草原上被剖腹的幼鹿。陽光即損毀,暴曬即腐爛。我回首,查探記憶,便與那頭滿臉血跡的母獅四目相投。
空間的移位從此時開始。
從此時,在蒼蠅藏身的玻璃夾縫,在上水站。地鐵呼嘯,蒼蠅如雷叩撞壁膜,我便進入隧道的極夜,轉眼卻到達舊屋,身負巨大行囊,立在無人客廳中央。媽媽懼聲,故舊居的玻璃也是封閉的雙層,一層外,一層內,中央真空,排斥介質卻容許蒼蠅闖入,讓牠來回撲翅。窗外每每暴曬如褪色底片,天空是尖銳的白,沒有雲,陽台堆滿垃圾,那露台的門始終推不開。
媽媽家的黑白色老貓,走不出去,她整個下午沿光線來回慢行,看著自己的影,弓背嘶鳴,玻璃窗滿佈抓痕。
媽媽和姐姐都是晚起床的人。清晨,天色霧白,在一張陌生的床,我總是睡不下去,就悄悄啟動父親留下的舊電腦,玩他的魔獸世界,卡在登錄頁面,反覆輸入錯誤的密碼,好像不會膩。清潔阿姨在廚房發出細微聲響,她挪動瓶罐,挪動玻璃,輕輕碰出清脆的音調。嫲嫲把電視調作靜音,便重新在沙發入睡,鼾聲斷續,喉頭的肥肉鼓起來,又縮下去。阿姨不知何時離開了。
所有人都熟睡,唯我盯著窗戶,日光越來越亮,照得玻璃滿佈裂縫。
無盡的白日,是我幼年最恐懼的語境。
所以有時,感覺比起在舊屋的幾天。清晨天矇矇亮就離開觀塘,準備前去舊屋,最後潛迷在火車站與羅湖口岸交通樓的自己,其實更像一個在家遊蕩的人。火車上,我練習新學懂的速寫技法,雙手拇指與食指呈直角,合為方框,以虛設的畫框鎖定鏡頭。我稱為時間截取之技。最後拍的一張照片,對焦真空玻璃裡死掉的蒼蠅,背景是上水站烈陽下吃草的牛群。
前去舊居前,我和嫲嫲排隊穿越羅湖口岸,繞至無光的地底,掠過一間燒鵝店,乘電梯到交通樓三樓,等一個陌生的男人駕車來,接我們到舊屋。
三樓有一間透明玻璃便利店專供等待。蹺腳、涼鞋短褲、眼影青綠的年輕女孩顧店,塗著指甲油,她身後是圖書館牆似的香菸盒櫃,密密麻麻疊在發霉玻璃背後。交通樓具排斥時間與光線的意味,那兒沒有電話,手錶,掛鐘。只有許多瘦削的中年男人,鐵紅色皮膚,青筋輪廓鮮明,靠著比他們身體更大的行李車,脫了鞋無聲地抽菸。
內地煙的氣味比萬寶路更濃烈刺喉。這煙味讓我想到一個很年青的父親。
他們抽菸,填滿煙灰缸即離開,讓菸蒂泡在茶水裡融化。看他們來來去去,踏過我眼前的地板,仿佛我是房間本身。等太久,便在停車場閒逛。那裡沒有車,地上一個個白色粗線方框,如等待被填入的墓穴。我走不出這個停車場的迴旋處三樓,就蹲在其中一個方框裡假裝死去。
在這樣真空的時段迷路,竟是快樂的、平靜的。
我會想到,父親住在二奶的家,我還沒有去過那裡。
一個陌生的叔叔把我和嫲嫲載去找媽。車上仍然是煙的氣味。沿路滿山墳墓掠過,陽光猛烈。那時我想,公公就葬在這裡嗎?如此擁擠溫暖。
是有一年公公病死,但我不熟悉他。婆婆怕死過人的家,就搬來舊屋與媽媽暫住。她把死的氣息一同帶來。
她燉怪異的西蘭花湯,湯水表面浮滿肥肉白碎末與被油膜包裹的綠色菜蟲。我逐一挑去,印在紙巾上,婆婆用奇怪的眼神盯我,像我是一幅畫,被畫框填滿。晚飯時,白熾燈燈罩噼啪作響,飛蛾闖進去便出不來了。姐姐和我玩一二三,鬥誰比較安靜的遊戲,於是她們全睡著了。陽台外,餵倉鼠的麵包蟲死成黑色,透明的浮蛻被風揚起,像暗夜裡比較害羞的螢火蟲。
雙手合框,時間截取之技,速寫技法之一。我以這框對焦所有人。
下午二時,母親起床,她的臉被我掌心切成兩半,我們輕輕互道早安。她們兩母女靜寂地進食。那時候我想,肥皂泡裡外都是一層空白,唯獨中間,是黏糊糊的彩虹色薄膜,我就想成為那樣的一種夾縫。
速寫技法之二,留白。無色,即供以呼吸的瞬間,畫作需疏密有序。舊屋唯一可推開的窗戶在廁所,貼滿了報紙,印上我出生前的年份。姐說,是因為媽媽懼怕鄰人。記得那時候她已經生病,要按時吃藥,不然會打人。
