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作渦紋曲奇時擠花的手腕必須鎮定,沉穩地旋轉。似磨墨,近乎靜態卻重複乃近徒勞。知道嗎,這劃圈的手勢具永恆的隱喻意味,是指地球每天在旋轉,牛油粉漿隨地心吸力下墜,而我們活著、製餅、嚥下,反反復復重回太陽系一個暴曬的起點,一個旋生旋滅的焗爐燈前。
暴食起於年前減重的春天,飲食失調則發乎更恆古、無意識的時刻,像從脖子開始搭錯鈕扣的襯衣,永遠多出一截下擺。
它的前兆時可預料,如在人數稀落的團年飯後。那日席散前,長輩囑我給媽媽發送賀年信息,我說她癔病發作,許久不回信了。他們說照送不管,禮數畢竟要周全。嫲嫲早在九點入睡,我無事可做,踩人字拖往街上繞圈,街道人聲呼吸絕跡,只有垃圾桶旁街招索索飛揚,一頭肥碩的黑鼠遁入巷弄之中。
無燈的暗廳,我蹲坐沙發手捧藍罐曲奇,專挑旋紋的吃。吃。牙齒的咬合和吞嚥的反射動作。盆菜後又吃了蛋糕,紅糖芝麻湯圓,已飽脹得腹腔疼痛,胃液翻騰似潮浪擊打岩石,但嘴巴仍懂咀嚼。胃酸具粗沙的削喉感與發酵甜臭,冷硬的藍罐硌痛胃腸,打嗝,酸液溢出喉管。我把過年禮盒包裝全拆開如野狐翻找垃圾箱,在徒然的尋覓裡,握遙控,漫無目的地高速轉台,只是為感受那人聲和笑臉的斷裂。光溢在眼鏡上藍罐子上,涼冷色沿壁流下滲濕一切。小時候,家姐說最討厭這一款旋紋餅乾,無緣由,我順勢說自己最喜歡,討好地拾她不吃的。後來媽媽接她離港同住,難得一見就在餐桌替長指甲的二人剝蝦殼。我自幼染上咬甲惡習,甲床萎縮的指頭粗陋短小,格外擅長剝蝦。那與她們迥異的海鮮過敏體質,有一種狹隘不見得光的意味在裡頭。以前我說喜歡剝而不愛吃,漸的竟也成真了。
我不能停下咀嚼。大概是要透過這麻木的口腔運動去消磨什麼,比如磨耗言語併發的衝動,與人親吻的,或把唇齒化為利器的衝動。
頻道調到拍攝京都建仁寺的節目,熒幕爆發出一道炫光,蒼白刺目的顏色原是枯山水的白砂。一個僧人正進行寺內日課,攜五齒砂耙繞庭院主石慢行,沙子流瀉下陷的細微響動與電波同頻,聽之則心神安定。他喃喃介紹,此款砂紋名為「錯蝕」,吞噬之意,入口在上的漩渦紋樣似失足越陷越深。
所有砂紋漩渦都寓意永恆之海。他一圈圈地走動,踩出海波漣漪。
我看到一半放下罐走到廁所跪地催吐,其實吐不出,只好探手指在舌根攪動,我不是擅長吐的人,流出滿腔酸唾液乾作嘔。想到伊藤潤二畫漩渦,人體內充斥渦紋,耳蝸指紋曲折糾纏的腸道。在嘔吐的循環裡食物的反流又在喉道與胃部間扣成一個新的圈狀通路,如倉鼠跑輪疾速旋轉。稀薄的食液順抽水馬桶中央,一個螺旋龍捲風下陷翻卷並消失。
沙漏的聲音。電視僧人畫砂日課持續,箒目形成青海波紋流水紋立浪紋,如雲海如河川汪洋,他說象徵永恆,我更覺那象徵徒勞,一個個繪成後反復被劃穿的圓渦,永恆擴大而永恆被捅破,像暴食與催吐,胃道的強制循環,也猶如生命的過載和加速。如果生是一軸三十六格膠捲,在那咔嚓咔嚓的咀嚼聲中我已虛耗了大半的底片。很久以後我才理解暴食的本質並非飢餓,甚而與慾無關。
因為,倘使進食是活著的穩步進程,過量的吞噬就是朝向死亡狂熱地衝線奔跑,對準渦狀的指紋連環摁下快門,荒唐地曬滿一地肉紅色相片。
熒幕轉映一間黑暗和室的空鏡,實在太暗了,我在裡頭看見自己的倒影,被一團團指紋污跡覆蓋。嫲嫲說嬰兒時期,我曾有段時間停止進食,嘔吐和抗拒一切,瘦削如木乃尹,有乳鴿般彎曲的小指,他們都猜測我是要死了。記得舊居窗戶佈滿濕布遺下的水痕,那擦拭路徑竟如枯山水石庭,那樣戲劇性地昏黃的玻璃窗前,總有一隻碩大的蒼蠅繞著圈拍翅撞擊,終日嘗試逃逸,無數屍體在窗沿風乾。
