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兩次在公開場合分享自己創作歷程的經驗,回想起來,都絕對稱不上是精彩的講演,除了因詩藝粗淺而無法帶給聽眾多麼驚人的觀點之外,還因為那兩場所分享的內容都只是圍繞著自身而作的一些無聊的陳述。活動中我分享了波特萊爾、策蘭、北島,以及更多寫作路上的引路人。然後呢?在兩次長達數小時的自我表述中,我所做的,只不過是把一些曾在我眼前出現過的名字搬運到聽眾面前,並且不保證這些我自以為偉大的名字能夠在聽者的想象中激起同樣美麗的浪花。這無論對自己還是他人,甚至是對於詩的發展,似乎都沒有太實質的作用。因此,即使在這篇以「自道」為主題的文章裡,我也拒絕再談論我的創作習慣或閱讀喜好,拒絕再做這種無意義的轉述。
那還有什麼可談呢?
不如談一談詩的點評。
柏拉圖(Plato)的「理型論」(theory of ideas)將詩歌貶斥為理型世界的「影子的影子」(1),認為這是一種乖違真理的形式。楊牧也有類似的說法:「(新詩發展至今,)沒有一個真正有理想和抱負,有方法和技術的人不認為他之所趨所鶩,所作所為會是殘缺的事業。」(2)這種說法雖然認定了現世之詩的不夠健全,但也同時為後來的創作者留下了一絲浪漫的希望——在理型世界裡,會有一首理想的詩存在,我且稱之為「理型之詩」。那麼在這首理型之詩之下,則是無數首並不完美的摹仿品,理型之詩降於世間,則註定了詩歌與生俱來的瑕疵。在我看來,詩的瑕疵,輔以作者傳意和讀者會意之間必然的差異便讓許多無聊的點評應運而生。
初學詩那一年常參加詩聚活動,並驕傲於自己每次都能就著別人的作品快速作出或多或少的「點評」,這些點評常以貶責的批評為主。但後來發現,當時我在別人作品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態全然得益於詩歌本身的不完美,以及自己對創作者原意的完全漠視,也就是說,詩歌無可避免的瑕疵讓我有了賣弄學識(雖然並沒有多少學識)的餘地,那些我以為多麼精闢的觀點實質上只是一些極度無聊的廢話。之所以說是無聊,是因為當時的我總是聚焦於一首詩作裡最欠缺的部分,而這種不公平的聚焦是又建立於狹隘的標準之上,就像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所說:「欣賞詩的讀者……不只『一』個而是有『無數』個。我以為批評理論常犯的錯誤之一,便是假想在一面只有『一』個作者,在另一面只有『一』個讀者。」(3)當時我最幼稚的誤解,便是錯以為自己就是那些作品的唯一讀者。
葉維廉先生在〈傳意與釋意〉(4)一文的開頭以「盲人摸象」的故事向我們說明每個人或因觀物角度的制約,或因印認經驗的局限,所看到的都只是片面印象,我們對某一作品最初的判斷只是在自己已知的領域中進行的活動,「目雖不盲,但並非沒有盲點」,沒人有資格聲稱自己能夠看到作品的全象。甚至,「全象」本身已是十分難以確立的東西。但諷刺的是,總有一些只掌握了片面印象的點評者喜歡以自以為的詩之全象去要求創作者的作品。正如前面所說,這「自以為的詩之全象」只是一種有限經驗的累積,點評者據此而要求創作者達到這所謂的全象,實質上也只是一種將自己的標準凌駕於別人標準之上的無聊把戲。這種把戲常常會借創作者作品中的某個片面進行發揮,完全忽略了創作者作品中的「部分」必須放在「整體」之中才能顯現其歷史性。
黃維樑教授曾在〈詩話詞話的印象式批評〉一文中指出中國古典詩話詞話的用語太過於印象式,常常使用一些抽象的字眼,例如「風韻、風神、風味、風調、風致、風度、風力、風骨、韻味、韻致、韻度、格韻、意趣、意興、意味、意氣、氣勢、氣韻、氣調、氣格、氣骨、骨氣、神氣、神韻、神味、神情、神理、神骨、情韻、情味、情致、興味、興趣、骨力、格致、格制……」(5)這些抽象的用詞所指涉之物,類似於我在上文所說的詩之理型——若某首作品較好,則以「極具風韻」、「極具風骨」之類的字眼加以讚賞;相反,若某首作品質量較差,則以「神韻不足」、「稍欠氣韻」等字眼加以貶斥。正因為沒有一首詩可以達致理型,所以這樣的點評方法才能夠在詩壇中營造出一種百家爭鳴的表象,但在這表象背後,卻大多是空洞至極的論述。
每一首作品都有其獨特的經營,會讓讀者(或點評者)在釋讀時發現某些觀念無法與自己預設的觀念相配合,面對這種情況,葉維廉歸類出兩種讀者,一種讀者會否定眼前的作品,認為它不合因襲;另一種會擴大自己的認知觀念,並使眼前的類型成為自己新的書寫策略。我更讚同第二種的態度,至於第一種,因某首詩的欠缺部分而將之完全否定,無異於我曾經自以為是地點評別人的詩作那樣。這就像點評一匹馬不是好馬因為不能翱翔於天際,就像點評李賀不是一位好詩人因為他無法寫出像特拉爾克一樣的詩。這放在近年出現的詩歌「論爭」(6)來看也是一樣,多少點評者在面對一首生澀的詩的時候點評它不夠簡明易懂,多少點評者在面對一首散文化的詩的時候說它不應該散文化,有多少點評者在面對下一代的作品時斥責它們不能因襲傳統,又有多少點評者在面對上一代的作品時惡言相向,認為它們迂腐古板……這樣的言論,與其說是論爭,不如視之為發言者為了維護自己固有的創作觀而作出的謾罵,其模式都是忽略創作者用心經營的所在,斥責作品中欠缺的部分。這種傳釋方法讓我質疑他們是否真的曾經對傳釋行為做過深刻的內省。
友人曾指出一個有趣的現象,在香港,小說、散文、評論等領域向來沒有太大的爭議,而在詩歌這裡,卻週期性地出現各種各樣的爭論,尤以每次文學獎結果公佈之後為甚。我想很大原因即為上文所述吧。
因此,在作為一名創作者的時候,我會任憑自己當下的興致去任意嘗試,但當我作為一名點評者的時候,我必須要求自己深刻了解自己(點評者)的和創作者的歷史性,以尊重創作者的用心經營。至於如何認識這種「歷史性」,葉維廉的文章中已經詳細列出,限於字數,於此不贅。