我趁著上廁所,把報紙撕破一口洞,像我在觀塘宜安街街市,把米鋪的真空米袋捅破了。米灑了一地。那些年嫲嫲忙碌,似要當洗碗女工,便把我託在街市讓雜貨鋪老闆娘照看。我記得自己拿著波子汽水瓶到處問,可以幫我把珠子拿出來嗎?嗓門洪亮的女人在賣花,一個快死掉的老婆婆蹲坐著把金魚壓縮成一袋一袋,我把手偷偷插進米袋淘玩。離開丈夫的女人們聊天,泡茶,扔得滿地南瓜子殼,她們也是玻璃便利店的人,全有一個確鑿的時空必須前往。
後來媽媽搬家了,我再也沒去過舊屋,寶安新安寶民一路213號碧濤苑的六樓,我至今才知道。父親不想讓我見媽媽,因她是個精神病的。姐姐悄悄以短信聯絡我,她說,媽媽精神分裂,用梳子尾巴捅傷了她的掌心。新家呢?是獨立屋,陽台明亮。那隻黑白色的貓就越獄不見了。
舊屋的曝光色、走不出的交通樓,終於凝結成波子汽水瓶。波子破口洩氣之前,瓶內有著真空似的封閉。真空,不是缺乏的空落,而是世界伊始即存在的狀態,它比黑洞更虛空、更無——聲音因無介質而不被傳遞,沸點降低,死亡與遺體無法冷卻或焚燒,於是蒼蠅就在玻璃的中央,那個永恆靜止的夾層裡,被陽光暴曬而死,發出白熾燈吱吱的鎢絲聲。
對了,波子汽水是我和姐姐媽媽,在深圳一間壽司店裡喝完的。小時候,我喜歡收集有關她們的物品,比如姐姐摸過的紙巾、媽媽手袋裡皺成一團的人民幣,帶回港收藏。按破瓶口的瞬間,打破瓶子的真空平衡,像叩門問,我可以進來嗎?波子便墜落,晃垂於瓶腰。
最後我在宜安街街市假裝滑手,把瓶子整個摔破,取出裡面的波子。
那只是一個透明玻璃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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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練習①兩行一段的詩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風格練習》的作者和他的友人
聽完巴赫賦格曲,想到在文學上做類似的事,用變奏
的方式,圍繞同一個單薄主題,衍生出幾近無窮的變
化,以此構成一部作品。《別字》版風格練習同樣是
變奏,而暫且放下主題,只圍繞一種形式上的限制,
看看能衍生出什麼風格合奏/混音。
形式本身當然沒有生命,而創作者也不必自以為是,要把生命賦予形式,這太自大,也太機械。事實上,往往是形式驅使著創作者,留下無形的一呼一吸,讓心跳和去向得以記認。形式,一開始你可以說它是存在的,但也未完全現身,執著過糾纏過,直到它的凝散都與創作者的氣息甚或氣燄相通,它才顯得具體,有份量。
兩行一段的詩是這樣一種形式,看似無風起浪,在視覺上束起防風林,同時又讓出平行路,交錯切換,相斥相守。像斑馬線嗎?提醒你可以通過它走到對面,但也不能大意,需要張望兩邊,因此雖說是前進,卻更像走Z形的路:怎樣跨進,懸疑,又怎樣越過沉默的僵持,或面對驟然的相遇。
謝旭昇〈物自身〉與其說在寫物自身,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遭逢,在極有限迴旋空間中遇見,同時裂開,但正因為尋找,才垂進,才照亮,才成其物。形式,讓我們去遭逢。
有時是遭難。曾詠聰的〈拒絕〉看似穩穩穿行,「我不想」及其不可能卻也穩定地撕裂著撐持的步履,那些空行就像陣痛,最終跨入無聲的吶喊。詩中提及隱喻,詩中卻無一隱喻,純粹的傷害只能類似物之自身。
梁惠娟〈記憶〉演繹著一場記憶與生命同步的遞減戲碼,由擁擠歸於疏離,靈活淪為僵硬,跨行變得愈加重要。同樣,意象原來不是意象,而是逆向增生的幻覺。