幼年的我,是從那裡得到了死的啟示。
此際,電視鏡頭虛晃轉移,映出高僧跪坐暗房瞑目。他身後一幅巨大的無字掛軸,是一個單筆草草畫完的粗陋圓形,筆毛紋理突兀,下筆重壓濃墨而收結輕率,尾部尖尖地一勾,形成一個未圓的虛接缺口。禪宗稱之為「円相」,具空白殘缺之美,卻寓意多重、無限,如宇宙的輪轉在破損的圓中磕磕絆絆前行。那淨白的龐然巨畫中投映的黑色圓形穿透高僧,穿透熒幕變成一道環形黑光迅速虜獲了我。
我啃食新長出的指甲與周遭的死皮,回歸一個嬰兒含著指頭的原初情懷,以破壞的本能打斷所有指紋的圈狀,唇齒與肉磨出濕潤纏綿的咀嚼聲,像許多無眠清晨把頭髮塞進嘴巴裡含著、咬斷、嚥下,反反復復從我皮脂層生長的髮絲重歸體內,這無形的循環生命的倒行逆施。
曾見過自吞尾巴的北部豬鼻蛇,口銜尾尖奮力地下嚥,嘴臉猙獰欲裂,肌肉節節蠕動,一個旋轉的圓軀漸收漸窄。我幻想牠將完全收縮扣合,直至中心空無隙縫,剩下緊湊的黑點仍繼續聚攏自滅,在一種堅毅的意志和奇異的震顫喜悅下牠猛然撐張眼臉,眼球暴突,凝視整個軀幹剎那收攏消失在口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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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西遊記》第五回
香港藝術節網上音樂劇場《後話西遊》將古典文學注入西方舞台,已有無數影視、戲曲改編的《西遊記》迎來再度改寫。在新編故事、新穎舞台與服飾設計下,《後話西遊》去離了唐三藏師徒遊歷江湖、闖蕩天下的浪遊,轉而關注師徒五人苦獲「無字經書」的騙局。創新看似與傳統悖離,然則劇場的玩味、空間、對白仍與原文本背後的文化淵源闇合。僅五十分鐘的戲劇裡,「遊」的傳統意識已多處展現,其進路與整齣音樂劇場的形式、藝術暨境界內涵都有著密切的扣連。
《後話西遊》先為六名角色作了相當前衛的造型。唐僧以鮮黃的西裝指代「五彩織金袈裟」,孫悟空頭上的cap帽與運動外套、豬八戒的電單車頭盔、沙僧的灰黑皮草與皮靴,而佛祖則是disco風格的貼身珠片裙和高踭鞋。每個角色臉上更有類似「黥面」的油彩,以時裝形象飾演古典人物,甫開場即已為觀眾帶來顛覆、玩味的體驗,挑戰對經典的傳統想像與認知。劇中佛祖接見師徒五人,第一件事是伸手要錢。1986年影視版《西遊記》亦有此「索要賄賂」的改動,而《後話西遊》卻以紙紮元寶、紙紮iPhone、紙紮「豪宅」與冥幣作為賄款,幽默逗趣。
《廣雅.釋詁》「遊」義作嬉戲娛樂解,此與《西遊記》「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特徵相通,《後話西遊》詼諧的藝術改編亦不妨與之對讀。第一幕人物蜂擁而出,群起奏樂唱跳,又奇幻錯置的服飾與行舉(甚至是「踩界」的笑話,如佛祖講普通話、其車子掛著「粵港車牌」等),完全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而劇中制度的操縱、欺騙;荒唐的造型;彷彿若有所指地暗諷當下病態的社會等,即見劇組在有限的創作空間裡嘗試破界,深得遊戲三昧之筆——愈是幽默怪誕,愈荒唐,則愈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的謬悠力量。