最後,感謝《別字》不嫌我詩藝淺薄,邀我作文,在此致謝。並請原諒我在「詩人自道」時沒有用自己最「詩人」的面向進行「自道」。
2021.1.17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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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柏拉圖:《理想國》。
(2)楊牧:《隱喻與實現》(台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01)。
(3)“Poetry and Propaganda”, Bookman( Feb.1930) pp.592-602, reprinted in Literary Opinion in America , ed. Zabel. (New Haven, 1967).
(4)葉維廉:〈傳意與釋意〉,《中國詩話》(上海:黃山書社,2016)。
(5)黃維樑:〈詩話詞話和印象式批評〉,《中國詩學縱橫論》(台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1977)。
(6)之所以加上引號,是因為我甚至不覺得這種無聊的對話可以稱得上是「論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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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中央政法委長安劍悼念了吳孟達,不久之後又重溫了他和周星馳在一次TVB台慶時的相聲,表演內容並不婉轉地諷刺了TVB待薄員工。不想細說長安劍是怎樣的平台,但那樣的悼念顯然與吳近幾年的好幾條社媒po不無關係。一個創作者被如此釘在那裡,而他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它或者會被淡忘,卻不容辯駁。喜劇演員的反叛成為現在的奢侈品,這肯定是最壞的時代了。
我們為什麼笑。以及,為什麼讓人發笑是如此值得尊重的表演藝術,這兩件事已經模糊了。我們在嘲笑誰,還可以嘲笑誰。諷刺的勝利建築在哪裡?喜劇是不能粗暴搬運的,也無法脫離那種反叛的生長慾望。香港的很多喜劇橋段北移之後讓人笑不出來,因為它失去了反叛和嘲諷的根基。我們的笑真的只是因為那些文不對題,那些俗諺俚語,那些屎尿屁無厘頭嗎?這些文不對題俗諺俚語屎尿屁無厘頭換了並不重要的對象瞄準之後,它們當然不好笑了。不僅僅是喜劇演員們跨過地理上的河,笑聲本來不該以此為障礙。這肯定是喜劇最壞的時代了。
當他們試著要擁抱些什麼的時候,觀眾們就笑不出來了。是的,他們曾經留下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當年想要唾罵或嘲諷的對象說不定還在,重要程度不同了,普通人更卑微了。在他們想要面對明天的時候,笑也不能成為支柱。
吳孟達曾經有許多精彩表演,嘲諷官僚,嘲諷教條,嘲諷拜金,嘲諷好色,嘲諷虛偽。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敬業的跟稿,他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被利用的符號。這既是喜劇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黃偉文給梅艷芳寫過一首《笑》的歌詞:我不笑就會哭,因此我無法停下笑聲。
笑的的確確在慢慢絕跡。我們啊沒有明天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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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
聲演者:張利雄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不一定會以為這封信是給你的。你並沒被發現,並沒被送走。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幾乎是安全的。幾乎。過去的每一天,就是學習維持這種,隨時可能被發現,可能被送走的安全。
你好嗎。你最憎人這樣問你。你最憎人講這種似問非問只為門面的話。認真回答會得罪人,不認真就得罪自己。人說,認真就輸了。你不懂如何不認真,你不懂為甚麼人們要發明各種不認真的方式來存活,為甚麼必須存活得,這般苟且。你瞧不起這樣存活。尤其是你的校長、老師、父母那種。
你不好。但世界更壞。你把自己關起來。世界把你關起來。今年之前,你至少可以用上學或溫習或課外活動的名義,在所謂學校與所謂家之間,浪。太陽下山,幽暗延宕不斷。你在幽暗𥚃沒有影子,走過的地無痕,就叫安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仍活著。如貓,你憑觸鬚感應前行。只有這個幽暗未黑的時間。很快你又要憑觸鬚步步回去父母的家。幾乎是陌生,人的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只有很少的時間,屬於你自己,不需要按照陌生人的指令,擺佈自己的身體。有時你摧殘自己的身體,這樣讓你感覺活著,知道這個身體還是你的。