陳李才擅於以詩說故事,但那個所謂故事,總是可以恰好地在生存的玄思與實際的逼仄之間懸置。〈棲居的邊界〉是這樣一條邊界:大廈也可以是深淵。但一層層下降抵達的,不是地獄,僅僅是出入未定的現實生活。當然,另一種看法是,由下而上再讀一次,向煙霧攀升。
李雪凝帶著慢板的自覺,鍛鍊著一種面對非死之死的耐性,〈去年冬年,與一場慢板的死亡〉在細密的痛癢與觀照裡,像針織般刺出龐然的遺容,只是偶然清晰,但已足夠喘息。
以詩論詩由來已久,重點是,其中自有以身試法的說服力。洪聖翔〈陽光,把你照成陌生人〉既是修煉筆記,同樣是詩觀的展陳。陽光標出某種半途,讓修煉者、領受者在平飛,升騰和俯拾的維度穿行,偶然「出手」拾到的會是甚麼?詩人保持著未知。
愛情的模樣在無花的〈你畫過時間我畫過魚〉中拉扯開來,悲歡在兩極間交集又擴張,但原來無常的末日陀螺才是核心。施勁超〈心火盛〉以張弛如呼吸的節律,接近更深的脈象,在調理、平衡的背後,是如鐵的肺腑,火的加熱,看不透的自己——念珠終究在轉動。
陳少〈疤的來歷〉以兩行的侷促與跳躍營造出一種加速度,瘟疫時代的天空上的拋物線,急墜那種,可惜倖存無法縮時,我們仍然需要穿越,在絕對零度的地面。鄭政恆〈城記〉也發生了墜落,但比人的境遇更重要的是光線的散碎與重現,在消沉時,甚至結局時屢屢抬望,體式因而具有了堅持的意味。呂佳機的〈破瓜之年〉〈如此滾動〉顯示著調度的愉悅,某種室內樂,以虛晃與餘光,抵住外界更無以名狀的混沌/秩序。
憑藉適當地操控格式,我們或能慎密地滾動下去?兩行一段的體格,好像自帶重量,也可能輕輕就滑過去,當我們偏偏不放過自己,要較勁,我們要說的話,我們的生存,會不會更堅定?抑或終於找到了新的迷惘,沒有出口,而入口也已掩蔽?讓我們的某一部分,留在每次遭逢裡——這也許是形式賦予創作者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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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個女孩,(或者女人)。」
這是一場不得抗拒的條件交換:用人交換女,或者相反。總之,開局已定。
在美國導演芭芭拉 · 羅登(Barbara Loden)自導自演的《浪蕩天地》(Wanda)(1970)片頭,黑色瓦礫前腐爛的沙發上,母親雲達俯臥著,夾在小孩哭喊聲與砂石車陰險的碾壓聲之間,遲遲無法起身。粗礪的畫面與陰鬱色調,讓人很快也陷入了懷疑人生的情緒之中,正如雲達屢次面對男人的沉默與無視時,養成的那句口頭禪:「HUH?」
一個對人生遊戲規則與秩序的大哉問,輕盈,微茫,不夠大聲,因此不被聽見。電影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身為人母的雲達擔著香煙、不假思索地放棄了兒女撫養權,其後與搶匪情人登上旅途,到最後誤打誤撞被迫參與劫案,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卻又順理成章。這部常被認為是自傳體的電影,戲裡的迷途卻不是雲達或羅登一人的:身體發膚的痛癢,與浪跡日常中(無法雙向抵達的)對話,乃至社會角色錯配後各自承擔的「惡果」,幾乎都是既定的。命運溶解在細節裡,每一幀畫面之中。