「遊」於《西遊記》中所佔極豐,涉世遠世,發源於中國古典美學。《西遊記》的「遊」既是苦歷千山萬水之現實遠遊,亦是馳騁想像,上天入地之離世幻遊。此二行遊/幻遊的空間隨著敘事者的行動擴展變化,視通萬里,延展出離。然而《後話西遊》的舞台設計卻摒棄了「行遊」或「遊歷」的概念,以近乎全黑的密閉空間作為全劇的舞台佈景。在這個空間裡觀眾無法從任何佈置感知時地,此如幻境般的黑盒不但抹去塵世間所有的色彩、經歷,更以流動多維的視角反覆敘述唐僧一行人所面對「希望失落」的心理掙扎。直至戲劇末段方呈現了佈景的裡/外層次。原來密閉空間外仍有刺眼明亮的外部(現實)世界,汽車駛進黑暗的當刻觀眾只能看見外間的光線而無法看清任一角色的表情、容貌,更近乎懸疑地使用無聲處理。直至觀眾真正看清佛祖之相,投射於其臉上的自然光線卻顯得非常違和與突兀——一切真實的意圖與騙局就此揭穿,如同世情現實與心境的襯色落差。
佈景的取捨預設了這齣戲劇從「心遊」的角度關注各人面對著希望幻滅,或沉淪或迷失,或叩問的旅程。彼黑暗且完全異質化的空間內不依循外間的日常秩序,營造了獨立且離異於現實環境的圖景/空間,以全新的視角遊於人生之迷惘,嘗試為生命延展新的契機。師徒五人的情緒放大或提煉為反抗、妥協、支配等不同象徵,也不妨視為同一人面對困局時的不同反應,五者皆一,息念間起落變化就如戲劇中反覆提及的「我相、人相、眾生相」,相刃相靡。此處反覆展示、摩娑內心狀態的「遊」與浮遊江湖的「實遊」相對,在探索心靈桎梏與拘累間完成了沉澱自我的「心遊」。
疫情下不少劇場演出延宕,網上展演成為新的觀影體驗。《後話西遊》的視覺經驗較一般網上劇場更具張力,並不以一般錄影方法來展示完整的劇場空間,而以近乎電影調度的多種鏡頭語言(尤其第三場「困局」有多個精彩的移鏡,環視五人的迷失與反應,或揈大繩時巧妙的借位與跟鏡)追隨角色主體移動拍攝,映以流暢的觀影節奏。藝評人洪思行指出導演黃俊達是從電影角度去考慮和製作該網上劇場,該版本的《後話西遊》不可能照樣搬演至舞臺。此即強調《後話西遊》的鏡頭運動、剪接之流麗(或可視為視覺之欺騙)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遊」的概念正在於玄放自如,無拘無束,《後話西遊》或急或緩,不受束縛的鏡頭語言獨特而多變,在流動與不定的視角中創造了奭然四解的自在遊境。
劇中形體的流動、詩意的唱詞、如煙的舞台設計還有看似抽離實則遊走旁觀的樂師,無人不遊於方內方外。最後所有角色同遊於一場白茫茫大雪,駕虛遊幻,卻仍立足於真實的衝突與心境,「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在虛構敘事的提撕下逐步逼近人心的焦慮、異化,既是幻中顯真,也是虛而存實。
全劇開首的第一句「如來如去」由南音唱出。靈魂與生命如此來,如此去,「人到最後也是一種循環,所有事情都是過渡」,我們究竟是不得已而遊,還是在不止的遊境裡進出跳離,創造現實。那些如煙的風景從來都不只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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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想父親何時會死去。