但今年,彷彿這些自由的縫隙也沒了。你被困在房間在桌子旁在牀上。沒有離開的理由。人們愛問理由。現在,連上學、吃飯都不是一個出門的理由。你被困在一個所謂,家的地方,整天被家,人所監視。網絡新聞上每天都有人被捕有人上庭有人被判有人被加刑。被捕的那一刻你被懷疑乜嘢乜嘢跟你被鎖起來的原因不一樣。任何事情好像是有一個程序但你逐漸明白程序只是用來阻隔像你這樣的人。當你問老師我可不可以乜嘢乜嘢時她就說這不符合程序。現在的社會仍然有各種看似繁複平等而且大部分時候極其無聊的程序但最後一切又都可以被推翻。推翻不需要理由。有人可以不按程序作任何事但那不是你。特權不需要理由。家不需要理由。何況國。
以前凡寵物跨越國家邊界就需要被關起來,或所謂,檢疫。今年所有人都成為寵物。被當作寵物自然是難堪的。你不是唯一。你至少不是廢物。一線之差。即使你被當成廢物,你也可以拒絕配合被廢棄的方式。這可能就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挑戰。即使如何被安排,也總會有方法讓人們的期望落空。
我小時候被當作考試機器,又不讓出門,長期一個人被鎖在狹小的長方型匣子,於是學會在有限的空間運用有限的資源無限地幹跟考試無關的事情。跟所有死物聊天、跟他們合作演話劇、綑著毛巾在牀與牀之間飛來飛去、尋找及朗讀家裡可見所有中英文字並將之重新拼湊,包括石油氣罐上的與衣物洗滌指引。這些漸漸會成為我往後四十年,面對世界的鍛煉與裝備。仔細看看你周圍每一樣物事,有甚麼方式可以跟它們玩,超出門外人的預期與想像。拒絕配合世界的自我鍛煉與裝備。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可幸那時沒網。顧名思義,天網恢恢。你以為看到全世界,其實是全世界在看你。你以為你是自由的,但你網上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校長訓導主任父母代表的那個世界沒兩樣,一個不斷複製自己的系統。如果你要跳出這個系統,你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找一些你通常不會看,你的網友也不會看的東西。這是甚麼意 思呢。嗯,我在書架上隨手取薄薄一本為例:吳鐸的讀書札記,是紀念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一百周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四年九月第一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刷,定價0.75元,書厚半公分。你可能很奇怪,這樣過時的書怎會有讀者,還再版。嗯。
看。第九十七頁引《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的話:「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相互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脫離的力量,就是國家。」有點意思?作者進一步解析,「國家的形式紛繁複雜。有奴隸制國家,有君主制、貴族共和制和民主共和制等不同形式。但是實際上都是一樣」,「奴隸沒有任何權利,始終是被壓迫階級,不算是人」。「即使在最民主的資本階級共和國裡,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仍處於被剝削、被壓迫的地位。」活在當下,你對於不可調和的對立面、駕於社會之上的力量,或不算是人的階級,應該都不會太陌生?只有思想不會被困。向世界報復,首先是學習認識,它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然後有一天,可能你會明白,校長訓導父母,他們如何成為他們。這樣,才有可能,超越他們。
自我鍛煉與裝備,你總會找到你喜歡的方法,及你身體喜歡的。總有好玩的。
靜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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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利雄(Holmes)
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知專設計學院主修廣告設計。現為自由身演員、舞者及平面設計師。以多種身份和眼光探索劇場及表演藝術,近年積極投入創作及參與各類型劇場表演。
創作作品包括《現場》2019於CCDC舞蹈中心主辦之《二延體》與聲音藝術家劉曉江及編舞黃杜茹共同編創;言吾寺《瑪吉阿米》(香港及台灣版)發表於《不貧窮藝術節×香港》及台灣《恆春現場》。
近年參與演出包括浪人劇場《一劍蜀山》、《大熱幻景》、《自由樂園》;李偉能《出竅》(舞蹈新鮮人系列)、《世界(曾經)是平的》(香港及韓國版);不加鎖舞踊館《身體運動》;言吾寺《尋找哈維爾》;影話戲《一絲不掛》;譚孔文《異質沙城.洞穴劇》;影話戲x斐劇場《誰缺席了》、《誰又缺席了》(首演及重演)。
此項目由香港藝術發展局「Arts Go Digital 藝術數碼平台計劃」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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