那有如山高的黑瓦礫堆,是雲達也是羅登的生命處境。電影面世後,羅登的丈夫、同樣身為導演的伊力 · 卡山(Elia Kazan)與作家瑪格麗特 · 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對談時,發自內心地說道:I was there all the time during the shooting; I took care of the children, I played nursemaid…,聽來簡直有幾分委屈。戲裡戲外,誰天生攜帶者nursemaid的基因呢?我猜測將電影的中文譯名改為「浪蕩天地」者,內心也存有那樣一份無奈——無論是Wanda還是Loden,還是更多更多的名字,在開局便被強制嵌入了一些功能;當這些功能偶然被剔除後,生命的蕭然並不會因此改變。當醒覺也是這場遊戲的共謀者時,與其義正辭嚴,不如浪蕩天地。
三十年後,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慾海慈航》(2004)裡的女孩們,連浪蕩的路還未及踏上,就已墜下。
為了籌錢旅行而秘密援交的少女搭檔如真與在容,目睹並經受著買春男人的百態,在死亡的陰影下開始一場出人意料的救贖。前半部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懸疑,清與濁不斷混合、推擠;而後半部則在暗色調中,將救贖與掙扎表現得盡致。水是電影裡至關重要的意象:從援交結束後兩人在澡堂清洗與親吻,到坐在藍色的雕塑群像旁,最後如真坐在河傍乾涸地上的車裡睡著時,做著被父親殺死的夢……水,一股陰性的力量,在這部戲裡暗暗拉扯每個角色。
正因如此,我偏愛《慾海慈航》這個譯名,不僅反轉其閒邪的本意,更將水的力量納入其中。如真的還錢之旅,從來不是為過去償還什麼,當嫖客們露出驚異或呆滯的眼神時,她就是一尊佛,普渡著他們,而身體就是河流。
次年,金基德另一作品《情慾穿心箭》(2005)推出,被老人帶上漁船私養的少女,則更為直接地與佛像綁定:漁船的賣點之一是為客人算命,其方法就是少女坐在船沿吊起的鞦韆上,前後擺動,老人用弓箭射向船身上巨大佛像,再由少女化身佛的代言者,耳語告知老人算命結果。少女也是自己的佛,因此她跟著美少年離開漁船,老人無法抗拒這一命運,然而最終扭轉這一切的,又是少女自己。
金基德給予這部電影的註腳,也是對其自身藝術追求的表白:「力與美宛如緊繃之弓,我願如此,直至終老」。而在金氏電影裡諸種邊緣、枷鎖、慾望,也正是在這一拉扯的漩渦之中不斷增生和互涉——情慾本就是複雜的,為何要讓它簡單透明?正如《浪蕩天地》裡瑣碎而無解的荒誕日常,並沒有人能明確知道自己將流向哪裡。命運的確然與無法感知,這兩極同時在生命中並存著,也正是這幾部電影的精妙之處。
參考資料:
Barbara, Wanda, Nathalie Léger, translated by Natasha Lehrer & Cécile Menon, the Paris Review
Conversation on Wanda By Barbara Loden, Marguerite Duras and Elia Ka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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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場次
情慾穿心箭│2021年08月28日 (六) 16:50 大館
浪蕩天地│2021年08月29日 (日) 17:35 英皇戲院 尖沙咀iSQUARE
購票:https://cinefan.com.hk/zh-hant/period/2021-zh-hant/summerif-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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