念頭最早於中四那年成形,也許是中三。在一個適合所有故事發生的尋常天,陽光模模糊糊地曬下來。放學後我打電話給正在工作的啊媽,說要不我去報警吧。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蛛網,輕輕地黏住「好吧」兩個字,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去捅破它,棍子般掛斷電話。那時距離父親消失已整整一天一夜。
在我的敘事裡,我常常不夠堅強。無法獨自去警局,便喚了一個當時要好的朋友伴我,她又帶上了她的啊媽。我羞怯地叫了聲姨姨。
報案室裡成列的座椅和肅靜的間隔像是急症室,我幾近佝僂地完成報案程序,警員輸入些資料然後轉身拿出些資料,我得知當天早上家附近有中年男子跳樓身亡。警員把聲音低低地壓進我耳朵:「機會不大,但還是需要看照片進行辨認,會有點可怕。」
後來無論我如何回憶,那幾張墜樓屍體照片的影像總是一片空白。也許因為眼睛已被崩塌的淚水灌滿,看不真切,又或是某種身體的保護機制。事情最後以在澳門輸了錢的父親來警局接我回家告終。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我忘記他來時有否對擅自報警的我說些什麼,只記得警員對他說「你女兒以為你死了,哭得好傷心吶」。父親似乎是沈默地把我從眾人眼光中接走。
父親死亡這件事從那時起便重重地摔進我的認知裡,這個寡言但能幫我打開所有開不了的罐子的男人,也許會死成一具、一灘,或一張。它們成為惡靈縈繞在我日後的生活中,不時跳出來,使我心悸。
若把嗜賭不顧家的角色設定套入這個瘦弱男子身上,似乎對他太不公平,畢竟大部分時間他身處的場景都在下班後家裡的廚房。從客廳看過去,往往會見到他或切或剝或洗著某種食材的背影。當他轉過身來,你會在背光的陰影中找到張滿佈皺摺的臉,小心翼翼翻開皺摺的話,就能掏出大量挫折與鬱躁。我從不敢注視。
父親是被命運遺落的人。少時風光只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和嘴巴裡,他抱著想望渡過了事業失意的中年,後來就哀哀接受地邁入年老之中。
隨著年歲增長,父親的傷病也越來越多,時而因工作勞損而腰痛,或是肝腎之類的器官有些毛病。患病的時候,他像隻被陷阱困住的獸,時常憤恨地發出低鳴,用敵視的目光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我與啊媽。
最近父親腳底長了顆雞眼。
雞眼是皮膚因受到長期的壓迫而產生的厚硬角質層,走路時像插著口釘子。在腳板近大拇指的位置,奶黃色的圓冒起來,如同膿瘡硬化。疼痛使他行路艱難,於是走得越來越慢。畫面常常變成我們並行而他蹣跚地掉落在背後,距離像要趨近無限遠。偶爾我停下腳步等待,但沒有回頭,直到他的身影現於眼側,復又前行。
每天晚飯後他便盤腿坐於沙發上,抱著長了雞眼的腳,數分鐘數分鐘地凝視。有時他穿著黑色長絨毛外套,肉色睡褲,曲身窩成蚌狀,益發像隻自舔傷口的獸。我小心翼翼地拋擲詢問給他,還好嗎,氣氛靜默得像具屍體。隨後我不再問,只聽著因疼痛而濃重的喘息。
那年那個墜樓的男人斷氣前,也會發出這樣的喘息嗎?他背著怎樣的痛跳下去呢?每每如此想下去,我也變成一個死者,無法呼吸。
*獲第11屆大學文學獎散文組優異獎,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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